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不甘

小暑後十五日,盛京迎來大暑。

這是梁朝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雷雨使得地上濕熱之氣更重,天氣悶得鋪上竹簟也覺黏得慌。

暑濕之氣一重,白日裡上醫館的人就少瞭許多。

杜長卿裝瞭紅棗在雜盤,擺在櫃前桌上,招呼阿城過來吃。銀箏把喝完漿水的竹筒堆在一起,往裡盛水時放瞭夏蓉蓉買的茉莉花,整個鋪子裡都是芬芳。

胡員外一大早就來瞭醫館,叫阿城去給他泡茶喝。

這個時節沒有楊花飛舞,胡員外的鼻窒未犯。加之如今“纖纖”賣得好,杜長卿自己能糊口度日,胡員外也就沒有刻意來照拂生意,陸曈也約有大半月沒見著他瞭。

今日難得見他又來瞭醫館。

杜長卿從茶盤裡抓瞭把紅棗給胡員外,靠著桌櫃問他:“叔,什麼風把你吹來瞭?”

胡員外擺瞭擺手:“不吃,老夫牙疼瞭快一月瞭,請陸大夫給我瞧瞧。”

陸曈洗凈瞭手,叫胡員外張嘴仔細看過,才道:“蟲牙。”

“那可如何是好?”胡員外追問:“老夫這幾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實在煎熬,陸大夫可有辦法?”

“我叫阿城抓點桔梗和薏苡根,胡老先生用水煎服。”陸曈在桌前坐下,提筆寫方子,“細辛、苦參、惡實,並煎漱。有杏子的話,食後生嚼一二枚也行。”

她抬起頭,把寫好的方子遞給阿城:“用上幾日,覆盆子點目取蟲,不難治。”

胡員外聞言,這才放下心來,邊等阿城去抓藥邊對陸曈誇贊道:“老夫就說,整個西街,就挑不出第二個陸大夫這般的,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年紀輕輕,醫術瞭得,比個男子漢還勝百倍。長卿啊,你別天天隻顧著風流閑耍,年紀輕輕的,要長進。”

杜長卿翻瞭個白眼:“叔,我每日看著醫館,還要如何長進,懸梁刺股?”

胡員外恨鐵不成鋼地教訓他:“懸梁刺股怎麼瞭?你爹在世時,常同我說起伱是個聰明的,可惜不愛讀書。你但凡把玩耍心思用在讀書上,去考個功名有多好?”

“得瞭吧,那功名又不是我想考就能考上的,您沒見著鮮魚行的吳秀才,考瞭那麼多年都沒中。”杜長卿往嘴裡扔瞭個紅棗,“這人啊,各有各的命,什麼時候做官,能做多大的官,命裡都寫著。”

“我命裡寫著我就這樣瞭。”杜長卿嚼著紅棗,“我得知足。”

這話氣得胡員外胡子都豎瞭起來:“真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陸曈收起紙筆,問:“吳秀才?是住廟口鮮魚行的那位麼?”

胡員外奇道:“不錯,陸大夫怎麼也認識?”

“之前他請我出診,去他傢中給他母親治過病。”

胡員外嘆瞭口氣:“原來如此,有才倒是一直很孝順,想考個功名教他娘高興,可惜……哎!”

陸曈起身走到裡鋪,接過阿城手裡的茶壺,茶壺裡煮瞭薄荷水,清熱解暑,陸曈斟瞭一杯遞給胡員外,問:“吳秀才考瞭很多年都不曾中榜……文章很差麼?既然很差,為何還要如此執著?”

這話一出,胡員外立刻跳起來:“誰說的?吳秀才的文章,那可是一頂一的好!”

屋裡眾人都盯著他。

胡員外接過陸曈的茶盞,狠狠灌瞭一口,憤然開口:“那吳秀才可是老夫看著長大的,十三四歲時寫的文章就很漂亮瞭。他資質好,記性也好,不僅是老夫,旁的小友們見瞭他寫的文章,也是心服口服。我們都說他這樣的,何愁不掙個狀元回來光耀門楣,誰知……哎!”

他喃喃:“怎麼就考不中呢?”

在一邊冷眼旁觀的杜長卿看熱鬧不嫌事大:“所以我就說嘛,這人,各有各的命,那吳秀才命裡就是個白身,年年落榜年年考,瞎折騰什麼勁兒。”

“你懂什麼?”胡員外似是十分惋惜吳秀才,聞言大怒:“他這樣書史皆通之人,又是這樣的文章,考不中才是稀奇哩!許是這幾年官星未至,今年保不齊就好瞭,回頭讓他去廟裡給文曲星上兩柱香。”

杜長卿嗤笑:“給文曲星上兩柱香……你不如讓他給主考官送兩疊銀票來得有用。”

此話一出,周圍一靜。

陸曈看向杜長卿,胡員外愣瞭片刻才回神,抖著手指向杜長卿:“你說什麼?”

“哎,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我聽別人說的。”杜長卿湊近,壓低瞭聲音,“原先我有個朋友,他表哥一字不通,比我還廢物,後來居然秋闈中瞭榜。後來他自己喝醉瞭酒說漏瞭嘴,說是買通瞭判卷考官。”

杜長卿道:“那賣魚的吳秀才窮得病都看不起,又沒錢打點禮部的人,活該被人頂瞭名額,這點都看不明白,還說什麼書史皆通,書呆子吧!”

“休要胡說!”胡員外一口打斷他的話,“這等毀謗之言,被別人聽到你我都要有麻煩的。長卿啊,你說話須謹慎,否則惹出禍事來,老夫也救不得你!”

話雖如此,胡員外的臉上卻有些陰晴不定。畢竟杜老爺子過世前,杜長卿的確有一幫走馬遊樂的狐朋狗友,這些消息,未必不是真的。

杜長卿聳瞭聳肩,低頭胡亂刨著茶盤裡的紅棗:“叔,我當然知道這話不能對外說,不過呢,我看吳秀才今年中榜可能也不大,年年有新人進貢,他場場名次得往後挨,這沒指望的事,做瞭也白做,不如早點放棄。”

“你!”

陸曈問:“既有考場亂象,為何不舉告天聽?舞弊可是重罪。”

胡員外欲言又止,杜長卿卻無所顧忌,笑道:“沒證據的事,怎麼舉告天聽?說不準狀子白日寫瞭,寫狀子的人夜裡就被抓瞭。被代替成績的都是白身的讀書人,誰經得起與官府為敵?考不中不過是沒瞭仕途,和當官的為敵,那可是要丟性命的。”

他“嘖嘖嘖”瞭幾聲,搖頭嘆道:“誰叫咱們無權無勢?這世道,誰是主子,誰說瞭算。”

胡員外臉沉沉的,似被杜長卿一番話激起怒火,卻又無可奈何,隱忍半晌才吐出一句:“人見目前,天見久遠。今後怎麼樣還說不定,老夫看秀才定能高中,註定顯達!”

杜長卿伸瞭個懶腰:“叔你這話騙的瞭誰?”他想瞭想,“不過我聽說陛下這幾年對舞弊一事有所耳聞,說不定今年嚴審究報,還真能給吳秀才一個出頭的機會。”

這話透著敷衍的安慰,胡員外臉色並未因此好轉,默瞭片刻,他換瞭個話頭:“勿提此事,長卿啊,最近杏林堂那頭沒找你麻煩吧?”

杜長卿:“沒呢,都過瞭這麼久,姓白的現在黔驢技窮,來杏林堂瞧病的人少瞭一半,他發愁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分給我?”

自“纖纖”開始售賣後,杏林堂的客流少瞭許多,白守義先前因春水生一事,將所有黑鍋推脫在周濟身上,又將周濟趕走。沒瞭老大夫坐館,來杏林堂看病的人一日比一日少。

阿城把包好的藥材遞給胡員外,胡員外接過藥材,點頭:“那就好,他要是敢找你麻煩,老夫給你做主。”

杜長卿笑嘻嘻應瞭,又送胡員外上瞭馬車,待胡員外離開後,才晃晃悠悠回瞭鋪子。

陸曈在看新買的醫書。

杜長卿低聲自語:“誰要他做主,他要是敢找我麻煩……”

銀箏好奇:“如何?”

杜長卿諂媚地遞一顆紅棗給陸曈:“我就讓陸大夫給我做主。”

銀箏:“……”

杜長卿捧起他的茶往竹椅邊走,小聲嘀咕:“也不知道那老王八現在在幹嘛?”

……

白守義坐在屋子裡生悶氣。

近幾月來,他瘦瞭許多,連帶著那張白胖如彌勒的臉也幹癟瞭起來,沒有瞭往日的和善,看上去多瞭些刻薄。

文佑站在他身側,小心給他遞上一杯茶。

自打“春水生”一事過後,杏林堂聲譽進項都受損,白守義不甘吃瞭這個悶虧,幹脆找到熟藥所的辨驗藥材官婁四,想著以熟藥所的名義,將“春水生”收歸官藥局,沒瞭春水生這門生意,仁心醫館自然沒瞭進財的法子。

誰知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陸曈竟真是個有本事的,收歸官藥局後,竟又做出一方“纖纖”。

“纖纖”比“春水生”名氣更大,眼見著源源不斷的銀子往仁心醫館流去,白守義夜裡都睡不安穩。

他有心想再找陸曈麻煩,那辨驗藥材官婁四卻告訴他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陸曈竟與當今太府寺卿董傢有關系!

那可是太府寺卿!

白守義面色陰沉。

婁四的話又浮響在他耳邊。

“上回我前腳剛收瞭仁心醫館的成藥官契,後腳董傢的人就來為仁心醫館撐腰瞭。逼著我把官契還給杜長卿不說,還把我好一番恐嚇。”

“……後來我一打聽,原來仁心醫館那個坐館大夫,給董傢小少爺治瞭一回病,就此攀上瞭董傢這門關系。董夫人才對她另眼相待的。”

陸曈和太府寺卿搭上關系……

那可就不是他能惹得起的瞭。

那杜長卿不知走瞭什麼好運氣,明明都已經快要爛到泥裡,誰知道會有一個女人從天而降,將那間破醫館起死回生。讓人好生眼紅。

白守義思量許久,本打算另辟他徑,幹脆將那頗有本事的醫女收於自己麾下,奈何姓陸的女人不識好歹,文佑私下裡去找瞭陸曈幾次,都被陸曈身邊的丫頭打發回來瞭。

眼見著這些日子仁心醫館蒸蒸日上,連盛京的官傢都前去買藥,白守義越想越是慪心,忍不住罵道:“誆銀子的時候說什麼,‘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出瞭事,拉七扯八就是不還銀子,姓婁的這條吃肉不吐骨頭的狗!”

文佑站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如今杏林堂沒瞭進項,白守義心煩意亂,他們這些下人可不敢觸黴頭。

正想著,門簾被掀起,夫人童氏從屋外走瞭進來。

她走過來,邊道:“老爺聽說瞭嗎?杜長卿表妹來盛京瞭,現今就住在仁心醫館。”

“表妹?”白守義一愣。

童氏坐瞭下來,拿起桌上茶盞吹瞭吹,遞給白守義。

“就是個打秋風的破落窮親戚,隻有杜長卿那個冤大頭才拿她當親妹子使。要我說,老爺,你整日為杜傢的事吃不好睡不好,那陸曈又如此不識好歹,不如找杜長卿表妹談談。”

“找她能做什麼?”

童氏笑瞭笑:“那能做的事可就多瞭。杜傢表妹住在仁心醫館賴著不走,我瞧著可不隻是圖那一點小恩小惠,陸曈和杜長卿又不清不楚著……”

“杜大少爺一向風流,難免後院起火。如果杜傢表妹能把陸曈趕出去…….”她一笑,“沒瞭陸曈,那仁心醫館,不就不足為懼瞭嘛?”

白守義沒說話。

過瞭一會兒,他瞇瞭瞇眼,慢條斯理開口。

“你說的有理,是該找她談談。”

朋友們元旦快樂!!!

《燈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