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在他衣領上蹭瞭蹭眼淚,小手朝大廳裡指瞭指,虞浩霆隻笑道:“有秘密要跟爸爸說?”跟顧婉凝遞瞭個眼色,便抱瞭他進去。
一一吸瞭吸鼻子,猶自帶著抽泣:“你是不是騙我的?你說回來是騙我的。”
“怎麼會呢?”虞浩霆失笑,隨即撫著他的背脊正色道,“爸爸保證,絕對不騙你。這樣——你讓媽媽找個日歷給你,每天早上塗一格,塗滿兩個星期,爸爸就回來瞭。”
“你真的不騙我?”
“當然是真的。”
一一繃著嘴不說話,隻是用力貼在他肩上,好一會兒,才喃喃開口:“以前霍叔叔也說要當我爸爸的,霍叔叔還帶我去看大船,可是後來就走瞭,都沒有回來看我……”虞浩霆笑容一滯,撫著他背脊的手不覺停瞭。
“葉喆說,霍叔叔是喜歡我媽媽才願意當我爸爸的。一定是我總纏著他跟我玩兒,他才不來看我的,也不喜歡我媽媽瞭……”他越說越委屈,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撲簌簌地落瞭下來,“我都沒有煩你瞭,你別走瞭,我媽媽很喜歡你的,她以前都沒有……沒有現在開心,你別走瞭,別不要我……”
虞浩霆輕輕拍著懷裡的小人兒,眼底一陣潮熱,一直都覺得這個孩子有些過於安靜聽話,而且似乎不太和他親近,他以為是他和他不熟悉的緣故,卻沒想到是為瞭這個。他極力收斂著心頭的酸澀抽痛,抹掉一一臉上的淚珠,柔柔地在他額上親瞭一下:“一一記住,你和媽媽是爸爸最寶貝的人,什麼都比不上,爸爸怎麼會不要你呢?”他說著,溫存一笑,“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爸爸一起去,好不好?”
一一眼睛一亮,剛要點頭,又皺瞭眉:“那媽媽呢?”
虞浩霆果斷答道:“媽媽也去。”
“……月月呢?”
“月月也去。”
自覺已經習慣瞭“大場面”的馬騰還是沒能適應霍仲祺結婚的排場:客人一天請不過來,婚宴要開上三天;新娘子的一對耳環,比梅園路上的一棟宅子還貴;八層的結婚蛋糕裝飾得花團錦簇,一直到眼睜睜看著人吃進嘴裡,他才知道這玩意兒還真是能吃……
當然,再罪過的開銷放在他們師座身上也不嫌過分,唯一讓他泛酸的卻是婚禮上六個男儐相都沒輪到他——師座半開玩笑地提瞭一句,他還沒來得及假裝謙辭一下,新娘子和兩個在場的女儐相就投瞭“反對票”。嗨,他哪點兒比不上那幾個油頭粉面的小白臉兒哦!不過,在這樣的“大場面”裡,他這點兒酸水根本不會有人註意,連他自己都忘記瞭。
眼前的一切都是她夢想中的模樣——除瞭紅毯盡頭的人,沒有打領結,而是穿著一身戎裝禮服。
致嬈挽著父親走進來,禮堂裡的人都含笑回眸,她用最完美的儀態來回應那些贊賞和欽羨的目光,以及他的微笑註視。換戒指的時候,她有一點緊張,她曾經見過不小心掉瞭戒指的婚禮,一圈燦然骨碌碌地滾出去,被不相幹的人撿回來,多尷尬!
還好,所有的所有都近乎完美,一如他翩然的風度,她無瑕的容光。
他翻起她的面紗,落在她唇上的吻輕柔而克制,她紅著臉想,這一刻的照片一定浪漫如夢幻。
他挽著她在漫天花雨中走出來,鎂光燈亮成星海,她從沒見過這樣完美的婚禮,連意外都這樣美——方才,走在前面的小花童被裙子上的飄帶絆倒,戴著花環的小姑娘在一片善意的歡笑中坦然站瞭起來,倒回兩步重又往前走,原本莊謹的氣氛一下子放松詼諧起來。
她忍不住凝眸看他,想問問他還記不記得,曾經她也在別人的婚禮上摔倒過,隻是她可沒有這樣大方,那一瞬間,她隻覺得整個世界都毀瞭,直到一個笑容明亮的男孩子幫她撿起花籃,展平瞭裙擺。
眼前的一切都是她夢想中的模樣,她心頭忽然閃過一個略帶傷感的念頭:如果這一生都停在這一刻,該多好。
霍傢的宅院她來往過許多次,而這一次,格外不同。喜氣盈盈的婢女們都改瞭稱呼,駕輕就熟的“少夫人”叫她覺得這稱呼仿佛原本就是她的。
婚禮和婚宴大半都屬於傢族,而這樣新月如鉤的春夜,才純是屬於愛人的。
致嬈卸瞭妝,又換過衣裳,過肩的卷發梳瞭一遍又一遍——她總要找件最尋常的事情來做,才能掩飾按捺不住的忐忑。可是等瞭許久,該來的人還是沒有到。霍傢的傢私陳設沉著古雅,和檀園迥異,過於久遠深重的韻致讓她有些惴惴。她想要喚人,剛一走到門口,輕緩的敲門聲忽然在她面前響起,她心頭一抖,慌忙向後退瞭兩步:“誰?”
“致嬈,是我。”他的聲音近在咫尺,她不知道這個時候到底該說些什麼,敷衍著應瞭一句:“哦。”
隔著雕花門的聲音清和而溫柔:“你要是睡瞭,就不用起來瞭。”
“我沒有睡呢!”話一出口,她的臉騰的一下子燒瞭起來,猶豫再三還是走過去拉開瞭門。他的禮服也脫瞭,襯衫散著領口,神色清寧,不大像是剛跟別人應酬過。
他微笑地看著她:“你也累瞭,好好休息吧,晚安。”
她忍不住蹙瞭蹙眉:“你要去哪兒?”
“我就在隔壁。”
謝致嬈一怔,嬌紅的臉色略冷瞭冷,咬著唇低瞭頭:“你這是什麼意思?”
霍仲祺連忙笑道:“我是想今天折騰瞭這麼久,你一定也累瞭……”
致嬈低低打斷瞭他:“那你為什麼不陪著我?”
霍仲祺默然看著她皙白的發線,柔聲道:“好。”
相識已久的兩個人,驀地生澀起來。
致嬈不聲不響地垂著頭,陷在裙擺褶皺裡的雙手悄悄揉捏著細滑的衣料,用靜默遮掩著鼓點參差的怦然心跳。霍仲祺帶著委婉的笑意去牽她的手:“你是不打算讓我進去瞭嗎?”
指尖的溫熱觸感蔓延開來,點透瞭腮邊的兩旋梨渦,她沒有讓開,卻是把嬌紅的笑靨貼在瞭他胸口——節律沉著的心跳,將記憶中那些瑰麗卻脆弱的片段變得真實而豐滿。她忽然覺得鼻尖有些酸麻,有多少人能夠像她一樣喜歡一個人這麼久?有多少人能夠像她一樣對心愛的人寬忍如斯?每一點甘願都那樣委屈,若是守望的光陰也能寫成一封情書,第一個感動的人,是她自己呵……
她唇角在笑,眼角卻微微發潮,醞釀瞭許久的嬌怨剛要出口,身子忽然一輕,整個人都被小霍抱瞭起來。她低呼瞭一聲,順勢攀住瞭他的頸子,轉眼間面上飛出兩暈緋色,臉頰卻在他肩上貼得更緊。
芙蓉帳暖,落在肌膚上的親吻像蝴蝶噙住花蕊,錯落有致卻又有些按部就班,她細細喘息著偷眼看他,他清澈的目光帶著一種仿佛一切都瞭然於心的沉靜。
這樣的*旖旎他大約是司空見慣瞭吧?她憤憤地抿瞭抿漲紅的唇瓣,秋波流盼,促狹地斜過一眼,咬牙嚙在他鎖骨上,磕出兩抹淡紅的齒痕,像是某種私密而曖昧的圖騰,她滿意地端詳瞭一眼,心念一動,抬手便去解他胸前的衣扣——他,是她的。
青絲堆枕,柔光掩映下的錦繡明迷讓他有片刻的恍惚,濃紅織金的“榴開百子”灼灼刺目,他忽然憶起當日在樂巖寺掣的那支簽——“雖然成就鴛鴦偶,不是愁中即夢中”。那時他說,既然還能“成就鴛鴦偶”總不算是太壞。
不是愁中即夢中。
愁中?夢中?來時西館阻佳期,去後漳河隔夢思。這人人稱羨的紅鸞喜事是他的愁,那隻能永沉心海的佳期是他的夢……
霍仲祺神思遊離間驚覺致嬈撥開瞭他襯衫的扣紐,他連忙去擋她的手,卻已然遲瞭。他散開的衣襟裡袒露出一片猙獰橫暴的傷痕,嶙峋交錯仿佛手藝欠佳的工匠把撕碎的人偶又重新縫起。
致嬈一聲驚叫,下意識地在他胸口推瞭一下,臉色煞白地縮著肩,眼中盡是詫異惶恐。霍仲祺連忙掩瞭衣襟退開一點,神情低沉地系起衣扣,朝她伸瞭伸手,卻又放下瞭:“致嬈,對不起,我……這件事我忘瞭,嚇到你瞭。”他站起身來,墨黑的瞳仁明昧不定,“你先睡吧,我還有點事。”
他轉身離開的背景讓她從驚駭中清醒過來,她想要解釋什麼,卻抓不出恰當的詞句。她不是有意的,她不是不喜歡他,她……她隻是沒有想到,或者說,是她不能相信那些猙獰可怖的傷痕竟然在他身上!
致嬈呆呆倚在床頭,四周的溫存暖意漸漸消散無蹤,夜闌人靜,她一絲睡意也無,一閉上眼,他明亮如春陽的笑容和那噩夢般的傷痕就會交錯著浮現在她眼前。
在房間裡煩躁地踱瞭兩個來回,耳邊忽然若有若無地飄來纏綿曲聲,她打開窗,那聲音清晰起來,像是什麼人在吹口琴。她心念一動,披瞭晨褸循聲而出,那曲調低回悱惻,是她幼年學琴時也彈過的,叫《綠袖子》,傳說寫的是個英國國王邂逅瞭一段稍縱即逝的無望愛情。
回蕩在夜色中的曲子,引著她繞進花園,月光在無花的蓮池邊勾勒出一個清俊的側影。果然。
他閉著雙眼,握琴的手遮去瞭半邊面孔,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卻覺得他整個人都籠在夜霧般的孤清裡,流瀉而出的旋律讓她聽來,亦覺得憂傷莫名。
她望著他,分明近在眼前卻又仿佛遙不可期。她忽然覺得,他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卻又分明不是。她和他之間,也許有什麼東西已經永遠變掉瞭。
致嬈悄然轉身回房,將那曲聲關在瞭門外。金漆鳳紋的鏡臺上貼著小小一團嫣紅剪紙,鴛鴦戲水的圖案精鏤細刻,描情摹態,正襯在鏡中人的額頭上,謝致嬈順手一揭,撕下瞭大半,她微一失神,把扯落的半幅鴛鴦揉進瞭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