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願意上神壇的,隻有母親

已經下班瞭,秦峰卻不想關電腦。這段日子他和安心分床睡,是秀芳要求的,說怕他休息不好,影響第二天上班。他如釋重負,又覺得有點負罪感。秀芳反而代女兒向他道歉,說她因殘情緒喜怒無常,要他多擔待。

分床睡,他也失眠。有時上洗手間,看到那屋的燈仍亮著,他知道她們還沒睡。安心睡不著,被她折騰的人換成瞭秀芳。後來安心說晚上睡覺不用陪,身邊沒有人她反而自在,於是第三天秀芳開始睡客廳的佈藝沙發。秦峰不忍,秀芳安慰他說自己頭一沾枕頭就睡著,睡哪裡都不礙事。那沙發是純沙發,不是沙發床,窄窄的一條。胖大的秀芳躺在上面,連翻身都難。有人長期睡這樣的沙發,傢便顯出倉促湊合的氣息來瞭。他有天想跟母女倆說不然他回父母傢住一段,話到嘴邊又咽瞭下去。

每天一下班,秦峰拖著疲憊的步伐上瞭樓,到瞭傢門口,胸口就開始發堵。晚上七點保姆就離開瞭,三人吃過飯,秀芳收拾完就去鍛煉瞭,或長跑,或去健身房。傢裡隻剩他和妻子兩個人,氣氛非常沉重。

說起丈母娘減肥這件事,秦峰倒打心眼兒裡佩服。她已經瘦瞭四十斤,雖然一百六十斤還是胖,但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瞭。她那些寬大得如佈袋子的衣服都穿不瞭瞭,可以上商場買胖人款瞭。他躍躍欲試,也想跟著去健身房,但知道沒戲。秀芳走瞭,保姆下班,照顧妻子是他當仁不讓的義務。

有天秦峰說,反正人民公園離傢就兩公裡,要不然把安心推過去。安心可以看著他和秀芳長跑,或者跟旁人聊聊天,這也是不錯的康復方法。秀芳很高興,連聲附和。但安心毫無興致,一口回絕。兩個人再勸,安心翻瞭翻白眼:“大晚上的,就別讓我出去嚇人瞭。換你,夜裡看到這樣一張臉,不害怕嗎?”她那條長疤的確太醒目,最近她索性不紮頭發,讓頭發散下來,遮住那帶傷的半邊臉,整個人因此顯得更無精打采瞭。秦峰偶爾看一眼,見她嘴唇枯白,披頭散發,眼神呆滯,加上那條疤,真像個女鬼啊。他不由得打個寒噤,立刻偏過頭去,同時又對自己的反應感到心虛。他是她的丈夫啊。

為瞭彌補那一瞬間的憎惡,秦峰積極搜集資料,跟安心說,不然他請個長假,去北京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院,把那疤做瞭吧,那可是全國數一數二的整形醫院。安心很動心,但是打瞭半天咨詢電話,醫院接線員說得非常保守,說再厲害的整形手術,也不可能把疤痕完全做沒瞭,隻能是淡化。而且你人沒來,沒看到傷情,我們更不敢誇海口。安心又頹瞭。秦峰很煩,言語間不免就帶瞭情緒。她永遠想回到出事前的狀態,可這是不可能的。安心本來就易被激惹,一下子又暴怒,宣稱到死也將帶著這傷疤,永不整容。兩口子著實冷戰瞭兩天。

如果安心能對他溫柔一點,脾氣別那麼冰冷別扭,秦峰會對妻子有更多的憐惜。問題是她對他隱約有種僵持的敵意,一種窺探的態度,叫他很難受。比如她疼,明明他在身邊,她一聲不吭,要他主動發現,給她拿藥倒水,溫言軟語地安慰。安慰她也沒有回應,梗著脖子,像生氣一樣,最多淡淡地嗯一聲。一般的女人難道不是應該含淚點點頭,依賴地靠到男人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他,表現出感激之情嗎?他高大健康,全須全尾,又不是他的錯。

安心是傲氣的,相親的時候介紹人就說過,但她那麼漂亮,有傲氣的資本。她跳起舞來整個人都在發光,秦峰簡直太崇拜瞭。是他主動追求安心的,鮮花、禮物三天兩頭送,他是安心的小迷弟,整個培訓學校都知道。那會兒他天天到學校等著接她下班。

秦峰知道安心態度背後的心理動機:她接受不瞭自己與從前的落差。從前被追捧得有多高,現在她就有多痛苦。為此她要以最大的惡意來折騰周圍的人,好來考驗他們對她的愛。如果得逞,她就會以先知的態度自得:你瞧,我早知道;如果不得逞,她不信,必要加倍惡劣,總之她存心要搞砸一切。

周末秦峰回父母傢,父親問起安心的情況,秦峰隻是嘆氣。母親小心翼翼地問,她要恢復到何時才能備孕?秦峰沉默著。父母對視瞭一下,雖不知道內情,也大略猜到那將是遙遙無期。下一次秦峰父母去秀芳傢探望兒媳婦,知道秀芳睡沙發後,脫口而出不然讓秦峰回傢住吧,省得親傢母休息不好。秀芳怔瞭一下,秦峰立刻拒絕。但已經看到安心的神情黯淡瞭下來。他私下生氣地跟父母說,現在安心非常敏感,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引起她的胡思亂想。我搬回傢住,你讓她怎麼想?下一步莫不是要離婚瞭?那樣我成什麼人瞭?拋棄殘疾妻子的勢利小人?這輩子我還要不要做人瞭?我不能走,這包袱就是死我也放不下瞭。

父親在電話裡安靜地聽著。等兒子發泄完,他道:“我讓你離婚瞭嗎?怎麼也不能幹那種事。我隻是覺得,你平時要上班,現在這樣下瞭班回到傢還要照顧她,休息不好。莫不如倒一下,周一到周五在咱傢住。周末兩天全心全意地陪她。”

秦峰道:“我丈母娘晚上要出去鍛煉,雷打不動。保姆隻能待到七點。她傢那麼小,根本住不下住傢保姆。”

但是秀芳不知怎麼的,有天居然跟秦峰說,讓他周一到周五在父母傢住,周末再回來。秦峰很惶恐,秀芳說是他母親跟她講的,為瞭他的工作著想。她想想也覺得有道理,就同意瞭。秦峰不同意,秀芳道:“你是咱傢的經濟支柱,確實不能讓你白天黑夜地連軸轉,影響工作。我晚上就不去鍛煉瞭,都集中在白天,這樣問題不就解決瞭嗎?”秦峰恍然,覺得這個理由非常充分,心裡一陣輕松,半推半就地同意瞭。秀芳讓他不用擔心安心的想法。

秀芳其實是這樣想的,秦峰搬走這件事早在她預料之中,再壞的結局她也在腦中過瞭千百遍,想出應對的種種辦法瞭。秦峰今天不搬走,遲早也會搬走。莫不如盡早走,刺激一下安心,讓她有危機感。

秦峰和安心的日子太短瞭。他追瞭她半年,戀愛半年,結婚一年,滿打滿算兩年。兩年,不足以讓一對男女血肉相連。即便是天雷勾地火轟轟烈烈的愛,又有多少能經得起貧窮和疾病的考驗?死不瞭的重殘更是愛情的頭號殺手瞭。將心比心,出車禍的是秦峰,安心能全心侍候他一輩子嗎?

秦峰進臥室,收拾著一些換洗的衣物。安心靠在床頭看書。他坐到床邊,跟她解釋為什麼要回父母傢住,一再強調他周末就回來。安心抬眼看著他。沒什麼心虛的,秦峰想,所以他迎著安心的眼神。兩個人對視瞭幾秒,安心移開視線,繼續看書,臉上波瀾不驚,一句話也沒有。秦峰那一大堆話餘音裊裊,顯出聒噪之後的空虛。他臉上微熱,又覺得沒意思,抱著衣服走出臥室。

秦峰走瞭,晚上保姆下班,隻剩母女倆。每個屋的燈都亮著,電視裡正播著喜氣洋洋的歌舞,窗外傳來小區廣場舞的音樂,但這一切隻是讓屋裡更孤寂。安心坐在輪椅裡,微歪著頭,對著電視似看非看。秀芳想起二十八年前從火葬場回到傢的那一天,也是這樣,屋裡空空蕩蕩的,瘦瘦小小的安心坐在沙發上玩著一隻塑膠小豬,她看著女兒,心情無比淒惶。兜兜轉轉,又回到孤兒寡母的境地裡瞭。不,比二十八年前更絕望。那個時候有盼頭,因為孩子會長大,而現在有什麼?

秀芳把電視關瞭,安心微動瞭下,卻沒有扭頭看她。

秀芳問:“你老公走瞭,你有什麼想法?”

安心不說話。秀芳開始罵她天天給秦峰甩臉子,好人也被她趕跑瞭。安心想,就是因為不想在丈夫面前顯出低三下四來,所以她才率先給他冷臉看的。母親以為她溫柔地請求他的憐憫,他就會愛她嗎?不,他會更蔑視她。與其被蔑視,不如被反感。這樣他最後的記憶,就是她倔強冰冷的拒絕,而不是痛哭流涕的哀求。母親倒置因果瞭,枉活這麼大歲數,竟看不透人心?此生不求人!絕不求人!永遠不求人!

秀芳喋喋不休半天,見女兒一臉的走神,根本沒聽進去,更加惱怒瞭。

秀芳把輪椅轉向自己:“明天去定做假肢。”

安心簡短:“不去。讓我走。”

她要回臥室,但秀芳抓住輪椅,想往外推。兩個人較勁,安心手緊緊按住輪椅扶手上的控制開關,輪椅剎住不動,秀芳使勁去掰安心的手,安心指關節都發白瞭。眼看拗不過秀芳,安心急瞭,用另一隻手的指甲狠狠摳瞭一下秀芳的手,一下子摳掉手背上的一塊肉。安心不忍,松開手,看血微微從創口滲出。

“讓你走?你能去哪裡?”秀芳聲音平靜,帶著哀痛。

安心哽咽。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隻有自己是最可靠的。丈夫會變心,孩子會長大離開,父母會死在你前頭。你不學著靠自己活下來,將來怎麼辦?中國可沒有安樂死。”

秀芳系上她平時跑步的腰包,把手機和鑰匙裝進去。幸虧天宇教會她微信支付,去哪裡都不用帶錢包。她推著安心走出門。安心問道:“你要帶我去哪裡?”

“人民公園。”

安心又緊緊按住輪椅扶手上的控制開關,秀芳連抱帶拉,連拖帶拽,氣喘籲籲地把輪椅弄進電梯裡,咬牙道:“我今天非得讓你出這個門不可。”她關上電梯門,電梯下行。安心在電梯廂裡用力揮動拳頭打秀芳。但那拳頭落在她厚實的肉上,根本無濟於事。又或者說秀芳忍著痛不表現出來。打吧,讓女兒打一打,出瞭氣,心情會好一點。

去人民公園隻有兩公裡。如果平時,秀芳就跑過去,兩千米現在對她來說隻是開胃小菜。不過有瞭安心,她就隻能走著去。這兩公裡走得無比艱難,安心一路抗議,使勁鬧著別扭。她剎住車,秀芳就去摳她的手,倒拉著車前行。她故意猛地往前栽,把秀芳撞倒在地。秀芳站起來,連土都不拍一下,拽著車繼續走。車在身邊呼嘯而過,路人詫異地看著這母女扭打掙紮。有個年輕人停下來問要不要幫忙,秀芳滿頭大汗,道謝著拒絕。就這麼著,耗瞭一個多小時,秀芳終於把安心帶進瞭人民公園的門。

也許是累瞭,也許是秀芳手背上被安心摳過的地方仍流著血,在某一瞬間,安心的心軟瞭,總之她不再撒潑,靠在輪椅上任秀芳推著。到公園廣場時已經八點多,正是晚上鍛煉的高峰。踢毽子的,打羽毛球的,耍劍的,跳舞的,應有盡有,熱火朝天。老老王滑著輪滑在人群中穿梭,老王還是背著手東張西望。父子倆見到秀芳,連忙過來。

老老王大聲道:“小趙,這是你閨女吧?總聽你說,今兒算是見到啦。”

老王走到安心面前,友好地打招呼,態度有點像逗小朋友,安心和他兒子差不多大。“你好啊,安心,你媽常提起你。這是我爸。你叫我王大爺,叫他老王大爺,別搞混嘍。”

安心經剛才一番折騰,出瞭一身的汗,頭發粘在臉上。她微躲著兩個人的視線,點瞭點頭,勉強算是打瞭個招呼。秀芳從口袋裡掏出皮筋,把安心這些天一直散著的頭發攏起來。安心一掙,秀芳溫和而堅持:“紮起來精神。你這疤他們都知道,沒必要遮遮掩掩。”

父子倆在明亮的夜燈下,看到安心臉上那長長的一道,心裡暗吸瞭口涼氣,升起來強烈的憐憫。老老王道:“就是,我覺得還好,沒那麼嚴重。你覺得呢?”他轉向兒子。老王誇張道:“不嚴重,再說瞭,誰會盯著別人的傷使勁看呢?你媽說瞭,過陣子帶你去北京做整形。我覺得沒問題,能下去。”

秀芳推著安心往人群中去,老王父子倆跟在一旁。他們長期在這裡鍛煉,熟人不少,不時停下來聊天。每當有人詫異地看著安心,秀芳就會朗聲道:“我女兒,出瞭車禍。命大沒死,但留疤,還截肢啦。”大傢紛紛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人活著比什麼都強。”“沒事,配個假肢一樣走。”亮出這傷口,就像被當眾脫衣一般,安心一開始又驚又怒,狠狠地瞪瞭母親一眼,但在人群中不便發作,隻能強作鎮定。漸漸地,她覺得好像也沒有那麼不堪,心情平復瞭一些,因為人們並沒有像她想象的那麼在意她。偶有人回頭看她一眼,嘀咕著,更多的人還是忙著自己的事兒。老老王輪滑滑得飛快,一會兒跑到遠遠的前面去,一會兒又滑回秀芳母女面前,一個急剎車,炫著技。有人大聲沖他喊:“老王大爺,你的煤氣罐兒呢?不會是拿回傢做飯瞭吧?”他哈哈大笑,張著雙手,像飛一樣翩然滑遠,白胡子在風中飄著。

四人來到涼亭,這裡一堆老頭老太太正在跳舞,是很老舊的迪斯科舞蹈。音箱裡放著歌曲《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幾個人手裡拿著沙錘或手鼓應和著音樂的節奏,居然還有一個人打著快板,各種混在一起,形成滑稽卻又和諧的樂聲。跳舞的自得其樂,伴奏的也沉醉其中。他們不能叫舞蹈,隻是非常本能地扭動身體。安心被這奇特的協調吸引住瞭。秀芳走到他們中間,跳起舞來。縱然已經減掉那麼多斤,她還是胖,跳起來渾身肉都在顫。但她毫不在意,興高采烈地扭動著肥碩的屁股,對著安心喊道:“閨女,看你媽有跳舞的天分嗎?”

安心職業病犯瞭,心裡點評著:母親矮胖,反倒下盤穩定性好,做技巧容易,要是跳街舞倒是一種優勢;她左邊的黑衣老頭,腳步很有彈性,律動挺自然,學桑巴一準兒好看;再過去那老太太,瘦高,脖頸長,氣質優雅,跳芭蕾本該合適,無奈同手同腳,肢體僵硬。舞蹈這件事就是看天分。同樣的動作,有人跳就是好看,有人跳就說不出的別扭。

老老王滑到她身邊,欣賞著,用下巴示意兒子:“你也跳去。”

老王手肘靠著輪椅,懶洋洋道:“我可不去,太難為情瞭。”

老老王罵道:“你個兔崽子,能躺著絕不坐著,能靠著絕不站著。懶出蛆瞭。”

老王笑吟吟地說:“爸,我一會兒是兔崽子,一會兒是王八蛋、龜兒子、龜孫子,一會兒又是老小子。到底是什麼物種,什麼輩分,你給個準話。”

安心笑瞭,父子倆也笑瞭。秀芳看到女兒笑瞭,眼睛一亮,腳步更加輕盈,動作幅度更大。黑衣老頭似被她感染,突然加速抖動著身體,腳步交錯,忽前忽後,圍著秀芳轉圈。周圍的人喝起彩來。夜風襲來,樹葉沙沙,草葉的清香撲鼻而來,沾滿瞭頭發和衣角,舉目四望,燈下,樹下,到處都是正在鍛煉的人。這是車禍以來,安心第一次到戶外,她深吸瞭口氣,閉上眼睛,心中百味雜陳。這火熱的生活啊!造物主為什麼要賜予人這樣敏銳的觸覺,使她每一個細胞都能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存在呢?

一曲完畢,秀芳微微出汗,向他們走來。老老王脫下輪滑鞋,說今天的長跑還沒跑呢。秀芳把安心交給老王,兩個人跑向湖邊的路。老王推著安心在廣場散著步,兩個人看著他們的背影,各自出神。今晚是安心長這麼大頭一次見母親運動的場景。母親為瞭減肥,長跑又擼鐵她知道。但親眼所見,還是給她不小的震撼。那個胖成一堵墻、步履蹣跚如企鵝的母親,那個滿城買不到一件合適的衣裳、剛入五月就熱得滿頭大汗的母親,如今跳起舞來率性奔放,在斑駁的樹影中步伐矯健,雙臂擺動堅定有力,如一匹老獸穿梭在叢林中。

老王說:“安心,我這爹,你這媽,真不是一般人。你說呢?”

安心滿心歡喜,想笑,不知為什麼又難過得想哭,眼睛發熱,答:“是啊。”

老老王和秀芳並肩跑著,聊著天。老老王道:“小趙,我有個主意。”

秀芳道:“您說。”

“你應該帶安心去健身房看看。”

秀芳扭頭看著他,老頭的眼睛在微光中亮亮的,堅定地朝她點著頭。

《如果奔跑是我的宿命(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