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衛開車,陳佳佳坐副駕駛,額頭上貼著一塊正方形白紗佈。到學校門口,車停瞭。
“去吧,都溝通好瞭。”洪衛說。
“不用你管。”佳佳口氣很硬。
“你打的那個女孩,他爸身傢十幾億。”洪衛情緒平穩。
陳佳佳不屑,“你的意思是,下次打窮人的女兒?哪那麼強的階級意識,才富瞭幾年。”
“淑女動口不動手。”
“是她先動我的。”
洪衛說:“OK,翻篇,解決瞭,你得保證少惹事。”
“我不是來坐牢的。”
“過瞭十八歲就得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佳佳看瞭一眼洪衛,“Ihateyou!”
洪衛聳聳肩,笑,“我也不喜歡你,但法律上我們還是父女,隻要我還沒跟你媽離婚。”
“別告訴我媽。”
“得看你表現。”洪衛摸摸下巴。他現在留胡子。
“你威脅我?”
“這是談判。”
“不許告訴我媽!”
“沒問題。但有條件。”
“什麼條件。”
“保持微笑,”洪衛說,“現在就做,笑,露出牙齒。”
佳佳為難地擠出笑容。
“自然一點。”洪衛要求。
陳佳佳重重地關上車門。
毫無疑問,陳佳佳討厭洪衛。從她媽李萍和洪衛在一起那一刻,她就公然地扯起瞭反對洪衛的大旗。奇怪的是,洪衛從來沒有投降過。隻是對峙。不做朋友,也不是敵人。洪衛從未期待陳佳佳當他是爸爸,或者叫他爸爸。正因為沒有期待,所以相處起來反而輕松許多。恨也恨得直接。就比如這次佳佳在學校闖禍。洪衛在美國談事,學校打電話給保證人,保證人第一時間聯系洪衛。他立刻租瞭輛車就過來瞭。沒向李萍匯報。不是因為他舐犢情深,而是告訴李萍,又惹許多麻煩事。他知道女人喜歡誇張,大驚小怪。洪衛的處理得到瞭陳佳佳的認可。她也不想讓她媽知道。
來到美國,準備升社區大學,陳佳佳交瞭幾個朋友,也有瞭幾個敵人,她依舊懷念傢駿。她給他發過微信。他沒回復——他看到瞭。但不想分心。還有幾個月,他要好好沖刺一把。他準備報考本省學校。
接到老爸的電話是晚飯後。金傢駿有些意外。
老爸“出差”後,很少打電話給他。他隻跟傢駿奶奶通話。奶奶講完瞭會說:“來,駿,跟你爸說兩句。”傢駿木偶人似的過去,金波照例問幾句,瞭事。
他和他爸的通話僅限於聽到彼此聲音。
這回不一樣。金波顯然有些生氣。
“你媽的情況你知不知道?”金波質問。
傢駿愣瞭一下。沒出聲。金波便有瞭答案。
“知道怎麼不說!”聲音更大瞭,“什麼時候的事?”金波有點失控,“我叫你去北京幹嗎的?!”
傢駿把電話掛瞭。
金波痛苦極瞭。他多少次跟老媽分析自己與小敏的狀況,他媽每回都得出結論:劉小敏想再找,難。
可現在呢,小敏有瞭下傢,那男人看上去人模狗樣。他卻被逼到人生的角落。困獸猶鬥。
也有願意找他的。但金波不幹。有些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意思。不過小敏的肚子卻讓金波的希望徹底破滅。
再婚的路基本堵死。
金波說瞭請小捷吃飯。那就真請。還得像樣子,環境得好。金波選瞭青年路青年公社。離小捷傢不算太遠。金波問小捷要不要叫徐正。小捷說別,說話不方便。
小敏不去,到那天,就小捷和素敏倆人去。金波先到地方。在微信裡說話,問小捷到哪瞭。
“等會,馬上,路南路北?”小捷在微信小群裡問。
“出瞭地鐵D口就是。”
“D口是青年餐廳,不是青年公社麼?”
“差不多。”金波回復。
小捷和王素敏為D口C口糾結瞭一陣。金波說:“快到瞭吧,我先點菜,你們來就吃。”小捷說好。
鬧瞭半天,青年公社和青年餐廳是一傢。進去,環境不錯,上二樓。金波已經在六十四號桌等著。見小捷、素敏來,連忙站起招呼。兩位女士落座,跟金波對面。金波遞過小票,小捷一看,頓時來火!
點瞭四個菜:烤鴨半隻,水煮肉片,辣椒炒肉,茄子愛豆角。這是下飯店?還不如在傢呢!來飯店弄幾個傢常菜,是請客麼。看金波那樣兒,小捷隻能算瞭,還沒開始掙錢呢。將就湊合。
王素敏倒不嫌簡單,上來就吃,臉上沒露出什麼。金波下瞭幾筷子,說:“媽,我要知道小敏這樣,先前都不來北京瞭。”小捷心裡嘀咕,現在走也來得及。
素敏問:“小敏哪樣?”
金波表情扭捏,“媽,小敏找瞭個對象。”
王素敏放下筷子,笑呵呵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沒跟你說是怕你想不開。”
“真有點想不開。”金波難過腔。
小捷搭茬,“再想不開也得過,現在工作有瞭,好好幹,姐夫,你不會又拍屁股走人瞭吧。那我面子可掉地上。”
金波忙道:“那不會,工作是好工作。”又說:“小敏也受苦,這年紀還生,那貨真不把人當人。”是罵陳卓。
小捷偏不愛聽,“別人傢的事少操心,好好過自己的。”
金波說:“我是擔心傢駿,從小走瞭媽,我又當爹又當媽,現在才跟媽擱一塊,又成別人媽瞭。”
王素敏站在小敏一邊,“你心放到肚裡頭,小敏都考慮過瞭,傢駿這邊,會妥善安排。”
小捷接話,“為瞭讓傢駿出國讀書,姐姐七十年產權的房子都賣瞭。”
素敏從桌子底下擰小捷一下。怪她說得多。
“房賣瞭?”金波怔怔地。
劉小敏肚子剛有點顯,李萍就輾轉得到消息。
這是個新聞,在同學圈轟動。大傢都瞞著小敏,私下傳播——因為小敏始終沒公佈婚訊。都懂。“不足為外人道”。或者沒結婚,或者隱婚。
李萍隻對她肚子裡的孩子感興趣。她沒去問小敏。自己遲遲生不瞭,去問等於自取其辱。不過,小敏懷孕給瞭李萍一種鼓舞,年齡不是問題,不是不能生,還有希望,她比小敏大不瞭幾歲。
還有一種猜測,劉小敏畢竟是醫生,又是中醫。很可能有秘方。李萍又不願意低下頭來求教。春節佳佳都沒回來,說要學習。美國聖誕節是大假。佳佳趁機跟同學去加拿大玩瞭一趟。顧不上回鄉探親。打春,洪衛陪著李萍飛一趟美國,表面上是去看女兒,實際還有個秘密任務。看病。看不孕不育。看能否再做一胎。試管嬰兒國內能做,但李萍怕走露風聲,難聽,偏偏跑到美國去。她說近期一個小姐妹就是在美國做試管嬰兒拿下瞭某著名企業傢。她也想一試。雖然洪衛還沒到“傢”的程度。
有錢人誰不想再要兩個?能不能而已。中國中產崛起這些年,她和洪衛是絕對受益者。怎麼延續他們迅速積累下來的財富,成為眼下破解不瞭的難題。李萍知道,有個孩子,能讓洪衛心安。他心安,她也就心安瞭。
到學校看佳佳。佳佳黑瞭,壯實瞭些。李萍照例問成績。佳佳打包票,“放心吧,保證上大學。”李萍又叮囑其他幾個事,都是她關心的,比如和同學處好關系,遠離校園暴力,交朋友要小心,不能碰大麻,不要開車出去,還有最後一條,暫時不要交男朋友。
佳佳不滿,說:“媽,我想談戀愛,倒是得有我能看得上的才行。”李萍見多識廣,“跟女的談也不行。”佳佳咋舌,洪衛也對李萍側目。
又見面,陳佳佳對洪衛的態度柔和瞭些。李萍也註意到這種變化。但不點破。一傢三口去附近的風景小鎮玩,路上車胎破瞭,洪衛動手,陳佳佳搭把手,兩個人配合得很好。李萍成瞭局外人。李萍喜歡看這種和諧畫面。
事後李萍問:“怎麼收服野馬的?”洪衛開車,不看李萍,隻笑笑,“從沒打算收服,就當個朋友。”繼父繼女,能做朋友,已是難得。李萍欣慰,不要求更多。
去醫院咨詢,做檢查,醫生認為可以嘗試,但不能保證,他說瞭一堆醫學名詞,但李萍聽出來個大概,翻譯成中文就是:她的子宮有點問題,不能提供足夠營養。而且有點松,即便做試管,也未必能固得住胚胎。
一點希望也不放棄。李萍還是願意嘗試。醫院在近郊。風景很美。這裡的春天來得晚,走在林蔭路上,旁邊盡是淡黃淺綠,薄薄的霧氣籠罩。樹高高的,枝杈在半空中相接,形成個拱,李萍和紅偉像走在甬道裡。路邊有個座椅,洪衛拿出紙巾擦瞭擦,兩個人坐下。雖然他們做夫妻並不算久,可此情此景配著,卻很有點老夫老妻的意味。
李萍有些悵惘,“劉小敏都懷孕瞭。”
洪衛分不清劉小敏是誰。
“就那個紮針的。”她私下總這麼叫小敏。口氣帶點不屑。
“懷瞭也不一定留得住。”
“可人傢總懷瞭,懷瞭就有希望。”李萍說,又補充,“不過她還沒結婚。”
洪衛笑,“可能隻是沒告訴你。沒公佈。”圈子裡這樣的事情太多。不能問,都是雷,不禮貌。大城市允許人有點秘密。這叫隱私。
李萍淒愴,“要是生不瞭怎麼辦?”她挽住洪衛的胳膊,相依為命狀。
“沒有就沒有,當丁克。”洪衛還是這句老話,“那就是命裡無子,努力瞭就問心無愧。”
“老覺得對不住你。”李萍把話說明瞭。
“有你陪著不就行瞭。”洪衛說話也漂亮。
“你們老傢的規矩誰不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沒看你媽看我那樣子,斜著眼看。”李萍想想回洪衛山東老傢就感到害怕。洪衛媽還在老傢。洪衛接她來過北京,過不慣。自然條件是一方面,北京起霧霾,洪衛傢山清水秀。老太太更看不慣洪衛的生活方式。洪衛的原配自殺去世的時候,老太太曾叫洪衛永遠不要回傢。
洪衛有點不高興,“怎麼老提那些,落後思想,我是一傢之主,誰也不能左右我。我們都多大瞭,還不明白?人,歸根到底得為自己活。”
李萍問:“當初你就沒考慮這些?”跟李萍在一起之前,洪衛和一個小姑娘癡纏,嘗盡苦頭,原配自殺,他懸崖勒馬,洗心革面找瞭李萍,好好過日子。李萍繼續,“小姑娘現在滿街都是。”李萍明白,男人至死是少年。
“我還想多活兩年。”洪衛不禁笑。
李萍相信洪衛說的是真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