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將當鋪的生意做到全省!

“那女子我認得,不是常傢的女兒嘛,太谷縣有名的俊閨女。怎麼,她是四朝奉的相好?”金虎忍瞭半天,終於問出瞭口。

古平原快步走在前頭,回頭瞪瞭他一眼:“什麼相好,說得這樣難聽!待會兒到瞭佛寺中,可不許說打嘴的話,否則佛祖怪罪起來瞭,當心爛嘴爛舌。”他要對付金虎,那是輕而易舉,隻一句話就把話題拉開瞭。

果然,金虎大張眼睛:“咱們去佛寺幹嘛,總不成四朝奉你說的好法子就是求神拜佛吧?”

古平原不答反問:“你說,一個人要是被逼到絕境,無法可想,那該怎麼辦呢?”

“嗯……”金虎皺眉想瞭一會兒,“要麼拼瞭,要麼就等死唄。”

古平原微微一笑:“對,一般人都會這樣想。但其實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那是什麼?”

“找個能幫你的人,把他也逼到絕境裡,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起破釜沉舟想辦法!”

古平原一路來到無邊寺,寺內正在大做佛事。文殊菩薩的生日兼之這位菩薩的道場又正在山西省境之內,此時正是滿寺香火正盛之時。就見大殿內外青煙裊裊,直沖霄漢,誦經念佛之聲、鐘鼓木魚之音還有信徒喃喃禱告的聲音不絕於耳。

“四朝奉,你說那個能幫你的人是誰啊?”金虎抻著脖子看來看去,滿院子的信徒信眾,卻看不出誰是古平原口中的貴人。

古平原叫住一個小沙彌,問道:“本寺的大方丈弘凈法師在哪裡做佛事?”

小沙彌搖搖頭:“方丈是不做佛事的,隻在後院禪房參禪。”

“果然是個不理俗事的老和尚。”古平原一笑。

“你不必跟來瞭,就在前殿等我!”向金虎吩咐完,古平原自己往後院走去。

金虎左右閑著無事,便也隨著人流上瞭一炷香。他的父母都在鄰縣,身子骨一向不太好,他默禱乞求佛祖保佑,自己一旦滿師成為正式的夥計,第一個月的工錢都拿到寺院裡來供奉,隻望父母能夠身子平安。

等他圍著大殿轉瞭三圈,古平原還不見出來,他是少年人心性,不免有些心焦。剛想著也到後院去,抬眼往那邊一看,就見古平原正往前殿走來。

“四朝奉,你可……”金虎叫瞭半聲,忽然覺得不對,古平原的樣子怎麼如同兇神惡煞一樣?就見他眉毛挑得高高的,圓睜雙目,咬牙切齒,對金虎不理不睬,推開前面密密麻麻的人群,就進瞭大殿。

金虎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站在地中央才發瞭一下愣,忽然就聽殿裡傳來一陣驚恐的叫聲,人群喊著往外湧。方才是唯恐擠不進大殿上不瞭香,現如今卻好似殿裡有吃人的猛獸、現形的夜叉,避之唯恐不及。雖然是人擠人,人推人,幸好大殿的門寬大,卻也沒人受傷,眨眼之間全殿的人都避瞭出來,站在外面的廣場上,呆若木雞地往裡面瞅。

金虎嚇瞭一跳,趨前近身一看,隻見惹瞭亂子的果然是方才進去的古平原。他氣勢洶洶地一進大殿,相瞭相殿中陳設,幾步走到供桌側面,二話不說就推倒瞭一口用來佛前供奉的大蓮花缸,那裡面滿滿的都是燈油,大缸破碎,油頓時潑瞭一地。幾個知客僧見勢不妙,連忙過來阻攔,古平原不等他們近前,抬腳又蹬倒一口大缸,登時滿殿裡地上桌上全是油。古平原趁眾人一亂之際,搶瞭供桌上的一根兒臂粗的高香,作勢就要點火,這才把一幹僧眾都嚇瞭出來。

“四朝奉,你、你要幹什麼?就算事情不順,也犯不著這樣啊,咱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金虎嚇得帶瞭哭腔,心想你一路上不許我到寺裡胡說八道,怎麼此刻自己倒放起火來瞭。

“不關你事,也不關其他人的事,叫弘凈老和尚出來見我!”古平原一反常態,臉上半點斯文的樣子也找不出,反倒像個打傢劫舍的強盜一般,連聲怒吼。

弘凈方丈早就得報,他人雖然老,可是依然健步如飛,帶著兩個小沙彌來到大殿之外,一看這情形也是驚得一怔。

“古檀越,你這又是何苦?”他雙掌合十:“老衲方才說的明白,人生譬如朝露,如夢如電,你又何苦執著。”

“是,你大和尚四大皆空,所以我求你的事,你一個不肯,百個不肯,明明是對彼此都有好處,你卻說什麼也不答應!那好,既然你說出傢人四大皆空,修行在心,那要這大殿佛像有什麼用?我索性替你一把火焚瞭,豈不幹凈!”

“這……”弘凈倒吸一口冷氣,俗話說“事不關心,關心則亂”,他雖然道德高深,深明佛理,可是眼看古平原手中的香撲撲地往下落灰,萬一帶瞭一點火星,那這從唐朝便流傳下來的千年古剎再加上這一尊全省上下除瞭雲岡石窟外便數它最為古老的木佛造像,就要付之一炬!這無邊寺歷經朝代更迭,戰禍頻繁都能保存完好,難道要毀在自己手裡?

一想到這兒,這有道高僧也不免有驚心動魄之感。他打瞭一個冷顫:“古檀越,無邊寺與你無冤無仇,你可不能造此惡業!”

“這我不管!”古平原冷笑一聲:“大和尚!當初要我隨心所欲的人是你,如今我要這樣做瞭,你卻一再阻攔,這就叫口不應心,按因果報應,豈不是該入拔舌地獄!既然相識一場,古某不忍見你難入輪回,幹脆犯瞭這滔天大罪,陪你十殿閻羅那裡走上一遭!”

古平原的口才本就不差,此時把生死豁出去瞭,詞鋒更是利如刀劍。弘凈此刻哪裡有心情與他辯禪,又見他手中高香隨著話語一抬一放,生怕這二愣子手一松,他倒是不管地獄還是輪回自去瞭,無邊寺可就立時陷入一片火海。無邊寺雖然取的是“佛法無邊”之意,但是寺如其名,鬥角飛簷彼此相連,做的是個“勾心鬥角”的樣式,遠遠望去連成一大片,不愧是“無邊”之名。要真是潑油引火著起來,瞬間就會烈焰飛騰,難以施救。

“且慢且慢!”弘凈不敢多耽擱,看瞭看周圍一片慌亂的信眾和僧徒,立時抬手示意:“好吧。古檀越,你且將手中香火放下,一切都好商量。”

“真的一切好商量?”古平原眨瞭眨眼睛,跟上一句。

“出傢人不打誑語!”

“好,我信得過老和尚。反正這大殿在這兒跑不瞭,你若說瞭不算,我便再來燒過!”此時情形與當初在蒙古斡難河上不同,那時面對的是殺人不眨眼的統領和狼心狗肺的巴圖,眼下這老和尚倒是個信得過、不會說假話的人。古平原把燃著的高香往殿外一拋,嚇得眾人紛紛閃避。

古平原施施然走出大殿,來到眾人面前,對著弘凈深深一揖:“古某也是無奈出此下策,還望老方丈恕罪則個。”

弘凈心想不恕又能如何,反正也答應他瞭,不如做得大方些:“施主大智大勇,做的又是光大佛門之事,老衲佩服之至。”

兩個人這幾句對話,把周圍的人都聽傻瞭。古平原明明要燒寺毀佛,怎麼到瞭弘凈嘴裡卻變成瞭光大佛門?

古平原聽瞭隻一笑,走到弘凈身邊,壓低聲音道:“老方丈,我知道您心中是千肯萬肯的,隻是顧忌寺裡僧眾冥頑不通而已,如今我這場戲不也趁瞭您的心思?不然,隻怕還要與那些愚頭愚腦之輩大費口舌。”

弘凈瞟瞭古平原一眼,終於也忍不住露出瞭一絲孩子氣的笑容,向著後院伸瞭伸手:“古檀越參透人情事理,老衲也就不必再多說什麼,方才那杯橄欖茶如今請檀越再回去品品滋味,嘗嘗苦橄欖是否回味甘甜?”

古平原隨之大笑,也把手一伸:“請!”

“四朝奉,您方才可把我嚇死瞭,您怎麼,怎麼真的就像……”金虎一路沒敢說話,等到回瞭城這才咽瞭一口唾沫,偷眼瞧瞭瞧古平原的臉色。

“像個瘋子?”古平原沒生氣,反倒長出一口氣,嘴角綻開笑意,“我問你,都說神鬼怕惡人,那惡人又怕什麼?”

“我不知道。”金虎經過方才一嚇,依舊是心搖目眩,也不敢再賣嘴,老老實實答道。

“惡人怕瘋子!我倒不是說方才那老方丈是惡人,他是個通情達理的師父。隻是我如今被惡人逼入絕境,要是依舊老老實實束手束腳,豈不被人欺負死瞭。隻有把自己變成一個瘋子,想出來、用出來的招數才能讓那些惡人接不住、受不瞭!”

說到這兒,他倒不像是在跟金虎說話瞭,仿佛是在自言自語:“我自束發讀書,學的是聖人經,走的是儒傢路,可是離開傢鄉之後,遇到的不是妖魔鬼怪就是虎豹狼豺,這才知道聖人的古訓雖好,奈何在當今之世卻無用武之地。沉默謙恭雖是美德,但當身陷在獸群之中時,讀書人也不得不露出牙齒來保命瞭。否則就隻有化為白骨一堆,到瞭那時,誰又能看出這具骨頭的主人曾經滿腹詩書、胸懷大志……”古平原說著說著,心中不免湧起一股酸楚,他用力晃瞭晃頭,告誡自己要打起精神,眼下不是坐等成功之時,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不說這些瞭。”古平原見金虎聽得呆瞭,拍瞭拍他的肩膀:“餓瞭吧。前面那傢館子看上去還不錯,吃點東西再回去吧。”

“吃不吃都行,回鋪裡對付一下也成。”金虎答道。

古平原笑道:“吃喝可不能馬虎,吃飽肚子才有精神想事做事。既然跟我出來,雖說不能山珍海味,可也得吃點不錯的飯菜。”

他辦成瞭這件事,心下總算高興瞭幾分,坐到館子裡點瞭三道招牌菜:糟溜魚片、幹炸丸子、扒三鮮,又讓跑堂的細細切瞭一盤熟牛肉,上瞭二兩燒酒。金虎吃得不亦樂乎,又扒瞭一碗杠尖的米飯,打兩個飽嗝,舔瞭舔嘴唇,覺著跟這位四朝奉出來辦事又有好戲看,又能得吃喝,很是痛快。隻是吃飽喝足瞭,有個疑問他卻不得不問,否則橫亙心中非憋出病來不可。

“四朝奉,我真是想不明白,您到無邊寺裡逛瞭一圈,放瞭把沒燒著的火,就能把城門當的事兒破瞭?我怎麼覺得這件事透著玄乎呢。”

古平原惜食養身,早就吃完瞭,一直在出神地想事情。金虎這一問,他猛然一回神:“這個現在可不能對你說,好在幾天之後,不用說你也明白瞭。”

“啊!還要幾天啊?”金虎性子急,急得抓耳撓腮,可是他也知道,古平原連大朝奉都不告訴,自己一個小夥計何德何能去參與機密。他忽然靈機一動,起身離座,作勢就要一跪:“四朝奉,我認你當個師父吧!別人不告訴,這徒弟總該說瞭吧。”他覺得跟著古平原做事很過癮,古平原又救過他,所以這拜師倒是真心誠意,毫不摻假。

大庭廣眾之下,古平原哪能讓他真跪,一把拉住他,假意斥道:“別胡鬧,我不收徒弟的。”

“那記名弟子也行啊。您先把我的名字記上,以後想收徒瞭,我就是您老人傢的開山大弟子。”金虎真能順桿爬,古平原聽瞭也拿他沒轍。

“好吧,反正事情也做成瞭,就告訴你。不過法不傳六耳,你可要小心,別圖一時嘴快,到頭來誤人誤己。”古平原被他纏不過,從懷中拿出一本書,放在桌上。

這本便是他方才在當鋪裡翻找的《南史》。古平原翻到其中一篇“甄法崇傳”,指著裡面的文字:“你來看。”

金虎看瞭半晌,摸瞭摸腦袋:“這‘長生庫’是什麼東西啊?”

“就是最早的當鋪,建於南北朝時期的佛寺,又稱佛寺質庫。”古平原緩緩道,“當年南朝梁武帝佞佛(佞佛:諂媚佛;討好於佛。),曾經三次把自己當到同泰寺中,作為抵押,而讓滿朝文武耗資數億錢來贖,這件事便被記入時人記載中。我早上聽那位常姑娘說起僧民信眾當當供佛,便覺得仿佛似曾相識,果然是當初關在大庫時,在書上看過此事。”

金虎吐瞭吐舌頭:“皇帝把自己當瞭?我的媽呀,這樣的昏君可真是聞所未聞。”

“其實梁武帝早年倒是個好皇帝,隻是後來沉湎於禮佛,無心國政,結果被侯景餓死在臺城。他一生供養僧人無數,最後卻落得饑饉而死,也算是上蒼給他開的一場大玩笑。”古平原感慨地說,“不過從中你也能看出,當時佛寺收當是如何盛行,日後日漸演變,時至今日終於成瞭如今商人執業的當鋪,而作為當鋪鼻祖的佛寺卻再與當當無緣瞭。”

“那四朝奉你的意思是……”

“沒錯,我要在無邊寺重開‘太平庫’!”古平原毅然決然地說。

金虎駭然:“這、這未免異想天開瞭吧?再說重開太平庫,我們能得什麼好處?”

“你說異想天開,我方才卻已經與那位老方丈將此事談成瞭。若說好處,那真是太多瞭,佛寺有好處,信眾有好處,當然最為得利的還是我們萬源當。這一點到時候你就知道瞭。”古平原隨即又擰起眉頭,“目前我最怕的是烘托不起來場面,若是一開始打不開局面,事情要做下去就很難。老方丈雖然眼下支持我做這件事,可是一旦寺裡僧人反對,他也要顧忌悠悠眾口。所以一定要先聲奪人,一開始就讓老百姓趨之若鶩地到寺裡去當東西,一下子就把場面撐開。這和打仗是一個道理,隻要沖鋒突破打開局面,接下來的仗就好打瞭。”

“四朝奉,我有個主意。”金虎脫口而出,他見古平原註目自己,又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我瞎想的,恐怕沒什麼用。”

“不,‘三人行,必有我師。’你說,是什麼主意?”

“您知道票號開業時的‘同業堆花’嗎?”

古平原搖搖頭,“什麼叫‘同業堆花’?”

“這是票號公會的一種規矩。就是同行票號給新開業的票號捧場,把雪白的銀子送去,當做臨時存款,碼放在新票號的櫃臺上,這樣老百姓一看這傢票號有那麼多人來存錢,一定有實力信譽好,於是生意一下子就做開瞭。我在想咱們是不是也能效仿一下,請幾傢當鋪的朝奉來當東西……”

“慢著。”金虎一邊說,古平原一邊想,眼珠不停轉動,已然是有瞭主意。

“金虎,你這主意出得好,不過要稍微改動一下。不能找當鋪朝奉。一來他們如今視我為眼中釘,二來畢竟同行是冤傢,這件事不能讓他們預先與聞。”

“那咱們找誰啊?”

古平原用指頭輕輕敲打著桌面,過瞭好一會兒,一拍桌子:“找當官的!老百姓還是最聽大官的話,若是有個當官的鳴鑼開道去捧場,那場面立時便不一樣瞭。”

“當官的……可是咱們也不認識什麼官兒啊,真要把他們請來當東西,那得多大的交情?”

金虎疑惑地望著古平原,卻發現古平原的笑容有些詭秘,他喊瞭一聲:“會賬!”隨後站起身,對著還傻愣愣地瞧著自己的金虎說:“這事兒啊,成瞭!”

佛誕日,為每年四月初八。相傳佛祖釋迦牟尼從其母的肋下降生時,落地即走,步步生蓮,然後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天上天下,惟我獨尊。”於是大地為之震動,九龍吐水為之沐浴。故此這一天又稱浴佛節。

山西省境內,供文殊菩薩的五臺山廣安寺香火最盛,但到瞭佛誕日這一天,全省各地信眾都會從四面八方來到太谷的無邊寺,因為都傳說釋迦牟尼佛顯聖,最靈驗的莫過於寺中那尊千年如來造像。

這一天,太谷縣城裡的百姓更是傾巢而出,無邊寺雖然地方廣大,可是也難容這麼多香客,好在寺外就是一片佛田,適合搭棚齋會,知客僧在此來往穿梭,請善男信女念佛經、吃素齋。寺中則專做各種佛事法會,法螺磬鼓一時齊奏,西南角樓上的大鐘不時敲響,鐘聲悠遠,香客們便知道又有大施主來做功德,都同時歇下手中的事,低頭默念一聲“阿彌陀佛”。

像這樣盛大的佛事,太谷縣的商傢自然是近水樓臺先得月,財東掌櫃都會來敬上一炷香,然後往功德簿上寫一筆銀子。買賣大的多寫,買賣小的少寫,總之佛眼看去眾生平等,都是求善報因果。

王天貴自然是眾星捧月般上的頭香。他是有名的功德檀越、佈施居士,寺裡還專門為他立瞭一座贔屃功德碑,今日一筆銀子寫下去,便是紋銀一千兩,並帶百畝佛田。眾僧人合十稱善,香客們也都連連誇贊,王天貴表面微笑,連聲遜謝,但骨子裡帶出來的當仁不讓,卻是任誰都看得出來。

隨後幾大商傢才紛紛過來上香佈施。李欽也來瞭無邊寺,他看著眾人捧王天貴便心中不服氣,拿過功德簿就待也寫個一千兩,胡朝奉看出他的意思,連聲勸道:“東傢,您可別跟王大掌櫃過不去,咱們可惹不起他。”

胡朝奉的話,李欽並不放在心上,不過經此一言提醒,他總算是想起張廣發嚴禁他打草驚蛇的命令,隻得忍瞭一口氣,隨隨便便寫瞭個一百兩銀子,然後走到一旁的齋會場地,去看各路打把式賣藝的熱鬧。

祝晟也來瞭,他自覺流年不利,今年來得比誰都早,也無心與人攀談,上瞭三炷高香之後,轉頭就要走,卻見太谷縣的各大當鋪朝奉也都相約而來,他不願見這些人,於是悄悄避到廊下。

這些往日裡頤指氣使的大朝奉今年可是灰頭土臉,借著今天來拜浴佛節,打算浴浴佛光,去去黴氣。他們湊在一起說話,其中一個朝奉道:“說是五天期限,明天就是最後一天,萬源當和那瘋子朝奉還沒有動靜,咱們當真要下此辣手?”

杜朝奉沖口問道:“你要打退堂鼓?我和祝晟也沒私仇,不收他的當票也行,可你們說說,這城門當眼看設瞭半個月,咱們的生意是一落千丈!這損失若是拖到年底,咱們中間還能剩下哪傢當鋪繼續開張經營?”

這一問,大傢都默不作聲。徐朝奉是老好人,與祝晟的交情一向不差,想瞭想說:“不然再給他們寬寬期限……”

“寬什麼!”杜朝奉一口就截瞭回去:“不過就是低頭賠罪求個饒,要是想好瞭,當場就能辦到,要是不願意,再等上一年半載也沒用!”

最開始說話的那個朝奉遲遲疑疑道:“我可聽說幾天前,那個古平原跑到無邊寺裡要燒大殿,後來還和弘凈老和尚密談瞭半天,是不是有什麼對付城門當的辦法?”

“你想到哪兒去瞭。他是個能把一把腰刀當出五百兩的瘋子,能想出什麼好辦法!這分明是事情逼到頭上便發瞭瘋,跑到寺裡來攪鬧。要不是老和尚佛法無邊,眼下他早下瞭阿鼻地獄瞭。”杜朝奉出瞭一口大氣:“唉,說句佛前打嘴的話,他要真是把自己燒死瞭,倒簡單瞭!”

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中雖然深以為然,不過耳聽佛號高懸,眼見寶像莊嚴,誰都不好出言接口,場面一時冷瞭下來。

“接浴佛水瞭!”忽然有人喊起來,人群立時轟動起來,一起湧到寺門前。很多人幾百裡跋涉來此,就是為瞭接這碗沐浴瞭佛像金身的浴佛水,求回去或供起來,或者與親朋共分,據說能消災治病,增長功德。

弘凈方丈指揮十幾個小沙彌抬著木桶,一字排開放在寺門前,桶中之水藥香撲鼻,隻待方丈做過一年一度的講經說法,便要散與眾人。弘凈慈眉善目,精參佛理,一派長者風范,是遠近皆聞的大和尚,此時拿著五輪錫杖站在寺門九級臺階上,還沒說話隻是舉目向人群瞧瞭一眼,原本鬧哄哄的人群便立時鴉雀無聲,大傢都齊齊註目於這位老法師。

弘凈將錫杖在地上頓瞭一頓,緩緩開口道:“明心照亮天堂路,錫杖震開地獄門。”他的聲音不大,但四面八方都能清晰入耳,眾人隻覺得精神為之一振。

弘凈講瞭一段《無量壽經》中的佛法,要旨精深,眾人聽得如癡如醉。他接著又道:“《無量壽經》雲:西方凈土,蓮花香潔,鳥鳴雅音,黃金鋪地,屋舍皆由金銀、瑪瑙、寶石築成,凈土眾生皆為菩薩,無憂無痛,其壽無量,其樂無窮。”

他停一停又道:“可見佛不厭財,隻需取之有道,用之有度,多財之人施舍眾生,亦是功德無量之事。今日借浴佛大典,老衲正好宣佈一件功德之事。”

幾萬僧眾一片寂靜,靜靜聽弘凈往下說。

“自即日起,無邊寺請來太谷城中萬源當鋪,重開前朝佛典‘太平庫’,以寺後空閑僧舍為質庫。凡有一時拮據的信眾居士,皆可到無邊寺以物當錢,以彰我佛慈悲!”

話說得清楚明白,可人人都面面相覷,一時作聲不得。佛寺變當鋪,一個是清凈佛門,一個是銅臭質庫,這兩樣怎麼能混為一談?

眼看人群要亂,這時從旁邊大踏步走過來一個年輕人,站在弘凈身邊,揚聲道:“各位,我是萬源當的古朝奉,這佛寺當鋪自古有之,並非標新立異之舉,不信大傢可以看。”說著一擺手,金虎帶著幾個小學徒早就已經等在人群中,這時把手一揚,就見半空中紙片紛飛。古平原這幾日請刻字店制版,將《南史》上有關“太平庫”的幾頁印瞭許多,就待此時傳揚出去。

人群跳著腳爭搶來看,不識字的請識字的來念,識文斷字的便大聲讀出來,場面一時紛紛擾擾。

“怎麼樣?大傢都看明白瞭吧,這事兒非但不玷污佛門,反倒是增添佛財的一大功德。再說此乃佛門之地,我們萬源當在此設當,自然不敢貪財壓價,保證公道無欺。”古平原等人群稍靜,重又大聲說。

“阿彌陀佛。佛傢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之語,萬源當與本寺已有成議,眾施主所當之物所獲之利,皆有部分用來救助窮苦百姓,免其受凍餓之苦、貧病之災。我佛金身之下行此功德,無異於年年法事、日日供奉,必有佛光佑護,消災免難。”

古平原與弘凈老方丈舌燦蓮花,已經有人聽得頗為心動,隻是不知這佛前當當如何做法,一時也無人肯當出頭鳥。

奇怪的是古平原也不著急,任由大傢議論,看看日頭已到瞭巳時,他往小南河那邊不斷張望,忽然面露喜色,喃喃自語瞭一聲:“開門的主顧到瞭!”

話音剛落,就聽鳴鑼七下,隨著“軍民人等齊閃開”的呼喝,隻見四乘藍呢大轎在一班皂隸的前呼後擁下依次抬瞭過來。空場之中立時閃出一條道路。

在寺前下轎的四個人個個身穿官服,頭戴頂戴,早有人認瞭出來,來的正是本縣的知縣、縣丞、主簿和典史。這也就是說,一縣之中位道最尊的四個人到齊瞭。慌得百姓齊齊跪倒,口稱“青天大老爺”。弘凈方丈與本縣耆老以及身有捐官品銜的幾個人急忙過來迎接。

古平原是平頭老百姓,自然也應該跪迎,但是他始終站著,而且走到最前面,不卑不亢地含笑與這幾位大老爺打過招呼,神態顯得十分熟絡。幾位官老爺不僅沒責他失禮,言語間反倒很是親切。這讓在場眾人都是心頭一愣,不由得重新打量起這個年輕人。

這件事古平原事先安排得機密,連弘凈方丈也被弄得莫名其妙,別人更是驚訝不已。這四個人俗稱“四大憲”,是朝廷命官,平素除瞭典史奉母禮佛之外,並不見其他人來過寺院,特別是主簿大人作為一縣儒傢教諭,更不會到寺廟燒香拜佛,怎麼今日卻約好瞭一起來到無邊寺?

陳知縣自然是眾人目光焦點,他下轎之後面帶笑容,先讓老百姓起身,然後與古平原打過招呼,又見過方丈和幾位紳士長者:“王翁。你的夥計很能幹啊,做生意頭腦靈活,隻怕這一次王翁要發大財瞭。”陳知縣與王天貴一向交情莫逆,見他在一旁,隨口就開瞭一句玩笑。

“這都是陳大人牧民有方,治下太平,鄙人這才有盈利的機會。”王天貴雖然老奸巨猾,也被古平原這一連串的驚人舉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隻得泛泛應道。

“古朝奉!”陳知縣點手喚過在一旁的古平原,“看樣子你已經將‘太平庫’的事情宣之於眾瞭吧。”

“是,我已經將此事詳細解說給大傢聽,不過生意還沒開張,正等大人來教誨。”

“教誨就免瞭,總之這也是幫助朝廷撫民的善舉,本縣自然支持。衙中公務繁忙,我也不便久留,答應你的事兒眼下就做瞭吧。”

“是。”古平原叫過金虎,從他手中拿來當票簿子,笑容滿面地看著陳知縣。

陳知縣面向百姓:“本縣一向清貧自守,也沒什麼東西好當,今日為瞭賀此佛典重開,將拙荊的一支銀簪拿來當瞭。”說著從懷中取出銀簪,遞給古平原。古平原一絲不茍,拿過戥子稱過分量,又喊瞭個價,這價自然是足尺加三的公道。陳知縣點頭允瞭,古平原開出當票,當著老百姓的面兒,雙手捧著這張輕飄飄的當票,卻像捧著千斤重物,捧過頭頂向寺中大殿方向鄭重行瞭一禮,然後才轉回身將當票交給陳知縣,這無邊寺“太平庫”的第一筆生意就算做成瞭。

“四喜!”蘇紫軒也站在遠處,她前幾日聽說古平原大鬧無邊寺,就知道其中必有內情,所以趕在這一天也來看個究竟。直到看到這裡,她嘴角才掠過一絲淡菊似的微笑,“我們走吧。”

“小姐,不看瞭?”四喜正看得發呆,可舍不得走。

“不必看瞭,李欽他……輸瞭!”

這邊縣丞、主簿、典史一一過來,每人當瞭一件東西,都是賀太平庫開張大吉。誰肯在這場合顯富,當的東西都不起眼,不過是做一做樣子,給下面的老百姓看。唯有許主簿不同,輪到他時,他當瞭一套萬歷初刻印的《花草粹編》,然後倒有一番話說。

“各位老師父、眾位鄉親父老,想必也知道我許某人忝為一縣主簿,執掌儒傢教諭,一向與佛門無緣。那麼今日怎麼又來瞭呢?因為無論是佛是道還是儒,歸根結底都是為瞭教化人心、扶危救難。眼下萬源當的古朝奉倡議重開太平庫,難得弘凈法師和一幹僧眾開通明理,重現瞭這盛世佛典,想來今後必有無數人從中獲益,所以本官特來觀禮,希望這‘佛門當’以救助百姓為己任,聚佛財,散佛財,聚散之間讓百姓共享太平。”

“說得好!真是太好瞭!”許主簿一番語重心長的話,良善百姓聽瞭俱都感佩,虔誠僧眾也無不動容。

當東西還能順便成為佛前供奉,這本來就是人人方便的一舉兩得之事,再加上無邊寺的號召力和四位父母官的現身說法,底下的百姓不知不覺中已然陷入瞭一片狂熱的氣氛中。有值錢東西放在身上的,立時便拿出來、舉起來要當當,有的人沒帶東西,也拔腳就往傢跑,回去取東西再回來當。

才一眨眼工夫,古平原眼前就伸瞭一片林立的胳膊,爭先恐後唯恐當不上東西,得不到佛佑。幸好他早有準備,指揮夥計們抬桌子、搬箱子,又用皮繩攔瞭幾道通路維持秩序,同時派人去請店裡的幾位朝奉。

“我就在這兒。”祝晟在一旁看瞭多時瞭,他初時也瞧得訝異不已,後來慢慢明白瞭古平原的生意經,心中一時感慨萬千,在旁深深凝視著這個年輕人。

“收當的事情交給我吧,派人把三朝奉找來幫我,讓丁二朝奉留守本店,至於你,想必還有很多事要做,去忙吧。”祝晟聲音喑啞,語氣裡有些許失落也有一絲安慰。

“是。”古平原確是有很多事要做,首先要把幾間庫房的用地確定,然後最好能將太平庫與僧舍分開,以免擾瞭佛門清修,同時佛財與當鋪的收益比例也要細細規劃,另立賬冊。這些都等著他去做,於是他向祝晟鞠瞭一躬,轉身便要離開。

“等一等!”祝晟忽然又叫住他,緩慢地移動身軀走過來,將一隻手按在古平原的肩頭,清瞭清嗓子說,“把當鋪的生意做到全省去。這件事,隻怕全省當鋪的朝奉連想都沒想過。你居然做到瞭,果然是後生可畏!”

得瞭祝晟一語之褒,古平原心中當然欣喜。他伏瞭心潮,一抬頭看見瞭夾在人群中正在對自己直眉瞪眼的李欽和他身旁面無人色的胡朝奉。

“李東傢,這縣城內外的生意都歸瞭你也不要緊,我還有省內各府各縣的生意。至於磕頭求饒的事兒嘛,等你把這些生意都搶瞭去,咱們再談也不遲。”古平原依舊是那副淡定從容的表情。

“好哇,古平原,你等著,我非想個招兒再把你治瞭不可。”李欽望著古平原瀟灑離去的背影,氣得火冒三丈。他隻顧生氣,胡朝奉卻識得厲害,看著身邊如潮湧一般擠著到太平庫當當的人群,臉上的汗珠一滴滴落瞭下來。

古平原一直忙到後半晌,總算是把事情大致安排妥帖瞭。又與弘凈方丈見瞭一面,知道寺內僧人因為縣裡幾位官員的出現,也異口同聲地支持用閑置僧舍作為當鋪庫房來增添佛財的辦法。至此,古平原的一顆心才算完全放回肚裡,他忙到現在水米還沒打牙,五臟廟不免造起反來,等走到前面一看,正好丁二朝奉親自帶人送瞭飯菜過來,看見古平原,連聲招呼他過來吃。

“古老弟!”丁二朝奉這份兒高興就別提瞭:“真有你的,丁某今日算是開瞭眼瞭,你可真是萬源當的福星啊!’”

“隻怕當初我剛來的時候,大傢都以為我是災星吧。”古平原開瞭一句玩笑。

“這就是日久見人心嘛,現在櫃上的夥計可都把你奉若神明瞭。”丁二朝奉忽然想到祝晟,怕他聽到後心中不悅,連忙收聲,偷眼看瞭大朝奉一眼。

祝晟神色自若,始終微笑聽著,古平原也怕他多心,於是說道:“大朝奉,我還有兩件事想請您定奪。”

“眼下當鋪的印信還在你手裡,所有的事兒依舊是你全權做主。”祝晟擺擺手。

古平原被一語提醒,連忙從懷中把印信拿瞭出來,“古某那日大膽,隻是為瞭保住機密同時便宜行事。如今事情已瞭,正好二朝奉也在,做個見證,印信我可是完璧歸趙瞭。”說著往祝晟身前一遞。

祝晟是名正言順的大朝奉,沒有不接的道理,拿過印信,沉吟瞭一下說:“二朝奉,你記著,一來古平原這次立瞭大功,原本受瞭兩次店規懲戒,如今處分全都銷瞭,罰的月俸要如數發還給他;二來,這次他實在是居功至偉,到瞭年底分紅利,按大朝奉的例給他分紅。”

古平原還要推辭,祝晟不由分說地道:“這是你應得的,不必客氣。方才你說有兩件事要我定奪,是什麼事?”

“第一就是如今是在佛寺裡做生意,我想把咱們櫃上的規矩改一改,佛祖面前怎麼好對顧客冷言冷語?更何況,從今往後到此當當的主顧,不知有多少是從省內各地遠道而來,總不能為瞭一點小錢,就讓人傢白跑一趟,冷瞭主顧的心。要知道口碑如鐵,輕忽不得。”

“那你想怎麼改呢?”

“我想這樣,自朝奉以下都要笑臉待客,價錢方面也要盡量讓主顧滿意,不可一味壓價。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寫當票的時候不應該隻是為瞭避免日後糾紛,就把好東西硬寫成孬東西,還是要寫得實在些。我相信主顧大都是善心人,更何況是在這寬大為懷的佛門凈地,咱們信任他,他也不會輕易找咱們的麻煩。”

“唔!”祝晟考慮瞭半天,別的都好說,隻有寫當票這件事是當鋪多少年的沿襲,他一時下不瞭決心。後來一想,古平原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到太平庫當當的人都是圖的一舉兩得,當東西的同時祈求佛祖保佑,不會沒來由地自招罪戾,於是點點頭:“好,這一條就這麼辦瞭。”

“謝大朝奉。還有一條就是,如今咱們的生意是一下子做大瞭,肯定要添人,但是最近這些天,夥計們一個頂倆地幹活必定勞累,請大朝奉多發些辛苦錢,同時飯菜備得好些,這樣夥計們幹起活兒來也有精神。”

“好,你想得很周到。”祝晟誇贊道。

“我也是那日在城門,看瞭祥雲當李東傢對待夥計的舉措,才想的這一條。”古平原平靜地說。

別人聽瞭還不怎樣,祝晟可是心頭一震,剛要說話,就見一個小沙彌快步走瞭過來。

“阿彌陀佛!古施主,王大掌櫃在後堂禪房請你過去敘話。”

“王大掌櫃……”古平原看瞭一眼祝晟,皺瞭皺眉頭。

“你去吧,隻怕他也要細細問問此事的經過。”祝晟猜到瞭王天貴的用意。

等古平原走瞭,祝晟這才無限感慨地對丁二朝奉說:“這個古平原能死中求活,自然是高明之極,但是能從對頭身上學本事,這才是最難能可貴之處。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將來一定大有可為。不過……”

丁二朝奉對古平原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問道:“不過什麼?”

“小魚要想翻江倒海,得先長成大魚才行。就看他有沒有這個造化瞭。”

古平原來到後院禪房,這裡是專門接待貴客的院落,古木參天蔽日,屋舍古樸素凈。古平原推門而入,王天貴正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手中拿著一串佛珠,閉目誦經,聽見古平原進來,他不動聲色地誦完瞭一卷經,這才慢慢把眼睜開。

“你知道我誦的是什麼經?”王天貴忽然問。

古平原對於佛經並不熟悉,搖瞭搖頭。

“是《楞嚴經》。佛經中最能破魔障、清心明智的一部經書。可是我誦瞭這麼久,卻還是沒想明白你玩的是什麼花樣。怎麼能讓‘四大憲’都聽你的擺佈,為你撐場面,你總共花瞭多少銀子才辦成的這件事?”

古平原也不和他兜圈子,直來直去答道:“除瞭典史大人是因為我去探監而有些銀錢饋贈之外,其餘三位大人與我之間,沒有分文往來。”

“笑話,自古以來,想讓當官的為你出力,還不花銀子,那不是白日做夢嘛,你當我是三歲小孩,用這種話來糊弄我。”王天貴半點也不信。

古平原靜靜地瞧著他,忽然揶揄地一笑:“想必王大掌櫃這一輩子沒少在當官的身上花錢吧?”

“錢能鋪路,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會走得這麼順?”王天貴今天在無邊寺前看著古平原長袖善舞,心中突起警覺,古平原無聲無息便結交瞭縣裡的四大官吏,他發覺小瞧瞭這個年輕人,於是決定弄清楚此事,以免三十年老娘倒繃孩兒(三十年老娘倒繃孩兒:繃,即包紮。接生婆把初生嬰兒裹倒瞭,比喻一向做慣瞭的事因一時疏忽而弄錯。)。

“我沒有王大掌櫃那麼多的錢。陳知縣今日能撥冗前來,是因為受惠於僧王征伕一事。許主簿則是為瞭感謝我解瞭油蘆溝村的危局。至於那位餘縣丞,前些天也因我幫忙,得以瞭卻一樁麻煩差事。”古平原說的是陳孚恩過境那件事,餘縣丞對於古平原獻計“送鬼出門”,讓他能夠免受處分很是感激,所以古平原請他到無邊寺捧捧場,這並非是什麼難事,餘縣丞一聽就答應瞭。此外那幾位官吏也無不如此,古平原還擔心他們不答應,又將太平庫是惠民德政的好處寫瞭一個說帖,一五一十講說明白。“四大憲”都欠著他的人情,又覺得此人腦筋清楚,今後說不定還有用他之處,故此才紛紛賞瞭這個面子。

“在王大掌櫃心中,商人與官吏之間的往來,想必就是拿錢換權吧?”古平原淡淡道。

“不然還有什麼?”王天貴挑起眉毛。

“做事借勢!”

“嗯?”

“當官的也有自己的煩心事,不做出政績來,吏部考核一樣過不瞭關。我拿出本事來幫他做事,而且做的都是有益於老百姓的事兒,這樣他能升官,百姓得實惠,彼此皆大歡喜,我也心安理得。一旦我需要用上官府之時,他知道今後還有用我之處,自然也要投桃報李,可是我也不憑借官府力量去欺人,而是像今天這樣借勢而上。說白瞭,隻是要借那一陣東風,至於如何放火攻敵,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古平原聲音不大,可是卻自信之至,言語間那股舍我其誰的氣概,王天貴也不由得為之心折。

古平原離開禪房後,王天貴依舊望著桌上的《楞嚴經》出神,想著古平原的這個“做事借勢”,過瞭好久才從唇縫裡吐出兩個字:“人才!”

打從這一天起,古平原一手辦起來的太平庫,就成瞭太谷縣最賺錢的買賣!浴佛節當日來到無邊寺的各地民眾回到傢鄉把這件事一說,引來無數信徒紛紛前來當當。古平原事前想到瞭這買賣會紅火,但是也沒想到會紅火到這種程度,每天直到長庚星升起老高,依舊是人流不斷。

這些佛門信徒拿出一步一拜的架勢,把大包小裹的東西從全省各處往無邊寺運來,而且朝奉給多少價便要多少錢,從不爭多論少。人傢說瞭,佛門收當,不好講價,這裡面有一個供奉的意思,講瞭價,心就不誠瞭。

當鋪生意做到這種程度,要賺錢真是易如反掌。古平原一看這樣,反倒是連番囑咐幾位朝奉,千萬不可自壞名聲,一定要把價錢給得合理,讓人傢覺得太平庫是全省最公道的當鋪,這樣買賣才能長久做下去。

弘凈老方丈本來還擔心商人一心圖利,壞瞭本寺的聲譽,時不時派小沙彌到太平庫看看,等到聽瞭古平原立的這個規矩,便再也沒派人來過。私下裡他對人說,能想到一個劍走偏鋒賺大錢的主意,固然是古平原的過人之處,可是能不重蹈世人涸澤而漁的覆轍,在滾滾而來的銀錢中立下穩紮穩打的規矩,古平原此人可稱“睿智”。

生意做瞭沒多久,古平原見銀子每日如流水一般進賬,他原本計劃好的第二步便提前動手瞭。他與祝晟商量,要再做一件事,將萬源當變成鐵打的江山。祝晟自然感興趣,問他如何做法,古平原回瞭四個字:“還利求名!”

當初祝晟以為古平原說的散佛財,不過是把典當賺來的錢,拿出一部分用來扶危濟貧,結果古平原做出來的事又一次讓他看到,這個人的生意經的確是與眾不同。

古平原將佛寺的買賣全都交給三位朝奉,自己帶著人到通省的缺水之地去打甜水井。他帶著打井的匠人,每到一處就留下幾個人,就這樣走一路打一路,各地州府縣城也去,沒井打井,有井的地方就修石頭井欄。打一口井要五十兩銀子,修一個井欄也要十兩。古平原一個月工夫花瞭近萬兩銀子,建起一百多口井,這些井的規制都是一樣,四四方方的石頭井欄上,一側刻著“無邊生佛”,一側刻著“萬源生水”,另外兩側分別刻著“惠政生德”和“誠信生財”。

古平原不僅打井,而且還從無邊寺請來高僧為井水開光,每打一口井就辦一個熱熱鬧鬧的開光大典,還要請來當地官吏主持取水儀式。村民若要表示感謝,古平原就請他們送一把萬民傘到當地的州縣衙門,上面就寫著井欄上的四個字“惠政生德”。

這份來得容易的民間口碑,各個衙門自然是欣然笑納,往藩臺衙門報政績之時,當然也要把萬源當的商人義舉提上一提。於是沒過倆月,一塊金字牌匾從省城敲鑼打鼓送瞭來,原來是藩臺報巡撫,為獎勵萬源當仗義疏財,特頒瞭一塊“義德嘉風”的匾額,萬源當從上到下人人臉上放光,鞭炮放瞭十萬響,將匾額高高掛在店鋪的門楣上。

這下子萬源當的名氣可比天還高瞭,就連窮鄉僻壤的百姓都知道,太谷縣有個萬源當,做生意一片至誠,對主顧赤誠相待,而且輕財好義為百姓打井吃水。很快萬源當就有瞭這樣的口碑:“你看人傢肯拿這麼多銀子給老百姓打井,還會賺那麼一點點昧心錢?”

古平原要的就是這句話。他對祝晟說,隻要這句話依舊掛在老百姓的嘴邊,當鋪就有做不完的生意!

店鋪名氣大如天,夥計們待客的態度又好,給價又公道,這萬源當倒真是生意做不完瞭。可是太谷縣裡的其餘當鋪就倒瞭大黴,他們做夢也沒想到萬源當不僅能咸魚翻身,而且還鯉魚跳龍門,一下子成瞭呼風喚雨的神龍!他們縮在各自的當鋪裡唉聲嘆氣瞭個把月,後來眼見生意做不下去瞭,實在沒辦法,隻得公推杜朝奉打頭,備瞭厚禮來見祝晟。

“祝朝奉!”杜朝奉一頭就磕下去,“我當初說瞭,要是你能破瞭城門當,我老杜就拜您為師,我說到做到,隻求您手下留情,給我們指條活路。”

“哎!”祝晟閃身一避,“這成什麼話?你是大朝奉,我也是大朝奉,談何拜師?當初不過玩笑話,你何必認真。”

“可眼下的形勢不是開玩笑的,省內別處的當鋪總還留得住那些不願舍近求遠的主顧,可是太谷縣本土之地當當的人,都跑到太平庫去瞭,您讓我們可如何做生意啊?”

“我還是那句話,買賣都是各傢做各傢的,平日你們賺瞭錢,不會分我萬源當一分一毫,現在虧瞭本,總不該怪我們生意做得太好瞭吧。”

眾夥計聽著祝晟奚落這些當初落井下石的大朝奉,個個心裡解氣,就聽祝晟又說:“再說,破瞭城門當的另有其人,你們拜我為師,我豈能受得起。”

杜朝奉愣瞭一愣,他當然知道“太平庫”是那個瘋子朝奉想出來的妙計,當下狠瞭狠心,也不起身,把身子一側又對著古平原拜瞭下去:“既然如此,我拜古朝奉為師!”說著,眼裡已經湧出淚來。

古平原嚇瞭一跳,連忙也跪倒相攙:“各位都是老前輩,古某初入典當,不過是運氣好而已,怎敢受這大禮。至於說到拜師,那更是折煞我瞭。”

杜朝奉慘然一笑,回頭望望各傢神色沮喪的朝奉們,開口道:“古朝奉,您不必過謙瞭,杜某人實在是服瞭你,我也能替大傢說句話,咱們都服瞭你,隻盼你能高高手,給我們一條生路。”

“這……”古平原把杜朝奉扶起來,看他一月之內仿佛老瞭十幾歲,臉色黯淡無光,腦後的小辮都打瞭卷,又看看身後那些朝奉們祈求期盼的眼神,心裡好生不忍,於是將祝晟請到一邊。

“大朝奉,這霸盤生意恐怕做不得。”

“怎麼,你心軟瞭?你就不想想,當初他們是怎麼逼咱們的,若不是你及時想出對策,隻怕眼下萬源當已經垮瞭。”祝晟一提此事就氣不打一處來。

“我知道大朝奉想報一箭之仇,不過得饒人處且饒人,我說這話並不僅僅是可憐他們。您想想,都說咱們是佛心當鋪,可是一下子逼垮瞭這麼多傢同行,敲瞭這麼多人的飯碗,你可知道他們背後都有一大傢子呢,真要是餓死病死幾個,還不得有人指著脊梁骨,說咱們假仁假義?口碑這東西,豎起來難,變起來快。到瞭那時,我們之前辛辛苦苦做的努力,隻怕就要付之東流。”

古平原做瞭結語:“為人為己,還是放他們一馬的好。”

“嗯。”祝晟到底被他說動瞭,抬眼看看對面:“好吧,想怎麼做,就由你做主吧。不過,那傢祥雲當你也要救?”

“不!”古平原可沒那麼濫好心,“那個李東傢,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各位大朝奉。”古平原往店中一站,做瞭一個羅圈揖,朗聲道:“既然大傢今日賞臉來瞭,萬源當一定給你們個滿意的交待。我和祝大朝奉商量過瞭,從今往後,這太平庫的生意,由我們與全城當鋪一起做,逢雙日我們收當,單日則由諸位輪流收當,你們看這樣可好?”

這話說出來,在場的大朝奉都是又驚又喜,簡直以為自己聽錯瞭。他們都是銅錢眼裡翻筋鬥的生意人,算盤最精不過,粗粗一算便發覺,雖然每個月隻能做上一兩天的“太平庫生意”,可這是全省的生意,比起原先隻做太谷縣一縣的生意反倒還要多賺不少。

各方皆大歡喜,唯一灰頭土臉的人成瞭祥雲當裡的李欽。他原本還認為雖然古平原想出瞭“佛門當”的招數,可是自己憑借“城門當”,至少也能與他分庭抗禮。沒想到自己此前不過是釜底抽薪,如今古平原卻連鍋都端跑瞭,連口湯都沒給他剩下。

“東傢,四個城門當那麼多的夥計,無事可做還整日開餉,已經是一筆瞭不得的支出,最麻煩的是,之前那些當瞭東西的人居然有很多回來贖當,然後轉手又把東西當到瞭太平庫,這下子我們損失慘重,實在是支持不下去瞭。”胡朝奉愁眉苦臉道。

“什麼!難道萬源當也在收我們的當票?”李欽豎起眉毛逼問道。

“不是這樣,人傢那些主顧是心甘情願贖當,跟萬源當沒一點關系,誰讓人傢的佛門當比咱們的城門當高出一截呢。”胡朝奉隻顧長籲短嘆,沒留神李欽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

“東傢,城裡的當鋪可都到萬源當去服瞭軟,也都在太平庫裡分瞭一杯羹,要不然咱也去求求那古朝奉……”

“啪”的一聲,李欽面色鐵青,把從洋行買回來的咖啡壺摔得粉碎。

太谷縣當鋪的諸位朝奉後來才回過味來,古平原說雙日由萬源當收當也不是隨口一說,佛教的節慶大都在雙日,可以說萬源當把這些典當的好日子都占瞭去。此時這些朝奉已然完全服瞭古平原的心思,見到他時都是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古平原沒有一點倨傲的樣子,見瞭誰都是和和氣氣,很快就在同業公會裡博瞭個好人緣。

這天他正在無邊寺的後門指揮夥計收當,忽然來瞭一個貌不驚人的細高個,繞過收當的朝奉和夥計,直奔古平原而來。

“請問是古朝奉麼?”這人說話的聲音也與長相類似,又細又尖。

“正是,敢問您是?”古平原抱瞭抱拳。

“借一步說話。”那人神態詭秘,將古平原叫到僻靜處,“古朝奉,我有九大箱金銀珠寶想來當,但是送到這兒不方便,而且白天也不方便,想等晚上到城裡本店去當。您派人把箱子挑到店裡,這邊隻有我一個人,至於當鋪方面,除瞭收當的朝奉之外,留一兩個夥計也就夠瞭,人多瞭不方便。”

他連說三個“不方便”,古平原不由得上下打量瞭他幾眼。就見這人衣著雖然整齊,但是眼裡卻露出些許奸詐之色,不像什麼良善之輩。古平原心中有瞭提防,一指後面的僧舍,“那裡就是太平庫的庫房,不分日夜有當鋪夥計和寺裡僧人看守。你有什麼寶貝,盡可到這兒來當,一定安全。”

這人古裡古怪地一笑:“不是怕不安全,而是這裡人多眼雜,再說我要當的是君子之財,放在佛寺裡總有點……嘿嘿。”

“君子之財?”古平原心念一轉,便已瞭然,這君子自然是指的“梁上君子”。

原來是當賊贓!

古平原很厭惡這種東西。事涉賊贓,有人笑就有人哭,若是不義之財還好些,可又有誰能保證,這裡面就沒有窮苦人的救命錢、讀書人的膏火費?哪怕偷盜的是官府的錢,轉眼間這筆賬又會算到老百姓的頭上。古平原自己小時候就被偷兒扒過母親辛苦給他攢下的筆墨銀子,過後一個月,母親每日要少睡兩個時辰才能把這筆錢補回來。自己眼睜睜看著母親受累,那種淒惶心痛的心情至今還記憶猶新。

“對不住,不當!”古平原一口回絕。

“我這裡面可有價值連城的寶物!”那人一下子急瞭。

“不當!”古平原想瞭想畢竟上門是主顧,自己也不能太冷口冷面,於是解釋瞭一句:“若是被官府追查起來,我們吃罪不起。”

“你放心好瞭,上面沒記號,都是好貨。”

古平原根本就不考慮,搖瞭搖頭,拔腿離去。

那人看著古平原的背影,鼻子裡“哼”地冷笑一聲,低聲道:“姓古的,咱們走著瞧!”

當天的買賣又到很晚,做完最後一筆生意時,月影已經映瞭樹梢,古平原讓夥計們先走,自己又拿著當票的底冊盤瞭盤當物,這才鎖好庫房的門,與值夜的夥計和僧人打瞭招呼,離開瞭無邊寺。

他走到上次遇見賣酒販子的那座橋,剛要邁步過橋,忽然從橋下“嗖嗖”地竄出瞭幾條黑影,撲到他面前,不由分說拿出一個大麻袋,摟頭就套瞭上來。古平原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覺得眼前一黑,隨後被人七手八腳抬起來,放到馬上,一陣疾馳走瞭。

“你們是什麼人,要幹什麼?”古平原大聲呼喝卻沒人理睬,霎時間腦子裡轉過許多念頭,而最為懷疑的就是張廣發和李欽派人來滅口,於是心中暗暗想著對策。

好在馬跑瞭小半個時辰就停瞭下來。古平原被人從馬上拽到地下,麻袋扯下去,眼前亮起火光,火把就握在幾個彪形大漢手中。

古平原還在迷惑地四下瞧著,就聽一聲夜梟般的“咯咯”怪笑:“哈哈,姓古的,別來無恙啊。”

古平原一看見這個人,立時就大吃瞭一驚,這缺瞭一隻耳朵的矮胖子不是惡虎溝的三當傢麼?

就見他一條腿還有些微跛,當初挨的那一槍好像還沒有完全養好,但獰惡的神態卻比在山上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這做生意的人居然不貪心,白天三爺派人去勾你,本想把你這當鋪裡的東西一網打盡,順道要瞭你的狗命,沒想到你他娘的不上鉤,以為三爺就沒轍瞭?”

他湊到古平原面前,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噴著臭氣的嘴惡狠狠地說:“你該不會以為打瞭三爺一槍,這事兒就這麼完瞭吧?更何況你還壞瞭老子當官的大事,還殺瞭我的女人,她肚子還懷著我的孩子!喏,還有這隻耳朵!”他豎起大拇指往殘耳上指瞭指:“他娘的,今天三爺跟你算總賬!”

古平原知道落到這群惡匪手裡定然無幸,解釋也沒什麼用,幹脆閉口不言。

“不說話?怕三爺拔瞭你的舌頭?放心,今兒算你走運,留你一個全屍。”三當傢一側身:“你來看!”

古平原扭頭,見地上已經挖好瞭一個大木桶般粗細的深坑。

“這兒離縣城太近,‘點天燈’怕讓巡道的官兵看見,‘栽樹’你聽沒聽過!”古平原沒聽過這種花樣,但是想也能想出來是怎麼回事兒,臉色“唰”地發瞭白。果然三當傢一聲令下:“來人,把他頭朝下腳朝上,栽在坑裡!”

古平原待要反抗,可是哪裡敵得過這群如狼似虎的嘍囉。眾人把他倒著舉起來,往坑裡一塞,接著就拿鏟子向裡填土。古平原一開始還擺著頭用力掙紮,不一會兒土就填到瞭胸口,口鼻裡都是土塊,呼吸困難,人也漸漸昏瞭神智,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馬上就要死在這荒郊野嶺,腦子裡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居然是:“要是有人發現瞭林子裡豎著的這一雙腳,會不會以為是土行孫中瞭指地為金的法術?”一念及此,古平原卻笑不出來,一口氣不出,眼前一黑便昏瞭過去。

他在昏迷中就覺得身子被人大力搖晃,接著有人用衣服給自己撲著頭臉上的黃土。“我這難道是到瞭陰曹地府不成?”古平原迷迷糊糊睜開眼,眼前一個紫面膛的中年大漢正瞧著他。

“你是……”古平原眨瞭眨眼看去:“你不是惡虎溝的呂大寨主嗎?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還要接二連三地折磨人不成,古某到瞭陰曹地府也要告上你三狀!”

“姓古的,要不是我大哥讓把你弄出來,你小子早見瞭閻羅瞭!”三當傢在一旁叫道。

“你叫古平原?”呂征打量瞭他多時,忽然蹲下來:“我問你一句話,你要是敢說半句瞎話,我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不是有人交給你一塊令牌?說!”

古平原一怔,沒錯,被關在牢裡的惡虎溝二當傢當初是交給過他一塊令牌,讓他親手交給大寨主。他上次上山還沒等提起這件事就和山寨的人起瞭沖突,此事自然不瞭瞭之。今日見瞭惡虎溝的人,還沒說幾句話就被填進瞭坑裡,更是連想都沒想起來這件事。

“對,是縣牢裡的二當傢交給我的。”

“在什麼地方?”

“在我衣襟裡縫著呢。”古平原知道這東西的厲害,萬一被人看見瞭告個通匪,那就吃不瞭兜著走,所以一向貼身秘密藏著。

呂征二話不說,伸手一拽古平原外衣的左衣襟,一使勁把衣服撕開,就聽“咣當”一聲,令牌掉在瞭地上。

古平原嚇出一身冷汗,他兩邊對襟裡都縫有東西,一邊是那塊令牌,另外一邊則是小七子表姐臨死時交給他的山寨地圖,因為沒有機會結識統兵將領,所以古平原依舊留著。萬一呂征撕的不是左邊而是右邊,發現瞭這份地圖,那古平原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人傢殺的。他心中暗叫瞭一聲佛祖保佑。

“嗯!”呂征掂瞭掂令牌,長出一口氣,“看來二當傢說的果然是實情。”

“大哥,你到牢裡去瞭一趟,見到二當傢瞭?”三當傢湊過來問。

“我說是他傢的親戚,一百兩銀子見瞭一面。”

“唔。”三當傢沒往下問,看上去對這件事並不關心。

“姓古的,咱們二當傢說你很講義氣,很照應他,你又肯冒險保存這塊令牌而沒有向官府告發。既然如此,當初在山上的誤會就一筆勾銷瞭。”呂征忽然說。

三當傢發急瞭:“那我這一槍就白挨瞭,耳朵就白丟瞭?”

呂征一瞪眼:“不然你去縣城裡把二當傢救出來,我就替你殺瞭這姓古的出氣!”

三當傢一窒,沒敢接茬。

“二當傢眼看就要問斬,縣城守衛森嚴,咱們也沒這個本事救人。這姓古的替咱們照應瞭二當傢,你這一槍就算是一還一報吧。”呂征說著縱身上馬,“走,回惡虎溝!”

他令出如山,沒人敢違抗。三當傢狠狠瞪瞭一眼古平原,隨著馬隊而去。

古平原這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死裡逃生,他聽馬蹄聲漸遠,抹瞭一把冷汗,辨辨方向找到大路,慢慢走回瞭縣城。

學徒們都睡下瞭,隻有金虎見古平原一直不歸,沒敢睡實,聽他叩門,爬起來開門一看驚道:“四朝奉,你怎麼滿頭滿身都是土?”

“別提瞭。”古平原不想多說,“給我提一桶熱水,我要擦身。”

等洗漱已畢,天邊已然晨星寥落。古平原這一夜真是死裡逃生,心疲力乏沾枕頭就睡著瞭。

等他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大喊大叫時,一睜眼天已經大亮。

他是驚弓之鳥,還以為三當傢不服氣,帶著人殺到當鋪來瞭,一軲轆身爬起來,往外就走,迎面正撞上金虎。

“外面什麼事?誰在喊?”古平原急急問道。

“是祥雲當早起來上鋪的夥計,見大門虛掩著,進去一看,發現鋪子裡出大事兒瞭。”

“我去看看。”古平原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街上,這時候祥雲當的大門已經大敞開,耀眼的陽光照進去,誰都瞧得是清清楚楚。就見李欽和胡朝奉以及兩個夥計被剝得赤條條的,如同捆光豬一般被捆翻在櫃臺前的水磨青磚上,嘴裡面還堵著幾塊臟抹佈,正在嗚嗚直叫。

門外面站著一個手足無措的夥計,正在扯住一人叫著:“快、快點去縣衙報捕快,鋪子裡遭賊瞭。”

這條街上本就熱鬧,這一嚷嚷開,一傳十,十傳百,眼見平素衣著光鮮、目中無人的當鋪財東、朝奉,眼下身無寸縷地捆在自傢鋪子裡,這個熱鬧誰不要看?祥雲當前面頓時擠滿瞭人,不多時已是人山人海。就有那好事的人問夥計:“這怎麼回事兒啊,當鋪是有名的防賊嚴,天黑上鐵門閂,除非失火不開門,怎麼就被賊進瞭去?再說鋪子裡值夜看庫的夥計,也不該隻有這兩個啊?”

那夥計手腳抖得不行,聲音都發瞭顫:“我怎麼知道!昨天李東傢和胡朝奉接瞭一個細高個的主顧,然後就命我們從城外抬進瞭九口大箱子,之後隻留瞭兩個夥計,讓其餘夥計都下工回瞭傢。我看得清清楚楚,關門時細高個還在鋪子裡。”

古平原聽得清清楚楚,別人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可是一下子就明白瞭個八九不離十。想必是惡虎溝那夥子強盜,誘騙自己不成,可是“賊不走空”,就把主意打到瞭祥雲當身上。至於李欽,這些日子生意賠得慘瞭,對那九口大箱子裡的“金銀珠寶”自然是垂涎,貪念一動,也不管什麼賊贓不賊贓,便陷入瞭人傢設好的圈套中,那九口大箱子裡面必定裝的都是一個個手拿鋼刀的強盜,鋪門一關就掀箱而出,李欽能保住一條命,也算是萬幸瞭。

他見那夥計亂瞭章法,隻顧與人解說昨日之事,又見李欽把眼珠子都要瞪得鼓出來,蹬手蹬腳在地上死命掙紮,那副狼狽相盡數落入眾人眼中。古平原初看時也覺得稱願解氣,可是後來聽身邊人嘻嘻哈哈,他雖然恨極瞭李欽,卻不想讓他丟瞭生意人的臉,於是上前拍瞭拍那夥計的肩膀。

“你該先把櫃上人的繩索解開,就這麼敞天晾著,難道說是唱大戲不成。”

一語驚醒夢中人,那夥計急忙又跑回來解繩子,隻是手抖心顫,繩結又緊,白忙乎半天也沒解開,反倒引來外面人一陣陣的哄笑。古平原見沒人肯幫忙,搖瞭搖頭,親自走過去解開李欽手腳上的繩扣。

李欽掙紮著就要站起身,可是捆得久瞭手腳發麻,剛直起身膝蓋一軟,“咕咚”一聲又栽倒在地,恰如同對著古平原跪下一般。古平原猶豫瞭一下,伸手想扶一把,李欽用力把他的手一推,咬著牙站起身。

他躺著還好,這一起身更是惹來嘩然大笑,李欽臉色陣青陣白,渾身顫抖著,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去。古平原心中暗嘆一聲,脫下身上長衫要遞給他遮羞,這時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悶哼:“不必瞭!”

古平原回頭一看,是張廣發得信趕瞭來。他冷冷地瞥瞭一眼古平原,走過來伸手一撥,將古平原拿著衣服的手撥開,又將自己披著的大氅裹住李欽,看著這位從小帶大的“欽少爺”,又是生氣又是心疼,輕聲說:“欽少爺,咱們回去吧。”

他扶著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的李欽往外走,掃一眼門外圍觀的人群,神色不怒自威,人群不自覺地就閃開一條道路。

古平原看著李欽一敗塗地的背影,耳邊聽著胡朝奉“這下全完瞭”的嚎哭聲,心裡也說不上是個什麼滋味。李欽的失敗固然是因為他貪心,但也因為自己把他逼到瞭這個份兒上。現如今真的應瞭自己當初說的話,讓李欽走投無路瞭,他是自己的仇人,但拋開個人恩怨,他也是一個生意人,古平原如今已經把做生意融入到瞭自己的血脈之中,看著祥雲當如此下場,不免有些悲天憫人。萬源當的夥計見對頭倒鋪,個個笑逐顏開,隻有他接連幾日揪然不樂,想起當初李欽在典當行風頭一時無兩的樣子,還隱隱有些戒盈戒滿的恐懼。

古平原對於危險的到來一向有種超出常人的預感,這一次他也對瞭。正所謂樂極生悲,就在這幾天之中,萬源當又發生瞭一件大事,讓全當鋪頓時陷入一片淒風慘雨之中。

“二朝奉,這是上次寫滿的賬冊,您對一下吧。”夥計拿過一本黃皮簿子遞給丁二朝奉。他正在認真辨著一件銅器,隨口說瞭聲:“放那兒吧。”

丁二朝奉把那銅器翻過來倒過去,仔仔細細驗看一遍,用指節“當當”敲瞭敲,側耳聽那清脆的響聲,又抬眼看看面前搓著手局促不安的老農,問道:“這東西怎麼來的?”

“先人翻地挖出來的,小孩子一向當個凳子坐。前些日子村裡來個打小鼓的,說要十個銅錢收瞭去,我想要真是銅的,熔瞭賣銅也不止十個錢兒,後來他又給一百個錢,我見他一下子漲上去這麼多,和老伴就有點犯嘀咕,怕讓人騙瞭去,咱村裡就有一口貴鋪給打的好井水,聽說你們這萬源當是不騙人的,所以雖然路遠也拿過來當。”

丁二朝奉暗自點瞭點頭,古平原贏下的這份口碑真是萬金難買,他道:“你是想活當還是死當?”

“咱莊戶人傢要這東西有啥用,死當!您看值不值一百個錢兒?”

丁二朝奉笑瞭:“既是死當,我給你二百兩。”

“啥!二百兩啥?”老農一下子聽懵瞭。

“二百兩銀子!實話跟你說,這是春秋時期的銅鼓,保存得這麼好實在難得,要是拿到別傢當鋪去,興許就當破銅爛鐵給你收瞭。我們這兒是‘佛門當’,童叟不欺,你放心好瞭。”這筆生意,當鋪自然有錢賺,不過賺的卻不是黑心錢,古平原重新立瞭店裡的規矩後,雖無暴利,生意的來路卻廣,而且時常有好東西上門。

“二百兩!咱可發大財瞭,謝謝朝奉,謝謝朝奉。”老農平白無故發瞭一筆大財,樂得嘴都咧到瞭後腦勺,接過當票和銀兩,千恩萬謝地走瞭。

丁二朝奉見暫時沒有人來,回手拿過那本賬冊,翻開來看時,隻見上面第一行就寫著“某某村某某善人於某年某月某日,敬獻佛前供奉銅燈一對,長明燭一百支。”

丁二朝奉一愣,再翻幾頁還是如此,記的都是各地施主佈施的銀錢物件,而且簿子上的墨跡雖然新,但是記的都是幾十年前的舊賬,看來是老冊新抄。他一轉念就明白瞭,當鋪借僧舍作為臨時賬房,一間屋子劈開兩半,左邊的桌子放的是佛寺冊簿,右邊的桌子才是當鋪的賬冊,想必是那個新來的學徒弄錯瞭。丁二朝奉啞然失笑,正要喚夥計過來斥他毛手毛腳,讓把冊子重新拿過,忽然一行文字吸引瞭他的目光:“乙未年六月初六,太谷縣泰裕豐掌櫃王天貴敬獻大蓮花缸一口,佛前不滅明燈一盞。”

丁二朝奉自從那日為祝晟出頭,沖口得罪瞭王天貴,幾次見他對自己目光陰寒,知道這位大掌櫃睚眥必報,早晚有一天會找自己算賬,心裡一直忐忑不安。所以他對王天貴的名字很是在意。而且他發現,“乙未六月初六”這個日子好像也不陌生,“那是二十五年前……”他努力想著,拍瞭幾下額頭,終於恍然間想起來瞭。

“那不是祝大朝奉的老父忌日嗎!”

他想到瞭這一點,忽然之間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他遽然起身,拿著這本冊子翻瞭幾翻,就見上面記的都是乙未年的佈施記錄,卻再無王天貴的名字。他腳步匆匆來到賬房,不去自傢的桌案,卻來到放無邊寺冊簿的桌前,伸手撿瞭幾件,找出乙未年後的簿子,開始翻查起來。

“丁施主。”這房中的抄寫和尚已經與他相熟,笑著問道,“你這可拿錯瞭,當鋪冊子在那邊呢。”

“我知道,我要查些東西,你們自去忙,不必管我。”

和尚不知道他要查什麼,反正也不關己事,於是便隻管伏案抄寫。也不知過瞭多久,就聽“嗤”的一聲,抬頭看時丁二朝奉正從冊簿上扯下一頁紙來。幾個和尚同時大驚,“丁施主,這是底冊,撕不得。”

丁二朝奉恍若未聞,接連又從幾本泛黃的簿子上撕下瞭幾頁紙,然後轉身向外就走,任那些和尚如何叫喊,並不回頭。

“大朝奉,您看懂瞭沒有?”丁二朝奉指瞭指桌上的那幾頁紙,“這不是全部的抄錄,我隻拿瞭其中的四頁,但已經是明明白白瞭。王天貴這老小子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王八蛋!”他方才離瞭無邊寺,直奔本店來找祝晟,將其請入後院房中,把自己在寺院裡的發現一五一十說瞭出來。

祝晟瞇縫著眼睛,一張一張看著那幾頁紙寫著“某年某月某日,王天貴敬獻燈油燈盞”的紙,特別是那張“乙未年”的記錄,讓他盯視瞭許久。

“這一張是毫無可疑的吧。”丁二朝奉說,“令尊就是那一年被王天貴坑害丟瞭買賣,這才一病不起,當天他就往無邊寺的佛祖寶座前送瞭一盞不滅蓮花燈供奉,這不是做賊心虛怕遭惡報又是什麼!”

“還有這張。”他又揀出一張,“全縣都知道,賣羊肉的高老五欠瞭他票號裡的債,苦苦哀求延期一月,他非要收人傢賴以為生的羊肉床子抵債,高老五一傢三口這才喝瞭耗子藥。第二天他又往寺裡送瞭三盞燈!”

“去年枯河發水,死瞭那麼多乞丐,有傳聞說是王天貴下的毒手,我還不信,無冤無仇弄死那麼多乞丐做什麼?可是您看看,就在那幾天,他在無邊寺寫瞭一筆二百兩銀子的緣簿,還送瞭三口蓮花缸,點瞭二十幾盞燈。這都是再清楚不過的自畫供狀啊!”丁二朝奉用手指連連敲著桌面,也不知是氣是怕還是激動,身子有些微微發抖。

祝晟皺著眉頭沉吟不語,開口問道:“你打算告他?”

“我……”丁二朝奉原本是想和大朝奉商量此事,祝晟這一問,他忽然間做瞭決定:“我一定要告,一是為大朝奉你出口氣,二來高老五是我表弟,他的兒子是獨苗啊,死得這麼慘……”

“可他是仰藥自盡的。”祝晟截住他的話,“我父親也是病亡,至於那些乞丐之死,早已時過境遷,留下的都是些沒根沒梢的傳言。”

丁二朝奉本來一腔熱血,見祝晟神態冷淡,不由得愣瞭一愣:“您、您不贊成我告?”

“沒有證據,就憑這樣幾頁輕飄飄的紙,想告垮王天貴這條老狐貍,那是癡心妄想。”

“有!我有證據!”丁二朝奉一聽這話,拿起瞭最後一頁從無邊寺冊簿上撕下的紙。

“這也是去年的緣簿上扯下來的,上面記著王天貴在大寒之日往無邊寺送瞭幾百盞蓮花燈,而且還無緣無故請僧人念瞭三天三夜的往生咒,說是憐惜孤魂野鬼寒冬臘月無傢可歸。看起來好心,可要是把這事兒和方才那幾件事兒連在一起看……大朝奉,您還記不記得,去年秋收到入冬之間,咱們縣哪兒一下子死瞭好幾百人?”

祝晟想瞭想,猛然記瞭起來,脫口而出道:“油蘆溝村的那場瘟疫!”

“正是!”

“可那瘟疫是天災,與王天貴有什麼關系?”

“您別忘瞭,縣裡向省裡請賑,買米買藥做成藥粥施給村民,結果全不見效,依然死瞭那麼多人。當時年底正趕上藩庫封賬盤查,於是代藩庫墊這筆銀子並且經手買藥施粥的就是泰裕豐!”

祝晟動容道:“你是說他吞瞭一筆銀子,然後……”他話沒說完,已是激靈靈打瞭一個冷顫。

丁二朝奉點點頭:“您現在知道他的心比鍋底還黑瞭吧!這種昧心錢他也敢賺,真是罔顧天理人情。我就不為別的,隻為這一件事也要告倒他!”丁二朝奉還有一句話藏在心裡,他發覺王天貴的兇狠毒辣超出常情之後,原本心裡的擔憂已經變成瞭莫大的恐懼,自己得罪瞭這大惡人,將來的下場隻怕不會好過表親高老五和那些乞丐。要光是自己也還罷瞭,眼下孩子即將出世,一落地就要面對如此兇險,丁二朝奉一念及此,心像油烹一般。他鐵瞭心要告倒王天貴,說是為瞭祝晟、為瞭表親、為瞭那些乞丐和村民,其實最大的原因還是要保全自己的孩子。

“我還是那句話,這些都是臆測,做不得準。王天貴與陳知縣是拜把兄弟,堂上不會準你這種沒有實據的狀子。”

“我也不敢到縣裡去告。”丁二朝奉聲音有些發悶,“不過大清朝總該還有清官吧,我直接告到省裡臬司衙門去,省裡不行就告到京裡禦史衙門。這事兒明擺著如此可疑,隻要派人下來追查,一定能查出蛛絲馬跡,就怕沒人去捅這層窗戶紙。”

祝晟連連搖頭:“難,難哪。”

丁二朝奉道:“說句實話,我也怕這王天貴,但是與虎為鄰,你不去打虎,老虎早晚有一天要來吃你,所以我這一次是下瞭決心。”

祝晟不禁撩起眼皮看瞭他一眼,二人相處已有十幾年,沒想到丁二朝奉平日不吭不哈,居然還有這份膽識。

“大朝奉,我已經想好瞭怎麼去做,並不要你出頭。因為人人都知道你與王天貴有私怨,你若出頭無私也有私,隻怕於事無益。”

“那你來找我,又所為何事?”

“您也知道我內人即將誕育,我是怕這場官司打起來曠日持久,如果我要是作為人證被提到省裡或是京中,羈縻待審,那麼我的傢小還請大朝奉照顧。”

丁二朝奉說完,也不待祝晟再次勸阻,收起那幾張紙就走。他一推開房門,正看到三朝奉站在院當中。

“你……”

“我來找大朝奉回事。”三朝奉神色如常,不像是聽見瞭機密的樣子。丁二朝奉狐疑地看瞭他幾眼,這才舉步走到外間,見金虎正在往大庫裡搬東西,心中便是一動。

“金虎,你跟我來!”

金虎跟著丁二朝奉出去,直到快關板才回來,他一向嘻嘻哈哈,今天看上去卻頗有些魂不守舍,於是便有人打趣說他必定是這些日子得櫃上的賞錢多瞭,到花月樓狎妓去瞭。

金虎也不分辯,躺到自己的鋪上和衣而臥,卻是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睜大瞭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想著方才聽到的話。

丁二朝奉本想直接到臬司衙門去擊鼓遞狀,被祝晟提醒後,也越想越覺得此事應該慎重,於是改瞭主意,想先將狀紙貼到臬司衙門門外,最好能將這駭人聽聞之事張而廣之,引得一片嘩然,民聲鼎沸,若能再引得一兩個巡察禦史過問,那就再好不過,此時丁二朝奉再出面遞上狀紙,自然沒有不準不查之理。

這件事要留在省城幾日觀察動靜,倘若省裡的衙門也與王天貴沆瀣一氣,那就要另做打算,所以丁二朝奉想派一個不惹人註意的人去,以免打虎不成反遭噬,於是他想到瞭金虎。金虎入鋪是他做的保,一向對其照應有加,又素知其人熱心腸,早對王天貴不滿,故此考慮再三,決定拉金虎一起行事。

這事兒實在太大,金虎乍聽之下也是咂舌不已,訥訥道:“就憑咱們兩個,就想對付王大掌櫃,能行嗎?”

“難道眼睜睜看著他這樣為非作歹!”丁二朝奉知道光是曉之以理不足以打動人心,金虎傢貧,要他出力還要動之以利:“隻要王天貴一倒,咱們幫著大朝奉收回當鋪,你到時就是有功之人,我保你拿上兩厘身股。”

金虎怦然心動,夥計想拿身股,隻有當上朝奉又或者幹上十年無大錯,才能拿一厘身股,兩厘就需要二十年,萬源當如今是紅得發紫的買賣,兩厘身股的銀子,隻怕自己老傢村子裡的那些財主聽瞭都要眼饞流口水,拿回去孝敬爹娘再娶上一房俊媳婦……想得他不由得咽瞭一口唾沫。

“買賣如今做得紅火,誰能保證王天貴不另打主意?萬一他辣手逐走瞭大朝奉,清理舊人,你這三年的學徒苦可就白吃瞭,又拿什麼錢去奉養爹娘?”丁二朝奉不斷曉以利害,觀察著金虎的神色。

金虎的臉色一變再變,終於慢慢點點頭:“二朝奉,你說得不錯,這事兒我要學學古朝奉走黑水沼,拼他一把!”

他雖然答應瞭下來,可是心裡難免七上八下。眼下他最佩服的人是古平原,原想和他商量一下,但丁二朝奉嚴令他要保守秘密,特別就提到古平原。

“你既然說到古朝奉,這個人看不出有什麼壞心,也確實有本事,可他畢竟是王天貴薦到櫃上的,你要特別加意提防,萬萬不可在他面前漏出一個字。”

金虎躺在床上,一會兒擔心事機不密被王天貴知道報復,一會兒又被那二厘身股誘惑得心潮起伏,平素躺下就能酣然入睡的小夥子,這一夜被心火煎熬,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直到四更天他還大睜著眼睛,知道一夜宿頭錯過,幹脆翻身爬起,走到屋外去散心。他看前廳好像有燈火閃動,過去一瞧,原來是古平原正在伏案讀書。

“起的這麼早?”古平原聽見腳步聲,回頭見是金虎,笑道。

“我睡不著。四朝奉,您怎麼還沒睡?”

“分瞭兩個店後,賬冊稍顯雜亂,我把重疊的支出賬算算,後來走瞭乏,幹脆看看書。”

“四朝奉,您以前是讀書人吧?”古平原的過去在當鋪無人知道,但是看他說話辦事的氣質,金虎自然而然有此一問。

古平原並不否認:“讀書可以養氣,人人都應該做個讀書人。更何況書讀得多瞭,辦法自然也多。就像這次的太平庫,你們都說是我福至心靈,但若不是在書中看到前朝記載,又哪裡能把佛寺與當鋪聯想在一起。”

古平原停瞭一停又道:“金虎,你也應該多讀些書。”

金虎靦腆一笑:“我又不考學,識字不過為瞭認當票而已,讀書又有什麼用?”

古平原展顏一笑,不答反問道:“你說呢?”

“嗯……讀書可以不受騙、不受欺。”

古平原點點頭:“也對,見識廣博自然不易受騙。不過這隻是被動之舉,其實讀書恰恰為的是當你有本事之時可以不去騙人、不去欺人!”

這道理說得可就深瞭,其實這是古平原這些日子想到自身遭遇以及遇到的魑魅魍魎而有所感悟,金虎一時還不能理解,古平原便又說道:你方才說考學,我也不考學啊,不是一樣在讀書?你不要以為讀書便是“四書五經”,學瞭隻能去做八股文章。像這本書,說著,他把手中拿著的這本書展開,“名《長短經》,又稱《反經》,是唐代大詩人李白的老師趙蕤寫的一本縱橫術奇書,講的雖然是‘論王霸機權,變長短之術’,但隻要變通運用,無一不可用在生意上,你豈不聞‘書中自有黃金屋’嗎?”

金虎聽得心向往之,眼睛不斷往書上瞧去。古平原舒一口氣又道:“你那日不是要拜我為師嗎?我不敢忝為人師,但是有空倒是可以教教你書本上的道理,將來做生意獨當一面時也會與眾不同。”

“好啊!”金虎脫口而出,古平原要教他讀書做生意,丁二朝奉又給自己畫瞭一條康莊大路,他不禁眼中充滿瞭憧憬,“四朝奉,不瞞您說,我爹娘都是老實巴交的莊戶人,我這輩子最大的想頭就是在縣城裡買棟房子,把他們接過來住,讓我爹也能總到澡堂子裡泡泡。”金虎邊說邊不好意思地笑瞭笑。

“你用心做事,一定行的。”古平原最喜歡有孝心的年輕人,溫和地點頭鼓勵著。

金虎和古平原一直聊到雞鳴,把自己對人生的向往一股腦都說瞭出來。古平原大多數時候隻是微笑著傾聽,偶爾插上幾句。看著金虎,他仿佛看見瞭當初背著行囊走上漫漫山路、赴京趕考的自己。隻是他卻沒有想到,這次與金虎的長談卻也是他與這個年輕人的最後一次交談。

“二朝奉,我爹來信兒說傢中有急事,我想請幾日假。”幾個時辰後,當鋪剛剛卸板開門,金虎便對走進當鋪的丁二朝奉說道。

古平原正打算到太平庫去,聞言不禁一怔,他昨夜與金虎徹夜長談,怎麼沒聽他說起此事?

丁二朝奉毫不意外地點頭:“去吧,不必著急,把事情辦穩妥瞭再回來。”

“是!”金虎答應一聲,拿起打好的行囊,走過古平原身邊時,避開他探問的眼光,徑直出瞭當鋪大門。

金虎搭瞭一輛行驛的馬車,沒入夜就已經來到瞭太原府,這裡是省城,各種大小衙門無數,因為省境之內有捻軍出沒,所以來往軍卒巡視穿梭,金虎原打算先把丁二朝奉寫好的幾張告示貼到巡撫和知府衙門等處,然後再找地方投宿。現在看風頭不對,隻好先入住一傢便宜的客棧,等待天黑下來之後再找機會。

夜幕低垂時,金虎來到巡撫衙門外,他很是機靈,發覺這城裡的守衛士卒都是外緊內松,打瞭更後便懈怠起來,時不時聚到門房處喝熱茶聊天,大門兩側的雪白圍墻此時便失瞭看守。

金虎心中暗喜,找個僻靜地方刷瞭漿糊,拿出佈告來三步並作兩步就要往衙門高墻上貼,就在這時,身後冷不丁有人輕輕拍瞭拍他的肩膀。

“誰?”金虎一哆嗦,扭頭看去。

一隻毫無感情的眼睛正在冷冷地盯著他,而另一隻則藏在歪戴的帽子下。金虎的心立時如同墜入瞭無底的冰湖,一直往下沉去……

這一夜,縣城大平號裡的李欽從噩夢中猛然驚醒,汗水打濕瞭被子和枕巾。俗話說“人怕丟臉,樹怕剝皮”,他受瞭這樣一場奇恥大辱,生意也就此倒鋪,含恨而歸後,他就把自己關在房裡整日閉門不出。起初夜夜無眠,後來又整日大睡,但是無眠時眼前晃動著無數嘲笑自己的人影,睡著時卻又跑到瞭夢中,其中還夾著一個蘇紫軒,臉上卻都是一個表情——譏諷!

“敗軍之將!”

“真是把京商的臉丟到大街上瞭。”

“還以為你有多大能耐,不過是銀樣鑞槍頭,廢物!”

不多時,這些原本面目模糊的人影忽然又變化成瞭一張清晰的臉,那是他爹李萬堂。

“你是我的兒子?哼,老鼠生的兒子還會打洞呢,真是狗肉當不得酒席!”

李欽氣急敗壞地剛要反駁,李萬堂早已不管不顧地轉過身去,他伸手想扳過李萬堂的肩,可是那肩膀硬如鐵石怎麼也動彈不得,正在他筋疲力盡想要放棄之時,李萬堂的頭忽然轉瞭半圈,一張臉沖向背後瞪著他,卻變成瞭古平原的面孔。

“欽少爺,你輸瞭!”

“啊!”李欽大叫一聲坐起身子,耳邊正聽得俗名“斷魂”的四更梆響。

“李少爺!”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喚,李欽驚魂未定,“誰?”

“小的是張掌櫃的長隨,掌櫃吩咐我等在少爺門外,聽你醒瞭便請過去議事。”

“告訴他,我不去。”李欽早就沒瞭這份精神,懶懶地回道。

“張掌櫃說,請少爺到西跨院去,是西跨院。”那長隨把後面幾個字咬得緊緊的。

“西跨院?”西跨院是這大平號最深的院落,自從張廣發來到大平號,先是將這跨院封起來,隨後再打開時卻又命人拿著鋼刀守在門前,除瞭張廣發親點的幾個夥計之外,還有些人進去就沒再出來。隻是從每日送進去的食盒能看出,院中人數不少。

李欽對這神秘的西跨院早就好奇萬分,但是張廣發萬事好商量,唯有說到這件事,就如鐵面包公一般,把口封得死死的,別說讓李欽進去看看,就連裡面有什麼,也至今一個字也不肯吐露。

今天他忽然叫人把李欽請到西跨院,李欽雖然心境灰惡,但畢竟是少年人心境,難擋這份誘惑,猶豫瞭半天還是穿衣起身,也不洗漱就這樣推開房門。

李欽住的本就是內院,他沿著抄手遊廊走過二門,心神恍惚,路上險些被“泰山石敢當”絆瞭一跤。西跨院前依舊是不分晝夜提著鋼刀看守的兩個夥計,李欽看他們骨節粗大、一臉橫肉,很疑是張廣發特意請來的護院。他試著往前走瞭兩步,那二人果然擋在門前紋絲不動。

“李少爺來瞭,放他進去吧。”那長隨遞上一個牌子,李欽這才知道,原來進西跨院就像進皇宮一樣,要遞腰牌。他不禁好奇心更盛,忽然又有些害怕,他一下子想到:“難道說……難道說爹爹李萬堂一直藏身於此?他一直在暗中佈置對付晉商的計略?”他大敗之餘,最怕見的人就是李萬堂,一念及此幾乎要拔腳而逃。

“嘩啦!”刀環聲響,那二人往左右一分,讓開通路。李欽遲疑半晌,還是邁步進瞭西跨院,那長隨卻沒跟進來。李欽一步邁進去,身後大門隨即又緊緊關上。

一路上都有掛在墻上的燈籠照亮,唯有這個院落裡無火無燭。偏這夜烏雲遮月,漆黑一片。李欽目難視物,也不知黑暗中究竟有些什麼,唯有緊張地背靠著門,瞪著眼睛四處看。

忽然一人悄無聲息地碰瞭碰他,讓李欽幾乎失聲叫出來。

“欽少爺,是我。”聽見張廣發的聲音,李欽這才松下一口氣。

“來,這邊坐。”原來簷下房階上有竹椅,張廣發拉著李欽的手,讓他摸索著坐下,自己也坐著相陪。

“你,你找我幹什麼?”

張廣發沒直接回答李欽的問話,沉默瞭一會兒,聲音才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被人剝掉褲子的事兒,我也有過一回。”

“嗯?”本來一直低著頭的李欽,轉過頭看向張廣發,他的側影在黑暗中隱約可見,像極瞭一隻作勢欲撲的豹子。

“十幾年前,我還沒脫奴籍,還是府上的一個仆人。有次到街上去給夫人的小廚房買食材,要選的是上好的芝麻醬。”

這李欽知道,母親夏天胃氣弱,什麼山珍海味都食不下咽,唯獨最愛吃芝麻醬面。

“這種醬雖然滿大街都是,卻不好買,因為夫人隻愛吃產自東北沃野的黑芝麻制的醬料。市面雖然賣的多,可大部分是用熱河一帶的芝麻濫竽充數。”李夫人是出瞭名的嘴刁,好不好不必嘗,聞一聞就知道。那一次張廣發就一時大意買錯瞭。

“我受瞭一頓責罵後氣不過,於是端著面碗來到那傢麻醬鋪,一定要掌櫃的給個說法,他卻哪裡肯認賬,反說我無理取鬧。我也是年輕氣盛,堵著大門口罵,結果把人傢惹惱瞭。我勢單力孤,終歸是逞強逞錯瞭地方,人傢幾個夥計一擁而上,扒瞭我的褲子,還用面湯澆瞭我一身,整個市集上的人都圍過來看,裡面還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婦,我的臉啊,那一次可算是丟到傢瞭。”

要放在從前,李欽早就笑出聲瞭,可現在卻笑不出來,怔怔地問瞭句:“後來呢?”

“後來有人勸我借李府的勢力去報復,說什麼打狗也要看主人,隻要我在老爺夫人面前下一貼爛藥,說那麻醬鋪掌櫃對李傢如何不敬,老爺彈彈小指頭,就能叫他喝上一大壺。不過……我並沒這麼辦!”

打從那天起,張廣發把自己每個月的月錢都攢下來做一件事——賣“芝麻醬”。他每日利用閑暇時機到那傢麻醬鋪前擺攤做買賣,賣的是真正不摻假的上好東北芝麻醬,價格又公道,比那鋪子裡賣的還便宜幾分。他雖然本錢薄,可是刮風下雨不誤擺攤,口碑立瞭起來之後主顧漸多,他也不漲價,就像把“貨真價實”這四個字刻在額頭一樣。貨量雖少,可是人們寧肯等上一兩日,也要來他這兒買芝麻醬。到瞭這個地步,麻醬鋪的掌櫃告饒瞭,托人來說情,寧可將鋪上的利潤分些給張廣發,請他挪挪地方,不要毀瞭自傢的生意。

“你答應瞭?”

“沒有。”張廣發的聲音冷硬無情,“我一直做瞭三年,眼睜睜看著那傢掌櫃當瞭衣物還債,抹著眼淚關門倒鋪,這才收瞭攤不幹。等到我回到府上,老爺早等在門前,原來他已看瞭我三年,此時一把火燒瞭我的賣身奴契,說:‘從今天開始,走進這個門的,是京商掌櫃張廣發。’”說到這兒,張廣發的聲音裡出現瞭一絲顫抖。

李欽也不禁為之動容。想瞭半晌說:“張大叔,你是不是要告訴我,做生意隻要有股子韌勁兒,遲早能打敗對手。”

“不!我是要對你說,你要賺的銀錢既然是涼的,你的心就不能是熱的!老爺之所以看中瞭我,讓我做京商大掌櫃,不是因為我贏瞭麻醬鋪,而是因為我始終沒有心軟,把對手徹底打垮瞭。做生意就要鐵石心腸,不僅不能同情對手,而且不要可憐自己,受一次打擊便一蹶不振,那是成不瞭大生意人的。”

李欽聽到這兒,這才明白張廣發叫自己來的用意,他長長吸瞭一口氣,又吐出來。

“張大叔,你的話我聽懂瞭。”

他頓瞭頓,又艱難地擠出三個字:“……對不起。”說著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張廣發伸出一隻手,像小時候帶李欽玩兒那樣,撫瞭撫他的頭頂,雖然沒有說話,卻盡在不言中。

李欽擦去眼淚,把目光轉向院子中。這時天光已經蒙蒙亮,他猛然瞧見一物,駭然起身,目瞪口呆地盯住看,過瞭好半晌才慢慢扭回頭看向張廣發,用手指著,異常震驚地問:“這、這是……”

張廣發的身體依舊隱在黑暗中,聲音裡帶著秋風掃落葉般的寒意:“這是專門用來對付晉商票號的法寶!有瞭它,那些票號的下場不會好過我方才說的那傢麻醬鋪。”

李欽再轉過頭,仔仔細細盯瞭那東西幾眼,眼中漸漸流露出一股報復的快意。

“古平原,這次我讓你也輸得脫褲子!”

如意從王天貴房裡出來,回到自己房中,一路上不時回頭望望,面露疑惑之色。她在青樓練就瞭本事,自信不會辨錯人,雖然隻在門縫處匆匆一瞥,但那個裝在麻袋裡露瞭半張臉的,分明就是上次隨古平原來大院送傢具的當鋪夥計。

“玉兒,你去老爺旁邊的那間屋裡,把我的那隻荷包找來。記著,老爺正和人談事兒,別弄出響動。”

常玉兒默默無聲地點頭起身,對於如意的吩咐,她一向都很少應聲,但卻會做得很好。

常玉兒自己也不願驚動王天貴,所以腳步放得很輕。荷包就在顯眼的地方,常玉兒拿瞭就想走,忽然耳邊聽到瞭一聲極細微的言語。

“朝奉?”常玉兒聽出是王天貴的聲音,說的又是“朝奉”二字,立時便引來她的關切。她是這房子的舊主人,辦法自然多得很,將窗子打開一扇,這樣隔壁的聲音便清晰可聞瞭。

就聽王天貴問道:“除瞭丁朝奉呢,還有什麼人指使的你?”

“沒、沒有瞭。”一個微弱的聲音費力地喘息著,“真的沒有別人瞭。我什麼都說瞭,王大掌櫃你就饒我一命吧。”

“唔。”王天貴應瞭一聲,接著常玉兒就聽一聲悶哼,然後是一人“咕咚”倒地。

屋裡好半天沒人說話,常玉兒正等得焦急,王天貴已開瞭口。他先是語氣陰沉地自言自語:“哼,為油蘆溝村那群病死鬼出頭,他這是自己找死。”接著又道:“做得利索些,要是發現還有別人牽扯其中,也一並送走。這事兒要快,就在今天辦。”

“是!”這一聲幹巴巴的答應,讓常玉兒的心猛地縮瞭起來。那如同老樹扭曲的根一般古怪的喉音讓她一下子聽出,屋中另外一個人,正是王天貴的護院——歪帽。

“古大哥!”常玉兒雇瞭一頂小轎到瞭無邊寺,匆匆給瞭腳錢,在後門設當處找到瞭古平原。這時候天色已經黑瞭下來,古平原見她這麼晚還來找自己,知道一定是出事瞭,心裡也是一緊。

“常姑娘,怎麼瞭,難道是老爹……”

常玉兒搖搖頭:“我方才在老宅子裡聽到幾句話,事涉你們當鋪的朝奉,也不知是不是要緊的話。”說著常玉兒把聽來的話一講,聽到“油蘆溝村”這四個字,古平原的臉色頓時大變。

“我知道瞭,常姑娘,你先回去吧。”古平原來不及多說,拔腿就走。

常玉兒心神不寧地回到王宅,穿堂入室走回到自己的臥房。她低著頭進瞭屋,冷不丁看見有人坐在自己床上。她嚇得退瞭一步,這才發覺如意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回來瞭?”如意的眼神仿佛是看見瞭落入陷阱的獵物。

古平原回到城中當鋪一問,有人說方才來瞭個人報訊,說是丁二朝奉那被送回鄉下娘傢養胎的媳婦難產,讓他趕緊回去照應,丁二朝奉一聽便慌裡慌張往北門去瞭。

古平原也急急忙忙隨後追去,他畢竟年輕腳程快,走到城外十裡的一處松林山崗,隱隱約約借著月光看到前面有一人,看上去很像丁二朝奉。

“二朝奉!”古平原松瞭一口氣,張口一呼。

丁二朝奉聽見古平原的呼喚,匆忙趕路的身形一滯,回過身望向來路。

古平原放緩腳步,正待走過去,忽然他的眼睛恐怖地睜大瞭。隻見一個黑影從松林裡無聲無息地閃瞭出來,直奔丁二朝奉而去。

古平原想喊,喉頭卻仿佛窒息瞭,手倒是抬瞭起來,一根手指微微顫抖著指向丁二朝奉的身後。

丁二朝奉一愣,才一回頭之際,就覺得脖頸側面一涼,他還沒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便下意識伸手捂住脖子,訝然地望瞭望突然出現的歪帽,這才發覺鮮血如箭般激射出來,從指縫間涔涔流下。

歪帽的身形早已鬼魅般避到另一側,身上連一滴血都沒沾上。他冷漠地看著丁二朝奉搖晃著的身體和眼神中透出的恐懼,忽然咕噥瞭句:“死可是件好事兒。”他伸手輕輕一推,丁二朝奉仰面朝天摔倒在地,身子扭曲幾下便不動瞭,脖子上噴出的血隨著心的停跳而減弱瞭許多,卻依舊興高采烈地以為掙脫瞭身體的束縛,在黑夜中像一條墨蛇一般,彎曲著緩緩流下。

古平原看著歪帽幹凈利索地殺人,不僅來不及阻止,而且連叫的力氣也似乎從身體裡被抽走瞭,人像被雷殛瞭一般,隻能目眥欲裂地定定看著。

歪帽就仿佛沒看見他這個人一樣,轉身回到松林,轉瞬即出,肩上扛瞭一個大麻袋,走到丁二朝奉的屍身旁。麻袋裡的人嘴被堵著,一看見丁二朝奉的死狀立時“嗚嗚”直叫,拼命擺動著身體,企圖掙脫歪帽的控制。

金虎!

古平原驚怖到瞭極處,這才如同火山爆發一般,猛然大吼一聲:“別殺他!”

歪帽“瞄瞭一眼古平原,眼神中帶瞭些嘲笑的意味,然後一刀紮在瞭金虎的心口。”

又是一刀斃命!金虎臨死時眼睛一直在望著古平原,古平原也呆呆地望著他,慢慢地看著那雙昨晚還充滿瞭希冀的眼睛,逐漸變得死板無光。

歪帽並不把刀拔出來,而是將刀柄放在丁二朝奉的手裡,又讓金虎的一隻手揪住丁二朝奉的衣襟,然後站起身,仔細打量瞭一下現場。

“這二人是互刺而死,那我呢,你打算讓我怎麼個死法?”古平原忽然開口道,聲音中充滿瞭悲憤。

歪帽一聲不吭,從古平原身旁走過,向縣城的方向而去,竟是對其視而不見。

古平原霍然回身,用盡全身力氣叫道:“你為什麼不殺我?”

這一次歪帽終於有瞭反應,他緩緩轉回身,走瞭幾步來到古平原面前。

“我隻殺人,不殺狗!”

古平原忽然笑瞭,聲音中帶著難言的譏誚,“你是說我和你一樣,都是王大掌櫃養的一條狗?”

歪帽既不惱怒也不否認,卻像理所當然一般看瞭看古平原,又垂下眼皮。古平原胸中如同怒火焚城,卷起一陣陣灼熱的狂飆:“我告訴你,人就是人,把人當狗的,才是真正的狗!”

回應他的,是比夜還寂靜的沉默。古平原不甘心地繼續說道:“你不把自己當成狗,別人也不會這樣看你。”他猶豫瞭一下,毅然道:“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對付王天貴!”

歪帽這才撩起眼皮掃瞭一眼古平原,嘴角忽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你錯瞭,我就是一條狗!”說著他把低垂的手向胸前一舉,一道寒光閃過。古平原這才發覺,歪帽不知什麼時候已然拔刀在手……


第二冊完


《大生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