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她是我的,與你無關

掐指認真地算瞭算,沈故淵道:“五天吧。”

也就是說,沈知白五天之內都不會有事。

池魚想瞭想,抹瞭把臉點頭:“成交。”

不就是五天麼,她與沈故淵也曾有過肌膚之親,該做的都做過瞭,她還有什麼好怕的?

抱著這種決然的心情,池魚跟著沈故淵去瞭月老廟後頭的院子。

然而,沈故淵好像沒有她想象中那麼禽獸,隻讓她坐下來喝茶,並且給瞭她一套朱紅的裙子。

這裙子……池魚抖開看瞭看,垂瞭眼。

紅色是寧微玉最鐘愛的顏色,她有過各式各樣的紅裙子,進宮之後,沈羲更是讓人給她量身定做瞭一百多套紅裙,其中有一套最得她歡心,便是眼下手裡這套紅鯉裙。

這裙子繡瞭五個月才送到她手裡,衣料輕薄柔軟,花紋精致非常,羨煞瞭眾人的眼。

然而她穿著這套裙子走在雪地裡的時候,被他從身後射瞭一箭,等她養好傷的時候,白若拿著裙子告訴她不好補瞭,上頭的花紋傷一處就得全部重新繡過。她冷笑,將裙子扔在瞭箱子裡,再也沒拿出來過。

沒想到會再看見它。

沈故淵半闔著眼,眼裡的神色看不太清楚,語氣平靜地道:“這套好看,你穿上試試。”

池魚捏著裙子,僵硬瞭一會兒,還是換上瞭。

她現在是寧池魚,沈故淵不知道她恢復瞭記憶,所以,不能漏瞭餡。

換好瞭裙子,沈故淵卻沒再看她,而是將頭別在一邊,手慢慢握成瞭拳。

池魚勾唇,惡作劇似的湊到他眼前去,晃瞭晃袖子問:“好看嗎?”

沈故淵眼睛微紅地看向她。

微微一驚,池魚下意識地要後退,卻已經是晚瞭。這人力氣極大,一把將她按回他的懷裡,頭低下來,死死地抱緊瞭她。

“對不起。”他道。

心裡痛瞭痛,池魚伸手推他,平靜地道:“你有什麼好對不起我的?”

沈故淵沒回答,隻是手上緊瞭緊。

池魚知道,他這是在跟寧微玉道歉,可寧微玉上輩子自己已經報瞭仇瞭,要說恨,其實也沒多少恨,隻是落得那樣的下場,多多少少有些怨而已。

比起寧微玉,更慘的其實是沈羲,池魚都不由地佩服自己,能狠絕到那般程度,實在是很解氣。

沈故淵松開瞭她,池魚立馬收斂瞭表情,變回一張麻木的臉。

他道:“你有想去的地方嗎?我跟你去。”

頓瞭頓,又補充道:“除瞭靜親王府。”

池魚挑眉,不明白他想做什麼,想瞭想,還是轉身跨出門。

她走一步,他也走一步,她在月老廟裡來回兜圈,背後這人難得地沒有不耐煩,就一步步地踩著她的腳印跟著。

玩心頓起,池魚走出瞭月老廟,在山間胡亂上躥下跳。

沈故淵跟在她身後,偶爾伸手扶一把她站不穩的身子,亦步亦趨。

池魚去瞭街上,大步往前走著,背後的沈故淵沒走兩步就被一群姑娘圍瞭個水泄不通。她也沒回頭,蹦蹦跳跳地就繼續走。後頭的人艱難地越過人群,跑瞭幾步才又跟上她。

池魚樂瞭,就跟溜貓逗狗似的,一路帶著他瞎轉悠。隻是,轉著轉著,不知為什麼就轉到瞭廢棄的悲憫王府。

看瞭那牌匾都沒有瞭的府邸一眼,池魚皺眉就扭頭想走,卻發現沈故淵站在後頭靜靜地看著她。

心裡有點發虛,池魚抿唇,裝傻似的問:“你認識這裡嗎?”

“認識。”沈故淵頷首:“我曾在這裡,喜歡過一個人。”

池魚:“……”

她很不想跟他聊天,但這句話實在叫她好奇,忍不住就問:“誰啊?”

“一個挺麻煩的人。”眼波流轉,沈故淵頗為懷念地道:“她總是遇見麻煩和危險,每次都嚇得小臉發白,我就在暗處看著,等到她實在危險的時候,再出去救她一把。”

腦海裡浮現出很多的畫面,池魚心口緊瞭緊,皺眉道:“聽你這麼說,那人怎麼值得你喜歡。”

“我也不知道。”沈故淵輕笑:“命運這東西,誰說得清楚呢。”

池魚覺得這人在瞎掰,她與他在悲憫王府的時候,他總冷著臉,脾氣不好又暴躁,哪裡有一絲半點喜歡她的樣子?

搖搖頭,她打算回月老廟瞭。

然而,就跟撞瞭邪似的,分明走的是出城的路,走著走著前頭就突然出現瞭仁善王府。

看著眼前這府邸,池魚瞇瞭瞇眼。

沈故淵走到她身側,輕笑著開口:“這個地方我也記得。”

“誰管你記不記得?!”有些急瞭,池魚恨聲道:“我要回去歇息,累瞭!”

微微挑眉,沈故淵側頭,深深地看瞭她一眼。

池魚別開頭,不耐煩地道:“有沒有法子能讓我馬上回去?”

“有。”他點頭,朝她伸手:“抱我。”

無恥!池魚咬牙,瞪眼看瞭他一會兒,勉強伸出手去,抱住瞭他的腰。

沈故淵好像有點走神,頓瞭一會兒,才使瞭法術回去月老廟。

池魚打著呵欠問:“我睡哪兒?”

沈故淵指瞭指自己的床。

意料之中的事情,寧池魚不覺得奇怪,更瞭衣便躺瞭上去。沈故淵在床邊站瞭一會兒,也掀開被子上床,將她攬進自己懷裡。

許久沒有人這樣抱著自己睡瞭,池魚打瞭個寒戰,心情復雜。沈故淵卻是松開瞭皺著很久的眉,安安心心地睡瞭一個沒有噩夢的好覺。

京城裡因著天花鬧得沸沸揚揚,每天都在死人,城中總是有紙錢漫天飛灑,然而月老廟恍若世外桃源,池魚打著呵欠起來,出門就看見沈故淵皺緊瞭眉頭站在一個火爐面前。

爐子上架著砂鍋,好像在熬什麼東西,然而沈故淵這樣一身仙氣的人,顯然是沒有下過廚的,看著砂鍋裡翻湧的湯汁,簡直如臨大敵。

池魚靠在柱子上看瞭一會兒,暗自笑夠瞭才抬步走過去,嫌棄地問:“你在做什麼?”

身子一僵,沈故淵回頭看向她,道:“鄭嬤嬤給你熬的湯,我不知道好瞭沒有。”

這都冒泡泡瞭,怎麼可能還沒好?池魚翻瞭個白眼,蹲下來拿起旁邊的勺子舀瞭一口出來,吹涼嘗瞭嘗。

“……鄭嬤嬤做的?”她皺眉看向他。

沈故淵一點也不心虛地點頭:“是啊。”

“我呸!”池魚放瞭勺子,撇嘴道:“鄭嬤嬤會分不清糖和鹽不成?這肯定是你放的糖!”

微微一噎,沈故淵也舀瞭一勺來嘗,眉頭頓時皺得更厲害。

“甜不甜?”池魚揶揄地看著他。

沈故淵抬袖朝著砂鍋一揮,一本正經地又嘗瞭嘗,然後很不要臉地回答:“不甜,味道剛好。”

池魚疑惑地看著他,就見他舀瞭湯遞到她唇邊。想瞭想,還是抿瞭一口。

方才那股子甜味兒已經沒瞭,雞湯變得鮮香可口。

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池魚怒道:“你要不要臉啊!”

熬個雞湯也用法術?

沈故淵很是無辜地看著她:“你在說什麼?”

“我……”氣極反笑,池魚起身就要走。

然而,剛站起來,手就被人拉住瞭。

沈故淵抬頭看她,勾唇一笑:“早膳喝雞湯,如何?”

眼波瀲灩,星眸生光,這人笑起來當真是好看啊,如凜凜湖面綻瞭荷花,又如大雪消融春染瞭枝丫。任是誰瞧見他這樣笑,都不忍心再生氣。

池魚覺得,這肯定是一種計謀,美人計!但她還是消瞭氣,老實地跟他一起在屋子裡坐下,喝雞湯。

“你有沒有很後悔什麼事?”喝著喝著,池魚問瞭他這麼一個問題。

好吧,其實是她心軟瞭,反正前世的仇報瞭,今生她也不會與他在一起有什麼結果,那不如就給人傢一個贖罪的機會,坦白坦白罪狀。

然而沈故淵卻道:“有,不該成為天神。”

嗯?池魚納悶瞭:“這世間多少人為瞭成仙耗盡一生啊,你反而很後悔?”

“成仙有什麼好?”舀著雞湯喝著,沈故淵淡淡地道:“人活一世就夠瞭,活太久,會很累。”

池魚怔瞭怔。

她想起鄭嬤嬤說過的話——你若是想不起來,他便會一直在這段回憶裡走不出去,痛苦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他不會死,有無窮的壽命,與此同時,也會有無際的痛苦,您當真舍得嗎?

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池魚低頭,將臉埋在碗裡繼續喝湯。

用過早膳,沈故淵抱著她坐在屋簷下看院子裡的花花草草。

她不知道這些花草有什麼好看的,但沈故淵沒有要松開她的意思,她也就隻能一直看,看著看著,忍不住就打起瞭瞌睡。

“池魚?”他喊瞭她一聲,她半醒未醒的,懶得張口回答她。

於是,下一瞬,她的嘴上就是一軟。

“……”

“一直有件事沒告訴你。”離開她的嘴唇,沈故淵道:“我的眼睛在黑暗裡是能看得清東西的,所以在太尉府的金庫裡,我看見你撞上來吻瞭我。後來在仁善王府裡,我也看得見你在黑暗裡哭得一塌糊塗。”

池魚驚瞭驚,想起那回自己跌坐在他床上,一邊哭一邊假裝無所謂的傻樣子,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

他怎麼會看得見的?既然看見瞭,為什麼還假裝不知道?

禽獸啊!

“我是天神,所以一開始,並沒有打算動凡心。”他低笑一聲,輕聲道:“但你這人忒大膽瞭,敢親我,敢與我同床共枕,還敢與我……是你先撩撥我的,為什麼現在又不要我瞭?”

是她先不要他的?池魚這叫一個委屈,先離開的分明是他好不好?

“是我不對。”沈故淵輕輕拂開她臉上的頭發,嘆息道:“當初走的時候,我應該偷偷告訴你實情的,這樣你也不至於那麼傷心……我一向最討厭被人蒙在鼓裡,所以有線索就會回月宮去查。要回去,就隻能讓你嫁給沈知白。我讓蘇銘守著你,本是打算查清楚實情便回去接你,誰知道……”

誰知道查出來的東西,讓他都無法接受。

“很久以前,我做什麼都沒有告訴你,然後失去瞭你,沒有想到這輩子還是一樣。”他目光眷戀地看著她的睡顏,聲音越發的輕:“按照規矩,天神歸位,在凡間的痕跡都會被抹掉,我以為我還有第三次機會,已經想好這次絕對不會錯過你瞭。可……這一回,我連被你喜歡的機會都不再有瞭。”

“你曾經說過,最喜歡的人是我,不管我脾氣多差,你都喜歡我。”

“現在想來,怕是不做數瞭。”

池魚動瞭動身子,裝作熟睡地翻瞭個身。

沈故淵嘆息,將她抱起來放到床上去睡,然後起身,出門去找鄭嬤嬤。

門“吱呀”一聲合上,床上的人睜開瞭眼,有點茫然地看著帳頂。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沈故淵沒有再說過像那日那般的話,每天依舊是同她一起用膳,抱著她睡覺,亦或是跟著她出去散步。池魚對他的態度緩和瞭些,至少他伸手來碰她頭發的時候,她不躲瞭。

兩人藏在月老廟裡,池魚有時候恍惚地覺得,好像可以這樣過一輩子,什麼煩惱也沒有,什麼舊怨也不算,看看日出再看看夕陽,身邊始終有人抱著她,給她依靠。

然而這天,清兒跑到瞭月老廟來。

“主子!”她哭得雙眼紅腫,看見她便跪下來抓著她的裙子道:“侯爺……侯爺薨瞭!”

如一道雷劈下來打在她頭頂,寧池魚瞬間白瞭臉,震驚不已地回頭看向沈故淵。

“你……”她沙啞瞭嗓子:“你騙我?”

不是說他能救嗎?不是說一定不會有事嗎?薨瞭是什麼意思?沈知白怎麼能死!

沈故淵竟然是一副不急不忙的神態,站起來道:“咱們去看看。”

一把甩開他的手,池魚哽咽著自己跑瞭出去。

她覺得清兒可能在騙她,沈故淵是神仙啊,他說瞭要救人,怎麼可能讓沈知白死瞭?這才五天,才五天,沈知白怎麼可能就死瞭!

馬車急急地停在靜王府,池魚跳下車,一個趔趄就摔在瞭地上,“啪”地一聲響,聽得旁邊的清兒都覺得疼。

然而她很快就自己爬瞭起來,提著裙子就往府裡沖。

“嗚——”四處都是哀哭之聲,池魚越往他們的院子裡走越著急,好不容易走到門口,又摔瞭一跤,手心在地上磨破瞭皮,狼狽得很。

她抬頭,怔愣地看向裡頭。

靜親王一夜之間頭發花白,紅著眼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聞聲看向她,眼裡恨意滔天:“你去哪裡瞭?你身為他的夫人,你去哪裡瞭?!”

恍若未聞,池魚爬起來走進去,看向床上躺著的人。

沈知白安靜地閉著眼,一張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白得像墻。

她伸手過去,想探探他的鼻息。

靜親王大怒,一把將她揮開,怒斥道:“你想幹什麼?知白走瞭,你現在來露出這副神情給誰看?這些天你在他身邊嗎?你照顧他瞭嗎?你連他最後一面也沒回來見!”

這是一個父親心疼兒子的嘶吼聲,池魚聽著,終於意識到,清兒沒騙她,沈知白當真是沒瞭。

膝蓋上一疼,她跌坐在地上,半晌也沒回過神。

“把她給本王拖出去!”靜親王怒道:“我沒有這樣的兒媳,知白也沒有這樣的夫人!”

“是!”外頭的傢奴聽令便進來拖拽,池魚一驚,連忙伸手抓住瞭床弦。

然而,那些個傢奴剛上前一步,就瞧見面前多瞭個紅衣白發的人。那人低頭掃瞭他們一眼,袖子裡飛出好幾根紅線來,繞上他們的手腳,幹凈利落地一收——

幾聲悶響,傢奴們被捆在瞭地上,“哎喲哎喲”地叫喚著。

“你……”靜親王有些愕然地看著來人。

沈故淵心情不是很好,一揮袖子轉過身來,看著他道:“想要沈知白活命,就先別吼瞭,出去站著。”

靜親王如今也算是權傾朝野,這人竟然這樣對他說話,實在很不尊敬。然而先前見識過這位大仙的本事,愛子心切,靜親王忍瞭火氣,看瞭床上的沈知白一眼,就道:“所有人都出去。”

沈故淵不耐煩地補充瞭一句:“包括你。”

靜親王微惱:“這是本王的府邸!”

那又如何?沈故淵冷笑:“你可以不出去,大不瞭我出去。”

寧池魚聽著,立馬伸手拉住瞭他的衣袖,眼裡迸出光來,期盼地看著他。

沈故淵有點頭疼,他給她出頭呢,這丫頭還真是半點也不會拿喬。

靜親王猶豫瞭片刻,還是退瞭出去關上瞭門。知白是他唯一的兒子,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試試。

屋子裡就剩他們兩人瞭,沈故淵回頭看她:“你就這麼不相信我?”

池魚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我也想相信你,可是你看他……他……”

沒好氣地將她抱起來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沈故淵道:“伸手。”

池魚吧嗒吧嗒地掉著淚:“你先看看知白,看我手幹什麼!”

“閉嘴,我比你清楚該怎麼做。”瞇瞭瞇眼,沈故淵道:“再耽誤,沈知白可當真沒救瞭。”

嚇得連忙伸出手,池魚乖巧極瞭地看著他。

手心裡的傷口滲著血,沈故淵皺瞭皺眉,伸手給她蓋上。

池魚隻覺得掌心癢癢的,不一會兒,沈故淵松開手,她低頭一看,傷口竟然就沒瞭。

眼睛亮瞭亮,她抓住他的衣袖,仰頭看著他道:“我就知道你厲害得很,這麼說,你是知道知白會死,但是有法子讓他起死回生?”

淡淡地“嗯”瞭一聲,沈故淵伸手放在瞭她的膝蓋上頭。

池魚擦瞭眼淚,瞬間高興瞭起來:“那你快救他,我不礙事的,一點也不疼!不信我跳兩步給你看看!”

沈故淵抬頭,看進瞭她的眼睛裡。

被他這眼神看得一愣,池魚覺得心口一刺,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你……”她皺眉:“你怎麼瞭?”

這眼神也太傷心瞭些。

“我想瞭很久,突然想起你說過,你欠白若很多。”沈故淵勾唇,深深地看著她道:“你欠瞭他,所以這輩子想還給他,這樣一想,我就好受多瞭,你不是不愛我,隻是,你想還債。”

池魚愣瞭愣,心虛地別開頭:“你在說什麼?白若是誰?”

沒有理會她的裝傻,沈故淵起身,吻瞭吻她的頭頂:“那等你不欠他的時候,記得來找我。”

池魚啞然,感覺到頭頂微微一熱,然後身前這人便轉身,去瞭床邊。

“出去等著吧。”他輕松地道:“有我在,沈知白就算已經下瞭九泉,我也能給他拽回來。”

呆呆地點頭,池魚起身去,關門的時候忍不住再看瞭裡頭一眼。

紅色的背影立在床邊,白發披在身後,如緞如雪。

抿瞭抿唇,池魚關上瞭門。

外頭的人嘰嘰喳喳在說什麼她都聽不太清楚,蹲在門口等著,她一直在想沈故淵那句話。

等你不欠他的時候,記得來找我。

為什麼會說這樣一句話呢?他怎麼就能肯定她聽得懂?在他眼裡,她不是應該什麼都不記得的嗎?

屋子裡許久也沒有動靜,外頭的人都等得不耐煩,卻沒人敢去打擾。池魚就在門口蹲瞭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看見沈知白低笑著朝她搖頭:“你腿不酸嗎?”

眨眨眼,再眨眨眼,池魚伸手捏瞭捏面前這張臉,確定是真的之後,才猛地跳起來!

然而,她蹲瞭太久瞭,血脈已經不通暢,這麼一跳,整個人直接就摔瞭下去。

沈知白連忙伸手接著她,哭笑不得地道:“你冷靜些。”

這要怎麼冷靜啊?池魚抓著他,上上下下看瞭好幾遍,才猛地松瞭口氣:“太好瞭,他當真沒有騙我!”

沈知白頓瞭頓,點頭,神色有些不自然。

池魚沒看見,她一邊喊著清兒去知會靜親王,一邊提著裙子活動腳,左右看著道:“沈故淵呢?我得謝謝他!”

沈知白沒吭聲。

池魚腳靈活瞭就往屋子裡走,她一直守在門口的,沈故淵既然沒出來,那就一定是累得在屋子裡歇下瞭。

不管怎麼說,這回他幫瞭大忙,她至少應該告訴他,自己什麼都想起來瞭,那些舊賬其實可以翻篇,他不必再耿耿於懷。

然而,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

寧池魚裡裡外外找瞭兩遍,有些茫然地看向門口的沈知白。

“他……走瞭。”沈知白道:“他說他該做的事情全部已經做完瞭,所以就去他該去的地方瞭。”

池魚愕然:“這麼高尚嗎?都不接受一下王府的謝意?王爺肯定會重重謝他的!”

“他不是在意那些東西的人。”沈知白垂眸:“你先好生歇會兒吧,看你的臉色,也不太好。”

池魚搖頭,她現在哪裡有心思歇息啊?先請大夫過來再給他診斷一遍,確信沒問題之後,又安撫瞭一番情緒激動的靜親王,然後,她打算去熬粥。

“池魚。”沈知白喊住瞭她:“有個東西,我覺得我該給你。”

“什麼?”池魚不解地回過頭,卻看見他遞瞭一個紅色的香囊,同一個做反瞭的“卍”字過來。這兩樣東西系在一起,看起來不倫不類。

池魚皺眉:“怎麼會在你這裡?”

“他留下的。”沈知白抿唇:“他說,留給你最好。”

哭笑不得,池魚伸手接過來,搖頭道:“這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心思叵測,讓你給我這種東西,不是挑事兒麼?”

沈知白歪著腦袋看著她:“是啊,挺挑事的,挑得我想給你一封休書。”

嚇瞭一跳,池魚怔愣地抬頭看他:“休書?”

“其實一早就該給你的,但那時候你什麼也不記得,拿著休書難免傷心。”沈知白靠在床頭,從枕頭下摸出信封來:“現在你什麼都記起來瞭,也救瞭我的命,咱們兩清瞭。”

薄薄的一個信封,池魚看著,卻沒伸手。

她問:“你不想讓我陪在你身邊瞭?”

那麼多年的執念,怎麼可能不想呢?然而,想起沈故淵,他低笑搖頭:“不想瞭。”

“為什麼?”池魚皺眉。

沈知白語氣輕松地道:“看你勉強留在我身邊,我比你還難受。如今死瞭一趟,我打算重新活過,忘記你,去找個真心愛我的人。”

池魚愕然地看著他。

“你不知道吧?”沈知白朝她眨眼:“在你離開的那幾天裡,我身邊一直有個溫柔的姑娘照顧我,我對她動瞭心,所以……咱們這樁有名無實的婚姻,也該做個瞭結。”

是嗎?池魚皺眉,總覺得這借口牽強得很:“那姑娘叫什麼?”

“懷王之女,白妙音。”沈知白輕咳兩聲:“你還以為是我瞎掰不成?”

她當真是這麼以為的,池魚坐在他床邊,認真地道:“我想過和你過一輩子,也必定會盡一個妻子該盡的責任,你不必因為什麼原因放開我,我不需要自由。”

“怎麼就不信呢?”沈知白輕笑,搖頭道:“那我隻能說實話瞭——我父王早就在催我休瞭你瞭,你最近好像惹得他老人傢很不開心,我這做兒子的,自然要聽父王的話。”

池魚愕然:“王爺?”

“是啊,從我醒來他就一直在說讓我休瞭你重新娶個好姑娘。”沈知白垂瞭眼眸:“父王年紀也大瞭,我總不能還忤逆他,讓他不開心。”

“可……”池魚皺瞭臉:“我最近是因為想讓人來救你,所以……”

“池魚。”沈知白打斷她的話:“咱們不是一路人,給不瞭彼此想要的東西,不如就做回兄妹吧。”

愣愣地看著他,寧池魚傻眼瞭。

沈知白依舊溫柔地伸手將她一縷發絲別去耳後,低聲道:“愛瞭你這麼多年,我也累瞭,你讓我休息一下吧。”

別人給她的感情,要收回去,她沒什麼可質疑的,畢竟她一直是被愛的那一方。池魚發瞭會兒呆,看著沈知白最後確認瞭一遍:“你當真……不要我瞭?”

手指微微顫瞭顫,沈知白閉眼,輕笑道:“嗯,不要瞭。”

鼻尖發酸,池魚呆呆地點頭,拿著休書站瞭起來。

“你……沒必要急著搬東西。”拳頭捏得死緊,沈知白低聲道:“在你找到去處之前,可以一直住在府裡。”

“嗯。”應瞭一聲,池魚沒敢回頭,提著裙子跌跌撞撞地跑瞭出去。

她可真無恥啊,不僅禍害過白若一輩子,今生還要連累沈知白處處為自己操心,他在寫這封休書的時候是什麼心情?說剛剛那些話的時候,又是什麼心情?

她從來騙不過他,可他怎麼就不知道,他也從來騙不過她啊?什麼喜歡上瞭別的姑娘,什麼父王讓他休妻,說謊一點也不適合沈知白,他眼睛一閃就會露餡!

沈故淵到底跟他說瞭什麼?為什麼他會休瞭自己?

咬咬牙,池魚出門便往月老廟趕,她要去問問他,問問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然而,當她到瞭地方的時候,抬頭看見的卻是一片荒蕪的梅林。

月老廟不見瞭,連塊瓦都沒剩下。

“沈故淵?”她瞪大眼,在梅林裡跑瞭兩步,四處看瞭看。

沒有人。

那麼大的廟宇,怎麼可能轉眼之間就不見瞭?她不死心地提著裙子四處跑,跑遍瞭半個梅林,茫然四顧。

人呢?廟呢?

“池魚姑娘。”有人喊瞭她一聲。

池魚慌忙回頭,卻見是鄭嬤嬤,捏著手站在不遠處,她的神情看起來很是嚴肅。

“嬤嬤!”她連忙過去,看著她問:“沈故淵人呢?我有事要找他,月老廟怎麼也不見瞭?”

鄭嬤嬤眼神復雜地看著她。

“怎麼?”被看得莫名其妙,池魚道:“我說錯什麼瞭嗎?”

“姑娘。”忍瞭忍情緒,鄭嬤嬤淡淡地道:“主子已經走瞭,您找不到他的,也不必在這裡等。月老廟是他在人間的魂棲之所,如今……沒必要存在瞭。”

池魚沒聽明白:“他去哪裡瞭?回天上瞭嗎?可他要我來找他的啊。”

“您是當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鄭嬤嬤語氣有些沉:“他一早便與你說過,強行救生死簿上有名之人會是什麼下場,您非要他救,如今卻說要來找他?”

什麼?

池魚呆瞭呆,腦海裡響起個聲音——上瞭生死簿的人,我若強行去救,那便會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

搖搖頭,池魚皺眉看著鄭嬤嬤:“您何必同我開玩笑?”

鄭嬤嬤眼神沉痛:“他是百年的神仙,如今魂無所歸,我為什麼要同你開玩笑?池魚姑娘,老身費盡心思將你二人湊在一起,無非是想彌補你們的緣分,讓你們有個好結果,您並未珍惜過,就算知道沈羲一直深愛您,知道很多事都是誤會,您也沒有珍惜他。那現在,您為什麼要來找他?”

心裡猛地一沉,池魚腦子裡一片空白。

……

“這套好看,你穿上試試。”

“對不起。”

“你有想去的地方嗎?我跟你去。”

“認識。我曾在這裡,喜歡過一個人。”

……

他這是……在跟她告別嗎?

她裝作什麼也沒想起來,他也就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給她買糖葫蘆,給她熬湯,給她好看的紅裙子。這些,都是他欠寧微玉的。

他跟在她身後走,是因為這輩子她跟在他身後走瞭很久,一直沒有得到他的回頭。他說他喜歡過一個人,是因為她從來沒從他嘴裡聽見過喜歡,她以為他不喜歡她。

沈故淵一早就知道要救沈知白會讓他自己魂飛魄散,所以他說,你再陪我一段時間。

他也知道她欠沈知白的,所以他說,那等你不欠他的時候,記得來找我。

心口絞痛,池魚發現自己連哭的力氣都沒有,睜大眼呆呆地低頭,手裡還躺著紅色的香囊和泥烤的“卍”字。

“他讓我來找他的……”她低聲喃喃:“他說讓我來找,結果又找不到,他騙我……最後他還是騙瞭我……”

鄭嬤嬤皺眉看著她。

“怎麼會這樣呢,他那麼厲害,從前就那麼厲害,如今是神仙瞭,怎麼可能會死?”

“他不是這麼高尚的人,他一向很自私的,隻要能將我留在身邊,他不擇手段的……”

“眼下我可以來找他瞭,他怎麼又不要我瞭……”

“他總是丟下我,好多好多次瞭,總是把我丟開,好像隻有他的心是心,我的心是石頭一樣……”

“他不會心疼我嗎?我一個人留在這裡,他沒有想過我會難過嗎?”

捏緊手裡的東西,池魚小聲地碎碎念,越念捏得越緊,眼裡卻是一滴淚都沒有湧出來。

鄭嬤嬤終究是有些不忍心瞭,低下身來拍瞭拍她的肩膀:“逝者已矣,你百年之後也會歸於塵土,不必太執著。”

池魚抬頭看她,呆呆地道:“人都會歸於塵土,可我若不執著,為何要活這一遭?”

鄭嬤嬤一噎,無言以對。

池魚在梅林裡坐瞭很久,久得鄭嬤嬤都沒瞭耐心,轉身離開瞭。

太陽升起又落下,不知道過瞭多久,寧池魚總算意識到世上再也沒有一個叫沈故淵的人瞭,終於是捏著手裡的東西,嚎啕大哭瞭出來。

人的一輩子真的很短,但能經歷的愛恨實在太多,最學不會的就是放下。她不可能放得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放得下。

梅林之外,沈知白安靜地站著,他臉色還有些蒼白,人卻是已經精神瞭不少。

風吹起他的白狐鬥篷,他遠遠看著那頭哭得撕心裂肺的人,心口悶疼。

在他醒來的時候,沈故淵半跪在他的床邊,伸手撐著床弦,嘴裡有大口大口的血噴湧出來。鮮血落在地上,染紅好大一片。

他嚇著瞭,連忙起身問:“你怎麼瞭?”

沈故淵神色平靜地抹著嘴角,見血抹不幹凈,便由它流,然後低笑一聲對他道:“我可能要走瞭。”

“去哪裡?”莫名有點心慌,沈知白伸手就抓住他的衣裳。

紅艷艷的衣裳,上頭濕潤血腥,驚得他瞪大瞭眼。

“往後……寧池魚要交給你照顧瞭。”沒有回答他,他自顧自地道:“她欠瞭你情債,我用我的命還給你。下輩子,她是我的,與你無關。”

沈知白大震,伸手想去扶住他,然而沈故淵的身子卻如煙霧一般,慢慢散開瞭。

“喂……”他驚慌伸手,卻抓不住那煙霧,最後一眼看見的,是沈故淵那傾國傾城的笑顏。

風大瞭些,沈知白看瞭那頭許久,還是抬步走瞭過去。

……

五年後。

十一歲的皇帝坐在朝堂之上,聲音依舊稚嫩,語氣卻已經有瞭帝王該有的霸氣:“眾愛卿平身——”

“謝陛下!”

百官森列,秩序井然,大梁在經歷五年前的一場天花之後,朝中血液更換瞭不少,餘丞相死於天花,知白侯爺和忠親王卻是僥幸活瞭下來。在他們的扶持下,幼帝穩坐龍位,開始逐步理政瞭。

“朕昨日做瞭個夢。”皇帝皺眉道:“夢裡有個紅衣白發的仙人,要朕徹查忠勇侯貪污一事。”

此話一出,滿朝嘩然,忠勇侯沈萬千連忙出列跪倒:“臣惶恐!”

那些個說他貪污的折子不是已經被扣下來瞭嗎?皇帝怎麼會夢見的?這也太稀奇瞭!

帝王怒道:“別總跟朕說什麼惶恐惶恐的,有案子就去查!楊廷尉何在?”

楊清袖出列拱手:“臣在。”

“這案子交給你。”帝王道:“給朕查清楚,若有隱瞞,朕絕不手軟!”

“是!”

沈知白站在臣列裡,微微有些走神。

“侯爺?”皇帝好奇地看瞭他一眼:“你在想什麼?”

回過神,沈知白拱手道:“乍聽陛下說夢見仙人,有些驚奇罷瞭。”

“朕也覺得稀奇。”皇帝嘀咕道:“那樣子看著好熟悉,朕卻想不起來是誰。但他長得可真好看啊,貌美如花。”

旁邊的忠親王一聽就笑瞭:“陛下夢見貌美如花的女仙,怕是時候充盈後宮瞭。”

皇帝皺眉:“不是女仙。”

“不是女仙,何以貌美如花?”忠親王搖頭:“陛下不必擔心,這些事情,臣等會安排好的。”

皇帝懊惱地辯駁,幾位資歷老的王爺暗笑不語,獨沈知白僵硬地站著,震驚地看著皇帝。

《池魚思故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