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小捷沒去食堂吃飯。
她受不瞭同事們“同情”和嘲笑的目光。離婚的時候都沒這樣,小捷覺得惡心。可這就是職場。尤其是他們這種剛剛轉制,有點事業,有點企業——偏偏沒有企業活力,事業遺留下來的毛病卻一大堆的地方,惡心事更多。
唯一的辦法就是裝傻。
可她劉小捷愣裝不下去!
整整一下午,這些年的經歷在她腦子中過瞭一遍,那種危機感,以前有,但從未如眼下這般強烈!她不算年輕瞭,事業上,她想著再進一步。可當一切成為泡影,小捷感覺自己等不瞭、贏不到未來。
深深的焦慮感在小捷內心彌漫開來。
這局面,怎麼破?
夜色深濃,車水馬龍,街邊小館,錢峰坐在劉小捷對面。小捷豪爽擼串。桌面上散落著鐵釬子。
“人都顧自己,我過去就是太大公無私,我進編輯室這些年,做瞭多少?維護她多少?到頭來給我來個這,媽的你不仁我不義!……”小捷強力吐槽。喝瞭點酒,話更多。
錢峰耐心聽著,他從來都是個好聽眾。
“你說,怎麼整他們一下?”小捷問錢峰,“舉報,實名舉報。”這是小捷能想到的最厲害的報復辦法。可她也隻是說說,舉報什麼呢,那麼個清水衙門,雖然內部也鬥得亂七八糟,其實也就過個戲癮。實際好處有,寥寥。
錢峰知道小捷的為人。她不是那種會去舉報的員工。
“你說我們來北京,到底圖什麼?”小捷忽然有些自憐。這些年在北京不容易。工作工作沒有起色,傢庭傢庭步履維艱,過去,她是周圍同學朋友羨慕的對象,現在,人傢都可憐她。沒發財,還離婚,壓根兒就是個失敗的女人。都說人往高處走,沒錯兒,是得往高瞭走,隻是,你要是沒有那個精鋼鉆,攬瞭瓷器活,受罪的隻能是你自己。
更年輕一點時候小捷多少有些自命不凡,可到瞭這歲數,她才赫然發現,自己不但平凡,甚至連平凡人還不如,她那些個老傢的同學,哪個不是日子過得悠哉悠哉,有些還生瞭二胎,整天在朋友圈裡秀孩子、秀老公,嘰嘰喳喳刷存在感。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小捷手裡的釬子差點戳到錢峰的臉。
“活著不就是這樣麼。”錢峰平靜地。他幼年喪父,青年離婚。錢峰承受瞭太多生活的苦楚,包括在公司,他也是臥薪嘗膽一做許多年。所以小捷這些委屈,在他看來不算什麼。都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就是得忍。在忍的過程中,慢慢找機會。
酒勁上來,小捷舌頭有點打結,“活著就是這樣,那我去死?我跳樓,我吃安眠藥,我上吊……不行,我上頭還有老媽不能死不能死……”
這樣的小捷有點可愛。錢峰把酒瓶子奪過來。“別喝瞭。”小捷搶,“不,人生能有幾回醉,你給我,給我!老板……服務員!酒呢!串再來十個!”
錢峰隻能由著她。一會兒,小捷更失態,拍著桌子對錢峰,“以前我……以我多優秀……人傢都羨慕嫉妒我……你說我不是該去算算命?看看我究竟走的是什麼運……是不是走早運……運都走完瞭……那中年怎麼辦晚年怎麼辦……”說著說著,劉小捷一頭倒在餐桌上。
路燈下,錢峰背著劉小捷慢慢走著。小捷突然手舞足蹈,錢峰忙說:“你要升職瞭。”小捷一聽,乖乖不動。錢峰不禁失笑。他理解小捷每一處細微的不甘。他何嘗不是這樣。從小地方走出來,抱定決心出人頭地,也必須出人頭地,他背後還有一個需要他贍養的老娘。他上一任老婆,不生孩子,還一有機會就不願意跟他吃苦。錢峰很受打擊。隻是,他和小捷的不同的是,他更具忍耐力,生活教會他掩飾自己,像他們這種人,即便有野心,也不能表露出來,蟄伏,蟄伏,再蟄伏。他在尋找獵物,等待機會,他還沒有失去信心。
小捷趴在他身上,已經睡著瞭。他敬佩小捷的勇氣,也懂得她的怯懦。他們都是在人生的怒海中受過傷的人。
錢峰艱難地按響門鈴。到小捷傢,這是第一次。卻以這種形式——畫面不好看。王素敏開門,驚詫地,“怎麼回事?!劉小捷!”她叫女兒大名,拍她的臉,沒反應。
酒氣襲人,無聲訴說著幾個小時前的故事。
素敏趕緊請錢峰把小捷背進屋,卸貨。沒等王素敏問,錢峰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解釋說是小捷心情不好。
“她怎麼瞭?”素敏關切地。
“好像是單位的一些事。”錢峰沒說透。王素敏道謝,說你是小捷的朋友吧,謝謝你哦,喝茶。她忙著去泡茶。錢峰客氣瞭一下,道別,素敏不深留。
再瞭一把熱毛巾,素敏幫女兒擦臉擦身體,越看越氣,嘀咕,“這都弄的什麼事!”
次日一早,王素敏忙不得審問頭天的情況。有幾個“疑點”實在不放心。
小捷在刷牙,鏡子裡,王素敏滿臉憂心忡忡。
“你知道你昨天像什麼鬼樣子?”
“媽——”小捷嘴裡噴牙膏泡沫。語氣不耐煩,她希望媽媽閉嘴。素敏往前靠靠,隨手拿起佈擦洗手臺上的水印,“不是說女人離瞭婚就可以肆無忌憚瞭,沒人要求你像個大姑娘一樣矜持,可也得有點分寸。女人的名聲,太重要瞭。”
小捷終於忍不住,吐瞭牙膏沫兒,反駁,“我怎麼不知道分寸瞭。屎盆子別亂扣。”
“你男朋友是誰?”素敏發問。
“幹嗎,你不是不知道。”
“昨晚上送你回來的是誰?”
“哎呀媽!至於麼,錢峰對我來說,跟女的沒分別。”
“你沒分別,徐正也會認為沒分別?”王素敏敲打。劉小捷沒法跟老媽解釋。在徐正面前,她要求自己完美,完美的性格,完美的妝容,完美的表現,競聘失利的頹態,怎麼能展現在徐正面前。何況目前是關鍵時期,徐正回老傢跟父母交涉。她想找也找不到。
小捷隻好說:“媽,老媽,我親媽,你就放一百萬個心,我對錢峰沒那意思。井水河水兩不犯。”素敏敏銳地,“你沒意思,不代表人傢對你沒意思。”
“那我管不著。”小捷脫口而出。她心情實在太糟。一覺解不瞭被人設計的痛苦。
不過老媽一語倒點醒瞭她。劉小捷從未朝這方面想過,她是有房有貸,錢峰無房無貸——剛認識時候,好像聽說錢峰是有房子的,但後來她聽徐正講,錢峰沒房子,住著公租房。她沒細問過。因此,真比起來,錢峰的情況比她還嚴峻。沒有房子的男人,想在北京再婚,有困難。再加上錢峰的長相不討喜,言辭木訥,分數更加不上去。她不討厭錢峰,但多餘的情愫也確實沒有發生。如今想來,她認為錢峰是知道分寸的。做朋友,挺好。一個巴掌拍不響,所以她老媽的擔憂根本沒必要。
王素敏還在叨叨著,說話間還用瞭不少成語,什麼瓜田李下潔身自好……小捷做編輯,本就對字眼敏感,老媽如此用詞不當,她忍不瞭。
突然大聲,“媽!我競聘失敗瞭,當不瞭副主任!心情不好跟朋友吃個飯,用得著這麼上綱上線嗎?”
王素敏沒料到女兒有這故事,微微皺瞭皺眉,尷尬地笑笑,“不當也好,未必是壞事,搞不好因禍得福,你這馬上要結婚還要生孩子,哪有時間當什麼副主任,有個工作幹幹就行,重心該往傢裡轉。”
聽老媽規劃未來,劉小捷氣頂在胸口,這話說瞭不止一遍,小捷連反駁的興趣都減淡瞭,翻來覆去車軲轆話,結婚生孩子結婚生孩子……活脫脫唐僧念經。從她跟佟兵結婚之前就老念,如今都離婚瞭,又單曲循環。就沖這,小捷都想著當初幹脆不跟佟兵離婚,保持著傢庭結構,也能少聽廢話!
可不成。她從來都寧玉碎不瓦全。不像她主任,丈夫在外面偷吃,愣裝看不見。小捷曾經願意理解主任,她是懶得離婚,離瞭婚,又被人催著再婚,麻煩。何況經濟都纏在一起,離婚對彼此的損傷都很大。還不如保持著婚姻的結構。維持表面上的相安無事。
現在她覺得主任十足可悲。那麼無味的女人,老公偷吃也是她咎由自取。心不善!
洗臉捈臉,劉小捷迅速走出洗手間,迅速換衣服迅速穿鞋,拎起包就要出門。
“去哪?!”王素敏在她身後喊。
“上班!”
“把稀飯吃瞭。”王素敏保持理性。
劉小捷沒理她,踩著高跟鞋,走路一陣風。她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把自己在單位的僵局破一破。她跟孔江冰競爭過副主任,等於是刺刀見紅,等孔來瞭,能給她好果子吃?女人多的地方,事本來就多。而且她也不想繼續在這個部門待。看到主任就惡心!矯情!虛偽!做作!活該她老公出軌!她劉小捷要是男的,也受不瞭這種老婆。
往地鐵走。
小捷給錢峰打電話,“喂!”她想瞭解瞭解昨天的故事。
錢峰坐在上一堆報銷單子。活多,他早早到公司,已經開始工作。他被小捷的聲音震得不得不把手機拿遠點。
“昨兒晚上沒出什麼事吧。”小捷問。
“沒事,安全。”錢峰鎮定,覺得好笑。
“確定?”
“確定。”錢峰說。
“那我媽怎麼一驚一乍的。”小捷問。
“那得問阿姨。”錢峰淡然應對。
“我斷片瞭?”
“基本上。”
“然後呢?”小捷問。
“我的外套得洗。”
“洗衣服錢我出。”小捷忽然記起嘔吐的場景,略微有點抱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