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上的桃花開得繁盛,盛至極點,就開始大塊大塊地衰敗。即便是衰敗的花泥,似乎也是桃粉色的,配合著前些日子鶴林寺艷僧的傳言,倒給這山裡增添瞭不少旖旎的色彩。
山裡不似山下炎熱,清爽極瞭。薑梨和桐兒再不必同從前一般做無盡的活計,柳夫人臨走前留下瞭足夠的吃食和銀子,玉香也在一邊幫襯著。尼姑庵裡沒有瞭那些惡尼,桐兒的笑聲都飛揚瞭許多。
六月初二的時候,尼姑庵外突然有瞭嘈雜的人聲。桐兒正坐在窗前聽玉香說燕京城這些年發生的奇聞異事,聽見人聲便是一怔,奇道:“外面出什麼事瞭?”
坐在下首並著桐兒聽玉香說話的薑梨眼眸一動,輕聲道:“來瞭。”
“什麼來瞭?”桐兒不解。
薑梨微微一笑:“接我們的人來瞭。”
玉香心中思量幾分,站起身道:“奴婢先去外面瞧一瞧,二小姐先在此坐一坐。”
“不必。”薑梨笑著站起身:“我也跟著一道去吧。”不等玉香說話,她便率先往屋外走去。桐兒見狀,急忙跟著起身追出門,道:“奴婢也去!”
自從出瞭瞭悟大師和靜安師太一事後,鶴林寺且不說,尼姑庵卻差不離是荒廢瞭。本來這裡的香火就不旺盛,聲名一落千丈後,哪個正經人傢願意主動往這裡來,巴不得離這等污穢之地遠遠的,免得也被人連帶著指指點點。
因此,安靜瞭大半月餘,突然來瞭人,便顯得格外明顯。
剛出瞭尼姑庵庵堂的大門,便見門口早已陸陸續續地站著一群人,約有二十來人,大半人穿著護衛傢丁的衣裳,還有些丫鬟打扮的。為首的是個黑壯的婦人,穿著綢緞小衫,頭發上插著晃花人眼的足金釵子,三角眼,因著身材高大,眼神都帶瞭幾分居高臨下的兇惡。
這些人站在這裡,實在格格不入。為首的婦人打量瞭一下走出門來的三人,目光極快地落定在薑梨身上,上前一步,道:“奴婢見過二姑娘。”
薑梨沒有回答,含笑微微側身,受瞭這個禮。她並非真正的薑傢二小姐,是以也不知道這婦人姓甚名誰,不過也不值得懼怕罷瞭。
那婦人見薑梨非但不接話,還從容地受瞭她的禮,不由得有些詫異,忍不住抬頭打量薑梨。
事實上,時間過去瞭六年,整個薑傢還記得薑二小姐的人實在不多,便是當初見過薑梨的,隻怕如今連這位小姐的容貌也記得模糊。此刻抬眼看去,婦人隻覺得眼前的少女陌生至極。當初薑梨送往尼姑庵時尚且隻是個稚嫩女童,然而如今眼前的女孩子,衣裙素凈,眉眼清澈,亭亭玉立地站在這裡,便讓人心中說不出的熨帖。
不愧是薑首輔嫡出的姑娘,清落高潔的模樣,真是和她父親如出一轍。婦人的心裡沒來由得浮起這麼一句話。
桐兒眨瞭眨眼睛,語氣古怪道:“孫嬤嬤,您怎麼來瞭?”
原來這婦人姓孫,薑梨心中想著。隻聽孫嬤嬤笑道:“夫人命奴婢接二小姐回府,二小姐在此呆瞭幾年,夫人心中掛念不已,多次同老爺說起想將二小姐接回府中,前些日子老爺總算答應瞭,夫人立刻就讓奴婢帶人來接二小姐。”
隻說夫人季淑然想接薑梨,首輔薑元柏反而百般阻撓,聽起來她這個女兒的確很不得生父喜愛。這到底是事實還是挑撥,薑梨當然不會瞧不出來。
她笑著沖孫嬤嬤頷首,道:“多謝母親掛念,薑梨在尼姑庵裡也時時刻刻惦記著母親,不能侍奉在母親跟前盡孝,一直頗為自責遺憾。如今總算要回府瞭,母親的一片心意,薑梨不敢忘懷,今生今世,一定會想法子報答。”
她說話的聲音輕柔溫順,孫嬤嬤聽著聽著,卻覺得自己的胳膊不知為何遍佈瞭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仿佛六月的炎炎夏日,竟也生出點點寒意,不動聲色地拂過她的心頭。
孫嬤嬤一時啞然。
還是玉香打破瞭沉默,玉香笑道:“既然如此,薑二小姐能回府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敢問嬤嬤,打算帶二小姐何時動身?”
孫嬤嬤這才註意到玉香,探詢地問道:“這位是……”
“奴婢的夫人是承德郎府上的柳夫人,”玉香笑道:“我傢夫人心疼薑二小姐,本想當初就帶著薑二小姐一道回燕京的,薑二小姐不肯,夫人就讓奴婢留下來照顧薑二小姐。”
承德郎府上柳夫人的貼身丫鬟,竟然留在這裡給薑梨使喚,薑梨何時與承德郎夫人這般親近瞭?孫嬤嬤心中生疑,嘴裡卻回答道:“夫人當然是希望二小姐越早回府越好,等二小姐收拾好行李,就即刻動身。”
“如此,”薑梨嘴角一翹,“正好,咱們現在就出發吧。”
此話一出,周圍人都愣住,包括那些車馬旁的傢丁。孫嬤嬤掩住眼中的鄙夷,道:“二小姐不必如此心急,夫人既然說出,就一定會讓二小姐回府,何必……”
“不是心急,”薑梨打斷瞭她的話,“而是沒什麼可收拾的。”
孫嬤嬤一愣。
“我沒什麼行李,便是當初帶過來的那些行李,六年瞭,嬤嬤該不會以為還剩下什麼吧。嬤嬤又不是不知道,我可沒帶什麼金銀珠寶,隻帶瞭些衣裳,如今那些衣裳我也早已穿不下瞭,整個尼姑庵裡,我唯一有的就是桐兒,把桐兒帶著回去就夠瞭,至於那些木頭凳子碗筷……莫非首輔府裡還需要麼?需要的話,我便讓桐兒把它們都收起來。”
孫嬤嬤的臉“騰”的一下紅瞭。
當著玉香的面,薑梨這話豈不是說首輔府虐待瞭她這個嫡出的女兒?在山裡呆瞭六年,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用,不名一文,如今要離開瞭,連行李都收拾不出來一件。她這個下人都還有幾件首飾呢!
要知道玉香府上的男主子,承德郎柳元豐可是和夫人季傢不對盤,曉得瞭這些事,誰知道會怎麼做文章!
孫嬤嬤看向薑梨,薑梨一臉認真地看著她,仿佛並不明白方才那番話中,包含的深意與譏誚。
一瞬間,孫嬤嬤覺得有些棘手。
這個離開瞭薑傢六年的二小姐,並非如書信中所說的沖動無腦,她溫柔客氣,卻並不能讓人輕易討得瞭好去。
孫嬤嬤勉強擠出一個笑,道:“那好吧,二小姐,容這些護衛喝口茶歇歇腳,咱們就啟程出發。”
薑梨感激地笑笑:“多謝嬤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