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爾克王爺帶著一幹人等來到碼頭,卻見碼頭上風平浪靜,毫無變化爭端。
王爺派人將看管碼頭的稅吏叫來,等到問清楚才知道,古平原已經拿瞭一萬兩銀票坐著船走瞭。
常玉兒與孫二領房及一群夥計臉上剛露一絲笑意,卻見王爺的臉繃得緊緊的,發令道:“把巴圖找來見我!”
結果下人找瞭一圈也不見巴圖的人影。再一細打聽,巴圖與駐軍統領帶著親兵不久前從南邊城門離開,沿著河也往下遊去瞭。
“壞瞭。”王爺不禁脫口而出,巴圖在他面前一向恭恭敬敬,此番才露出狐貍尾巴。至於鐸山統領,那更是一向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惡漢,他二人勾結在一起,不問可知那是去殺人滅口瞭。
王爺當即做瞭調派,先是派人將巴圖已經收購來的藥材妥為保護,隨後命令將巴圖與鐸山的傢眷嚴加看管。這都是嘴一動就能下令的事情,最難辦的是如何制止他們殺人。
常玉兒先喜後驚,這才知道大哥和古平原的大難非但沒過去,而且命在旦夕。她眼巴巴地望著王爺,等他拿主意。
“到府裡把我的海東青放出來。”王爺沉思片刻,有瞭主意。
駝隊眾人心中納悶,可也不敢去問。不多時就聽到半空中一聲尖鳴,抬頭一望,隱約看見雲端有隻鳥,離得遠瞭看不清樣子,迎風而翔卻是毫無澀滯,飛到碼頭上空時,忽然如箭一般筆直落下。眾人剛一驚,就見這鳥已經輕輕落在瞭王爺肩上。
王爺見眾人驚詫,愛惜地撫著那鳥兒的羽毛道:“這就是海東青,是草原上第一猛禽,等閑人也難見到。從前乾隆皇帝拿三千頭牛羊向我曾祖父換去一對。”
“這麼貴重?”夥計們看看王爺不像是開玩笑,再看看那比鴿子大不瞭多少的鳥兒,個個不禁咋舌。
“海東青一是兇猛,別看個頭小,連能把羊抓上天的羊鷹也打不過它。它能在空中用利爪抓開羊鷹的肚子,用利喙叼出它的腸子;二是飛行迅速,一天能飛三百裡;第三嘛就是眼力甚好,你看方才它飛得那麼高,卻還是能從人群中認出它的主人。”
“您是要用海東青去追巴圖。”常玉兒冰雪聰明,別人還在懵懂,她已然猜到瞭王爺的心思。
王爺贊賞地看瞭她一眼:“不錯,讓海東青在前面引路,我帶著兵將隨後,不過常姑娘,你和駝隊就不能跟著去瞭,會拖慢速度。”
牽扯到駝隊的安危,常玉兒自然不能固執己見。盡管心裡著急,還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王爺帶著王府護衛,如怒風卷雲一般挾風而去。
古平原與老齊頭等人正在交談,冷不防山坡上傳來一聲怪叫,古平原頓時一驚。抬頭上看,就見兩邊的半山坡上不知何時已然站瞭幾排刀劍出鞘的士兵,當中沖自己冷笑的,正是巴圖!
古平原立時覺得心上一縮,怕什麼來什麼,看這架勢不用問,這是來滅口的。駝隊這時候有些亂瞭,老齊頭還算能掌得住,連喝幾聲穩住陣勢。
古平原定瞭定神,向上一拱手:“巴圖老爺,莫非是貨不對嗎?不然怎麼銀貨兩清還要大老遠攆上來?”
“哈哈哈!”巴圖皮笑肉不笑,“我說姓古的,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啊。我問你,拿瞭我的一萬兩就想這麼一走瞭之?天下沒這麼便宜的事兒!”他突然變瞭臉,惡狠狠地說。
“古大哥,怎麼辦?”劉黑塔一見巴圖就兩眼冒火,“這王八蛋不懷好意,我沖上去對付他!”
“千萬別輕舉妄動,他們居高臨下,咱們會吃大虧。”老齊頭連忙制止。
這話聲音大瞭些,上面的人也聽到瞭,鐸山統領大聲道:“還算你們有個明白人,看!”
他把手一揮,就見弓弩手一字排開,單膝點地,從背後摘下一張鋼鐵大弩,搖動機簧,安上弩箭,向著山谷中的駝隊瞄準。
就聽鐸山大聲吼道:“下面的人聽著,你們受漠南蒙古所派,到我漠北做奸細,意圖蠱惑人心,動搖我漠北軍心。王爺有令,凡敵方細作,抓到後立斬不赦!”
他一雙眼睛兇光畢露,將腰中蒙刀抽出,向天一舉:“不過念你們運送藥材有功,本統領可以從輕發落,隻要你們說出其餘同犯的下落,就當是立功,概不追究!”
老齊頭湊近瞭,低聲對古平原道:“古老板,這些蒙古兵好狠毒,先給咱們安上個掉腦袋的罪名,然後再逼咱們說出孫二領房他們的下落。”
“不能說,不說最多咱們這十幾個人一塊死,說瞭整個駝隊都保不住性命。”古平原也低聲道。
“對,我也是這意思,不能說!你們都聽見沒有!”老齊頭回身對著駝隊喊道。
“哼,不說?”鐸山冷笑一聲,“我隻數到三,到時候可別怪我辣手!”
巴圖在一旁小聲問:“真的要放箭把他們都射死瞭,那一半的駝隊可就抓不回來瞭。”
“你放心。”鐸山是老行伍,“慢說他們還有駱駝遮蔽,就是沒有遮掩,亂箭齊發也不會把人都射死,必定留兩個喘氣的。”
說著,他高舉腰刀:“都聽我令!一!”
古平原、劉黑塔以及駝隊眾人面面相覷,都知道性命危在旦夕,老齊頭一聲喊:“快下駱駝,找地方躲著!”
兩邊都是彎弓搭箭的兵,眾人匆忙間隻好鉆到駱駝肚子下面。與此同時,鐸山那硬冷無情的聲音幾乎沒有任何遲疑,數到“三”後,他手中的刀往下一劈,喝道:“放箭!”
就聽山谷中頓時響起“嗖嗖嗖嗖”的聲音,弩箭一連串地射瞭下來。
老齊頭躲在駱駝後心中暗想:“這麼遠,箭射下來應該沒什麼力道。”沒料想弩箭打在身旁的石頭上竟是火星四濺。
駝隊中畢竟沒有人與蒙古軍隊打過交道,像蒙古兵用的這種重弩更是沒有見過。
尋常弓箭的射程大概三十丈,而且射到二十丈之外基本上已無殺傷力,所以有“強弩之末,力不能透魯縞”之說。但蒙古軍隊配置的重弩則不同,它是蒙古騎兵吃瞭明朝藍玉所創“雷霆弩”的虧之後,仿制而成且青出於藍的一種可怕兵器。射程可以達到一裡,是普通弓箭的五倍有餘,力大勢沉,一箭射出可以穿透十張牛皮。
這種重弩是蒙古人的不傳秘器,別說老齊頭,就是清軍將領也難得有人見過。
其實蒙古人的弩箭一射出來,古平原便知道不對勁瞭。他在關外經常看官兵練習射箭,無論是多少石的硬弓,射出之後何曾帶著這種風雷之聲。但這個時候出言提醒已經來不及,駱駝中瞭弩箭,慘嘶著倒瞭下來。為防壓著,眾人隻得又趕緊往外爬,這一下無異於給蒙古人當瞭箭靶子。轉眼間已有四五個夥計中箭,其中一個貫胸而過,眼見是不活瞭。
劉黑塔見勢不妙,趁著這一波箭雨過去,蒙古兵向弩上安箭矢的工夫,一步跨到一匹僥幸沒有中箭的駱駝旁,翻身上去,雙腿一夾就要沖上山坡拼命。
鐸山在上面看得分明,陰笑一聲,拿過一張弩,瞄準劉黑塔就是一箭射出。
劉黑塔沒防備,古平原卻是看見瞭。眼看著弩箭如流星閃電般奔劉黑塔而去,說時遲那時快,古平原向前一縱身,抱住劉黑塔的腿,生生將他從駝背上扯瞭下來。饒是如此,還是慢瞭一步,原本弩箭射向胸腹,劉黑塔身子一側,一箭釘在肩頭。
劉黑塔也真是強悍,硬是一咬牙沒吭聲,把弩箭拔出來一折兩半。
巴圖看著山谷中人仰馬翻,血流遍地,極是開心。隻覺得方才碼頭上的氣出瞭不少,又揚聲喊道:“我再問一句!另外一半駝隊的下落,你們說是不說,要是等到再次放箭,你們想說也晚瞭!”
“且慢,容我們商量商量!”古平原大聲喊道。
“就給你們一袋煙的工夫。”鐸山知道這些人插翅難逃,倒也不著急。
古平原將幾個頭領叫到一起,急急道:“棋差一著滿盤輸,咱們這一次是真輸在這兒瞭。事到如今,我去使個緩兵之計,自己留下做押,讓巴圖放你們走。萬一他要是同意瞭,你們就趕緊走,走得越快越好,千萬別管我。要是他不同意,那我在前面吸引他們的註意,你們瞅個機會往後跑。好在進山谷還不遠,要是能跑出山口,立刻就要四散開來,鉆山洞,進草叢,怎麼都行,能跑出一個算一個。”
“不行!”劉黑塔聲音大得自己都嚇瞭一跳,“古大哥你是一個文弱書生,不如我去。等你們都跑走瞭,我就掄起鞭子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還能賺一個!”
“你們都別爭瞭!”老齊頭的聲音像是從壇裡發出來,悶得讓人心裡堵得慌,“還是我去,我已經老瞭,黃土埋瞭半截的人瞭,你們還年輕呢。”
“齊老爺子,這可使不得!”幾人同時說道。
老齊頭一擺手,臉上露出既淒涼又驕傲的神情:“我是領房,駝道上的規矩,遇到危險,領房要最後一個撤走!我老齊頭當瞭一輩子領房,從沒讓人戳過脊梁骨,今天也不會!”
古平原還要再爭,怎奈老齊頭心意已決,說是即使古平原或劉黑塔上去,他也絕不離開,寧可死兩個,也不獨活。話說到這份兒上,眾人實在無法再爭瞭,而且也實在沒時間再磨瞭,幾個人隻得答應下來。
“我們有人上去,不要放箭!”劉黑塔把手攏在嘴邊,大聲喊道。
老齊頭邊走邊道:“你們要是聽我喊‘聽天由命’這四個字,那就不要猶疑,立刻撒腿往後跑,受傷的人也不要管瞭,活是幸死是命,聽到沒有!”
眾人含著淚答應下來,目送著老齊頭艱難地一步步往山坡上走。古平原不忍再看,悄悄把頭低瞭下來,淚水一下子滴落地面。
老齊頭走到離巴圖和鐸山十步遠的地方停瞭下來,臉上似笑非笑,也不言聲,就這麼看著二人。
鐸山一皺眉,問巴圖:“怎麼是個糟老頭子?”
巴圖還沒回答,老齊頭開口瞭。
“我是駝隊的領房,駝隊出行路線都是我安排的。”
巴圖看著鐸山點瞭點頭:“確實如此,這個老頭子是領房沒錯!”
“所以你們要問那半支駝隊的去向,他們都不知道,隻有問我。”
鐸山不耐煩道:“想要留住你這條老命,就快點說!”
老齊頭不慌不忙蹲下身,打著火鐮點上旱煙,吧嗒吧嗒連著抽瞭好幾口。鐸山連聲催促,他這才一咧嘴:“說也行啊,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條件?你說吧。”
“把底下的人都放走,他們走得沒影瞭,我就說。”老齊頭的語氣平靜得似乎在趕集時與菜販子討價還價。
“哈哈哈,這老頭莫不是瘋瞭?”鐸山哈哈大笑,“告訴你,你說出來我饒你一命,至於其他人,嘿嘿……”他獰笑著,“明年的今日就是他們的忌辰!”
“既然這樣。”老齊頭一袋煙抽完,在地上磕瞭磕煙袋鍋,站起身來忽然大吼瞭一聲:“那就聽天由命吧!”
巴圖與鐸山一愣神,就見底下駝隊的那些人撒腿就往來路上奔,再看老齊頭,滿不在乎地抱臂而站。
鐸山一咬牙,把手裡的弩抬起來對著老齊頭當胸就是一箭,這一箭正中老齊頭心口。老齊頭皺著眉低頭看瞭看,伸出手似乎是想將箭拔出來,然而終於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老不死的。”鐸山罵瞭一句,巴圖緊張地說,“他們跑瞭。”
“追!”鐸山神色自如,“人能有弩箭跑得快嗎?”
老齊頭倒在山坡上,幾個人回頭都看到瞭。劉黑塔怒罵道:“這群王八羔子,等將來落在老子手裡把他們個個扒皮抽筋。”眾人盡管悲痛,但為瞭老爺子不白白犧牲,隻能向山谷外瘋瞭似的跑去。
鐸山的兵在山坡上也不能騎馬,但卻能追在後面放箭,轉眼間又射倒幾個人,古平原急中生智大喊:“蛇行,蛇行!”
夥計們一愣,隨後反應過來,邊跑邊左右晃動身體,這樣一來,蒙古兵的準頭就差瞭。
眾人跑瞭一陣,已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古平原見前方就是開闊地,給大傢夥鼓勁:“前面馬上就到瞭,大傢準備四散開。”
話音未落,就聽從前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蹄聲,聲音又密又急,來者不在少數。
這馬蹄聲聽在古平原耳邊不亞於平地打瞭一聲驚雷。“壞瞭!”古平原心中頓時一涼,“想不到巴圖竟然在後面也埋瞭伏兵,這殺人的心思真是狠毒到瞭極點。”
然而弓弩手在後不停放箭,眾人想掉頭那是勢比登天,更何況轉眼之間前方的馬隊就來到近前。
隻見領頭一員將弁,催馬上前在眾人面前停住,劉黑塔正怒火中燒,把鏈子鞭拽出來,上前就打,那員將唬瞭一跳,急忙撥馬閃開。
“你這人,怎麼見面就打?”
“爺爺打的就是你。”劉黑塔二話不說,又要掄鞭。
“慢著。”古平原往後一看,見弓弩手們都已停手不射,而且個個面帶驚怔,知道其中必有古怪。定定神仔細看去,這些人都背著洋槍,盔甲也與巴圖帶來的兵不太一樣。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員將弁又問道:“你們可是山西駝隊,有沒有姓古的商人?”
“我就是,敢問你們是?”古平原疑疑惑惑地答道。
“王爺,他們就是山西駝隊。”這員將弁沒答話,反而扭頭向後喊瞭一聲。
“王爺!”古平原身子一震,“哪位王爺?”
那員將笑道:“自然是我們漠北草原的主人——柯爾克王爺!”
二人正說話間,後面的王爺已然下瞭將令,手執洋槍的騎兵隊向鐸山的手下包抄瞭過去……
古平原在王爺府前再次打量瞭一下自己的裝束,整整衣冠。旁邊劉黑塔卻隻是看著王府大門,嘖嘖稱贊:“厲害,比咱常傢老院的大門還要高出五尺。這王府不必進,光看大門就叫人羨煞。”
古平原道:“朝廷的儀制,做多大的官,宅院都有一定之規。像柯爾克王爺是世襲罔替的親王,王府大門許用五扇開間,門前可用擎天石獅。你常傢大院要是也按這麼來一套,第二天就得被兵拆瞭不說,還要按律治罪,因為那叫‘逾制僭越’。”
孫二領房一拍劉黑塔的肩膀:“聽傻瞭吧,古老板到底是讀過大書的,比咱們知道得多。”
這一下勁兒不大,劉黑塔卻差點沒蹦起來:“我說你輕著點。”
“哎喲。”孫二領房這才看見他裡面裹繃帶的肩膀,“對不住瞭,我這一高興啊,忘瞭你身上帶著傷呢。”
“你忘瞭,老子可忘不瞭,我操他巴圖十八輩祖宗!”劉黑塔咬牙切齒。
古平原臉一沉:“劉兄弟,這是王府前面,你不要口沒遮攔。再說人死如燈滅,什麼恩怨都瞭瞭,你就少說兩句吧。”他依然在心傷老齊頭和幾個夥計的死,心緒始終無法平靜。
想起昨日在山谷中發生的驚心動魄卻又大起大落的一幕,三人至今心有餘悸。
王爺親身駕到,自然是一呼百應。而且鐸山的手下隻知道是來剿逆,並無叛逆的心,待聽到是被鐸山騙瞭,立時就放下手中的兵刃投降。
鐸山見大勢已去,帶著幾個心腹想要拼死一搏投往漠南,結果還是被火器精良的王府護衛截瞭下來。至於巴圖,一見王爺現身,嚇得心膽俱裂,癱在地上,抓他倒是沒費半點工夫。
王爺命令把人帶回烏克朵碼頭當場問案,其實一切都是明擺著的,有人證有物證,巴圖和鐸山哪能抵賴。
王爺大怒之下,將二人處死,處置卻又有差別。因鐸山曾立有戰功,從寬賞瞭他一個全屍,用弓弦絞死在碼頭上。這也還罷瞭,對巴圖就沒那麼便宜瞭,王爺惱他假借王府名義殘殺良民,將他綁在船頭,用重弩亂箭射死,真個是萬箭穿心。並且放開船繩,讓船載著巴圖的屍首順流而下,以為宵小所戒。而這二人的傢眷全部都發給披甲人為奴,傢產籍沒充公。
古平原的老師信奉“君子遠庖廚”,也是這般教導於古平原。雖說關外五年磨練瞭他的心腸,但如此近地看著王爺非刑殺人,古平原至今想來還是有些頭暈目眩。劉黑塔就不同瞭,他被射瞭一箭,隻覺得是吃瞭大虧,再加上為老齊頭報仇的心,恨不得咬巴圖和鐸山一塊肉下來,並不以為王爺的處置有多麼嚴酷。
王爺處置瞭巴圖,轉回頭卻對古平原等人好生安慰。他已經從常玉兒口中得知瞭事情的來龍去脈,對於古平原甘冒奇險為漠北蒙古運送藥材一事大為激賞。此時大漠南北戰事已然平息,唯一讓王爺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場瘟疫。現在藥材有瞭,自然心裡一塊大石落地。一喜之下,竟然紆尊降貴邀請古平原等人到王府赴宴。
清制重農輕商,“士農工商”,商人排名最後,僅比娼伶賤籍高上一等,從未聽過王爺請商人吃飯。古平原惶恐不安,再三辭謝不成,方才帶著孫二領房和劉黑塔來到王府。
本來他不想帶著劉黑塔,想讓他在客棧好好養傷。可劉黑塔說得好:“古大哥,去王府吃飯,別說咱們太谷的買賣傢,就是太原府的知府也不見得有這份體面,你成全我,回去我就有得吹瞭。要是你不讓我去,一股火上來,我這傷,好不瞭!”
古平原拿他沒辦法,隻好聽他的,不過臨行時囑咐他不要在王府亂說話,劉黑塔把胸脯拍得山響,滿口答應。
出大門迎接的是新任王府大管傢,殷鑒不遠,因此對這幾名山西商人絲毫不敢怠慢,彎腰引路,幾人穿過三重高墻院落,繞過王爺理事的銀安殿,來到內府。
王府通常分為三大部分,前庭理事,中庭起居,後院則是大花園。古平原雖是王爺請來的客人,可在內宅也不能隨意走動,更不能深入。管傢一哈腰,將他們請進瞭內宅第一重院的正屋。
古平原等人一進屋就聞到滿屋的肉香,就見大屋左側的石板地上特意打出一個深坑,坑裡架滿柴火熊熊燃燒,上面一個鐵架,用拇指粗的鐵釬子穿起一隻羊羔和兩條牛腿,正在翻轉燒烤。羊肚子和牛腿上塞滿塗滿瞭各種讓人食指大動的香料醬料。兩名仆人手執牛耳尖刀,將烤好的肉一片片地割下來裝盤。右側卻是一個圓桌,桌中也是掏空一個大洞,上面放著炭火盆,盆上懸空支著湯鍋,鍋裡有各種調料以及山蘑野芹等山珍,已然煮沸。
王爺身著蟒袍居中而坐,左手邊有一老者相陪,正在敘話。王爺見古平原等人進來,起身笑道:“好個不怕死的買賣人,來來來,你是本王請來的客人,就請上座吧。”
古平原哪裡敢與老者打橫就座,現放著一位體制尊貴的王爺不說,就是旁邊的那位老者也是紅珊瑚的頂子再加上仙鶴補服,分明是位一品大員。別說古平原的舉人功名已然革去,就是狀元也不敢在這樣的場合如此僭越。
古平原要讓,王爺偏偏就要他坐上座,古平原急得出瞭一身汗。還是那位老者解圍道:“王爺,我看就不要勉強瞭,這樣,他反而心裡不安,哪能安坐用飯。”
“也罷。”王爺想瞭想。
老者也不肯坐,結果古平原、劉黑塔和孫二領房均坐在下首。
落座之後,王爺向古平原道:“古老板,本王來介紹,這位便是理藩院尚書崇恩大人。”
古平原瞿然而驚,立時站起身拱手躬身:“失禮瞭,原來是崇大人。早聽說崇大人是道光五年那一科的探花,學識淵博,乃是三朝元老、文壇泰鬥,今日得見前輩風采,是晚輩的榮幸。”
崇恩捻須而笑:“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瞭,古老弟不必客氣,快請坐吧。”
古平原道:“後生小子,不敢當大人的稱呼。”
“不然,你雖年輕,做事卻有決斷有擔當。俗話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叫你一聲老弟,我倒覺得沒什麼大不瞭。”
王爺也笑道:“我這位老師雖說滿腹詩書,為人卻不迂腐,最喜歡提攜後進,看到年輕人有出息比什麼都歡喜。”
“先不說這些。”王爺用解腕刀挑起巴掌大的一塊肉,“我們蒙古人的規矩,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就是瞧得起做主人的。來,誰來吃瞭這一塊。”
劉黑塔是個大胃漢,聽他們方才讓來讓去,眼睛瞅著烤好的牛羊肉,早就饞涎欲滴,一見王爺賞肉,甕聲甕氣地道:“我來吃!”
“好!”王爺索性連解腕刀都遞到他的手上。劉黑塔也真不客氣,一塊吃完再來一塊,頃刻間三五塊足有二斤重的肉下瞭肚,又咕嘟嘟灌瞭一皮囊的馬奶酒。隨後抹一抹嘴,站起身來。
大傢當他是吃飽瞭,沒想到劉黑塔松瞭松褲帶,又坐下來瞭一句:“真不錯,看來今兒晚上有得吃瞭。”
眾皆駭然,王爺卻高興得滿臉放光,連聲吩咐道:“再加一隻羊、兩條牛腿。”
古平原傢裡雖是破落下來的大戶,卻留下不少大戶人傢的規矩,惜食養身就是一條,因此對這樣的饕餮盛宴頗有難以下咽之感。別人都在看劉黑塔,他卻與崇恩大人攀談起來。
“崇大人,方才我聽王爺稱您為老師,這是何故?”
“呵呵,這事兒說起來也有二十多年瞭。那還是道光年間,柯爾克老王爺奉旨進京籌劃整頓滿蒙八旗的事務,這一住可就長嘍,足有兩年的時間。老朽那時正在理藩院的兵刑司衙門供職,與老王爺可說是天天見面。當時老王爺的獨子,也就是現在的王爺也隨同進京,隻是年紀尚小又貪玩。蒙老王爺器重,委托我代為施教。後來旗務之事告一段落,王爺父子返回蒙古,算起來我與小王爺這段師生之誼也不過短短一年多的時間。”
“原來如此,想來大人此行便是王爺想念老師,故此請來相敘。”
崇恩搖頭道:“並非如此。我這一趟是奉朝廷之命排解漠北蒙古與漠南蒙古之間的戰事。這種事隻要有一方讓步,便好解決。我想憑著當年有過師生之情,柯爾克王爺也許會聽我一言。沒想到這張老臉還真是管用,連漠南蒙古都給瞭我幾分薄面,算是不負朝廷的重托。”說著臉上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古平原心思靈動,一聽便知道這哪裡是朝廷的委派,分明是這位老人自告奮勇。垂老之年能有此義舉,真是難能可貴,趕緊在座上拱手道:“大人宅心仁厚,不遠萬裡來解兵危,免除全蒙生靈倒懸之苦,晚輩實在是不勝欽佩。”
崇恩點頭,臉上頗有欣慰之感。他年近古稀,這一趟風塵仆仆實在是辛苦。不過好在有人能解他的苦心,就好比風雪夜歸一碗熱茶喝下肚,通身舒泰之極。
崇恩對這年輕人起瞭親近之感,於是問道:“古老弟,聽你的口音不是山西味道,而且談吐不凡,卻如何做瞭晉商駝隊的掌櫃?”
劉黑塔在一旁聽瞭高聲道:“這位老大人,您可不要小瞧瞭咱古大哥,他可是一肚子的學問。就是可惜時運不濟,不然也弄個狀元或者摘個這個……這個什麼花來玩玩。”他隻知道狀元,卻不曉得探花是什麼,還當是牡丹月季之類。
古平原連忙道:“劉兄弟別亂說,我隻不過是讀過幾本書,崇大人實在是抬舉在下瞭。”
劉黑塔有瞭幾分酒意,把事先答應的話早忘到瞭腦後。聽古平原駁他,不服氣道:“要不是糊塗官判糊塗案子,古大哥你一個文弱書生也不必到關外受那幾年苦,恐怕早就金榜題名瞭。”
古平原恨不得用條牛腿把劉黑塔的嘴堵上,可是崇大人已經聽到瞭,頗感興趣地問道:“難不成老弟還受過什麼冤獄?”
這下連王爺也註意到瞭,雙目註視古平原。古平原知道不說肯定是不行瞭,但也不能全說,隻好站起身行瞭個禮,向王爺道過欺瞞之罪。然後半真半假,將自己當年在京會試闖禍被發配關外一事說瞭出來,自然沒提私逃出關這一節,隻說是刑滿釋放。
“古某自關外出來便得瞭一場大病,幸得常傢相助保住瞭一條命。因此投桃報李,自願來跑這一趟商隊。”
這一段往事曲折至極,即使是劉黑塔之前也不甚瞭解,席上眾人更是聽得目眩神迷。尤其是崇恩大人,怎麼想怎麼覺得古平原這一趟急人之急,與自己的主動請纓竟是丈夫壯志殊途同歸。自己是存著以死報國之念,古平原卻是有以死報恩的覺悟,不由得對古平原起瞭惺惺相惜之感。
眾人都在想著古平原的經歷,席面上無人說話自然就冷瞭下來。孫二領房見狀舉起一杯酒,向著古平原道:“古老板,說來說去,咱們竟忘瞭敬王爺一杯。要不是王爺及時趕到,我們此刻怕是都成瞭巴圖的箭下鬼。”
“不錯,自然要敬王爺,不過王爺的救命之恩又豈是杯酒能報。”
王爺一杯飲下,放下杯子卻道:“若是這樣說,這草原上每個人都要敬古掌櫃瞭。巴圖如此對你,可說是狼心狗肺至極。若是換瞭旁人,搞不好就將那五加皮的藥材全都毀去,五十兩銀子不要也罷,大傢一拍兩散。而你卻能死中求活,保全瞭這批藥材,也保全瞭全蒙百姓,稱得上是大仁大義。”
奇怪的是,王爺話一出口,駝隊三人卻都是默然不語,連劉黑塔也不開腔,隻管一杯杯往嘴裡倒酒,席面上一時鴉雀無聲。
“嗯?”王爺與崇恩對視一眼,心知有異。
古平原沉默半晌,終於開口道:“王爺這句‘大仁大義’,古某不敢領受。”
“那是為什麼?“王爺迷惑不解。
古平原不言語,卻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王爺認得此物:“這不是火折子嗎?”不管是行商還是行軍,這都是不可缺少的東西,王爺慣於軍旅,自然不陌生。
“是,我將全駝隊的火折子都帶上瞭船,兩艘船上帶瞭不下十個。”
王爺本在註視桌上的火折子,此時霍然抬眼瞪向古平原:“你……”
“不錯,當初在碼頭,巴圖若真是苦苦相逼,不肯退讓,我便要點火瞭。那藥材不過就是兩堆幹草,著起火來,神仙也救不得。”古平原緩緩道。
王爺倒抽瞭一口涼氣,再看看劉黑塔和孫二領房的臉色,已然信瞭十成,崇恩也在一旁聽得怔住瞭。
王爺的臉色慢慢陰沉下來:“你可知道你若放火,一把火燒掉的不僅是兩船藥,還有蒙古萬千生靈的性命。”
“王爺,這話您該去和巴圖說。是他設陷於前,殘殺於後,根本就不把這兩船救命的藥材放在心上。”古平原絲毫不讓。
“所以本王處死瞭他!可即便那狗才害你,百姓又何辜?方才聽你說,你也是個讀書人,危難時刻難道就可以忘記聖人教你的仁恕之道嗎!”王爺的臉色越來越沉,話中也帶著沖沖怒氣。這也難怪,古平原要真是一把火放出來,倒黴的可都是柯爾克草原上的子民。
“古老弟,王爺教訓得是。你與巴圖不同,他是個不知禮的奴才,你畢竟是讀過聖賢書的學子,無論如何也不該牽連無辜,你還是快向王爺賠罪吧。”崇恩怕王爺大怒之下處置古平原,立時出言希望能轉圜席上尷尬的局面。
古平原一聲不響,孫二領房暗暗扯瞭一下古平原的袖子,暗示他聽從崇恩的話,免得當場吃虧。
誰知古平原卻一推桌子站起身來,面不改色地對著王爺道:“此事即使重新來過,古某也還是會準備點火。想我駝隊出生入死走過黑水沼,到頭來卻險些被人置於死地,老天也未免太不公道。既然天地都不仁,為何一介草民要有仁心?別人既然用陰謀對我、用刀槍對我、用弓箭對我,難道我還要笑臉相迎不成?我自然要以水擋之、以火攻之、以玉石俱焚還之!王爺!實不相瞞,當時的古某沒有仁心,隻有一片狠心。那時的我,狠得下心讓巴圖的親友,甚至全草原的蒙古人與我陪葬。”
古平原握著拳咬著牙說完這番話,眼角已然迸出淚水。
劉黑塔與孫二領房面面相覷,誰也沒想到古平原表面一聲不響,心中的怒氣竟然比劉黑塔還大。而且就在漠北蒙古最高統治者柯爾克王爺的面前直言不諱,竟然連要蒙古人與他陪葬的話都說瞭出來。想到白天王爺雷霆霹靂一般處置巴圖與鐸山的手段,兩人都不禁暗暗心驚。就是劉黑塔自問膽子大,自思也不敢在王爺面前如此嘵嘵而談。
崇恩在一旁先是震驚,他也沒想到,古平原一個小小的平頭百姓居然有如此膽氣,敢在王爺面前挺腰子,絕不卑微也絕不諾諾,一番話說得理直氣壯。崇恩忽地又想起一事,看著古平原的眼神便不自覺地緩和瞭下來。
兩旁伺候的從人哪裡想過還有人敢這樣和王爺講話,俱嚇得瑟瑟發抖,一個個不自覺地往屋角挪動,怕的是王爺遷怒殺人。
王爺的臉先是漲得通紅,銀酒杯被他在掌中捏得變瞭形,一雙眼冒火似的直逼古平原。古平原並不避讓,就這麼一聲不吭地回視著王爺。
就這麼對峙良久,忽然“啪”的一聲,王爺把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猛地爆發出一陣大笑,隨著笑聲還有一連串的“好!好!好!”
“說得痛快,你不像個陰柔狡詐的中原人,反倒像我們成吉思汗的子孫!老實說,易地而處,本王隻怕比你做得還要絕!”王爺大聲贊許道。
滿屋子的人這才長出一口氣,崇恩笑道:“王爺,這年輕人雖然傲氣,你卻不能不佩服他的膽量。”
王爺點頭稱是:“本王不怪他,倒也不全因為他膽子大,而是他能誠實不欺,心中如何想,口上便如何說。奇怪,你這樣的人居然是個商人,呵呵。”
古平原也恢復瞭常態,微微一笑道:“莫非王爺認為,身為商人就不能講個‘誠’字?”
“這個……”王爺沉吟瞭一下,“商道詭變,如果講誠……唉,那如何賺取金錢呢?”
“古某率隊走黑水沼,想要做成這一筆買賣的心可謂至誠。請問王爺,這一趟我能不能賺到錢?”
“哦?哈哈哈……”王爺又是一陣大笑,“能,當然能,就按你在河上與那狗才談好的價格,紋銀一萬兩!”
“不,王爺,那是古某一時氣極,脫口而出的戲言。貨款隻要六千兩便好,那是巴圖與太原懸濟堂藥鋪武掌櫃談好的價格。多出的四千兩,古某明日就送回王府。”
王爺擺手道:“笑話,此一時彼一時,太原府的買賣已被那殺才攪瞭,現在說的是買你那兩船茅尾草的生意。既然當初在碼頭已用一萬兩成交,雖然是巴圖的緩兵之計,本王一樣應承下來。”
古平原還要再說話,王爺又是一抬手:“有一個人你們不想見一見嗎?”
古平原一怔,自己此次來王府除瞭赴宴,還要接常玉兒。王爺昨日帶兵去追巴圖,臨走時吩咐人將她帶到王府休養,不知現在如何瞭。
“常姑娘,你請出來吧。”王爺向後喊瞭一聲。這屋子本是裡外兩進,王爺話音剛落,就有一名仆婦扶著常玉兒從後面走瞭出來。
這一出來,幾個人都不禁看傻瞭眼。就見常玉兒身著一件紅色綢緞長袍。外穿九鳳提花的大襟翻毛短坎肩。頭飾華貴而莊重,以金銀飾為主並鑲有各種寶石,頭戴白色的貂皮冠,流蘇溢彩,活脫脫是位端莊秀麗的蒙古格格。
常玉兒見眾人註目自己,倒覺得不好意思,低著頭呢喃道:“這府上也沒有漢人的衣服……”
“哈哈哈。”王爺見常玉兒羞紅瞭臉,大笑著,“這都是我那早出嫁的大格格留在府裡的物件,想不到和常姑娘如此相配,就送與你瞭。”
“不,這太貴重瞭!”常玉兒怎麼敢收,連忙搖頭。
王爺說話自是一言九鼎,他一指常玉兒,對古平原說:“你們這位常姑娘可真是瞭不起,別看是漢人,可這膽子連蒙古人都要瞠乎其後。現在我大營裡的兵都在講說當世花木蘭勇闖那達慕的故事呢。”
古平原等人直到此時才知道常玉兒當初所冒的風險,聽到走“無常鎖鏈”之難,闖兩軍兵禁之險,還有最後險些被一箭射殺的情形,幾個人都是越聽越是心驚,背上的冷汗都冒瞭出來。就這常玉兒還留瞭些,把在沙漠裡險些被困死那一段瞞瞭沒說。
劉黑塔見常玉兒短短時日臉便瘦瞭一圈,身子骨更見伶仃,顯見得這一趟走得艱難。他狠狠一擂大腿:“唉,早知道這麼不容易,打死也不讓我妹子去,非我去不可。”
古平原更是站起身來到常玉兒身邊,嘴唇囁嚅一下,竟忽地雙手舉杯當胸:“常姑娘,你為瞭駝隊,為瞭這次的買賣,竟甘冒如此奇險,古某敬你一杯。”
說著一飲而盡,末瞭竟向常玉兒一揖。
常玉兒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側身避開,輕聲道:“不敢當古大哥這個禮數。”她心中想,其實你還少說瞭一樣,我這樣做難道不是為瞭你嗎?
古平原站直身向屋中掃瞭一眼,低聲道:“要是齊老爺子在就好瞭,大傢團聚,生意又做成瞭,他準高興得呵呵大笑。”
一句話眾人沉默起來,王爺點頭道:“那位齊領房的事本王知道瞭,他舍生取義,真是條漢子。都怪我遲瞭一步,這樣吧,連他在內所有身亡夥計的棺槨都由王府準備,額外再取五百兩銀子,將來回到山西好好給他們發送。”
第二天清晨,王爺派來的軍士到瞭客棧,將牛肉幹、幹糧、馬奶酒、帳篷等駝隊遠行的必備之物送來許多。最讓古平原喜出望外的是一張蓋著王爺大印的通行文書,別看隻是輕飄飄一張紙,卻免瞭駝隊許多的麻煩。
古平原封瞭十兩銀子的紅包給那軍士,軍士退後一步:“不敢,我們王爺軍法甚重,拿瞭這銀子是要掉腦袋的。”
“哦,那請進屋喝茶。”
“我還要回去復命,古老板,外面有人想要見你。”
“見我?”古平原不解,此地沒有熟人呀。待到出門一看卻是理藩院尚書崇恩大人。
“大人。”古平原趕忙跪倒見禮。
“請起,請起。”崇恩笑道,“今後見到老朽,可不要再行這樣的禮節,我不是什麼大人瞭。”
古平原聞言一愕:“大人剛剛立下大功,朝廷定有褒獎,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你豈不聞急流勇退,昨晚老朽已經寫折子乞骸骨,請求開去一切差使,辭官歸隱。今兒一早便已經拜發瞭此折,想來朝廷必能如我所請,所以此時此刻我已然把自己當成一個糟老頭子嘍。”
“大人……”
“哎,你可不要對我多有勸慰,我這麼大把的年紀,不早點回傢享享清福,還戀棧不成。倒是古老弟昨晚的一席話,險些讓我一夜無眠呢。”崇恩雖是老者,眼神卻銳利,說話間掃瞭古平原一眼。
古平原知道崇恩絕不會無緣無故來找自己,當下也不開口,隻靜靜地聽。
崇恩點點頭:“我在理藩院也曾掌過‘貿易’‘賦稅’這樣與商人打交道的職司,這幾年我見過的商人不少,有手腕的不勝枚舉,有風骨的商人卻隻見過兩個,一個是山西的喬致庸喬東傢,另一個就是你瞭。”
聽到這話,古平原連忙拱手遜謝,崇恩卻接著嘆瞭口氣。
“說到這些年,我大清朝的商人卻越來越不成器。自從道光爺那一仗打輸瞭,洋人把買賣做到瞭中原,商人們要麼是一提洋人就怕得要死,總覺得自己比人傢差上那麼一大截,甘心情願去當洋人的狗腿子,幫著他們來欺侮天朝子民;要麼幹脆兩眼一閉,仿佛不知道身邊有洋人這麼一個大敵,依然打橫炮窩裡鬥,隻鬥得兩敗俱傷,白白叫洋人撿瞭便宜。”
古平原道:“我在關外少見洋人,隻聽說最近這幾年關內人參的購買量翻瞭幾番。因為人參能治煙毒,而吸鴉片的人是越來越多瞭。”
“就是嘍!”崇恩有些激動,“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未設之前,與洋人的貿易一向是理藩院主導。那年兩廣總督林文忠公來京,老朽和他談論與洋通商一事,你知道他怎麼說?”
“晚輩不知。”
“他說,‘我們賣給英法諸夷茶葉、絲綢、瓷器,他們呢,透過十三行賣給我們鴉片。鴉片,還是鴉片!簡直是一群渾蛋!終有一日我非一把火把洋人的鴉片全都燒光!’這是林大人的原話。老朽從那時就知道洋人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林文忠公莫非就是林則徐大人?”
“正是。可惜他遠戍伊犁壞瞭身子,起復後不久便病逝,若他在朝,也不致會有庚申年的那場大變。”崇恩一陣傷懷,又道:
“這且不說瞭,你可知道,昨晚你對這王爺侃侃而談時的神態,像極瞭當年的林文忠公,老朽真是感慨萬千。這一次,你明知危險卻不退讓,也不示弱,有勇有謀,應對得法。盡管最後險些功虧一簣,但即便如此,巴圖也別想從你那裡占到什麼便宜。如果人人都像你那樣去對付洋人,幾次下來他無利可圖,自然知難而退。”
古平原這才明白崇恩為何來尋自己說話,但自己從未和洋人打過交道,不知是否會辜負瞭老人傢的期許。
“你不必怕他。”崇恩大聲道,“洋人,別看他紅眉毛綠眼睛,一樣是兩個肩膀扛個腦袋。我與洋人打交道多瞭,你循禮,他也與你講理,怕的是你一開始瞧不起洋人。後來人傢一動武,你又怕瞭,服軟瞭,洋人當然再也不會用正眼看你。你記住,與洋人打交道隻有四個字‘不卑不亢’。”
古平原心知崇恩這番話是歷經紛繁發自肺腑的由衷之言,真的是千金難買,當下深鞠一躬:“大人的金玉良言,晚輩記下瞭。”
“我看將來你的生意一定會做得很大,隻盼你在洋人面前揚我大清國威。唉,可惜我老瞭,很多事情也不知能不能見到瞭。”
駝隊離開烏克朵很遠瞭,古平原依然不時回望那座越來越小的城,他知道,城中有位老人也在如此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崇恩大人的話給瞭古平原不小的觸動,尤其是老人傢的期許更是令他熱血沸騰,心情久久難復。
回山西就不需要走黑水沼瞭,戰事平息,一路上安靖無事。王爺特批的通關文牒不僅在漠北通行無阻,就是到瞭漠南蒙古也是順順當當地過橋過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一年的春節,駝隊隻得在路上過瞭。不過一想到賺瞭大錢,竟是人人興高采烈,全無半點思鄉之意。
古平原卻是例外,俗話說得好“每逢佳節倍思親”,別人隻要再忍上十幾天就能一傢團聚,自己的親人卻遠在千裡之外,幾年音書不問,一想到這裡古平原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回古傢村。
但無論如何,他也要先回太原府,把這一趟的買賣交卸瞭再說。
駝隊緊趕慢趕,總算在正月十五的前一天進到瞭太原府的境內,看樣子這碗元宵肯定能在傢裡吃上,夥計們都是有說有笑。
劉黑塔與古平原騎著馬走在前面。劉黑塔走著走著,忽然嘿嘿笑瞭起來。古平原奇怪地看他一眼,劉黑塔不好意思道:“古大哥,這……這臥雲居你去過沒有?”
“臥雲居?聽都沒聽過。”
“嗨,這麼有名的地方,古大哥你怎麼能沒聽過呢?那兒的元宵是省城頭一份,那花樣號稱‘雪中送炭’。我四年前吃過一次,現在想起來還……嘿嘿嘿。”
古平原心事重重也被他逗得一笑:“沒說的,反正咱倆是趕不回太谷去過節瞭。幹脆到瞭太原府,我就請兄弟你去臥雲居吃個飽。”
劉黑塔大樂,連聲叫好。
古平原忽想起一事,回頭叫道:“喬兄!”
被他喊來的是喬松年,他不知道古平原喊自己做什麼,來到近前不解地看著他。
“喬兄,記得你說自己是祁縣人氏。過瞭太原往南,再走幾十裡路就是祁縣喬傢堡。”
古平原再問道:“這麼說,你要是趕快些,燈節也能在傢裡過瞭?”
喬松年搖一搖頭:“不是這個規矩。我要先到太原見過掌櫃,然後才能返傢,一來二去燈節肯定是趕不上瞭。”
“那就別去太原瞭。”古平原從馬褡褳上取下一個小包裹,裡面沉甸甸的不知是什麼物件。他將包裹往喬松年手裡一遞,喬松年疑惑地接瞭過來。
“這裡面是二百兩銀子,是從我這一次出門所賺的錢中分出來的。喬兄省些花用,過日子想必是夠的,連同今年春闈入場的本錢也有瞭。懸濟堂的那份差事我和武掌櫃去說,請他給你留著。萬一這一場還不如意,你再回藥鋪也不遲。”
古平原目中含笑娓娓道來,喬松年可聽傻瞭,二百兩銀子!小康人傢過幾年日子都用不完,古平原就這麼大方地給瞭自己?
“喬兄,大丈夫交朋友但求相知於心,何必為瞭錢財做此小兒女態。我還等著喬兄科場連捷,喝你的捷報酒呢。”古平原見喬松年感動得喉頭哽咽,一時說不出話來,連忙出言寬慰。
“今後喬某但有寸進,不敢忘古老弟今日的恩德。”喬松年雙目流淚,與古平原拱手作別。
等他走遠瞭,劉黑塔納悶道:“古大哥,你這二百兩也給得太容易瞭吧?”
古平原不答,他是感懷身世,見瞭落魄的讀書人便想幫上一把。等駝隊再往前走瞭一段,眼瞅著快到太原城瞭,就聽路旁樹林裡一聲高喝:“站住!”
駝隊一驚,個個心道殺虎口都過來瞭,難不成回到太原,還遇上攔路搶劫的馬匪?
古平原頗知道輕重,駝隊在口外帶的羊毛、獸皮等貨物還罷瞭,自己身上進貨剩下的九千多兩銀票可損失不得,立時揚聲道:“大傢戒備!”
駝隊遇襲時如何處置都有一定之規,孫二領房一揮手,劉黑塔帶著十幾個青壯夥計從側翼沖到前頭,劉黑塔早就把腰纏的九節鋼鞭拽瞭出來,一雙大眼眨也不眨,向著不遠處發出聲音的樹林裡註目。
然則不大工夫,劉黑塔卻大叫瞭出來:“李嫂!怎麼是你?”
從樹林裡走出來的卻是常傢的幫傭李嫂!
就見李嫂滿面惶急之色,見瞭駝隊,這才如釋重負,她擰著一雙小腳,急匆匆奔著駝隊而來。
劉黑塔先下馬搶瞭過去,張口就問:“李嫂,你,你這不會是來迎我們的吧?”
古平原聽他問得不得法,插言道:“難不成常傢出瞭什麼事?”
李嫂說:“可不是,出瞭大事瞭!我都在這兒等你們三天瞭。”
一句話讓眾人急得不行,偏李嫂隻是嘴快,說話全無章法,說瞭半天,大傢才算是明白瞭經過。
事情就壞在陳賴子身上。他去關外調查古平原的身份,因為王大掌櫃許瞭他好處,所以辦得格外用心。再加上又是有的放矢,專去流犯大營打聽,結果沒用多少時日,居然被他查出瞭在常四老爹出關的那一天,山海關外跑瞭一個流犯。再細一打聽,便徹底弄清瞭古平原的來歷。
陳賴子瞭解底細之後如獲至寶,知道這是整垮常傢的絕好機會。因此不敢耽擱,就在五日之前回到瞭太谷,將此事密報給王大掌櫃。
王大掌櫃聽瞭這個消息之後,當下備瞭份水禮,一架“二人抬”到瞭知縣衙門。不多時便有兩個差役趕到常傢,如狼似虎般捆走瞭常四老爹。
“現在王天貴已經派人,在太原府的幾條要道特別是懸濟堂的門口日夜看守,隻等古少爺回來,便要動手抓人,一同送到太谷縣衙去過堂。這是窩藏逃人、攜犯潛逃的罪名,不死也要抄傢!”
這些事情一半是陳賴子自己透過的口風,一半是李嫂托人打聽,一番話說下來,古平原心中登時就是一沉。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常四老爹先前最怕的就是被卷到“逃人案”中,沒想到闖過山海關,卻在山西犯瞭案。古平原想一想道:“我明白瞭,太谷縣隻能管所轄之地,王天貴又怕我跑瞭,所以急不可耐地到太原府來抓人。”
李嫂拍手道:“可謝謝老天爺把你們盼回來瞭,我這婦道人傢遇上這樣的禍事哪裡有主意,隻好把門一鎖,到這裡來等你們。”
常玉兒早就從後面趕瞭過來,聽瞭之後此刻臉色已是煞白。想到爹爹已經被抓到牢裡幾日,那是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一雙兒女又不在近前,隻怕已是吃瞭不少苦頭,想著眼淚不由“吧嗒吧嗒”地掉瞭下來。
劉黑塔黑著臉轉回身,一扳鞍橋就要上馬,古平原連忙抓住他的手腕,急問道:“劉兄弟,你這是要幹嗎去?”
劉黑塔把眼一瞪:“殺瞭陳賴子和王天貴,把老爹從大牢裡救出來!”
“那你是準備劫牢反獄,其實就是造反。接下來又怎樣?”
“接下來?”劉黑塔被他問得一愣,“我沒想過,反正先救人再說。”
“接下來天地雖大,沒有你和老爹的容身之地。兄弟,聽我說,救人不是這個救法。”古平原冷靜地說道。
“那依著你要怎麼救?”
“總之,先回太原再說。”
常玉兒走瞭過來,抬眼看著古平原,她從來沒有這樣直視過他,她怔怔地道:“你打算去投案?”
“常四老爹根本不知道我是流犯,我是私藏在常傢車隊偷偷入關,此後又說瞭謊,騙得瞭老爹的信任,這才有瞭這一趟的買賣。這些都是事實,隻要到瞭縣衙門,我就能說清楚,也就能把老爹出脫瞭。”古平原不敢看她的目光,視線越過她的肩頭,面無表情地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眾人面面相覷,愣瞭片刻這才知道古平原的用意,劉黑塔大叫:“不行,古大哥,你這樣說,許是能救出老爹,可你……可你……”
“就是當場砍腦袋我也認瞭。總之我不能連累老爹,這件事在我入關之時便已經下定瞭決心。”古平原說著從身上把那九千多兩銀票拿出來,往劉黑塔手裡一塞,“劉兄弟,這錢該怎麼分,你和孫二領房還有武掌櫃商量,給夥計們多分點。至於我的那一份,麻煩你匯到我的傢鄉去給我娘,我今生能盡的孝,恐怕也就是這麼多瞭。”說著他鼻子一酸,險些墜下淚來。
孫二領房在旁聽不下去,湊過來道:“古老板,你……你當真是流犯,私逃入關?”
古平原默默點頭。
“我明白瞭。”《逃人法》不是冷僻的法律,一般百姓都聽過。孫二領房躊躇瞭一下,說道:“要我說,你幹脆一走瞭之。衙差抓不到人,等於沒有明證,也就不能指認常四老爹窩藏逃人,豈不是比你自投羅網強得多。”
“對,這位領房說得對。”李嫂一拍巴掌,也對著古平原開口道,“我去牢裡看過常老爺,他要我轉告你,快走,千萬別被官府抓到。”
邊上的常玉兒和劉黑塔也都頻頻點頭,看樣子大傢都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古平原略一思索,依舊搖頭道:“不行,你們說的是太平世界的官衙,清官治下的牢獄,才有這樣的法度。這太谷縣我也有所耳聞,那縣令與王天貴一個鼻孔出氣,必是黑獄無疑。即便抓不到我,奈何入關這一趟,車隊夥計人人都見過我,到懸濟堂接買賣時更是滿城轟動,這些都是旁證。既有旁證便可動大刑,那何止是皮肉之苦,簡直就是人間煉獄。老爹年紀大瞭,豈能熬刑?”
一番話又說得眾人白瞭臉。古平原見他們都默不作聲,依舊將銀票塞給劉黑塔。
劉黑塔一邊搖頭,一邊雙手推著銀票,說什麼也不肯接,連連道:“有別的辦法,一定有別的辦法!姓王的老王八蛋不就是要宅子嘛,給他!”
古平原硬是把銀票塞到他的手裡:“沒那麼簡單,此事既然已經見官,那就隻有我親身到場才能出脫老爹,別的法子隻怕都不管用。”
古平原話音剛落,就聽旁邊樹林裡傳出一個流裡流氣的聲音。
“說對瞭,就是要你去才行!”
隨著這聲喊,從樹林裡又鉆出好幾個人,一看穿著打扮就知道不是什麼正經人。
“陳賴子!”劉黑塔一看見為首的那個人,立時大吼一聲,伸手就拽九節鞭。
古平原一把按住他,當初劉黑塔被王天貴抓瞭,陳賴子曾經到常傢報過信。但當時隻聞其聲,看的是個背影,今日才算是見到真容。一見那副二流子相,他不由自主地皺瞭一下眉頭。
陳賴子可見過古平原,太原城裡古平原一諾千金之時,他就站在人群裡。他看瞭看站在一旁如花似玉的常玉兒,又瞧瞧氣度不凡的古平原,心裡突然起瞭自慚形穢之感。他原本存著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心思,此刻不由得又嫉又惱。
“姓古的,可找著你瞭,別費事瞭,跟我們去縣衙門吧。”
“做你的春秋大頭夢,有老子在,誰敢!”劉黑塔手被古平原按著,嘴可不閑著,一聲高過一聲。
“我要是你就不這麼喊,別忘瞭,常四那老小子可還在大獄裡。”陳賴子斜愣著眼睛瞅著劉黑塔。
“你把我爹怎麼瞭?”常玉兒踏前一步。
“沒什麼,沒什麼……”陳賴子對著常玉兒一臉的涎笑,“隻是把他安排到瞭太行山惡虎溝二當傢的牢房裡。也不知老人傢年紀大瞭,半夜頂著夜壺讓二大王方便抗不抗得住,嘿嘿嘿。”
常玉兒聽瞭身子一晃險些暈過去,劉黑塔氣得肺都要炸瞭。古平原實在攔不住他,隻得使勁兒把他往後一推,喝令幾個夥計抱住他。隨後強壓著心頭怒火對陳賴子道:“我跟你去投案!”
“古大哥!”“古老板!”眾人齊發一聲喊。
古平原沖著身後擺擺手,再不回頭,大踏步來到陳賴子面前。
“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捆瞭我去吧。”
“廢話!自然要捆,不然你當我還要請你坐大轎不成?”陳賴子越看古平原越覺得不順眼,隻覺得這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滿是瞧不起的味道。
“還不服氣,哼哼,老子有招治你!”陳賴子一肚子壞水,眼珠一轉叫人把馬牽過來,先是把古平原捆瞭個羅鍋式,接著把眼睛蒙上,最後倒著往馬背上一捆,讓他的臉就沖著馬屁股。
“進大牢之前先聞聞馬糞味吧,牢裡的味道比這還鮮靈呢。”陳賴子這才覺得稍稍出瞭一口氣。大傢見古平原當眾受瞭這樣的侮辱,胸臆之中都塞滿瞭怒氣。
“你……你要把人帶到哪裡去?”常玉兒情急問道。
“哪兒去?嘿嘿,告訴你們,奉天大營的海捕文書已然到瞭縣裡,寫得明明白白,抓到瞭古平原隻要驗明正身,不必押解回關外,直接就在縣衙門前的十字街……”說著,他把手對著古平原的後頸一劈,眼睛一瞪,“咔嚓!幹凈痛快。”
誰都沒想到會是這麼個情勢,竟然刻不容緩就要殺頭,一時俱倒吸一口涼氣,張口結舌,彼此面面相覷。
陳賴子見此情景,又道:“不過常四那老小子,收容流犯、助其逃亡,傢產嘛,是沒收瞭,至於人,十有八九也是流放。你們再想見爹,就到關外去看吧。我那兒還有二百兩銀子的賞錢要領呢,少陪瞭,哈哈哈哈!”說完他狂笑著帶領幾個手下打馬直奔太谷縣而去。
第一冊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