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日一日的過去,自那天遇到海棠過後,已經過去瞭九日。
這九日裡,海棠也如同司徒九月說的那般,教司徒九月用毒蜘蛛來給海棠醫治臉上的傷疤。過程的艱苦海棠並沒有明說,但前來回報消息的趙軻說起此事的時候,面上仍舊帶瞭些不忍的神情。
可見是真的很痛苦。
海棠還是忍瞭過來,毒蜘蛛醫治的頭七日是最難熬的時候,海棠這七日裡,並沒有用手抓撓傷口,算是平安度過。隻要接下來不橫生枝節,再過不瞭多久,就能恢復到原先的容貌。
吃過的苦沒有白費而是有瞭極好的成果,總歸是令人高興的一件事。就在這短暫的喜悅中,迎來瞭薑二小姐在燕京城時隔八年後的第一個新年。
一大早,薑梨就穿上瞭裁縫做的簇新的衣裳,青緞掐花對襟外裳,碧霞雲紋煙水裙。她平日裡喜愛素淡的顏色,因此衣料的顏色也並不鮮艷,但料子都是上乘的,做工也極為驚喜。半年來她的個子比起從前更長高瞭一點,裊裊婷婷,秀麗逼人,是燕京城裡少見的亮色。
桐兒把檀木蓮花銀簪插在薑梨的發髻上,瞧瞭瞧鏡子,自己也頗感滿意,道:“成瞭,姑娘且看看。”
薑梨看著鏡子裡的姑娘,仍舊是陌生的。但如今她已經不再排斥薑二小姐這個身份,似乎打心底也接受瞭這個事實,在大半年的相處中,與這個新的身份也熟悉瞭下來。
她道:“走吧,去晚鳳堂給老夫人請安。”
新年伊始,是要給老夫人請安的。
晚鳳堂裡,薑傢人都齊聚一堂,因著是新年,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意。除瞭薑幼瑤以外,薑丙吉年紀小還不知事,薑幼瑤卻是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她不明白,自己的母親死去瞭,為何薑傢人還笑得出來?在薑傢這些年,季淑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相處瞭十來年的情誼,何以一朝就煙消雲散。薑傢人也實在太薄情瞭!
她慣來總是將所有的問題都怪責到旁人身上,卻不想想季淑然究竟做瞭什麼。別說是為季淑然傷心難過,便是季淑然死瞭,旁人都要叫一聲死得好的。薑幼瑤將所有的不高興表現在臉上,卻讓薑老夫人看著更加失望瞭,這個孫女冥頑不靈,不知好歹,看來多年前就被季淑然養歪瞭,可悲那時候他們都還沒發現,以至於變成如今的性子。
薑老夫人打算晾一晾薑幼瑤,便和盧氏幾人說話,並未理會薑幼瑤。薑元柏也正與薑元平說著近幾日的事,薑幼瑤隻覺得自己好像被薑傢人都孤立瞭起來,氣得渾身發抖。
正在這時,薑梨進來瞭。
薑梨一進來,便依次給薑老夫人一行人請安。薑老夫人高興地受瞭,從丫鬟手裡接過裝著銀錁子的荷包塞到薑梨手裡。盧氏也送上瞭荷包,薑幼瑤眼尖地瞧見,盧氏給薑梨的荷包,比給她的要大多瞭。
真是蛇鼠一窩,狼狽為奸,薑幼瑤心中恨恨地想,當初若不是薑梨將自己的母親害死,盧氏也不會接過掌傢之權。說不準盧氏早就和薑梨勾結在一起瞭,就是為瞭害死季淑然!
薑元平也笑呵呵地與薑梨說瞭幾句話,他是男子,平日裡總是一副笑瞇瞇的和氣模樣,實則是個笑面虎。但對於自己的侄女,倒也是存瞭幾分長輩的慈愛。尤其是薑梨表現出過人的智慧,讓薑元平更加滿意。有一個聰明的侄女,比有一個愚蠢的侄女,更會給傢族帶來好處,至少不會到處闖禍。
三房楊氏也給瞭薑梨荷包,薑梨本以為,三房沒什麼銀錢,並不會給多少。但這個荷包竟然沉甸甸的,下意識地,薑梨看向楊氏,驚訝地發現,楊氏的穿戴比起從前要昂貴多瞭。
三房是薑傢裡最窘迫的一房,薑老夫人不管他們,楊氏的嫁妝不豐厚,全憑薑元興一人的俸祿。那點俸祿勉強隻夠一傢人支用,正是因為如此,當年的薑玉娥才會討好季淑然母女,指望能得到一些“禮贈”。
不過眼下薑梨瞧見薑玉燕,薑玉燕的衣裳也是薑老夫人令人一起做的,衣料簇新,但她頭上那支鎏金雲形瑪瑙簪,並非薑老夫人所贈,這一根簪子,大約也要一百兩銀子,對於三房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見薑梨盯著自己出神,薑玉燕怯怯地問道:“二姐姐,可有什麼不對?”
“沒事。”薑梨笑起來,“隻是覺得四妹頭上的簪子很好看。”
楊氏眼睛一轉,自己先笑起來,“阿梨說的是哪裡的話,你什麼好首飾沒見過,玉燕這簪子你怕是瞧不上眼呢。”
薑老夫人微微皺眉,楊氏這話分明是說給她聽的。薑傢幾個女兒,三房的女兒穿戴最次。可那又如何?她本就不喜歡薑元興,當年若不是薑元興的母親從中作梗,她和薑老大人何至於產生隔閡?他們三房有本事,自然可以往上爬,她絕不攔著。但沒有本事,她卻也不會扶持就是瞭。
薑梨笑道:“簪子雖然稱不上絕好的簪子,但和四妹是極為相稱的,因此才看傻瞭眼。”
薑玉燕紅著臉低下頭,她的容貌在薑傢幾個女兒中,實在算不得出眾,但打扮起來,也能算得上清秀。薑梨的稱贊,讓她手足無措。
楊氏還要說什麼,薑老夫人已經看向薑梨道:“梨丫頭,葉三老爺和世傑什麼時候過來?”
薑梨笑道:“應當快瞭。”
“葉傢人?”薑幼瑤聲音微變,“他們怎麼會過來?”
“今年葉表哥和三舅舅都在燕京城過年,父親說既是自傢人,不如一起來團年。”薑梨溫聲道。
薑幼瑤冷笑起來:“這算哪門子自傢人!”
“幼瑤!”薑元柏沉聲道,他的語氣太過嚴厲,薑幼瑤登時不再說話瞭。隻是心中卻很不服氣,葉傢和薑傢都許多年沒有往來瞭。怎麼?如今自己娘親死瞭,他們就又要巴巴上趕著和薑傢打好關系?就算季淑然死瞭,如今和薑傢有姻親關系的也是季傢而不是葉傢!如果葉傢人能來,為何季傢人不能來?
這分明就是人走茶涼!
薑幼瑤的心中,頓生悲涼之感,隻覺得自己在薑傢裡成瞭孤傢寡人,人人都不待見。薑梨越是得意,她就越是恨極,若非在府裡,一旦她得瞭機會,必然要同薑梨復仇!
薑梨瞧見她咬牙切齒的神情,就曉得薑幼瑤此刻心裡所想,心中搖頭。不過這次薑元柏讓她請葉世傑和葉明煜前來薑府,教薑梨也很驚訝。對葉世傑來說,這是一件好事,有瞭薑元柏的照應,葉世傑的官路會走得更通順一些。官場已經並不清白,隻有站到足夠的高度,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葉世傑還要保護葉傢,隻要不違背良心,走一些捷徑,也是未嘗不可的。
雖然葉世傑和葉明煜兩人同時表示並不願意前來,但薑梨好說歹說,總算是把他們二人說動瞭。
正說著,小廝來報,葉傢老爺和少爺來瞭。
葉明煜和葉世傑不僅自己來,還把薛懷遠給帶來瞭。乍見薛懷遠,薑傢人都有些發愣,葉世傑理直氣壯道:“薛老爺子一個人在葉府,我不放心。不如就把他一起帶來瞭,薛老爺子如今已經好瞭許多,哎,薑大人也是做官的,說起來,薛老爺子從前也是個好官哪,你們可以多說說話,說不準薑大人還能得到一些啟發。”
葉明煜一看到薑元柏就要嗆他幾句,薑元柏也知道跟這人講道理是絕對講不通的。因此也隻是冷哼一聲,沒有理會他。
至於薛懷遠,來瞭就來瞭吧。再者真如葉明煜所說,他看起來好瞭不少,安安靜靜在一邊站著,隻是不說話而已。
於是這一頓團年飯,薑傢雖然少瞭幾個人,但也多瞭幾個人。
飯桌上,薑老夫人關切地詢問葉世傑的近況。葉世傑雖然內心對薑傢也並無什麼好感,但到底比葉明煜禮數周全。薑老夫人問什麼,他也就一一答過,很是得體。一表人才的少年郎,前途無限,又很懂進退,薑元柏和薑元平兩兄弟,面上都不約而同地出現滿意之色。
薑梨註意到,一直不怎麼抬頭說話的薑玉燕,今日卻是頻頻看向葉世傑,雖然她看得很隱晦,到底還是被薑梨捕捉到瞭。
薑梨若有所思,不由得看向葉世傑。
葉世傑本來生得俊朗英氣,他這個年紀又是最好的年紀,雖然如今隻是戶部員外郎,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肥差。況且聽聞陛下也很喜歡他,日後往上走的機會還是很多的。
這樣的少年,多得是女孩子喜歡。隻是如果薑玉燕真的喜歡上葉世傑,也是不可能的。一來,葉傢絕不會再與薑傢有姻親關系瞭,已經在薑傢折瞭一個女兒,就不可能再賠上一個孫子。二來,薑老夫人也不會同意,薑玉燕隻是一個庶子的女兒。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薑梨可沒在葉世傑的眼裡,看到一丁點情義。
葉世傑對薑玉燕無意,那這樁事,是無論如何都成不瞭的。
也許是她看葉世傑的眼神太過專註,葉世傑也感覺到瞭,抬眼看來,恰好與薑梨的目光撞在一起,不由得一愣。薑梨笑瞭笑,低下頭繼續吃飯。但他們二人的這點眼神交匯,卻落在瞭其他人眼中。
薑元柏微微皺起瞭眉,葉明煜心中一喜,而薑玉燕,神情一瞬間黯然下來。
薑幼瑤道:“二姐姐和葉表哥看起來十分親近呀,可真叫人羨慕。隔三差五都要相見,可見是真情厚意的。”
“三丫頭。”薑老夫人平靜地道:“你若是身子不舒服,丫鬟可以扶你回去。”
薑幼瑤不可置信地盯著薑老夫人,平日裡也就罷瞭,當著外人的面,薑老夫人居然也這樣不留情面!她就是看不慣薑梨,薑元柏和老夫人如此捧著葉世傑,不知道的,還真以為葉世傑是什麼瞭不得的人物。不過是個商戶出身的白身,僥幸得瞭運氣當瞭個芝麻官,便這般不得瞭。
她氣憤之極,便將筷子一摔,連日來的委屈一同爆發出來,道:“幼瑤的確身子不舒服,就不陪各位,先回去瞭!”她賭氣般地讓丫鬟送她回房。
氣氛一瞬間尷尬起來。
薑元柏嘆瞭口氣,道:“我這個女兒被我嬌慣壞瞭,讓各位見笑。”
“不見笑,挺好的。”葉明煜皮笑肉不笑道:“就是這嬌慣最好一視同仁,我們傢阿梨的性子,一看就不是嬌慣出來的,懂事得讓人心疼,這才見笑。”
薑元柏又被葉明煜堵得啞口無言,但在薑梨這件事上,他自知理虧,便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一頓飯至少表面上吃得算是圓滿瞭。下午的時候,薑老夫人繼續和葉明煜叔侄二人閑談,盧氏也薑元柏兄弟也陪著。傍晚大傢放過鞭炮,就該各自回府瞭。
回府之前,葉明煜和葉世傑先到薑梨院子裡說會兒話。
葉明煜問薑梨:“我怎麼覺得這次薑老夫人和你爹對你好多瞭?他們是不是做瞭什麼過分的事,來補償你吶?”
葉明煜猝然看著大大咧咧,實則是粗中有細之人。這一次薑老夫人和薑元柏對薑梨的熱絡,他自然也留意到瞭。他不曉得葉珍珍之死的內情,單以為薑傢是因為當年冤枉薑梨推季淑然小產之事產生愧疚,但又覺得,好像做得太過瞭些。
單單隻是因此而愧疚,隻要對薑梨一人好就是瞭。但對於他們原來的掌上明珠薑幼瑤也是這副態度,就耐人尋味瞭。難道薑幼瑤真是薑傢的私生子,所以才會如此?葉明煜想到此處,就對薑梨道:“阿梨,我問你一件事,薑幼瑤是你爹的女兒麼?”
薑梨:“……”
她無奈地道:“您想到哪裡去瞭,舅舅。”
“那他們做事奇奇怪怪的,讓人不能不多想嘛。”葉明煜嘟嘟囔囔地道。
葉世傑也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他也沒多問。對於這個表妹,葉世傑很清楚,薑梨有自己的主意,她不想說的事情,誰也逼迫不瞭她。
“葉表哥。”正在葉世傑出神的時候,薑梨突然叫起他的名字。葉世傑回頭,道:“什麼事?”
薑梨猶豫瞭一下,想到之前在飯桌上薑玉燕看葉世傑的神情,想著要不要提醒葉世傑。誰知她這般忸怩的神態落在葉明煜眼裡,葉明煜就是一喜,道:“你們聊,我先出去。”他把薛懷遠都給拉出去瞭。
院子裡就剩下薑梨和葉世傑兩人,葉世傑沒來由得覺得有些不自在。薑梨見葉明煜走瞭,倒覺得不說也沒法子,便道:“葉表哥,你要提防一下四妹。”
“薑四?”葉世傑一愣,“什麼意思?”
“我覺得四妹好像很喜歡你。”薑梨說出這話的時候,還有些不好意思,但想著凡事防患於未然,索性一股腦地全說出來,“其實四妹平日裡挺好,就是膽子小瞭些。不過我不放心,薑傢三房近來有些古怪。之前在宮宴上,薑玉娥便算計你我,我總是怕重蹈覆轍,他們故伎重演。雖然這麼說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瞭。可是凡事小心一點總不是壞事,你也不想被麻煩事糾纏吧。”
薑梨點到即止,沒有說得更多,但相信以葉世傑的頭腦,也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三房有一個薑玉娥,雖然薑玉燕如今從未做過壞事,難免被人蠱惑,或是效仿薑玉娥,或是被楊氏給出謀劃策。
對於薑玉燕來說,真的要攀上葉世傑,絕對是一門很好的親事。且不提葉世傑如今已有官職在身,日後更會蒸蒸日上,便是葉傢的財富,也足夠令人眼紅。雖然眾人總是看不上商戶滿身銅臭味,但身在商戶,衣食無憂,卻也是一件許多人求也求不來的好事。
葉世傑聽完薑梨的話,道:“我知道瞭,我會提防薑四的。”
薑梨頷首,隻聽葉世傑又問:“我聽三叔說,你近來和肅國公走得很近?”
薑梨一怔,葉世傑平日裡太忙,每次薑梨去葉傢的時候,葉世傑都不在。司徒九月也是如此,因此葉世傑和姬蘅直接撞上的時間,並不多。但並不代表他不知道。
“國公爺幫助過我。”薑梨微笑著答道。
葉世傑道:“你要小心,姬蘅心機深重,倘若他想利用你控制薑傢,恐怕不妙。”上回在廷議時候,成王威脅薑梨,就是姬蘅替薑梨解的圍。葉世傑現在都還記得,當時他心便感到奇怪,姬蘅何以會替薑梨出頭。後來聽葉明煜說過幾次,葉世傑便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總覺得薑梨和姬蘅的關系,不如表面上那般簡單。
薑梨道:“我知道的。”
她隻說“我知道”,卻沒有說答應聽葉世傑的話,小心姬蘅,葉世傑的心裡,不知為何便有瞭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他厭惡自己這種感覺,便道:“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別的要說瞭的。現在和三叔回府去。”頓瞭頓,終究又加上瞭一句,“你若是有什麼麻煩,可以來葉府與我們說。雖然我沒有肅國公權勢地位,但也不會害你。”
薑梨彎瞭彎眼眸:“多謝葉表哥。”
她的笑容在葉世傑眼裡,竟也覺得有些刺眼,不知是躲避還是什麼,葉世傑立刻轉過頭,不再多說,與葉明煜一道出去瞭。
葉傢人都回去瞭,也帶走瞭薛懷遠。放過鞭炮以後,有再晚鳳堂說瞭一會子話。薑老夫人年紀大瞭,沒一會兒就乏瞭,說著要回去睡。堂廳裡便隻剩下幾個小輩,薑景睿嚷著要守歲,薑景佑卻不肯,要回去休息,明日一早還要起來溫書。薑梨也不大願意守歲,實在是沒什麼話可說。還不如回院子裡去梳理一下,要如何對付蕭德音的辦法。
又撐瞭一會兒,原先嚷著要守歲的薑景睿也困得直點頭,盧氏看不下去瞭,讓下人把他帶回去睡瞭。薑梨站起身,對盧氏道:“二嬸,我也實在覺得困乏,今日就不陪著瞭,想先去休息。”
“不守就不守吧。”盧氏也覺得有些乏味,不知是因為少瞭幾個人還是怎麼的,總覺得今年的年過得有幾分不是滋味。便是從前討厭的季淑然,這會兒想著也親切起來,多一個人熱鬧些,如今是怎麼都熱鬧不起來瞭。
盧氏笑道:“我也去休息瞭。明日一早再說吧。”
晚鳳堂裡,霎時間就變得空空蕩蕩的。還有一個時辰才到歲末新春,薑梨和桐兒他們一道往芳菲苑走。桐兒喃喃道:“原以為到瞭燕京城,回府過年就會熱鬧許多,怎麼如今看,倒還不如從前呢?”
這些日子接二連三出瞭這麼多事,誰還能真的心無旁騖地高興起來。白日裡還能撐著,到瞭夜裡,難免傷感。幹脆眼不見為凈,各自躲到自己屋中,倒頭就睡,一覺到天明,就是新的一年才好。
薑梨笑道:“這有什麼,你們不是還在我身邊麼?況且熱鬧與我們有何相幹?至少現在比在廟堂李吃得好穿得暖吧,人得知足。”
“的確,”白雪笑道:“人就是要知足。奴婢們在莊子上的時候,熱鬧是熱鬧,可一傢人一晚上就能吃一碗蘿卜,有時候還得餓肚子。高興這回事,得先填飽肚子再說。一傢人分開卻過得很好,總比一傢人在一起餓死強。”
薑梨笑笑,話糙理不糙,正是這個道理,人要活著,一切都有希望。
待回到瞭芳菲苑,清風明月正捧著廚房裡給丫鬟們做的紅餅吃,聽說吃完一個,新的一年萬事如意,再無煩惱。
明月對薑梨道:“姑娘,最大的一個在房裡的桌上,您記得吃,吃完以後,來年什麼都順利呢。”
薑梨聽著丫鬟們在外面說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等她走到屋裡,看到桌子上的紅餅時,卻又笑不出來瞭。
那紅餅幾乎占瞭桌子的一半,薑梨無論如何都吃不完的。要是真吃完這個才能求得來年的平安順遂,那她還是不要吃瞭。隻怕吃完瞭之後,沒等到來年,今年就要不平安。
她把紅餅撥開,走到書桌前坐下,不知不覺得倒想起姬蘅之前做的點心來。不知道今夜國公府會不會做紅餅,要是做的話,是否是姬蘅下廚。如果是姬蘅做的紅餅,肯定比面前這個要精致可愛得多,味道一定也好得多。如果吃完可以平安順遂,那麼姬蘅做的紅餅,吃一個也是可以的。
薑梨愣瞭一下,猛然間發現自己又在胡思亂想瞭,忍不住笑著搖瞭搖頭。大約是和葉明煜呆得久瞭,連想法都變得十分相似。怎麼莫名其妙想到這裡去瞭?要是姬蘅知道她現在想的是這些的話,說不準就不會再幫她瞭。
忽然間,薑梨的目光瞥見身後似乎站瞭個人,她嚇瞭一跳,立刻回身去看,便見趙軻站在身後,一臉無辜地看著自己。
“你怎麼來瞭?”薑梨詫異。平日裡她有事詢問趙軻,都是吹哨子,趙軻不會不請自來。而便是來,也是站在窗外,絕不會進到屋內。
趙軻道:“國公爺讓屬下來接您。”
“接我?”薑梨一愣:“去哪裡?”
“去國公府。”趙軻的回答理所當然。
“現在?
“現在。”
好端端的,大晚上的,還是新年夜,為何突然會讓她去國公府?莫不是薑梨心中一驚,莫不是海棠出事瞭?她立刻緊張地看向趙軻:“出什麼事瞭?是不是海棠的傷痕有瞭變故?她沒事吧?”
趙軻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海棠姑娘?海棠姑娘沒事。”
薑梨聞言,這才大大地松瞭口氣,隨即她又疑惑地問道:“既然無事,為何要我現在去國公府,可是國公爺有什麼要事與我商談?”
“要事?”趙軻偏頭想瞭一下,道:“算是吧。前段日子薑二小姐去府上的時候,曾答應過要去府上烤鹿肉。今日老將軍已經將所有食材作物備好,隻等著薑二小姐前去瞭。”
薑梨:“……”
她半晌說不出話來,片刻後才道:“現在?要我去國公府烤鹿肉?”姬蘅別不是個傻子吧!
“這有什麼問題?”趙軻的語氣和他主子一般理直氣壯得讓人無法辯駁,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瞭事。趙軻道:“老將軍為此已經等瞭許久,終於湊集瞭所有的東西。平日裡大傢都很忙,今日年夜,所有人都到齊瞭,才肯開烤的。”
“所有人?”薑梨抓住趙軻話裡的關鍵。
“聞人公子,司徒小姐,陸大人,孔大人,老將軍”趙軻道:“上次您都是見過的。”
上次的確都是她見過的,上回也是這群人,擅作主張就說自己答應瞭他們要幫忙烤鹿肉,如今還將這主張變作現實。
“國公爺說,薑二小姐想要報答他的話,現在就是機會。”趙軻說瞭最後一句。
薑梨:“我去。”
從薑府裡逃出去,沒有姬蘅在旁邊,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雖然趙軻早已安排好瞭一切,但薑梨從後門出去的時候,仍舊覺得有些惴惴不安。好在姬蘅的黑色轎子已經停在瞭外面,薑梨見四下無人,也就上去瞭。待坐上去之後,才又覺得有些不妥。這是姬蘅的轎子,平日裡想來都是姬蘅一人坐的,此刻被她坐著,莫名便覺得有些旖旎起來。
這要是被旁人看到,怕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瞭。
但既然已經出來瞭,倒不必拘泥於此。總歸也沒人知道就是瞭,今夜一過,誰也不曉得。姬蘅既然把轎子送瞭過來,顯然也是不放在心上的。
這麼一想,薑梨便又坦然大方起來。
隻是她仍舊有些無言以對,在這樣的大年夜,竟然被人一頂轎子接出府,去他人府上烤鹿肉,也實在是驚世駭俗瞭。雖然她並非真的首輔千金,身上也沒有貴族女子的驕矜之氣,但這哪怕是對於平凡人傢的女子來說,也並不尋常。
這到底是為何?亦或者是說,跟在姬蘅身邊的那些人,聞人遙也好,陸璣也罷,還是姬老將軍司徒九月,通通都是如姬蘅一樣任性妄為的人。想要做什麼就一定要做到,畢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她早就該明白這一點的。
因著桐兒和白雪也沒有在身邊,薑梨也隻能一個人坐在轎子上胡思亂想著。轎子裡竟也貼心地準備瞭熱茶和點心,如同姬蘅在的時候一模一樣,隻是這會兒的薑梨,也實在是沒有心思用上一星半點。
便是懷著這麼個不解的心情,轎子終於來到瞭國公府門外。
因著今日是年夜,街道上大多都是沒有人的。如倦鳥歸巢,一年一度的團聚日,人們總是希望和傢人待在一起,接待新年的來臨。
國公府也是一樣,房簷上的紅燈籠,不知不覺多瞭一倍。上次來看的時候,大約也還沒有這麼多。又因為姬蘅喜盡奢華,那燈籠是上好的天絲絹佈染紅,裡頭的燭光晃動,燈籠也閃爍細小的光澤。還有燈火下掛著的穗子,便是黃色的水晶石做成,雪夜裡,大門下的一排燈籠,也是華美得讓人忍不住駐足。
趙軻道:“薑二小姐,請。”
薑梨這才收回目光,跨進瞭國公府的大門。
國公府的下人們,大約是很奇怪的。和薑府不同,薑府的下人隨處可見,似乎每個人都十分有禮,循規蹈矩地辦事。國公府裡,小廝卻各自忙著各自的事,見瞭人也並不行禮。不過薑梨猜想,這是因為國公府的主子是姬蘅和姬老將軍的緣故,所以下人隻會對這祖孫二人行禮。至於別人,在這個下人的眼中,並不值得多費心神。
下人和主子一樣的高傲,薑梨心裡想。
偌大的國公府,好像也比外面要暖和許多,不知是不是用瞭地龍的關系。還是因為姹紫嫣紅的讓人眼裡生出春意,心裡也暖瞭起來。趙軻帶著薑梨走過前堂,穿過長廊,到瞭後院,停在院門口,道:“到瞭。”
薑梨抬眼看去。
一路上,國公府裡除瞭掛著的燈籠外,房間裡面並無燈火點綴,除瞭幽微的燈籠外,安靜無比,像是所有的人都睡去瞭。然而到瞭這院子,仿佛突然走進瞭一個新天地,眼前霎時大亮。
雪地裡單單掃瞭一塊空地出來,空地上是堆好的柴火,火苗燒得旺旺的,將整個院子的雪地都映成紅色。一些火星迸濺出來,像落到地上的星星,轉眼消失不見,熱意卻留瞭下來。
人聲摻雜在其中,使得一切都熱鬧起來。一瞬間,原本華美精致的府邸,突然生出瞭無限的煙火氣。每一個人在其中都是鮮活的。
薑梨往前走瞭幾步,看見司徒九月正站在火堆前,蹙眉好像在思考什麼。薑梨這才看清楚,火堆旁邊,果然還有一堆削得尖尖的竹簽,他們果然如自己所說的那般,將需要準備的一切都準備好瞭。
薑梨簡直哭笑不得。
聞人遙湊近司徒九月,似乎在問司徒九月什麼問題。不過顯然司徒九月興致不高。孔六和穿著薄薄單衣的姬老將軍正在比劃拳腳,好像要切磋似的。陸璣則遠遠站在一邊,他是斯文人,大約對烤鹿肉這等事還是頗有隔閡。離那放在一邊的新鮮鹿肉遠遠地,像是避之不及似的。海棠倒是很安靜瞭,她如今身在國公府,和薑梨又有淵源,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今夜她也在。隻是坐在一邊,掛著面紗,不知在想什麼。
薑梨覺得有些新奇,這個國公府和她的想象裡完全不一樣。其實上次過來的時候,薑梨已經感覺到瞭。難以想象心思頗深、喜怒無常,活得那般清醒的姬蘅會生活在這麼一種氛圍裡。她以為姬蘅所處的環境,充滿廝殺,勾心鬥角,見不得天日那種。
但也不一定瞭,並非所有的人都如表面上看的那般。現在眼前的這些,說不準也是表面上的,她還並未真正走進去,說到底,她也不是真正地瞭解姬蘅。
正當她這麼想的時候,趙軻突然道:“大人來瞭。”
薑梨順著趙軻的目光回頭看去。
雪夜裡,他的紅衣格外顯眼。薑梨總是奇怪,天下男子皆是不穿紅衣,總覺得紅色可能是女子喜愛的色彩。偏姬蘅總是愛穿瞭,不僅穿,還穿得極為好看。沒有一絲一毫的脂粉氣,雖然他生得極美,但是薄情的美,就像是他那把描滿華麗牡丹的金絲折扇,再美,也是一件殺人的利器。
他慢慢地走到瞭薑梨面前。
薑梨瞧著他,笑道:“國公爺。”
“不想笑便別笑,”他道:“我知道你並不願意前來。”
薑梨:“沒有的事。”
“論起口是心非,沒有人比女人做得更好。”他漂亮的眼睛在夜色下像是某種寶石,讓人忍不住想要一直盯著看,“雖然你還不是女人但你做的,是其中佼佼者。”
“如果這算是國公爺的誇獎的話,那我就接受瞭。”薑梨坦然道:“不過今夜,其實不是國公爺邀請我前來的吧?我想是姬老將軍的主意,國公爺拗不過,才教趙軻帶我過來的?”
姬蘅道:“你既然知道,就不應當怨我。”
“我沒有抱怨國公爺。”薑梨噗嗤一笑,姬老將軍是個什麼脾性,薑梨都曉得瞭。喜怒無常的姬蘅在姬老將軍面前毫無辦法,想想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不要認為有趣,”姬蘅笑盈盈地看著她,“等下你就明白瞭。”
薑梨的笑容戛然而止,正想要說什麼,聞人遙往這邊一看,突然發現他們倆已經來瞭,就呼道:“薑二姑娘,阿蘅,你們來瞭怎麼也不吭聲?快點過來,隻等你們兩人瞭!”
姬蘅的笑容一瞬間變得鋒利起來,看向聞人遙的目光,薑梨都忍不住覺得有點冷。她不禁奇怪,是什麼給瞭聞人遙這麼大的膽子,讓他可以無視姬蘅的任何眼神嗯?
嘖,這大概就是他們“乩仙門”的高明之處吧!
薑梨和姬蘅往他們那邊走去,篝火比方才更旺瞭一些,走得近瞭,能聽到火星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在夜裡顯得格外鮮活。
“薑丫頭!”姬老將軍中氣十足地道:“東西都給你準備好瞭!你不是會烤鹿肉嗎?來吧!”
這老頭子和姬蘅一個德行,仿佛天生旁人就該對他說的話聽從一般。這或許是將領的通病?發號施令,隻需要手下服從就是瞭。薑梨任命地走過來,先是瞧瞭一眼那鹿肉,鹿應當是新鮮獵到的,皮毛已經被褪得幹凈,卻沒有分割得很仔細,一大塊盛在銀盆裡。
薑梨問:“這是新獵的?”
“當然。”姬老將軍得意地一抬頭:“老夫親自獵的,蹲瞭一個時辰才找到這隻!”
薑梨:“老將軍真是老當益壯。”
鹿肉有瞭,竹簽有瞭,調料也都有瞭。甚至於姬老將軍還真的找瞭一串鳥來,不知是從哪裡找到的,要薑梨來做叫花鳥。當然瞭,這麼多人,也不當隻吃烤鹿肉,在雪地裡,早已鋪上瞭竹席。竹席下面亦是鋪瞭地墊,竹席之上,則是保暖的皮草。
在竹席上,還有長長的桌子。桌子早已擺滿瞭一些精致的糕點小食,還有美酒。是有兩種,有青碧色的瓷酒壺,也有大酒壇子,估計是從地下剛挖出來不久,連泥巴也未曾擦拭幹凈。
這是他們的年夜飯,薑梨的心裡冒出這麼一個念頭。
她以為國公府的年夜飯,要麼則是祖孫二人兩個面對一大桌子佳肴孤零零地吃完,畢竟府裡也沒別的人。要麼就如薑府一般,宴請賓客,卻各自有各自的心思,雖然熱鬧,卻不溫暖。
但這般的國公府,沒有觥籌交錯,沒有彼此心懷鬼胎的人推杯換盞。全都是認識的人,冷漠的人有瞭笑容,心思沉重地脫去束縛,沒有別的糾纏,就如最普通的尋常百姓人傢一般。
她原本的不甘願不樂意,好像突然之間,不知不覺也就煙消雲散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