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魚渾身一顫,緩緩睜開眼,盯著帳頂半晌也沒緩過神。
“醒瞭?”沈知白捏著袖子給她擦瞭擦額頭上的汗水。
“我方才……喊瞭什麼嗎?”池魚緩緩側頭,看著他問。
沈知白道:“說起來,我也想問你,你是夢見瞭什麼,怎麼會這般激動?”
撐著身子坐起來,池魚恍惚瞭一會兒,才皺眉道:“做噩夢瞭,夢見有人要殺瞭我。”
沈知白愣瞭愣:“沈羲?”
池魚扭頭就瞪著他:“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你不知道嗎?”沈知白好笑地道:“皇室中人,不都該看過《太祖本紀》?”
太祖?池魚愕然,眨瞭眨眼努力回憶瞭一下才拍瞭拍腦袋道:“我是覺得這名字怎麼這麼熟悉,原來是太祖的名諱!那我這夢算什麼?夢見太祖昭示?”
聽她這胡言亂語的,沈知白有點擔心:“最近是不是心裡鬱結太多,所以做噩夢瞭?”
“不是。”池魚皺眉,她再傻也是個姑娘,姑娘傢的直覺都是很準的,夢裡那個時而身穿鎧甲,時而身披龍袍的人,一定與太祖皇帝有關。
這噩夢困擾她一個多月瞭,總要解開才行,不然每每睡醒,胸口這撕心裂肺的感覺都要再重來一遍,委實太過折磨人。
想瞭想,池魚看瞭一眼外頭的天色,對沈知白道:“你可能替我想個法子,讓我能進宗正府的卷宗庫?”
沈知白有點意外:“去那裡幹什麼?”
池魚抿唇:“我想仔細看看太祖皇帝的生平事跡,以前總聽母妃講故事,也沒講個完全,不過癮。”
沈知白失笑,將她按回枕頭上,給她捻好被角,柔聲道:“有空就帶你過去,你先好好睡一覺。”
從未被人這麼溫柔地凝視,池魚有點臉紅,看著他道:“你別一直盯著我,快再歇會兒吧。”
沈知白頷首,當著她的面閉上眼。
池魚放心地跟著睡過去。
屋子裡安靜得很,晨光從窗戶外頭照進來,照得枕頭上那美人的臉溫順恬淡。
沈知白緩緩睜開眼,勾瞭嘴角,撐起頭來繼續盯著她瞧。
河對岸的公子終於娶到瞭他思慕已久的姑娘,但願這姑娘在自己身邊,再也不會淚落。
蘇銘在屋簷上站著,輕輕嘆瞭口氣,手裡捏著個綠色的琉璃瓶,猶豫瞭許久,終於還是往天上一拋。
那瓶子飛得極高,在京城上空炸開,整個京城突然就下起瞭雨,雨水灑滿每一個角落,床上睡著的池魚緊著的眉頭突然就松開瞭。
鄭嬤嬤站在旁邊,沒有阻止蘇銘,隻長長地、重重地嘆瞭口氣。
幻憶水,改人之憶,這片雨水之下,誰也不會再記得人間曾經出現過一個叫沈故淵的人,他所做過的事情,都會被安在別人的頭上。此水改憶需要註入甚多的法力,想不到主子回去得決絕,一顆心卻是軟得厲害。
忘記他,寧池魚就再也不用嘗那痛徹心扉的苦楚瞭。人世剩下那幾十年,她可以安安心心地過。
靜親王府比仁善王府熱鬧很多,池魚本以為自己會不習慣,哪知竟也融入得不錯,沈知白與她出雙入對,整個王府裡的人瞧見她都是笑瞇瞇的。白日沈知白進宮,池魚就自個兒在院子裡繡花,晚上他回來,兩人就煮茶彈琴,連翻墻來看的葉凜城都忍不住嘖嘖贊嘆:“真是神仙眷侶啊。”
“羨慕嗎?”沈知白看著葉凜城問:“我這招,比你那招如何?”
葉凜城痞笑,腿往扶手上一搭,吊兒郎當地道:“你膽子比老子大,該你抱得美人歸,甜頭你拿得多,但苦,我肯定比你嘗得少。”
沈知白不悅:“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好聽的是吧?”葉凜城為難地想瞭想:“那這麼說吧,你擁有過,不管結局如何,定然也比我圓滿。”
沈知白無語地捏瞭茶杯來喝。
“對瞭,你知道沈故淵去哪裡瞭嗎?”葉凜城道:“我去瞭淮西一趟,怎麼回來就沒看見他人瞭?”
沈故淵?沈知白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那是誰?”
哈?葉凜城有點傻瞭眼:“你在開玩笑嗎?沈故淵是誰你會不知道?”
沈知白皺眉,努力想瞭好一會兒,還是搖頭:“我印象裡,沒有這個人。”
葉凜城忍不住懷疑自己瞭:“我今日問瞭不少的人,三王爺去哪裡瞭,可他們都說當朝沒有三王爺,難不成是我在做夢?”
沈知白道:“旁人都不記得,就你說有個三王爺,那定然是你在做夢瞭。”
“我不信。”葉凜城搖頭,抬眼看向月門,池魚剛好去給靜親王請瞭安回來,他連忙上前問:“池魚,你還記得你師父嗎?”
寧池魚挑眉:“我師父?怎麼突然提起他來瞭?”
大大地松瞭口氣,葉凜城轉頭就白瞭沈知白一眼:“他捉弄我,說不記得有沈故淵這麼個人,害得我以為自己在做夢。”
疑惑地看他一眼,池魚走過去在沈知白身邊坐下,抬眼看著他道:“你才是在捉弄人吧?我師父不是沈棄淮麼?他都要處死刑瞭,你還跟我說什麼?”
葉凜城僵瞭臉:“你……你師父怎麼會是沈棄淮?”
“他教我武功,雖沒有拜師,但也算是師徒。”池魚平靜地道:“你非要說我師父的話,那不隻能是他瞭?”
葉凜城瞇眼,看看她又看看沈知白:“你們一定是在一起捉弄我,沈棄淮可是當朝三王爺,好不容易尋回來的皇室嫡親的血脈,救過你的命。”
他指著池魚:“你說過,若是沒有他,你早死瞭。”
轉臉,他又指著沈知白:“你也說過,拋開別的不論,當朝你最崇敬的人就是你三皇叔。”
寧池魚和沈知白相互看瞭對方一眼,然後齊齊看向葉凜城,活像在看一個傻子。
葉凜城迷茫瞭,這兩人沒必要跟他開這種玩笑,而且這神情也不像作偽,而是當真是不記得有沈故淵這麼一個人瞭!
“沒有沈故淵的話。”他皺眉:“秋收的貪污之案是誰查的?”
沈知白道:“我和趙飲馬趙統領啊。”
“那誰揭穿的孝親王的真面目?”
池魚皺眉:“不是知白嗎?”
葉凜城:“……”
“你今天有點奇怪。”池魚看瞭看他:“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看看?”
葉凜城閉眼:“我覺得我去宗正衙門看一眼更實在。”
他現在腦子有點亂,覺得所有人都在跟他開玩笑,但宗正衙門裡的卷宗是不會開玩笑的,沈故淵是皇室,隻要有過這麼一個人,卷宗上一定會有記載。
“正好。”池魚道:“我也要去那裡。”
“你去幹什麼?”
“因為最近做夢常常夢見太祖。”池魚老實地道:“所以打算過去查查,看太祖到底有些什麼故事,反正在府裡閑著也是閑著。”
“嗯。”沈知白點頭,站起來道:“這件事我早答應她瞭,一直不得空,今日有機會,不如就一道去看看吧,也省得你擅闖,又要被抓進大牢幾日。”
葉凜城閉眼:“沈故淵那心狠手辣的人不在,沒人能把老子送進去。”
說是這麼說,他卻還是跟著這夫妻二人往外走。
池魚眨巴著眼看著車簾外頭的街道,心情不錯地道:“我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這京城。”
沈知白寵溺地看著她道:“等會回來的時候,我陪你散步。”
“好啊。”池魚朝他一笑,乖巧又動人。
葉凜城神色復雜地看著,總覺得面前這個寧池魚眼裡已經沒瞭那麼多的心事和疼痛,幹凈得像無人的雪地,但……也空洞瞭些。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的時候,她瞧著年歲不大,那一雙眼裡的戒備可是不少,顯然是經歷過不少的折磨,也曾心如死灰,要不然一個十幾歲的少女,眼神是不會那麼灰暗疏離的。可如今她分明經歷得更多,卻像是這大半年都白活瞭一樣,所有東西都被掃得幹幹凈凈。
他覺得有問題,但實在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宗正府很快到瞭,池魚跟在沈知白後頭,很是乖巧地把該做的禮節都做瞭,也在文書上登記好,然後才提著裙子進瞭書庫。
《太祖本紀》
伸手拿下這卷宗,池魚尋瞭位置坐下,認認真真地翻看起來。
沈羲者,開國太祖也,其生時天下為亂,長於宗府,習於太學,十七而承左將軍之位……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名字,池魚就覺得心口疼,伸手撫上那竹簡上的字,腦海裡不知怎麼的就有畫面跳出來。
錦帶束腰,鐵冠攏發,英氣逼人的少年在陽光下翻身上馬,飛揚起來的白色衣角晃花瞭她的眼。
“那是沈傢的左將軍。”旁邊有丫鬟掩著嘴小聲道:“好看是好看,武功也不俗,但老爺是不會允您嫁武夫的。”
一身嫩黃綢裙的少女扁瞭嘴,不高興地道:“我爹豈止是不喜歡武夫啊,還不喜歡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按他的想法,天下沒一個能給我當夫婿的人。”
說著,又輕哼一聲:“這回,我才不要聽他的!”
“哎,小姐……”
少年的馬正要前行,冷不防被一抹沖出來的嫩黃色給擋瞭道。
沈羲垂眼,瞧見的就是一張看起來很溫柔端莊的臉。
然而,這張臉上的櫻唇微張,說的卻是:“將軍安好,敢問可有傢室?”
那一天,年少成名的左將軍沈羲,被寧傢的小姐一句話驚得差點摔瞭馬。
“不曾有。”他坐直身子,皺眉看著面前的人笑起來的眼,瞇眼道:“但就算要有,也絕對不會是姑娘這般的。”
……
羲年少成名,戰功赫赫,其父沈湳甚重之,使其南征北戰,於亂世之中立一方之地。
十八歲的少年,披著鎧甲殺瞭無數的人,也鮮少嘗過溫暖,自然是拒人千裡的暴躁性子。寧微玉變著法兒地想見他,不惜以女兒之身跟隨大軍遠征,他餓瞭就給他送飯菜,他冷瞭就給他繡披風,他累瞭就偷偷躲在一旁看他睡覺。
沈羲是不耐煩的,但常年有這麼一個人在眼皮子底下晃悠,加之對自己是在是好得沒話說,沈羲對她的態度好瞭那麼一丁點,至少,不會把她扔出營帳瞭。
寧微玉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等他,等他上戰場回來,遞帕子給他擦血,等他看完戰報,跟她說兩句話,也等他一覺醒來,好有機會湊上去給他送早膳。
常有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寧微玉覺得,自己陪他四處征戰多年,就算是個木頭,也會被她融化的。
她也的確能感覺到沈羲的變化,從一開始的罵她吼她趕她,到後來的容忍她習慣她,甚至有時候她生病瞭,還會關心她兩句瞭。
日久生情啊,沒有什麼情感是日子裡生不出來的,要是生不出來,那就再多點日子即可。
然而寧微玉沒有想到,三年之後的凱旋路上,沈羲對人一見鐘情瞭。
羲十六立業,二十一成傢,娶妻梁氏,舉案齊眉。
寧傢的小姐臉皮也不要,主動湊去人傢沈將軍的身邊,一跟就是三年,無名無分,被人戳著脊梁骨罵得難聽極瞭。這些寧微玉都沒有在意過,她甚至想,等沈羲娶自己過門的那一天,她一定要拿著喜糖去砸這些人的嘴,想想就覺得痛快。
然而,沈羲喜歡上瞭一個叫梁音的人,她痛快不瞭瞭,隻有徹頭徹尾的痛。
“為什麼啊?”喝醉瞭酒,她淚眼朦朧地沖進他的營帳裡問:“為什麼我在你身邊三年你都看不見我,隻一眼,你卻能看上她呢?我長得沒有她好看嗎?還是衣裳不及她素雅?”
沈羲皺眉看著她,說:“你別鬧。”
“我從來沒有鬧過你。”寧微玉笑得眼淚直流:“三年瞭,我一直乖乖巧巧地在你身邊,沒有鬧過你一次。現在你要娶別人,還叫我不要鬧嗎?沈羲,你這個人,有沒有心啊?”
她哭得很狼狽,沈羲的眼神也很復雜,但一開口卻是道:“我有沒有心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她。”
一句話就讓人心如死灰。
寧微玉狼狽極瞭,狠狠地推瞭他一把,跌跌撞撞地離開營帳,往林子跑。
“寧微玉。”背後有人喊瞭一聲:“你別亂跑!”
恍若未聞,她一路沖進林子,東倒西歪地摔瞭好幾次,每次都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唯一知道的是,一定不能留在營帳裡。
情何以堪啊……
半個時辰之後,外頭的侍衛來傳,說寧微玉還是沒回來。
沈羲渾身都是戾氣,站起來就往外走。
他不喜歡那個大膽沒有羞恥心的寧傢小姐,但好歹是隨他出來的,把人弄丟瞭也不好交代。他是這麼想的,所以得把人找回來。
然而,在林子裡找到天黑的時候,沈羲當真是有點慌瞭:“再多派點人。”
“是。”
“寧微玉?”他大聲喊:“寧微玉你出來!”
寂靜的山林,沒有人回答他。
沈羲隻覺得無比煩躁,找瞭一天一夜也沒有結果之後,狠狠一腳踹在瞭樹幹上,惱怒地道:“拔營!”
她自己走的,跟他有什麼關系?找不回來便找不回來,他總不能為她一人耽誤行軍。
“將軍……”梁音坐在馬車上,怯生生地看著他:“馬上要到屬地瞭,您心情還是不好嗎?”
沈羲溫柔地看著她:“我為什麼要心情不好?”
“我不知道。”梁音道:“但我能看得出來,自從寧姑娘不見瞭之後,您再也沒笑過。”
心裡一沉,沈羲瞇眼:“跟她有什麼關系?我隻是想著回去寧傢的人免不瞭要來鬧騰,很心煩而已。”
是嗎?梁音沒有再多問。
沈羲要娶梁音,他覺得這個消息傳出去,寧傢的人定然是要打上門來的。
然而,左等右等,寧傢一個人也沒來。
沒忍住,他問瞭身邊的人一句:“寧傢的人……沒送賀禮來嗎?”
身邊的人笑道:“將軍,寧傢的人也忙著辦喜事呢,哪裡顧得瞭來道賀。再說瞭,他們傢的小姐……據說與您鬧得不是很愉快,所以回府之後,寧傢與咱們府上基本就沒有來往瞭。”
寧微玉回去瞭?!沈羲心裡一松,接著就有點惱怒:“我找她那麼久,她回去瞭也不來說一聲,成心戲弄人不成?”
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身邊的人道:“將軍,您忘記瞭?先前是您說,在府裡不得與您提起跟寧傢有關的任何事情。”
沈羲:“……”
他是有這麼說過,但也沒說……罷瞭,回去瞭就好,也免得他總是覺得欠瞭人。
不過,寧微玉這是被他刺激到瞭嗎?竟然這麼快就要成親瞭。
猶豫瞭半晌,他再度開口問:“寧傢是跟誰傢結親?”
身邊的人詫異地看他一眼,道:“白府。”
白傢的少爺麼?那也是個不錯的人,倒是便宜寧微玉瞭。沈羲想,白少爺也是慈悲為懷啊,寧微玉那樣的女人也敢娶,真是積德行善瞭。
沈傢的婚事很盛大,然而梁音卻不是很高興,看著身邊已經成為自己相公的人,皺眉問他:“你娶我,是因為喜歡我,還是因為別的?”
沈羲說:“你別多想。”
梁音皺眉:“我不傻,哪怕出身不及你們這些人尊貴,但到底是也有腦子的。你說喜歡我想娶我,是不是因為想避開誰?”
沈羲別開頭:“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與我圓房?”
“……”
沈羲又上戰場瞭,這回不是沈湳逼他的,是他自己選擇,在大婚剛過不久,就又跨上瞭馬。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沒有人穿著羅裙從遠處跑過來,氣喘籲籲地喊他:“將軍,將軍,帶上我一起走。”
他不喜歡那種沒有規矩的女子,從來不喜歡。
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沈羲收淮南淮北,定鞍山雄山,短短兩年,便隱隱有要收復天下之勢。群雄見狀,有的歸順,有的打壓,但沈羲憑借他過人的謀略和膽識,終於還是占瞭皇城,要立新朝瞭。
然而,他一直沒怎麼笑過,天下人都羨慕他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成就,但隻有他身邊的人知道,不在戰場上的時候,沈羲孤獨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很多人都搬府來瞭皇城。”隨侍恭敬地對他道:“如今的形勢,對主子極為有利,當世幾大傢族一旦在皇城紮根,那理所應當的也會擁護主子。”
座上的人面無表情地聽著,隻在聽見“幾大傢族”的時候眼皮子動瞭動,問他:“哪幾大傢族?”
“自然是白傢、寧傢、方傢那幾個世傢。”
沈羲抬眼看瞭看外頭。
寧微玉被自傢爹爹禁足瞭整整兩年,躲在傢裡也沒能躲得過悠悠眾口,身邊的丫鬟總是氣憤不已地回來道:“這些人的嘴巴可真是碎!小姐與那沈將軍都是多少年前的往事瞭,如今沈將軍發達瞭,他們不去祝賀,倒一個勁地編排小姐,安的什麼心吶!”
微玉笑笑:“不搭理他們就是瞭。”
“可這也太委屈瞭!”丫鬟紅著眼道:“是將軍負您在先,憑什麼罵名還是您受著?”
“他沒有負我。”微玉道:“我想和他在一起,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與他沒有關系。他不欠我的。”
“小姐!”丫鬟跺腳。
“他……”寧微玉垂眸問:“和他夫人還好嗎?”
丫鬟沒好氣地道:“能不好嗎?都傳成夫妻典范瞭,什麼舉案齊眉你儂我儂的,天天都在招搖。”
“那就好。”伸手摸瞭摸旁邊的嫁衣,寧微玉道:“你也別氣瞭,去好生準備吧。”
看一眼那嫁衣,丫鬟才消瞭氣,輕哼一聲道:“咱們白少爺可不比沈將軍差,自從上回二少爺和白府的小姐成親之後,他就總照顧您。等成親之後,有他護著,奴婢看誰還敢嚼小姐的舌根!”
“好好好。”寧微玉笑著拍拍她的手:“我的婚事肯定會辦得熱熱鬧鬧的,氣死那些嚼舌根的人,乖。”
白傢和寧傢已經是親傢,這回親上加親,請來的賓客自然是不少。雖然寧傢這位小姐沒什麼好名聲,但奈何白傢公子愛得深沉,兩傢長輩都拿他沒個辦法,也隻能認瞭這親事。
兩傢都是大傢族,賓客的身份自然不會低,但……當眾人在喜堂上看見沈羲的時候,還是嚇瞭一跳的。
即將為九五之尊的人,穿著一身常服,拿著賀禮進瞭喜堂,對上寧傢老爺黑漆漆的一張臉。
“沈將軍。”寧傢老爺不悅地道:“難得您百忙之中還專程過來一趟,本府真是蓬蓽生輝。”
“哪裡。”沈羲朝他拱手:“得知貴府有喜事,我也該來看看。”
上一回的喜事,他也在不遠的地方,怎麼就沒去看一看?寧傢老爺皮笑肉不笑,礙於這人的身份,努力忍著火氣,請他上座。
寧微玉聽見瞭沈羲過來的消息,並沒有放在心上。如今正是他拉攏人心的時候,寧傢與他素來有嫌隙,他不過是找個由頭來走走路子罷瞭。
然而,沒有想到,走在去洞房的路上,她被人劫瞭。
“你做什麼?”一聞這人身上的味道,寧微玉就知道是誰,沉聲道:“我大婚,你也來開這種玩笑?”
沈羲沒有說話,抱著她上車,直入皇宮,將她一身喜服撕扯瞭個幹凈,甚為狂躁地壓她在床榻上。
“你沒有與人成親?”
寧微玉皺眉看著他:“你在說什麼?”
“兩年前,你沒有嫁進白府?”眼裡有她看不懂的東西,沈羲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問。
寧微玉無奈:“兩年前成親的是我二弟和白傢小姐,與我有什麼關系?將軍,麻煩放開我,我這樣衣冠不整與您滾作一處,就不好嫁人瞭。”
“那就別嫁。”喉結上下滾動,這人猛地吻住瞭她。
寧微玉傻瞭眼,愣愣地看著身上的人,她以為她已經放下他瞭,以為不管他做什麼,她都不會再有什麼反應瞭。
結果現在她才明白,不管過去多久,隻要是在他面前,自己都是完全沒有理智的。
她任由他要瞭自己,甚至還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口子被人填上瞭,塞得滿滿當當的,舒服極瞭。
羲二十三,納妾寧氏,世傢歸心而擁之。
不做白傢的正妻,倒去做瞭沈羲的妾,寧微玉一時間被千夫所指,寧傢甚至氣得要與她斷絕關系。
然而,沈羲竟然親自登門十次,厚禮相贈,負荊請罪,說是他所為,與寧微玉無關。
先原諒他的,不是寧傢,是白傢。
白若說:“我不是要原諒你,我隻是舍不得她太難過。”
史書上隻寥寥幾筆,然而當時的他們,卻是過瞭無比黑暗的大半年。
所幸,他們兩人是在一起過的,就算什麼都沒有瞭,也還有彼此。
新朝立,定為涼。羲號太祖,規法度,通貨幣,萬民歸心。
寧微玉成瞭貴妃,立於皇後梁氏之下。她覺得挺開心的,隻要能和沈羲在一起,名分沒什麼要緊。
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她開心瞭,有人卻不開心瞭。
第一次懷瞭身孕,她被人陷害,捉奸在床,寧微玉慌張地看向沈羲:“我沒有!”
沈羲看著床上昏過去的白若,忍耐著讓太醫給她診斷,得出的卻是和侍寢冊子對不上的身孕月份。
“這就是你說的……想給我生個孩子?”沈羲雙眼血紅地問她。
寧微玉搖頭,臉色蒼白:“你要相信我!”
“我隻相信證據。”沈羲扯過侍寢冊子狠狠摔在她身邊:“你怎麼還是跟當年一樣不要臉?!”
寧微玉傻眼瞭,被關在宮裡十日,等來瞭一碗黑漆漆的藥湯。
“陛下說瞭,喝瞭這個,您依舊是貴妃娘娘。”內侍恭敬地道。
“他還是不相信我?”微玉低笑。
“娘娘想開些。”內侍道:“換做別人,這一碗湯藥的機會都是不會有的。”
“哈哈哈。”寧微玉點頭,顫抖著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謝主隆恩!”
太祖登位仍守寬厚之心,時貴妃小產,性情大變,太祖不責半句,反呵護備至,時令宮人搜尋民間趣物以博笑。用情至深,乃天下人所道也。
池魚看著看著,眼淚“啪嗒”一聲就落在瞭竹簡上。
“好端端的,哭什麼?”葉凜城皺眉:“看個傳記還感動瞭?”
回過神,池魚搖頭:“不是,我好像看見瞭很多這傳記裡沒寫的東西。”
那怎麼可能?沈知白湊過去看瞭一眼,挑眉:“女兒傢就對這些個情愛最有興趣,不過與那貴妃的事情,本紀裡沒寫太多,你要是想看,這邊倒是有貴妃的傳記。”
池魚連忙伸手:“給我看看。”
貴妃的傳記就沒帝王那麼嚴肅瞭,宗正府裡還存著不少野史,說是野史,其實也就是不能名正言順進入歷史的事實,被當戲言寫成瞭幾大卷。
池魚小心翼翼地翻開,怔然地看著。
寧貴妃在後宮的處境很不好,小產之後脾氣古怪,被皇後責罰多次,皇帝也並未責備皇後,隻是給她送去些東西彌補。過瞭兩年,寧貴妃再懷一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之後,就出傢為尼瞭。
沒有人能想到榮華富貴都有的貴妃為什麼要出傢,沈羲坐在她的宮殿裡,捏著拳頭問她:“當尼姑比陪在朕身邊好?”
“是呀。”寧微玉笑瞇瞇地點頭:“山上清凈,也沒那麼多紛爭。”
“你……”沈羲沉怒:“你曾說過隻要能陪在我身邊,什麼也不要。”
“是。”寧微玉抬眼看他:“我除瞭你什麼都不想要,但……你想要的東西太多瞭。”
沈羲一頓。
“你想補償皇後,想平衡後宮,想要天下太平,想要盛世之治。而我,隻不過是你無聊的時候可以逗弄兩下的寵物罷瞭。”心平氣和地笑瞭笑,寧微玉道:“我從前很喜歡你,喜歡得願意跟你去天涯海角,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顧,然而現在,我覺得,你對我來說好像沒那麼重要瞭。”
心口鈍痛,沈羲垂眸:“如果是因為之前的事情……”
“之前的事情怎麼瞭?”寧微玉淡淡地道:“我孩子沒瞭,白若也被你流放瞭,你還要繼續抓著不放嗎?”
“……”
“這宮裡沒意思。”抬頭看瞭看四方的天,寧微玉道:“你也很沒意思。”
驟疼之下就是暴怒,沈羲咬牙,抓著她的手腕道:“朕是帝王,朕不準你走,你就走不瞭!”
寧微玉皺眉看他:“何必非要鬧得難看,你要的皇子我生瞭,我該做的也就算做完瞭,一別兩寬不好嗎?”
不好!沈羲瞇眼:“你這輩子,都休想擺脫我!”
“那好。”寧微玉道:“那就別怪我不客氣瞭。”
寧貴妃與外戚勾結,開始為亂朝政,犯下種種死罪,然而皇帝視而不見,一力壓下朝臣奏折,再回去後宮狠狠地懲罰她。
“你非得這樣嗎?”他紅著眼睛咬上她的脖頸。
寧微玉紅著眼望著帳頂道:“是你非要這樣,不能同生,那就共死吧,我會毀瞭你的。”
沈羲死死捏著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然而這人卻一眼都沒看他,仿佛一具木偶,任由他擺弄。
沒關系,他覺得,她心裡有氣,哪怕是拿江山來玩,他也陪她,反正她玩不過他,小打小鬧的,就當給她泄憤瞭。
然而他沒有想到,皇城當真有要被破的這一天。
太祖十一年,流放之臣白若舉兵謀反,與內奸裡應外合,兵臨皇城。
寧微玉正在給小皇子繡衣裳,冷不防地門就被人踢開瞭。
沈羲震怒,死死地抓著她的手腕,力氣大得要捏碎她的骨頭:“我舍不得你,你卻很舍得我。寧微玉,你當真會不得好死!”
錯愕地看著他,寧微玉也不知道發生瞭什麼。她被捆在瞭木架上,而他,一刀,毫不留情地往她身上落。
“你知道比斬首之刑更痛苦的是什麼嗎?不知道的話,我告訴你。”
“是凌遲。”
愣愣地看著面前的人,看瞭許久之後,寧微玉垂眸笑出瞭聲:“這麼多年,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又怎麼可能得到我的心呢,沈羲。”
“你的心,誰稀罕要?”沈羲目光陰冷地看著她:“你辜負瞭我,從今以後,你我恩斷義絕。”
寧微玉瞇眼,疼得悶哼出聲。
她到底是為什麼……會愛上這麼一個人的呢?
無所謂瞭,以後再也不愛瞭。
他沒有凌遲死她,她昏迷醒來的時候,身邊的丫鬟哭著說,白若以投降換來瞭她一命。
“那白若怎麼辦?”寧微玉驚慌地問。
“娘娘別慌。”丫鬟哽咽:“白公子已經帶著人退走瞭,陛下沒有抓住他。”
松瞭口氣,寧微玉道:“那就好。”
門被人推開,一陣寒風卷進來,外頭的人氣息冰冷。
寧微玉看也沒看,道:“既然他用退兵換瞭我一命,陛下是不是也該放瞭我瞭?”
宮殿裡沉默瞭許久,風卷著雪花飛進來,冷得她打瞭個寒戰。
“好。”良久之後,她聽見沈羲道:“我放你走。”
皇城下瞭很大的雪,外頭冷得人恨不得把所有被子都裹在身上。
寧微玉穿瞭一件大紅的裙子,笑吟吟地道:“我之前沒能嫁給他,如今出去,倒是可以補上。”
沈羲策馬走在馬車旁邊,聞言沒有任何反應。
雪積在地上,踩上去咯吱作響,池魚下瞭馬車,頭也不回地往城門外走。
“你會後悔的。”沈羲淡淡地道。
微玉笑瞭笑,沒有停下步子。
沈羲穿瞭一身鎧甲,看著遠處來瞭一隊人迎接寧微玉,緩緩伸手,扯開瞭一張弓。
“陛下……”旁邊的隨侍哽咽。
沈羲恍若未聞,手指將弓弦扯成瞭滿月,指尖微微顫抖瞭一下,那羽箭便射瞭出去,百步穿楊,正中那抹紅色影子的心口。
寧微玉回頭,輕輕地看瞭他一眼。
沈羲僵硬著手,臉上卻是冷笑:“我這個人如何,你早該知道,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
寧微玉低笑,緩緩地倒在瞭雪地裡,紅色的血從紅袍裡溢出來,將她身下的紅色暈染開,像一朵開在雪裡的紅梅。
“玉兒——”遠處不知是誰在撕心裂肺地喊,寧微玉閉上瞭眼,陷入瞭黑暗。
太祖十一年冬,貴妃死於敵國刺殺。
池魚沒忍住,嗚咽出聲。
沈知白連忙將她擁進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道:“別人的故事而已,你看那麼認真做什麼?”
“我不知道……”池魚哽咽:“就是好難過啊,她怎麼會死得那麼早,皇子還那麼小呢……”
沈知白無奈地道:“人各有命。”
“可是……”池魚抬頭看他:“分明是太祖皇帝殺瞭貴妃,為什麼要說是敵國刺殺?”
翻瞭翻後頭,池魚又哭又笑:“十二年,太祖還死在瞭戰場上?”
小時候母妃跟她講太祖的故事,都說太祖皇帝是戰死的,他本來不用死,但他的愛妃被敵國刺殺,他覺得生無可戀,最後一戰勝利之後,就死在瞭雪地裡。
結果,竟然不是……
疑惑地低頭看瞭看她手裡的卷宗,沈知白問:“你在哪兒看見貴妃是太祖殺的?這上頭不可能這樣寫。”
“我就是看見瞭。”池魚眼淚撲簌簌地掉:“原來我這些日子夢見的都是太祖和貴妃的故事,太祖負瞭貴妃一輩子,還親手殺瞭她,唔……”
沈知白捂住瞭她的嘴,搖頭道:“慎言。”
太祖皇帝可是皇族中人的信仰,哪裡是能隨意詆毀的?
池魚惱恨地掰開他的手:“我說的是真的!”
“比起這些卷宗上的溢美之詞,我倒是寧願相信池魚說的。”打著呵欠把卷宗扔去一旁,葉凜城道:“我聽我的祖輩說,太祖皇帝可是個剛愎自用,脾氣十分暴躁的人呢。殺自己的寵妃,也不值得人奇怪。”
沈知白沒好氣地道:“她都哭成這樣瞭,你還火上澆油?”
“好好好。”葉凜城投降,走過去彈瞭彈池魚的額頭:“別哭瞭,到底是別人的事,再慘也跟你沒關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