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讀書人

范府發生的這些事,陸曈並不知曉。

一大早,仁心醫館剛開門不久,鋪子裡就來瞭位客人。

是位頭戴方巾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佈直裰,黑佈鞋上滿是泥濘,瞧打扮是位清貧儒生。

儒生神情慌亂,臉色發白,不知是不是一路跑過來的,氣喘籲籲的模樣。

銀箏正在門口掃地,見狀放下掃帚,問道:“公子是要買藥?”

陸曈看瞭一眼這人,見他五官很有幾分面熟,還未說話,儒生已經三兩步走進來,隔著桌櫃一把抓住陸曈衣袖,哀切懇求道:“大夫,我娘突然發病,昨日起便吃不下飯,眼下話都說不得瞭,求您發發善心,救救我娘的命!”

邊說,邊掉下淚來。

這個時間杜長卿還未過來,鋪子裡除瞭陸曈,隻有阿城與銀箏二人。銀箏有些猶豫,畢竟對方是個陌生男子,而陸曈到底是年輕姑娘傢,獨自出診未免危險。

倒是一邊的阿城看清瞭儒生的臉,愣過之後小聲道:“這不是吳大哥麼?”

陸曈轉過臉問:“阿城認識?”

小夥計撓瞭撓頭:“是住西街廟口鮮魚行的吳大哥,胡員外常提起呢。”小孩子心善,見這儒生淒慘模樣難免惻然,幫著央求陸曈道:“陸大夫,您就去瞧一眼吧,東傢來瞭後我會與他說的。”

儒生站在門口,想進來又不敢進來,紅著眼睛求她:“大夫……”

陸曈沒說什麼,進小院裡找出醫箱背上,叫銀箏跟著一起出門,對他道:“走吧。”

儒生呆瞭呆,立刻千恩萬謝地埋頭帶路,銀箏跟在背後,低聲提醒:“姑娘,是不是讓杜掌櫃跟著比較好?”

陸曈到瞭仁心醫館許久,除瞭給董少爺看病外,都是在鋪子裡坐館。杜長卿從不讓她單獨出診,說她們兩個年輕女子,來盛京的時間還短,有時候人生地不熟,怕著瞭人道。

銀箏的擔憂不無道理,但陸曈隻搖瞭搖頭:“無事。”

她盯著前面吳秀才匆匆的背影,想起來自己曾在什麼時候見過這人一面瞭。

大概在幾月前,春水生剛做出不久時,這儒生曾來過仁心醫館一次,從一個破舊囊袋中湊瞭幾兩銀子買瞭一副春水生。

那藥茶對他來說應當不便宜,他在鋪子門口猶豫瞭許久,但最後還是咬牙買瞭,所以陸曈對他印象很深。

儒生邊帶路邊道:“大夫,我叫吳有才,就住西街廟口的鮮魚行,昨天半夜我娘說身子不爽利,痰癥犯瞭。我同她揉按喂水,到瞭今天晨起,飯也吃不下,水也灌不進。我知道讓您出診壞瞭規矩,可這西街隻有您傢醫館尚在開張,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瞭.”

他雖神色憔悴枯槁,語氣卻仍曼有條理,還記得同陸曈致歉,看上去是識禮之人。

陸曈溫聲回答:“沒關系。”

她清楚吳有才並未說謊。

自打上回春水生被收歸官藥局後,不知是什麼原因,這段時日裡,杏林堂沒再繼續開張。吳有才想要在西街找個大夫,也唯有找到她頭上。

所謂病急亂投醫,何況是沒得選。

吳有才心急如焚,走路匆忙走不穩,好幾次跌瞭個踉蹌,待走到西街盡頭,繞過廟口,領著她們二人進瞭一處鮮魚行。

魚行一邊有數十個魚攤,遍佈魚腥血氣,最後一處魚攤走完,陸曈眼前出現瞭一戶茅屋。

這屋舍雖然很破舊,但被打掃得很幹凈。籬笆圍成的院子裡散養著三兩隻蘆花雞,正低頭啄食兩邊的草籽,見有客人到訪,撲扇著翅膀逃到一邊去。

吳有才顧不得身後的陸曈二人,忙忙地沖進屋裡,喊道:“娘!”

陸曈與銀箏跟在他身後走瞭進去。

簡陋的屋子裡四面堆著各種雜物,屋門口地上的爐子上放著一隻藥罐,裡面深褐色湯藥已經冷瞭。

靠窗的屋榻上,薄棉被有一半垂到瞭地上,正被吳有才撿起來給榻上之人掖緊。陸曈走近一看,床的中間躺著一個雙眼緊閉的老婦人,骨瘦如柴、膚色灰敗,槁木死灰般暮氣沉沉。

吳有才哽咽道:“陸大夫,這就是我娘,求您救救她!”

陸曈伸手按過婦人脈,心中就是一沉。

這婦人已經油盡燈枯瞭。

“陸大夫,我娘……”

陸曈放下醫箱:“別說話,將窗戶打開,油燈拿近點,你退遠些。”

吳有才不敢說話,將油燈放在床榻跟前,自己遠遠站在角落。

陸曈叫銀箏過來,扶著這婦人先撬開牙齒,往裡灌瞭些熱水。待灌瞭小半碗,婦人咳瞭兩聲,似有醒轉,吳有才面色一喜。

陸曈打開醫箱,從絨佈中取出金針,坐在榻前仔細為老婦人針渡起來。

時日一息不停地過去,陸曈的動作在吳有才眼中卻分外漫長。

儒生遠遠站在一邊,兩隻手攥得死緊,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緊緊盯著陸曈動作,額上不斷滾下汗來。

不知過瞭多久,直到外院的日頭從屋前蔓延至屋後,樹叢中蟬鳴漸深時,陸曈才收回手,取出最後一根金針。

榻上的老婦人面色有些好轉,眼皮恍惚動瞭動,似是要醒來的模樣。

“娘——”

吳有才面上似悲似喜,撲到榻前,邊抹淚邊喚母親。

他心中萬轉千回,本以為母親今日必然兇多吉少,未曾想到竟會絕處逢生,世上之事,最高興的也無非是失而復得,虛驚一場。

身後是婦人的呻吟與吳有才的低泣,陸曈起身,將這令人泣淚的場面留給瞭身後的母子二人。

銀箏的一顆心懸得緊緊的,此刻終於也落瞭地,這才松瞭口氣,一面邊幫著陸曈收拾桌上的醫箱一面笑道:“今日真是驚險,好在姑娘醫術精湛,將人救活瞭。不然這般光景,教人看瞭心中也難過。”

這母子二人依偎過活,掙紮求生的模樣,總讓人心中生出同情。

陸曈也有些意動,待收拾完醫箱,正要轉身,目光掠過一處時,忽然一愣。

墻角處堆著許多書。

這屋舍簡陋至極,幾乎可以說是傢徒四壁瞭,除瞭一張榻和裂瞭縫的桌子,兩隻跛腿的木板凳外,就隻剩下堆積的鍋碗雜物。那些雜物也是破舊的,不是有銹跡就是缺瞭角,要叫杜長卿看見瞭,準當成褻物雜碎扔出門去。

然而在這般空空如也的破屋中,所有的墻角都堆滿瞭書籍。一摞摞疊在一起,像一座高陡的奇山,令人驚嘆。

讀書人……

陸曈盯著角落裡那些書山,神情有些異樣。

這是讀書人的屋子。

她看的入神,連吳有才走過來也不曾留意,直到儒生的聲音將她喚醒:“陸大夫?”

陸曈抬眸,吳有才站在她跟前,目光有些緊張。

陸曈轉頭看去,老婦人已經徹底醒瞭過來,但神情恍惚,看上去仍很虛弱,銀箏在給她舀水潤嘴巴。

她收回目光,對吳有才道:“出來說吧。”

這屋子很小,待出瞭門,外頭就亮瞭許多。蘆花雞們尚不知屋舍主人剛剛經歷瞭一番死劫,正悠哉悠哉地窩在草垛上曬太陽。

吳有才看著陸曈,一半感激一半躊躇:“陸大夫……”

“你想問你娘的病情?”

“是。”

陸曈沉默一下,才開口:“伱娘病勢沉重,脈象細而無力,你之前已請別的大夫看過,想必已經知道,不過是挨日子。”

她沒有誆騙吳有才,這無望的安慰到最後不過隻會加深對方的痛苦。

謊言終究無法改變現實。

吳有才剛高興瞭不到一刻,眼睛立刻又紅瞭,眼淚一下子掉下來:“陸大夫也沒辦法?”

陸曈搖瞭搖頭。

她隻是大夫,不是神仙。況且救人性命這種事,對她來說其實並不擅長。

“她還有至多三月的時間。”陸曈道:“好好孝敬她吧。”

吳有才站在原地,許久才揩掉眼淚應瞭一聲。

陸曈回到屋裡,寫瞭幾封方子讓吳有才抓藥給婦人喝。這些藥雖不能治病,卻能讓婦人這幾月過得舒服些。

臨走時,陸曈讓銀箏偷偷把吳有才付的診金給留在桌上瞭。

縈繞著腥氣的魚攤漸漸離身後越來越遠,銀箏和陸曈一路沉默著都沒有說話,待回到醫館,杜長卿正歪在椅子上吃黑棗,見二人回來,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

杜長卿今日一來醫館就見陸曈和銀箏二人不在,還以為這二人是不想幹瞭,連夜卷瞭包袱走人。待阿城說清楚來龍去脈後才沒去報官。

他問陸曈:“阿城說你們去給吳秀才他娘瞧病瞭,怎麼樣,沒事兒吧?”

銀箏答:“當時情勢倒是挺危急的,姑娘現下是將人救回來瞭,不過……”

不過病入膏肓的人,到底也是數著日子入地。

杜長卿聽銀箏說完,也跟著嘆瞭口氣,目光似有戚然。

陸曈見他如此,遂問:“你認識吳有才?”

“西街的都認識吧。”杜長卿擺瞭擺手,“鮮魚行的吳秀才,西街出瞭名的孝子嘛。”

陸曈想瞭想,又道:“我見他屋中許多書卷,是打算下科場?”

“什麼打算下場,他場場都下。”杜長卿說起吳有才,也不知是惋惜還是別的,“可惜運氣不好,當初周圍人都認定以他的才華,做個狀元也說不定,誰知這麼多年也沒中榜。”

杜長卿又忍不住開始罵老天:“這破世道,怎麼就不能開開眼?”說罷一轉頭,就見陸曈已掀開氈簾進瞭裡院,頓時指著簾子氣急:“怎麼又不聽人把話說完!”

銀箏“噓”瞭一聲:“姑娘今日出診也累瞭,你讓她歇一歇。”

杜長卿這才作罷。

裡院,陸曈進屋將醫箱放好,在窗前桌邊坐瞭下來。

窗前桌上擺著紙筆,因是白日,沒有點燈,鑄成荷葉外觀的青綠銅燈看起來若一朵初綻荷花,裊裊動人。

鮮魚行吳秀才那間茅舍屋中,也有這麼一盞銅鑄的荷花燈。

陸曈心中微動。

讀書人書桌上常點著這麼一盞荷花燈,古樸風雅,取日後摘取金蓮之意。許多年前,陸謙的書桌上,也有這麼一盞。

那時候常武縣中,陸謙也常在春夜裡點燈夜讀,母親怕他饑餓,於是在夜裡為他送上蜜糕。陸曈趁爹娘沒註意偷偷溜進去,一氣爬上兄長桌頭,理直氣壯地將那盤蜜糕據為己有。直氣得陸謙低聲兇她:“喂!”

她坐在陸謙桌頭,兩隻腿垂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振振有詞地控訴:“誰叫你背著我們半夜偷偷宵夜。”

“誰宵夜瞭?”

“那你在幹什麼?”

“讀書啊。”

“什麼書要在夜裡讀?”陸曈往嘴裡塞著蜜糕,順手拿起桌上的荷花燈端詳,“多浪費燈油啊。”

少年氣急反笑,一把將銅燈奪瞭回去:“你懂什麼,這叫‘青燈黃卷伴更長’,‘緊催燈火赴功名’!”

緊催燈火赴功名……

陸曈垂下眼簾。

今日見到的那位吳有才是讀書人,數次下場。

倘若陸謙還活著,應該也到瞭下場赴功名的年紀瞭。

父親一向嚴厲,這些年傢中堆滿的書籍,應該也如這吳有才一般無處落腳。常武縣陸傢桌案上的燈火,隻會比當年春夜燃得更長。

但陸謙已經死瞭。

死在瞭盛京刑獄司的昭獄中。

陸曈忍不住握緊掌心。

銀箏曾幫忙替她打聽過,刑獄司的死囚與別地一樣,處刑後若有傢人的,給瞭銀子,屍骨可由傢人領回。沒有傢人的,就帶去望春山山腳的後山處草草埋瞭。

陸曈後來去過望春山山腳的那處墳崗,那裡亂草連綿,到處是被野獸吃剩的人骨,能聞見極輕的血腥氣,幾隻野狗遠遠停在墳崗後,歪頭註視著她。

她就站在那處荒地裡,隻覺渾身上下的血驟然變冷,無法接受記憶中那個瀟灑明朗的少年最後就是長眠於這樣一塊泥濘之地,和無數死去的囚徒、斷肢殘骸埋葬在一起。

她甚至無法從這無數的墳崗中分辨出陸謙的屍骨究竟在哪一處。

他就這樣,孤零零地死去瞭。

院子裡的蟬鳴在耳中變得空曠荒涼,夏日午後的日光來勢洶洶,橫沖直撞地漫上人臉,冰涼沒有一絲暖意,像一個令人窒息的噩夢。

直到有人聲從耳邊傳來,將這滯悶夢境粗暴地劃開一個口子——

“陸大夫,陸大夫?”阿城站在院子與鋪面中間的氈簾前,高聲地喊。

陸曈茫然回頭,眼底還有未收起的恍惚。

在院子裡洗手的銀箏走瞭過去,將氈簾撩起,叫阿城進來說話:“怎麼啦?”

“鋪子裡有人要買藥茶,外面桌櫃上擺著的藥茶賣光瞭,杜掌櫃讓您從倉房裡再拿一些出來。”

“倉房”就是院子的廚房,陸曈有時候會多做些藥茶提前放在箱子裡,省得臨時缺貨。

銀箏應瞭,一邊依照往常般問瞭一句:“記名的是哪戶人傢?”

近來陸曈讓立瞭冊子,來買藥茶的客人統統記瞭名字,杜長卿曾說這樣太麻煩,但陸曈堅持要這麼幹。

小夥計聞言,喜形於色道:“這回可是大人物,說是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府上的,此刻就在鋪子外等著!”

銀箏正要去廚房的腳步一頓。

陸曈也驟然抬眸。

觀夏宴明明還有一段日子才開始,就算董夫人願意在宴會上幫忙提點,等范正廉的妻子趙氏上鉤也需要好一段日子。

她已做好瞭耐心等待的打算,未料到許是上天見她陸傢淒慘,竟讓這好消息提前降臨瞭。

阿城沒註意到她們二人的異樣,心中猶自激動,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那可是京城人人稱道的“范青天”!誰能想到他們這處偏僻醫館,如今連范青天府上的人都慕名前來買藥,這要是說出去,整個西街的商販都要羨慕哩!

小夥計說完瞭一陣子,遲遲不見陸曈回答,這才後知後覺地察出不對,“陸姑娘?”

“不用拿瞭。”

阿城一愣,下意識看向陸曈。

女子站在桌前,望著桌角那隻青銅夜燈,不知想到什麼,目光似有一閃而逝的哀痛。

良久,她才開口。

“告訴范傢人,藥茶售罄,沒貨瞭。”

《燈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