綏江行營的參謀原話照轉,分量他當然掂得出,也隻有他最明白。眼下的情勢,不管是講情分,還是談大局,霍仲祺都不能有萬一。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罵娘哪個腦子裡進水的二五眼居然把他擱瞭進去,隻有盡快把人找到。
然而,頂在最前面的一個加強團已經折損瞭三分之二,新替上去的團長在電話裡喊:“師座,四個營已經死瞭六個營長瞭!預備隊全都上瞭,真的沒有人瞭……”
楊雲楓一句話吼得那邊沒瞭聲音:“沒有人瞭?那誰在跟我講電話?!”
他身邊的副官和一票作戰參謀都倏然靜瞭下來,隻有被爆炸聲震動的房梁灰塵簌簌打在地圖上,楊雲楓環顧四周:“師部所有人,四十歲以下的,有一個算一個,從現在開始編成作戰單位。”
惜月遠比一一幼時愛哭,小小的身軀時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於是雖有文嫂帶著著和一班丫頭幫手,顧婉凝卻總是不能放心,必要親自看顧。一一在房間裡午睡,顧婉凝便抱瞭惜月在回廊裡踱步,好容易才哄著小姑娘合瞭眼簾。
文嫂從她懷裡接過惜月,疼惜地看瞭她一眼:“小姐,您歇一歇吧。”
婉凝靠著廊柱坐下:“等一會兒,她睡踏實瞭再說。”
文嫂抱著惜月轉瞭幾步,忽然回身欲言又止地望瞭婉凝一眼,思忖片刻,還是開瞭口:“我知道您心疼這孩子,可也還是要顧惜自己的身子。說一句托大的話,我在虞傢伺候瞭幾十年,這樣的事見得多瞭。我男人早年也是陣亡的,萬幸還有個囫圇屍首。”她說到這裡,竟是一笑,連眼底的悵然也不過淡淡一縷,“出兵放馬的人,什麼事都說不準。”
婉凝點點頭,感激地笑道:“我明白,我自己有分寸的。”
其實沒有惜月,她也常常無法入眠。自她接瞭郭茂蘭的死訊,便總有一絲暗影在她心底繚繞。隻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從夢中驚醒,再不敢入睡的永夜。碧海青天夜夜心,她無事可悔,亦無謂簟紋燈影,她隻是怕。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所以,她不敢再夢。
文嫂面上有仿若舊照的淺淡笑影,溫暖卻遙遠:“小姐,您就真不打算告訴四少嗎?”
“文嫂……”顧婉凝神情一滯,隱約想到瞭她話中之意。
文嫂輕拍著惜月,嘆瞭口氣:“小姐,您瞞得瞭別人瞞不瞭我,還要我揀出四少小時候的照片給您看嗎?”
婉凝慌忙別開臉龐:“文嫂,我不是……”一言未盡,卻有個丫頭急匆匆地趕瞭過來:“小姐,綏江行營有電話找您。”
顧婉凝怔瞭怔,猛然站起身來,面色雪白,有瞬間的暈眩:“什麼事?”
“不知道,隻說請您聽電話。”
她下意識地點頭,庭院中枝葉蔭翳,破碎瞭午後的日光,她竭力鎮定,腳步卻漸漸虛浮。
他說過,“沒有人會去擾你的,我保證”,的確沒有。從去年到現在,她隻接過一個同他有關的電話:“總長有件事想拜托小姐。郭參謀——殉國瞭。”
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可即便再有這樣的事情,也不必再來告訴她,除非……不會的,她太多心瞭,不管怎麼樣都不會是他,笑話,他是什麼人?可是,郭茂蘭呢?沈州戰事慘烈報章新聞裡累牘連篇,她仔細回想,這幾日確實沒有一點他的消息。
“出兵放馬的人,什麼事都說不準。”
“其實,我也不算騙她,那時候季晟確實生死未卜。”
“你沒有見過戰場,若是軍階高傢世好的就不會出事,我大哥就不會死……”
她再三告誡自己不要大驚小怪,她不是還被邵朗逸騙過一次嗎?可是看著桌上的電話聽筒,她竟不敢去拿。
“小姐,您就真不打算告訴四少嗎?”
她不敢假設,不能預想,甚至連知覺都變得遲鈍,仿佛四周皆是“深有萬丈,遙亙千裡”的迷津,而她便是汪洋巨浪中隨時都會傾覆的一葉舟楫。她想起那晚月白彌留之際的低語:“我想,到瞭那邊……就算我認不出他,他也會認出我的。”
她是真的相信嗎?但她不信。你盡可以對自己說,什麼天上人間碧落黃泉,什麼前生來世死生可復,可你自己心裡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
她終於拿起電話,把聽筒貼在耳邊:“我是顧婉凝。”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她熟悉的堅穩,亦有她陌生的沉鬱:“是我。”
她的手掩在唇上,兩行眼淚瞬間滾落出來,喉間的哽咽讓她一時間不能回話,直到他惑然喚她:“婉凝,你在聽嗎?”
她連忙擦瞭眼淚:“我在。”而這一次,沉默的卻是他。
她剛想追詢,卻聽他的語氣又沉瞭幾分:“小霍……”她一怔,手指微松,聽筒向下一滑,她趕忙雙手握緊。
“小霍傷得很重,你要不要……來看看他?”
她聽著他的話,心裡一片茫然,低低說瞭聲“好”,卻是放瞭電話之後才突然明白過來,方才的淚痕未幹,又有新的一痕滑過。
銀白的艙門打開,舷梯上探出一抹柔綠的身影,宛如雪後新枝。
婉凝朝接機的人頷首致意,意外看到虞浩霆竟親自來接機,不覺心事一沉。她走下舷梯,自然而然便立在他面前。他並沒有走近,面上也沒有額外的表情,大約是久在前線的緣故,挺拔峻峭的身姿在傍晚的霞影中似乎比往日更加嚴整。
她探尋的目光沒有得到回應,還未開口,虞浩霆已低聲道:“上車再說。”侍從開瞭車門,他讓著她上車,他風度一向都好,但動作之間卻讓她覺得有一種刻意的拘謹疏離。
車子開出機場,不等顧婉凝出聲相詢,虞浩霆便道:“小霍的傷勢不太好,不過,我已經安排瞭最好的大夫。你——不要太擔心。”
她點點頭,沒有再作聲。這時,虞浩霆忽然遞過來一個暗色的小金屬盒,婉凝接在手裡,盒身一偏,裡頭有輕微的撞擊聲響。
她輕輕打開,隻看瞭一眼,就愣住瞭。
盒子裡竟是一枚烏金發亮的子彈,盒蓋背面卻嵌著一張照片,正是她自己淺笑回眸的側影,她卻想不起是什麼時候在哪裡拍的,更叫她心驚的,是那照片上洇著幾圈暗紅,像是血漬。
“這是?”
“這是小霍出事的時候帶在身上的。點25的勃朗寧,合金被甲彈頭——”虞浩霆語意一頓,“要是我沒記錯,應該是你在廣寧受傷那次,取出來的子彈。”
她沒有說話,頭垂得更低,盤起的發辮有些松落,他今天一見她,就發覺她神情憔悴,是飛機顛簸,還是她太過擔心?他並不願意讓她到這兒來,但很多時候,人都不能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給她的盒子,是小霍身邊那個頭上臂上都纏滿瞭繃帶的副官拿來的。
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兵,滿臉淌淚,一見他就跪下瞭:
“總長,大夫說我們團座……我們團座就這麼一點兒念想兒,您……我求求您,找一找這位小姐,見我們團座一面吧!求求您!”顫顫巍巍地把個炮彈皮做的盒子遞上來,抽噎終於變成瞭號啕,“我們團座……大夫說,我們團座怕是……”
他把盒子打開的那一刻,隻覺身畔的一切都寂靜如水,果然。
她含笑的側影。明眸善睞,下頜處微露蘭指纖纖,多半是度曲的時候拍下的,浸在淡淡的血色中,有驚心動魄的溫柔。
他心頭抽搐,卻不覺得疼。
桌面上的強烈反光恍然間將他推回那一日白雪皚皚的冰原,他勒瞭馬停在他身邊,聲音低瞭又低:“四哥,我這人沒什麼志氣。我隻想,得一人心,白首不離。”
他的視線落在那洇瞭血跡的照片上,那樣的回眸淺笑,他記憶中的比這更美,明月流光,花開如雪,可是真正叫人心折的隻有她的笑顏。
他忽然覺得倦,一路走來,千關過盡,而他生命中最珍貴的,卻都盡數辜負。
顧婉凝把盒子放進手袋,直到行轅,他們都沒有再交談。
消毒藥水的氣味從房間裡彌漫出來,跨過門檻的那一瞬,她的心倏然一提,指尖隱隱發涼。白衣的護士、纏著繃帶的軍官、淺色軍裝的小勤務兵……房間裡人並不少,卻都盡量不發出聲響,這樣躁動的安靜反而叫她覺得心裡發慌,仿佛有暴雨前飛低的蜻蜓,在她的胸腔裡快速振動翅膀。
屋裡的人見他們進來,都默然讓瞭讓,她這才看見躺在床上的人。
白色的被單下蜿蜒出幾根透明或半透明的膠管,或是用來在傷口處導流,或是把抗生素註入創傷後的身體。她不敢去想那覆蓋住的傷口是怎樣的,她隻能看見他枯白的面孔,沒有一絲光彩。
沒有知覺,沒有生氣,甚至不像是躺在那裡,而隻是被人“放”在那裡。
她肩膀緊緊縮在一起,雙手都壓在瞭唇上,她以為她會哭,可是沒有。她仍然不能相信,此時此地,她面前的這個人就是記憶中那個永遠都春風白馬的明艷少年。
她遲疑地伸出手,剛要觸到他的臉頰,被單下的身體卻猛然抽搐起來,近旁的醫生和護士立刻圍瞭上來,她連忙讓開,已有一個護士回身道:“其他人都出去。”
一片白色的身影完全遮擋瞭她的視線,她茫然退後,下意識地跟著身邊的人往外走,不防正絆在門檻上,身子向前一傾,卻被人俯身攬住帶瞭出來。
近旁有人低促地叫瞭一聲“總長”,她惶然抬頭,正對上他的眼。
虞浩霆偏過臉對衛朔輕輕搖瞭搖頭,轉眼去看顧婉凝,卻見她眼眸裡的淚光一點一點蓄滿瞭,他喉頭發澀,隻說瞭一句“你不要哭”,她的淚水便應聲而落。
他微微躬瞭身子,把她圈在胸前,懷抱裡嬌小的身軀迸發出壓抑不住的戰栗,縱然連他自己都覺得無力,卻仍然想要給她一點安慰:
“我已經叫瞭最好的大夫來,仲祺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她卻隻是搖頭,小小的拳頭抵在他身上:“……打電話給我,我以為……”
劇烈的抽噎讓他無法聽清她的話:“婉凝,你說什麼?什麼電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