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人生目標是什麼?”走步途中,王素敏忽然問陳天福。
“沒目標。”天福答道。過一天算一天。
“那怎麼行?人生必須要有目標,活著才有勁頭。”
“你是說大目標還是小目標?”天福問。
“大目標吧。”
“這把年紀,前頭還有多少路?還什麼大目標。”
“那小目標。”
“吃好睡好玩好。”
素敏笑笑,繼續問:“那當初再什麼婚。”
“男的一個人不好過日子。”陳天福說,“我現在也想找,隻是年紀大瞭,誰要?都是包袱,都是拖累。”陳天福停一下,反問,“親傢,你為啥不找?”
“女的可以自己過日子。看看周圍的老太太,有幾個這歲數還再找的?婚姻的苦、男人的苦,吃一次夠夠的,誰還反復吃虧上當。”王素敏說心裡話。
陳天福道:“我看《選擇》,不少老年人去相親,總體女的比男的多。”
“幹嗎,你想報名?”素敏問。
“我嘛,”陳天福憨憨笑,“形象肯定是過關的,身體也是過關的。”
“可惜是外地人,來投靠兒子的,自己都寄兒籬下,還討老婆?噯,老瞭老瞭,背井離鄉,咱都不是什麼好命人。”王素敏絮叨著。
又到瞭上回天福幫搶紙盒的垃圾點,遠遠看,垃圾桶旁邊擺著隻紙箱子。素敏拍瞭天福一下,問:“那什麼?是紙盒子不?眼花。”
“好像是。”
“去!去!”素敏連說兩聲。必須捷足先登。三五毛的利。天福正準備起步,對面蹲點的老太太已經跑瞭過去。她離得近,優勢巨大。天福仗著穿瞭運動鞋,甩開健步,沖刺過去。就快到跟前,那老太太卻搶先一步,一把拽過紙盒。天福著急,腳下用力,膝蓋一軟,一個狗啃屎摔在地上。
咚的一聲。
“親傢!”素敏驚叫。那老太見天福摔倒,絕不肯扶,連忙轉身,拎著紙盒子迅速遁走。
素敏到天福跟前,忙問怎麼樣,手腳無措。“脖子斷瞭脖子斷瞭……”天福痛得大叫。
是小捷先到的。
素敏叫瞭救護車,最先找小捷幫忙。她是閑人。陳天福縫瞭七針,額角破裂,下巴骨裂。小捷一個勁批評她媽,沒事撿什麼紙盒,添亂。撿就撿瞭,不該拽上陳天福。
陳卓到,一肚子火,可見素敏和小捷在,隻好壓住。老爹躺在急救床上,頭包得像木乃伊。
“爸!能不能省點心!”陳卓忍不住埋怨。
王素敏勸:“你爸現在不能說話,這事怪我,你沖我來。”
“媽,到底怎麼回事?”陳卓聲音低瞭八度。
“意外……是意外。”
小捷插嘴,“撿紙盒呢。”
“這麼危險的事情怎麼能做。”陳卓對素敏。
素敏尷尬,“不危險……隻是情況……有點……特殊。”
陳天福使眼色嗯嗯啊啊趕陳卓走。門推開,劉小敏走進來,挺著肚子,十分艱難。
三個人同時叫出來。
小捷上前,扶住小敏,“姐,讓你別來別來,怎麼還往這湊。”
小敏不答,直接朝天福病床去,問:“爸怎麼樣?”
“骨裂。”陳卓答。
小敏對素敏,“媽,到底怎麼回事。”
王素敏本來有點歉意,可聽女兒這麼問,轉而來火,“你公公又不是毛孩,都問我。”陳天福擺手,示意沒事。小敏對陳卓,“以後爸就在市區活動,別去通州,我看通州跟爸八字不合。”
陳卓手機響,是體檢中心打來的。陳卓到旁邊說瞭幾句,便說出去一會,體檢中心剛好離醫院不遠,他拿瞭報告回來再接小敏回傢。
體檢中心診療室,醫生交給陳卓三份報告,分別念出名字,“陳天福的,王素敏的,陳卓的。”
陳卓收瞭,道謝。醫生問:“你是陳卓。”
“對。”
“你還要重新檢查一次。”
“我?”
“有一項指標不確定。”
“哪一項?嚴重麼?”陳卓迫不及待撕開自己那份報告單。直接看結果,腫瘤篩查出問題。
“不用擔心,可能是炎癥,再查一次,確定一下。確診後方便繼續采取相應措施。”醫生口氣平淡。
陳卓心上卻像壓瞭塊石頭。
車停在路邊不停地百度,搜索,體檢報告單上所有的信息透露出來的訊號,似乎就是這個悲慘的結果。陳卓覺得頭有點暈,呼吸也有些急促,他不得不搖下車窗,透透氣。隻是,玻璃窗剛降下來,他就被外面的霧霾嗆得劇烈咳嗽。過去沒覺得霧霾這麼糟糕。可他現在就是覺得呼吸困難。
陳卓連忙在車裡東翻翻,西翻翻,好不容易找到一隻舊口罩。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套在嘴上。四周寂靜。這世界仿佛隻有他一個人,直到貼罰單的人走過來,陳卓才重新發動汽車,往醫院去。
天福需要在醫院住幾天。陳卓忽然有些害怕醫院,讓素敏、小捷看護不切實際。小敏更不用說。隻好高價請護工看幾天。晚上回去前,還反復跟陳天福確認身體情況,天福表示沒什麼大問題。陳卓才開車回傢。
小敏也需要照顧。躺在床上,陳卓感到前所未的疲憊。洗瞭澡,疲倦就更放大一層。可他必須迫使自己往好的方向想,必須樂觀,放眼四周,上下左右,哪個不是要靠著他,需要他。他沒有資格倒下。
因為撿紙盒導致摔跤,劉小敏覺得不好意思,她忍不住向陳卓解釋,“小捷工作沒瞭,我媽就想著怎麼能多賺點。就跟著院裡那些老太太撿紙盒。”
“什麼叫工作沒瞭?”陳卓還能抓住重點。
“辭職。”
“那麼突然。應該早點告訴我。”陳卓想幫忙。
“告訴你也解決不瞭問題。”小敏帶點情緒。
“可以進公司先做做。”
“一個金波還不夠你折騰的。”
“誰讓她是你妹。”
“算瞭,她還是應該發展自己的專業,摸索自己的路,一個人指靠別人幫,總不行。”
“體檢報告呢?”小敏忽然想起來,“我看媽甘油三酯有點高,你的呢。”
“輕度脂肪肝。”陳卓撒謊,策略性的。他知道,如果說完全正常小敏一定不信。
多少說點癥狀,故佈迷陣。
“等生下來,就又能騰出手給你紮紮。”
“生下來還要帶呢。”陳卓苦笑。
佳佳開車,李萍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憂心忡忡。一切都來得太過迅猛。
是佳佳通知她的。洪衛被帶走之前,來新澤西看過她一次,簡單交代情況,佳佳當然不知道留話的意義。洪衛隻是說,如果一個禮拜他沒有跟她聯系,就請佳佳聯絡李萍,請李萍安頓孩子和保姆。
這男人真敢!他料定瞭她會心軟。跟洪衛一起打拼這麼多年,李萍想不到他居然會牽扯到杭州的金融案子中去,她出國之前打聽,也說跟案子跟“紅通”有關。她過去就說他老往國外跑不是好事。公司資金被凍結,幸虧離婚後她轉出屬於她的那部分,否則整個掉坑裡。隻是,股份不能轉,一切還得靜觀其變。她相信老洪絕對不可能跟“紅通”有關系。
李萍問佳佳:“他還跟你說瞭什麼?”
佳佳專心開車,“沒瞭。”又補充,“主要就是孩子。”
李萍嘆氣。大難臨頭,她不忍心各自飛。圖什麼,離都離瞭。
佳佳說:“他算準瞭你不會不管。”
她不管誰管。洪衛媽剛死,老傢親戚一聽說洪衛出事,立刻做鳥獸散,躲都來不及。誰顧孩子?所以洪衛算準瞭她。類似於托孤。一日夫妻百日恩。李萍忽然覺得人生好諷刺。當初她和洪衛結婚,是因為這個孩子。如今洪衛出事,居然還是她來顧著這個孩子。搞什麼?她又不是聖母。更不是諾亞方舟,救不瞭世人。可大難當頭,心中的人道主義又占瞭上風,她無法坐視不理。而且打內心深處,李萍享受力挽狂瀾的感覺。
車還在開。不算快。在到達目的地之前,母女倆還有說話的時間。李萍又問瞭一遍洪衛有沒有說別的。佳佳忽然理解老媽反復問的意圖。改口說:“哦,還說瞭一些別的。”
“什麼?”李萍眼神中透著好奇和渴盼。
“說瞭你幾句。”佳佳循循善誘。這正是她老媽感興趣的。
“說我什麼。”李萍假裝不在意。
“說對不住你,覺得抱歉。說一直在等你。”
“對不住我什麼。一聽就是撒謊。”李萍戳破女兒。
佳佳連忙彌補,“哎呀媽!大概就是這意思,具體我也記不清,中文英文夾雜著一起說的,當初就不該離婚什麼的。”李萍當然知道女兒說的是假話,為安慰她現編的。
她現在覺得,離婚或許是天意,如果不離婚,很可能他們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離婚切割,也是資產保值。隻是,這孩子實在是孽債。他洪衛有什麼資格不經允許就把這孩子帶到世界上來。
有爸沒媽。以後怎麼解釋。混亂的倫理。
“媽,你其實對老洪有感情。”佳佳說。
李萍否認,“你懂什麼感情。”
“以前我非常抵觸他,但後來覺得,這人也沒什麼不好。這年頭,不要指望自己的世界永遠是完整的,每個人都是一塊拼圖,哪怕是後天的,隻要逗在一起能完整就行。”佳佳說得很有哲理。
李萍沒說話。女兒長大瞭,包容瞭。歸根到底,人能要求的,隻有自己。但求問心無愧。車停在路邊。還是那幢白色房子。小路頭,那個幹瘦黑顴骨老高的保姆抱著孩子站在那。李萍先下車,慢慢走過去。陳佳佳跟在後頭。保姆臉上掛著尷尬的笑,見到李萍,鞠瞭個躬。李萍揮揮手示意進去說。
李萍坐到椅子上,佳佳去倒水,保姆抱著孩子站著,大眼睛忽閃忽閃。不是第一次見面。洪衛媽去世,保姆和孩子都回瞭趟中國。
“坐啊。”李萍說。
保姆怯怯地,又是笑,說說沒關系沒關系。佳佳倒水過來。
李萍伸手,“孩子給我。”保姆把孩子遞給她。
也奇怪。這孩子不怕生,到李萍懷裡,還一個勁咯咯笑。他絲毫覺察不到自己的命運已經發生突轉。
“他叫……”保姆還沒說出口。李萍就攔話道:“以前叫什麼我不管,以後孩子跟著我,就叫李竹,竹子的竹。”停一下,對保姆,“你以後叫李蘭。”保姆安靜地接受這個名字。
李萍又問:“會做飯嗎?”
“會。”保姆答得鏗鏘。
李萍看看房間,收拾得還算利索。李蘭是個勤快人。她是洪衛媽傢的遠房親戚,傢裡沒人瞭,一直在洪傢幫傭。
李萍說定三天之後來接他們。
上車,佳佳還在興奮,“媽,你取名字太酷瞭。”
“門口有竹子,隨便取的。”
“我應該改名叫李梅,或者李菊。”
湊梅蘭竹菊。
李萍苦笑,“你親爹還沒進去呢,等你親爹進去,你跟我姓。”提到陳卓,李萍不得不叮囑佳佳,這事誰也不能說,包括跟她爸。佳佳對天發誓。
李萍自嘆:“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就當積德,為你積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