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紅鸞/而今才道當時錯(5)

她睜開眼,正瞥見他清俊的側顏,微微飛揚的眉梢撩撥得她心尖微融,灼亮幽深的眼眸卻辨不出情緒,他似是察覺瞭,撐起身子淡淡一笑,探手從枕下抽出一件物什來,致嬈看時,卻是一條寸許寬的桃紅緞帶,她一怔,那一抹柔滑的桃紅便落下來,依依遮住瞭她的眼,她半是明瞭半是猶疑地喚他,卻已被他攬瞭起來,把那緞帶松松繞瞭個結,獎賞似的吻在她耳際:“乖。”眼前一片綺麗艷色阻擋瞭視線,其他的知覺便格外清晰起來,他的每一分碰觸都叫她乍驚乍喜又難以忍耐,漸漸地,她的意識模糊起來,再分辨不出歡愉和難耐的界限。

仿若一場脫胎換骨的醉夢,醒也醒得纏綿悠長,致嬈撐起身子,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裹瞭晨褸走到鏡前,隻見鏡中的人,睡眼惺忪之餘仍是滿面的紅粉緋緋,羞意一盛,忍不住便低瞭頭,卻見妝臺粉盒下壓瞭一張桃花箋,上頭幾行秀挺的行楷錄的恰是一闕《千秋歲》,她越看面色越艷:“歡極嬌無力,玉軟花欹墜。釵罥袖,雲堆臂。燈斜明媚眼,汗浹瞢騰醉……”

一紙協定墨跡未幹,沔水戰端已起。江寧政府和灃南戴氏各執一詞,指斥對方挑釁在先,蓄意破壞和平協定。學堂報館裡的先生們還想條分縷析辨個是非曲直,旁人的目光早已被瞬息萬變的戰局所吸引。

虞軍在沔水的江防倉促之間已顯疲態,灃南精銳一路渡江北上,另一路迂回向西進占龍黔。龍黔守衛空虛,掌控西南門戶的薛貞生亦不作攔阻,短短一月之間,端木欽已將孫熙年的部隊擠到瞭龍黔西端的犄角;而東南畢竟是江寧政府命脈所系,一直都有重兵佈防,且唐驤縝密沉穩,進退有度,雖然戴季晟的主力已經逼近嘉祥,但鄴南的戰事還是被他慢慢拖進瞭僵局。

“你這回是拿定主意瞭?”耳畔呵氣如蘭,一雙塗瞭朱紅蔻丹的纖纖玉手緊跟著搭在瞭他肩上。薛貞生轉著那隻皓腕上乍看過去不甚分明的玉鐲,淡笑著呷酒:“再不下註,牌都要打完瞭。”

白玉蝶輕輕抽開手,裊裊婷婷坐到瞭他的下首:“你就不怕將來鳥盡弓藏,戴季晟再翻回頭吃瞭你?”

“我既然敢下這個註,自然有不蝕本的法子。”薛貞生驀地在她腰間掐瞭一把,“他吃不瞭我,你才行。”

白玉蝶擰瞭下腰肢,又替他斟瞭杯酒:“那你什麼時候走?等戴季晟打下嘉祥?”

薛貞生忽然抬腕看瞭看表:“還有半個鐘頭。”

白玉蝶一愣:“今天?”

“嗯。”薛貞生說著已站起身來,在她腮上輕輕撫瞭一下:“乖,等我回來,送件大禮給你。”

白玉蝶仰面一笑,眼波嫵媚至極:“走得這麼急,也不先告訴人傢一聲!”

“軍務嘛。”

薛貞生一抬手,勤務兵立刻拿瞭他的外套佩槍過來,白玉蝶熟稔地替他穿好,仔細相瞭相,綻出一個明艷的笑容:“既然還有工夫,我也送一送你。”不等薛貞生答話,便轉身進瞭內室,取出一架琵琶來,在堂前盈盈落座,俯身之際如風荷輕舉。

薛貞生見狀,微微一笑:“你是彈《霸王卸甲》還是《十面埋伏》?”

白玉蝶笑而不語,垂首調弦,彈的卻是一曲平日裡宴飲酬酢間彈慣瞭的《潯陽月夜》。薛貞生重又在桌前坐下,聽著她的琵琶自斟自飲。聽著聽著,忽然抬頭笑道:“小蝶,幾天沒彈,你的手也生瞭。”

不料他話音剛落,便見白玉蝶的身子向前一傾,手裡的琵琶滑落在地板上,撞出一聲悶響。

“小蝶!”薛貞生霍然起身,剛搶到白玉蝶身前,她的人已萎在瞭琵琶邊,薄施脂粉的面龐微有些泛青,唇角滲出一痕細細的血漬。“小蝶?”薛貞生連忙扶住她的肩,轉頭沖勤務兵喝道:“去叫醫官!”

“不用瞭……”白玉蝶握在他臂上的手毫無力氣,“還是跟你說瞭吧,我……”她虛弱地掀瞭掀睫毛,猶自帶著些許笑意,“……我是灃南的人,你來廣寧之前,我就……”

“你別說瞭!等大夫來。”薛貞生一聽便急急打斷瞭她。

“沒用……我騙瞭你,可我……沒害過你。”她搖搖頭,像是在笑又像是淒然輕嘆,“我知道你這次……不是要……要去嘉祥。”白玉蝶眉頭越蹙越深,攥緊瞭自己胸前的衣襟,“錦西的錢,你都拿給……拿給虞……”

“你不要再說瞭,小蝶……”

她噙著血漬頹然一笑,瞳仁裡的光芒漸漸散瞭:“我不叫這名字……”

她的肌膚還有餘溫,脈搏卻再無聲息。他把她平放在地上,默然立在一旁看著醫官做檢查,取血樣。他撿起地上的琵琶,隻見琴頸上的一隻弦軸撞壞瞭,這琴紫檀背料,象牙覆手,琴頭上雕瞭團蝶——

他第一次見她,是廣寧士紳為他接風的酒筵。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她秋波送情,他卻之不恭。

那晚,她用的也是這隻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錚錚然一曲《將軍令》,滿堂驚贊,唯他心底嘆瞭聲“可惜”。

她說的,他都知道,一早就知道,可是她不知道他知道。

她不知道,也好。

他整裝而出,庭院裡一片靜寂,薔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幹,流霞綺麗,叫人有眩惑之感。他原以為,等到他回來,她說的那些事,是非真假都已經不重要瞭,她那樣聰明,隻要他們都不說破——不說破,就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師座,西南角的城墻快要轟塌瞭!”隔著一個山坳,站在門口的馬騰一邊轉著望遠鏡探看遠處槍炮隆隆的嘉祥戰場,一邊不住口地跟帳篷裡的霍仲祺“匯報”,“再不上,咱們……”他話到嘴邊留瞭個心眼兒,“我們傢祖宗八輩都被十六師那幫小兔崽子罵開花瞭。”

一直跟參謀審度沙盤的霍仲祺卻充耳不聞,眼皮也沒朝他抬一下。馬騰心急火燎地沒個安生地方可待,圍著他轉來轉去:“師座,您還等什麼啊?”

他此言一出,幾個參謀也都停瞭議論,霍仲祺見狀,撂下手裡的鉛筆:“等唐次長的電話。”

馬騰想瞭想,小聲咕噥道:“唐次長又瞧不見嘉祥的城墻。再說,咱們這邊什麼響兒都沒有,等薛貞生過瞭江,那可就……”說著,咧嘴啐瞭一口,“呸!什麼玩意兒!他倒是專挑便宜撿。”

“滾出去!”霍仲祺厲聲打斷瞭他,“薛貞生是你叫的嗎?”

馬騰縮著脖子躲瞭出去,心裡老大的不服氣。

他們在沈州九死一生的時候,他薛大將軍在幹什麼?現在倒好,虞軍在浠水和戴季晟苦戰三月有餘,他放著近在咫尺、失守泰半的龍黔不管,乘虛東進半月之間直插灃南城下,一面強攻一面斷瞭灃南、桐安等地的鐵路線。虞軍疲蔽,戴氏兵力分散,唯錦西一支奇兵,驍騎西出,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四天前,灃南城破的消息傳來,人人咋舌。眼下,龍黔的端木欽遠水難救近渴,嘉祥前線的戴氏精銳幾成困獸,唯有拿下嘉祥,突破虞軍在鄴南的防線或有一線生機。雷霆般的攻勢讓嘉祥城危若累卵,但霍仲祺還是不動,薛貞生一過江,嘉祥之圍立解,而他要做的,隻是盯住一個人。

薛貞生動如雷震,他們就得不動如山。

淡薄的天光剛剛沖開窗外的夜色,蔡廷初立刻就醒瞭,抬腕看表,凌晨五點剛過,昨晚在沙發上一靠,居然就睡著瞭。他揉瞭揉眉頭起身洗漱,值班的秘書聽見響動敲門進來,眼下兩團青影,眼中卻閃著興奮的銳光:“處座,這是昨晚收發的電文,已經都存檔瞭。”

蔡廷初公事公辦地點瞭下頭,雖然心底也有同樣的興奮,但這些年下來,他已經能習慣地克制自己的情緒。瞭結鄴南的戰局應該就在這兩天瞭——之後,就算端木欽這些人還能折騰,也是大勢已去。

他一頁一頁翻看,忽然神情一肅,將一份電文逐字看過,擱在瞭面前,遠遠端詳瞭一陣,按瞭值班秘書的電話:“你進來一下。”

“處座。”值班秘書習慣性地帶上瞭辦公室的門。

蔡廷初將那份電文向前輕輕一推:“這封電報是誰發的?”

那秘書拿起來看瞭一遍,道:“是作戰處。”

蔡廷初語意微重:“作戰處的誰?”

“呃……”那秘書愣瞭一下,見蔡廷初神色沉鬱,不由支吾起來,“不知道,隻知道是雙重加密,直接發給霍師長的。我現在去查。”

“不用瞭。”蔡廷初擺擺手,“你出去吧。”

加密前的電文很短,隻有七個字:獲檮杌,就地處之。“檮杌”是作戰處給戴季晟的代號,“就地處之”,是最簡單利落的法子。隻是,授意發這封電文的人是他想的那個人嗎?那他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蔡廷初拉開辦公桌右手的抽屜,裡頭放著一本德文版的《近世代數》,他翻開書套,從夾層裡抽出個小巧的米黃色信封。

桌上的內線電話,拿起,卻又放瞭下來。他不是一個朋友,是長官,是總長。

總長,沒有私事。

無論他知不知道,昨晚的電文都可能出自他的決斷,甚或就是他本意——戰場上,什麼樣的意外都可能出,什麼樣的交代旁人都隻能接受,一瞭百瞭,永絕後患。

那他拿瞭這封信出來,就不單是他私自送顧婉凝去灃南的事瞭……於他而言,最穩妥的,就是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一身孤註擲溫柔(追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