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捻子的交易進行得很順利,劉黑塔半夜帶隊來拉糧食,雖然對古平原不理不睬,但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接連幾次風平浪靜,古平原繃緊的心弦也慢慢放松下來。唯一讓他有些擔憂的是楊四,這個跑堂的還真有生意頭腦,利用到各村收買糧食的機會買來不少針頭線腦、鍋碗瓢盆一類的日用之物,他利用三更之後日出之前的時間在捻子營地外開瞭一個“鬼市”,生意好得出奇,古平原聽人說,楊四隨身帶著的那個大口袋裡,銀子都快裝得放不下瞭。
直到有一天,馱馬隊眼看要出發,楊四卻遲遲不歸,他不來就沒人帶路,古平原隻好命隊伍停下等他,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看見楊四鼻青臉腫從外面回來。古平原問他,楊四支支吾吾不說,隻是從那天起就再也不去擺什麼“鬼市”瞭,古平原還當他與捻子起瞭什麼買賣上的糾紛,便也不再追問,無論如何人沒出事兒就好。
這一天入夜時分,風起雲湧將一團明月遮得片光不見,伸手不見五指。古平原見天氣惡劣,而有好幾支駝隊去遠處運糧草還沒回來,便有些擔心。他在帳篷裡等著,越來越是心緒不寧,總覺得好像要出事兒,實在坐不住瞭,便走到營地外的小山丘上張望。
夜是黑透瞭,像一張無邊無際的玄色大幕籠罩著整個黃土坡,耳邊隻聽到狂風嗚嗚大作,古平原將雙手遮在眼睛上擋著風沙,瞇眼攏起目光向四下瞧去。
駝隊沒看到,卻看到眼前一片漆黑中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著,而且為數不少,正在靜悄悄地向著營地方向前行。
古平原向前走瞭兩步,探著身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忽然他心裡的那股子警覺像煮開的水一樣翻騰起來,耳邊好像在風中聽到“嗖”地一聲,他下意識地側瞭一下頭,一支利箭就差瞭三分,從他耳邊穿過,直射入無邊黑夜中。
古平原急忙一貓身,抬頭再看過去可就更清楚瞭,對面都是人馬,人穿著黑色夜行衣,馬都是清一色銜環的大黑馬,在這樣的天氣裡,如果不是有所察覺,哪怕是走到面對面。也不見得能發覺。
這一支箭暴露瞭對方的身份,古平原轉身撒腿如飛,一邊跑一邊大喊,“馬匪!大傢小心,馬匪來瞭!”
甘肅馬匪最是兇殘不過,一人一馬,手中快刀,搶劫商隊從不留活口。眼前這批匪徒大概有五六十人,要是真打起來,別看馱馬隊人多,也不是人傢對手,要是硬拼,就算能擊退這批匪徒,隻怕也要死傷大半。
營地前有放哨的趟子手,一聽來瞭馬匪,都立時動作起來,將古平原放進去後便縱火,將營地前一條深溝裡澆瞭油的木材引燃,火焰頓時飛騰丈高。捻子剛剛來運過糧食,馱馬隊中好些人還在清點盤算,此刻都急急聚攏在古平原身邊。
“能支持多久?”馬匪並不撤退,隻是在火線外勒住韁繩靜靜等著。古平原借著火光看到這些人眼裡都是無情的殺意,他也不禁暗暗心驚,轉頭問杜頭領。
“也就一刻鐘吧,引火之物有限,不過是借著兩旁溝壑稍稍阻擋一下罷瞭。”這是澄江馬幫對付馬匪的慣技,此後就要將貨物卸下,輕裝上陣溜之大吉,總之遇上馬匪能保命就是上上大吉,貨物隻當用來賣命。
“不能撤,更不能拋下貨物。這是兵糧,一旦落到馬匪手裡,大軍就會斷糧,哪怕一天都是難辭其咎,僧王不會饒瞭咱們。”古平原想得很清楚,“咱們將馱馬隊收攏,外圍是趟子手,且戰且退,往僧王的大營邊上靠,馬匪一定不敢逼過去。”
“等靠過去,恐怕也死瞭一半瞭。”眾人扭頭看,是蘇紫軒正在冷笑。
“那依你呢?”古平原問。
“把駱駝擺一圈,人貨都藏在裡面,馬匪的馬沖不開駝陣。”
孫領房道:“也不過能多拖延一些時候罷瞭,總歸不是長久之計。”
“誰說要長久瞭,馬幫備得有鞭炮吧?”蘇紫軒問杜頭領。
“有是有,用來彼此聯系之用,難道說你要把那幾隻分散在外的駝隊叫回來,那可是送羊入虎口,使不得。”
“就照他說的辦。”古平原聽明白瞭,佩服地看瞭一眼蘇紫軒。
“古掌櫃,這……”杜頭領還在猶豫。
“與其我們去找軍隊,不如讓僧王派前鋒營來救,懂瞭嗎!”古平原一句話,大傢這才恍然大悟。
蘇紫軒卻趁大傢忙亂之時,點手叫過四喜,讓她去準備兩匹快馬。
“小姐,咱們要逃嗎?”
“不,我要去談一筆生意。”蘇紫軒的眼睛一直在看著外面的馬匪。
蘇紫軒的計策果然有用,火勢減小後,馬匪躍過火線,卻發現被駝陣擋瞭去路,隻得用箭射,趟子手也借著駱駝掩護,用弓箭還擊,雙方僵持瞭一段,還是馬匪往來奔射占瞭便宜,而且馱馬隊畢竟不是來打仗的,帶的弓箭也不多,漸漸難以為繼。
就在此時,忽然有人從後面大呼陷陣,掄著一條九節鏈子鞭接連打翻瞭幾個馬匪,與三五人戰在一處。
馬匪久攻不下,正在怒不可遏,這個人可算是捅瞭馬蜂窩瞭,一時間身前身後都是雪亮的刀光,他雖然武藝精湛,可也立時險象環生,一不留神肩頭被削瞭一刀,頓時血光迸現。
“劉黑塔!”古平原不明白,他方才明明是帶著糧食走瞭嗎,怎麼一個人又跑回來瞭?
劉黑塔走出大概十裡遠,聽到身後一串炮仗聲來自古平原的營地,就知道出事兒瞭。他是個渾人,一時倒沒想起馱馬隊出事下一批糧食就供應不上,隻是想到瞭古平原,恨恨地唾瞭一口。
“呸,老子不管這混蛋的死活,繼續走!”
可是再走幾步,他不由自主就想起當初在太原府,自己按照古平原的指點,意氣風發地做成瞭一筆大買賣,那時候真是把他奉若神明。再後來自己為瞭救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餓倒在李神醫傢外,至於走黑水沼,鬥王府,沒有這個人,自己和老爹早就傢破人亡瞭。
“唉!”劉黑塔一拍大腿,“他不仁,老子不能不義!不然不也成瞭混蛋瞭。”
可是這批糧食關系甚重,多少捻子弟兄和傢眷指著它活命,不容有失。劉黑塔想來想去,讓糧車繼續回營,自己撥馬便跑,正趕上馬匪圍攻營地。
他雖然悍勇,但是卻雙拳難敵四手,眼看幾次差點就送瞭命,古平原在駝陣中眼睜睜看著,心都提到嗓子眼瞭。
“這樣下去他非沒命不可!”孫領房與劉黑塔是老相識瞭,也替他捏瞭一把冷汗。
“誰跟我去把他接應進來,銀子給雙份!”古平原振臂一呼,雖然知道危險,但這一趟玩兒的就是命,自然不乏勇夫跟隨,各拿刀槍就要往外沖。
正在此時,馬匪忽然亂瞭,就見一匹棗紅戰馬疾風般沖瞭進來,馬上一員戰將手持潑風刀,身後帶著好幾百人。這人身先士卒,身後的士兵也不惜命,就與馬匪戰在一處。
馬匪一則人少,二來是求發財。見是官兵來救早就沒瞭鬥志,打瞭沒幾個回合,便紛紛仗著馬快奪路而逃。那員戰將勒住戰馬,並不追趕,劉黑塔當然也不會傻到去追,隻有兩匹馬趁著茫茫夜色從營地邊攆瞭出去。
古平原眼尖,一看那員戰將正是鄧鐵翼,大喜過望剛要招呼,鄧鐵翼卻沖著劉黑塔一指,“你是什麼人?”他見這人武藝高強,又不是馱馬隊的打扮,看上去倒像個捻子。
“我是誰用得著你管?”劉黑塔甕聲甕氣地一瞪眼。
“你是捻子!”鄧鐵翼本已還刀入鞘,此時又抽瞭出來。
“不是、不是!”古平原連跑帶喊,來到鄧鐵翼馬前,拽住他的馬韁繩,“大哥,他是附近村民,忠勇得很,特意來幫忙的。”
“是嘛?”鄧鐵翼狐疑地打量瞭一眼,古平原借著火把光亮,連連沖劉黑塔使眼色。
“哼!”劉黑塔見已經解瞭圍,也不願多待,雖然肩上還流著血,卻滿不在乎地撥轉馬頭,溜溜達達哼著小曲走瞭。
“大哥,怎麼是你來瞭?”古平原見鄧鐵翼還盯著劉黑塔的背影,忙亂以他語。
“僧王派將,我主動討的將令!要不……我回營去說說,打今天起,我帶一支兵來護衛你的馱馬隊,免得那些馬匪再來。”
古平原心裡感激,但是捻子買糧一事不能被官軍知道,雖然鄧鐵翼與自己交情好,可是還有那麼多官軍呢,難保不漏瞭風聲。他連連擺手:“大哥你領兵在這兒一站,來送糧食的老百姓可就都嚇跑瞭。再說那些馬匪吃瞭一次虧,知道我們能喊來官兵,不敢再來第二次瞭。”
他見鄧鐵翼臉上掛瞭傷,還以為是被馬匪傷到瞭,誰知一問竟是被鐵哈齊打的。
“他娘的,僧王瞧不起漢將,動不動就說我們膽子小不配領兵打仗!”鄧鐵翼一碗酒喝下去,就罵開瞭,“那天我和幾個老弟兄說起此事聲音大瞭些,被鐵哈齊聽見,一掌就打在臉上。”
“此人兇暴超出常理,大哥還是不要惹他瞭。”古平原給鄧鐵翼滿上一碗,他又是一飲而盡,把碗一摔。
“誰怕他,早晚有一天讓那些蒙古人看看,咱們漢人可不是孬種!”
馬匪落荒而逃,轉過一片荊棘林這才清點人數,一查死瞭八個弟兄,正在喪氣時,忽然馬蹄聲響,還以為官軍追瞭來,正要再逃,就見隻是兩匹馬,馬上人都是手無寸鐵。
蘇紫軒見一眾馬匪抽刀逼上來,隻笑瞭笑,把手裡一張紙高高揚起,手一松,風吹著紙飄向馬匪,馬匪頭子伸手一撈,見是一張銀票,“一萬兩?”他驚怔地看著對面這個人。
“隻是定銀。”蘇紫軒輕描淡寫地說。
看著馬匪呼哨而去,四喜抹瞭抹額上汗水,“小姐,你的膽子真大,這些人可殺人不眨眼哪,那刀看起來能把人砍成兩半。”
“沒什麼人會和銀子過不去,除瞭最聰明的人和最傻的人。”蘇紫軒輕輕踢瞭踢馬。
“走,再到另一處去。”
“還去哪兒啊?”四喜也是一夜未睡,困得直想打哈欠,卻又不敢,忍得眼裡直泛淚花。
“去殺人。”蘇紫軒一句話,四喜頓時困意皆無。
捻軍的首腦正在召開會議,梁王張宗禹、扶王陳德才、魯王任柱等人圍著一張大地圖正在謀劃方略。
“這地圖不行,這還是康熙年間的圖呢。上面山川走勢都不一樣瞭,昨天我帳前的兵去誘敵,結果跑到瞭絕地,都是這圖惹的禍。”魯王一拍桌子。
他說的這些,梁王和扶王何嘗不知,二人對視一眼,眉中都有憂色。
“實在不行,隻能化整為零,分散出去,然後再找個地方聚合一處。或者青海或者甘蒙邊界。”扶王沉吟道。
“這一條我也想過瞭,可是分兵再聚,必定會有損失,就算能躲過各地鄉紳的團練圍剿,有些弟兄也就不願再來瞭,能聚到一半?”梁王心裡沒底。
“僧妖頭追得緊,我看也就隻有這麼一招瞭。”扶王說。
“報!營外有人求見梁王。”
“什麼人?”梁王問。
“是個漂亮的公子哥,還帶個書童。”
帳中幾人詫異地互相看瞭看,來報的兵卒又拿出一個長長的紙卷,“這人說,是見面禮,請梁王笑納。”
等把那紙卷展開一看,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睜大瞭眼睛。這是一份咸豐初年西北軍務總辦派人繪制的地圖,距今不過十餘年,連稍大一點的壟坡都在上面清楚地標示著。魯王貪婪地睜大眼睛,在圖上尋找著,忽然用棒槌粗的手指用力敲著一處,“就是這裡,早一日見到這圖,我那二百娃子就不用死瞭!”
“別敲破嘍,別敲破嘍。”扶王趕緊把他的手架開。
梁王在這裡年紀最輕,卻也最是沉穩,他吩咐:“快請那個人進來。”
等人一進帳,魯王和扶王都是眼前一亮,“喲,這娃兒長得真俊。”扶王不自覺喃喃出聲。
“蘇公子,原來是你。”張宗禹又驚又喜。
“梁王,這圖還好用嗎?”蘇紫軒深入叛軍營地,面對三個首腦卻像是郊遊踏春一般,落落大方地指瞭指桌上攤開的地圖。
“好用極瞭,你是從哪兒弄到的?”魯王忙不迭地問。
“在西安城裡買的。看管地圖的小吏說,丟瞭一份圖要丟官罷職,我就順便把他的烏紗也買下來瞭。一個九品筆貼式,五千兩銀子,夠他回傢養老瞭。”
一張圖五千兩,旁人或許會覺得貴,可是在座三人都知道行軍打仗地圖是無價之寶,特別是吃瞭舊圖的虧之後,更是覺得這是無價之寶。
“不能讓蘇公子破費,這圖我買下來。”張宗禹說完就要讓親兵去拿銀子。
“說瞭是見面禮而已,梁王這樣見外,我今天來要說的話可不敢說瞭。”
梁王一怔,“蘇公子,原來不是為這圖而來?”
“朋友之間一張圖算得瞭什麼,我來是另有大禮相贈。”蘇紫軒本來一直微笑,此時卻端瞭端臉色。
“哦?”自從那一日在古平原面前說情,梁王對蘇紫軒很有好感,聽他這樣說,忙讓人端茶看坐。
“有句話當著這二位的面說,成嗎?”蘇紫軒看瞭看扶王和魯王。
張宗禹笑瞭,“我來介紹。這位是扶王,是太平天國派來幫我們的,英王陳玉成是他的侄子。”
陳玉成是太平天國裡最能打仗的將軍,清兵聞之喪膽,原來此人是他的叔叔。蘇紫軒不由得也多看瞭一眼。
“這位是魯王,是捻軍四大首領之一,入捻還在我之前,三年前一刀砍死劉餓狼的就是他。”
劉餓狼是清軍安排在捻子裡的奸細,已受瞭朝廷大將之封,魯王殺瞭此人,斷不會與清軍有什麼瓜葛,梁王這樣說就是讓蘇紫軒放心。
果然蘇紫軒眼眉舒展,“那我就放心瞭。”她慢慢站起身,一步來到帳裡設的關公神仙前,屈膝跪倒雙手合掌起瞭個誓,“天地人神共鑒之,我蘇紫軒此來捻軍大營,所言所行全為報清廷殺父之仇,倘若口不應心,有半點虛言,讓我死在亂刃之下,不得全屍。”
身後三人彼此驚疑地看瞭一眼,發到這樣的誓絕對假不瞭,何況沒人逼她。既然是殺父之仇,那與清軍也是不共戴天,這蘇公子究竟要說什麼?
隻見蘇紫軒來到桌旁,纖長的手指沿著一條看不見的線慢慢畫著,忽然停瞭下來,在陜甘蒙三省交界的一處山隘畫瞭個圈,然後回過頭問瞭一個問題,如同在三人耳邊打瞭一聲炸雷。
“你們想不想要僧格林沁的腦袋?”
“小姐,打從捻子那兒回來,咱們天天看這些清兵安營紮寨,你不煩嗎?”四喜愁眉苦臉地坐在一塊土墩上,望著遠處山坡下的清兵大營。
“你看……”蘇紫軒指瞭指,四喜伸長脖子瞅瞭一眼,撅瞭撅嘴。
“還不是那些馬匪嘛,這些日子都看得膩瞭。”
馬匪拿瞭蘇紫軒的銀子,仗著馬快每天晚上到清兵那兒去騷擾,有時放上一兩支響箭,有時拿一面大鑼哐哐地敲著,口中不幹不凈罵著僧王的祖宗八輩兒。
僧格林沁的肺都要氣炸瞭,命鐵哈齊去抓馬匪,但是這些馬匪來去如風,對地形又熟悉,鐵哈齊費瞭九牛二虎之力連個馬匪毛兒都沒撈著,整日被僧格林沁訓斥得一臉晦氣。
“夜裡有馬匪不讓清兵睡好覺,白天有捻子派出小股快馬牽著清軍兜圈子,你看著吧,這個脾氣暴躁的僧王爺就快要爆發瞭。火候一到,我便去找他。”蘇紫軒說。
事實上,僧格林沁的憤怒早就不止一天瞭,他原本以為黃土高原無遮無擋,自己的馬隊長驅直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捻子殲滅,沒想到事情是如此不順,黃土漫天遮眼,捻子行蹤詭異,打瞭幾仗竟是互有輸贏。為瞭不讓捻子跑瞭,每天咬著牙急行軍,但常常發現是被捻子帶著兜圈子,如今連馬匪都欺負上門瞭,真是把個僧王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營裡天天動軍法,每天都砍人腦袋,打軍棍,抽鞭子更是傢常便飯,滿營將士都覺得再這麼追下去自己都要瘋瞭。
“小姐,快下半夜瞭,小心風寒,回去吧。”四喜輕輕把一件披風披在蘇紫軒肩上。
“我不累也不困。”
“我知道……”四喜忽然鼻子一酸,眼淚湧瞭出來。
“怎麼哭瞭?”蘇紫軒皺瞭皺眉頭。
“去年這個時候,小姐帶著我和三笑,在承德的園子裡泛舟,我們還在用西洋來的琉璃瓶子撈魚玩……我好想,好想回去啊。”
蘇紫軒唇邊現出一絲苦澀的笑,撫瞭撫四喜的頭發,“傻丫頭,等我達成心願,還帶你去撈魚。”
“真的,什麼時候呢?”四喜抬起頭,眨著眼問。
“快瞭。”蘇紫軒挺瞭挺腰,指著下面的連營,“僧格林沁和十萬大軍是朝廷倚重在西北的柱石,一旦全軍覆滅,捻子就能把西北和直隸連成一線,不出半個月就能攻到北京城。到時候朝廷非把圍金陵的大軍撤回一半來防備捻子,這樣長毛的圍也就解瞭。陳玉成、李秀成不會坐失良機,等到再來一次北伐,捻子一定響應,非天下大亂不可。”
“天下大亂……”四喜喃喃地重復著這四個字。
“對,我倒要看看那對男女能不能坐穩江山!”蘇紫軒眼裡閃過一片狠色。
“回去吧。”蘇紫軒說是不累,其實隻是心情興奮。她是女兒身,隨這幫漢子行商千裡,諸多辛苦都被報復的快意掩蓋瞭下去,其實身子早就乏透瞭。
“呀……”身後的大營裡忽然傳出一聲厲吼,聲音撕心裂肺,像是什麼人在受車裂之刑一般,連蘇紫軒那麼鎮靜的人聽瞭都心裡一顫。
這聲音剛落下去,又從大營的不同地方傳出兩聲相似的厲吼,緊接著就像一犬吠形百犬吠聲一樣,大營中此起彼伏響起瞭一大片淒厲的叫聲,聽上去就像是這片營紮在黃泉入口,成千上萬的惡鬼正在一起從地獄中沖出來。
“小姐……”四喜身子發軟都要嚇哭瞭,蘇紫軒一開始也驚怔住瞭,她忽然想起一事,臉上漸漸露出喜色,喃喃說:“是炸營,真是天助我也。”
“我的玉簫呢?”
四喜從絨佈袋裡抽出隨身帶的玉簫顫抖著遞過去,蘇紫軒一把抓過,急匆匆往山坡下走去。
山下大營裡,僧格林沁早就驚醒瞭,他開始還以為是捻軍夜襲,抓過盔甲穿戴好,操起長刀在手,扳鞍上瞭戰馬。可是往營門外一看,皓月當空瞧得分明,一馬平川空空蕩蕩,連個捻子的影子都沒有,再看身邊這些兵個個神色癡狂,如癲似瘋,口中嗬嗬作聲,亂頭蒼蠅一樣跑來跑去。
“炸營!”僧格林沁忽然想起一個兵營中古老相傳的事兒,如果將士處在極度緊張惶惶不可終日的情形中久瞭,就會失常,白天和好人一樣,但是到瞭夜晚,如果有一個人從夢中喊叫起來,那麼無數人都會跟從,他們會像瘋瞭一樣跑叫,最後甚至會拿刀槍互砍互刺,有時候整個軍隊就這麼完瞭。
僧格林沁倒吸一口涼氣,他再會帶兵,再兇蠻無情,到瞭這個時候也是束手無策。
“王爺……”鐵哈齊已經砍瞭幾個人的腦袋,可是一點用都不頂,他急匆匆跑過來。
“等日出。”僧格林沁咬牙道,“據說隻要太陽出來,就沒事瞭。”
鐵哈齊也聽過炸營,往身邊看瞭看,已經有人彼此扭打起來,拳來腳往,口撕牙咬,這要是打到天亮,得死多少人?十五萬大軍能活下來一半?他雖然心狠手辣,可也不敢想下去瞭。
就在彼此無計可施之時,一陣清亮的簫聲沖破雲霄,直入每個人的耳朵裡,正在瘋跑打鬥的士兵都是一震,手腳不知不覺就停瞭下來。簫聲悠揚婉轉,連著幾個回音高調,如雲裡鳶般越飛越高,聲音入耳撥人心弦,本已失瞭心智的士兵眼神漸漸明白過來。
僧王聽得出來,這是一曲《春江花月夜》,簫韶九成,鳳凰來儀,他府中雖有千金聘來的樂手,但卻不抵吹奏此曲之人的萬一功力。他站在營盤中間的大帳之前,眼前就是直通營門的路,有一人正吹著簫走瞭進來。
月光如水灑落大地,蘇紫軒白衣勝雪,神色從容自若地緩緩走進萬人軍營,手中玉簫吹出天籟般的樂曲,把夾道圍觀的萬千士兵看得如癡如醉。她一曲既畢,已經走到僧格林沁面前,躬身深施瞭一禮,“草民蘇紫軒,見過王爺。”
僧格林沁也是聽得入瞭迷,再看見這如畫上走下來的翩翩公子,一時竟不知是否是在夢中,往兩邊看看,將士都已恢復如常,隻是個個都驚訝地看著蘇紫軒這個不似紅塵俗世中的人。
僧王雖然野蠻,但是方才的事兒心裡有數,以王爺之尊,居然拱手一禮。
“先生真是神仙中人,莫不是下凡搭救王師。”
蘇紫軒心中冷笑,口中卻客氣,說的居然是蒙古話,“不敢當,王爺太客氣瞭。”
僧王又驚又喜,“先生是蒙古人?”
“傢嚴是滿人,傢慈是草原上的博爾濟吉特氏。”這句蘇紫軒說的倒是真話,往下就都是編出來的,“我自幼隨父經商,方才正從大營外過,見此危難,忍不住一逞小技,沒想到居然建功,也是王爺的福庇。”
僧王更是高興,此人言語得體,本事出眾,更難得還是個蒙古人,當下將蘇紫軒請到帳中,好茶好酒招待著。
“王爺,勞師遠來可是為瞭剿捻?”幾句客套話說過,蘇紫軒知道今夜是大好良機,炸營一事定讓僧王心神大震,此時施計真是事半功倍。
“正是,隻是這捻匪狡猾,不易剿滅。”僧王平素剛愎自用,今夜也難得一見地嘆瞭口氣。
“說他們狡猾真是不假,倘若分兵成小股匪眾,這黃土地如此廣大,隻怕要被他們逃瞭。”
一語提醒,僧格林沁禁不住又是一陣心煩,自己把西北攪瞭個天翻地覆,倘若還是不能收功,這面子上可就太下不去瞭。
見他沉思不語,蘇紫軒微笑道:“王爺,你可曾聽過汪師爺和年羹堯的故事。”
僧格林沁自幼知兵,清朝用兵典故他都知道,蘇紫軒一提他便點頭。
蘇紫軒說道:“王爺此時困境與年羹堯仿佛,他也是青海用兵去剿羅卜臧丹增,勞師日久卻始終不能與對方主力決戰,後來有個汪師爺指點瞭迷津。”
“燈下黑!”僧王接下去,“那羅軍叛逆就藏在塔爾寺不遠,借佛寺取糧過冬。”他卻不懂此人提這事兒做什麼。
“正是。”蘇紫軒一笑起身,來到帳中懸掛的地圖旁,伸手一指,“事不同而理同,羅軍要取糧,捻匪要取水!王爺,再追過去是一片戈壁,過瞭戈壁灘,捻子的水就耗得差不多瞭。”
“你是說……”僧王眼裡放出光來,起身幾步跨到地圖前。
“這裡!”蘇紫軒往圖上一指,“過瞭賀蘭山脈的石嘴山,捻子必定要直撲黃河,王爺先分軍一半繞路到那裡設伏,其餘人緊緊黏住捻子,等過瞭石嘴山,就是王爺畢功之際。”
看著僧格林沁不住點頭,蘇紫軒心中暗暗冷笑道,“畢功之際也就是斃命之時!”
蘇紫軒神不知鬼不覺把清軍和捻軍的指揮權都握在瞭手裡,十日之後一場戈壁追逐戰結束,雙方雖然打仗死人不多,可都是累得人困馬乏。但最慘的還是馱馬隊,沒想到僧王這一追居然追出瞭幾千裡遠,茫茫戈壁哪裡去找糧食,連楊四都傻瞭眼。古平原此時隻好用笨法子,以營地為中心,十幾支馬隊駝隊劃著大圈找糧草,連一斤一兩都不放過,饒是這樣,也隻能供應清軍一天一頓,捻軍兩天一頓,連馱馬隊在內,人人餓得臉色發青,走路都直打晃。雙方到瞭這個時候真正是咬牙苦拼,就算打不死對方,拖也要把對方拖垮。
古平原再一次押解糧草來到清軍大營,瞭望的士兵忍不住發出一陣陣歡呼,趁軍士忙著卸糧食,古平原從懷裡拿出兩個烤白薯,悄悄遞給鄧鐵翼,“大哥,這是給你留的。”
鄧鐵翼眼睛一亮,接過來狼吞虎咽,沒兩口一個就下瞭肚。古平原也兩天水米沒打牙瞭,餓得饑腸轆轆,聞到烤白薯噴香的香氣,忍不住就咽瞭一口唾沫。
鄧鐵翼一瞥眼看見瞭,有些不好意思,遞回一個,“兄弟,你也吃一個。”
古平原推瞭回去,“大哥要領兵打仗,餓肚子怎麼行?”
“唉,原本還好,前天鐵哈齊把所有糧食都帶走瞭,隻給五品以上的將官留瞭糧,要不是兄弟你如期趕來,今日大營內非餓死人不可。”
聽到“糧食”二字,古平原立馬警覺地問道:“鐵哈齊為什麼要把糧食都帶走?”
“何止糧食。”鄧鐵翼小心翼翼往兩旁看看,“他還帶走瞭一半的兵。許是僧王有瞭什麼剿捻的新招吧,說句實話,與其餓得前心貼後心,還不如痛痛快快打上一仗呢。”
“唔、唔,”古平原思索著,臨走時問瞭一句,“他帶瞭多少糧走?”
“大營裡的糧食你心裡有數。”鄧鐵翼回道。
古平原在腦子裡一算,鐵哈齊的人馬帶瞭大概三天的糧,而他已經走瞭兩天,“難道說今夜……”
等他回到營地,劉黑塔正帶人來運糧食,這一次一反常態要多多益善,古平原隱約聽見捻子裡有人說瞭句,今夜可算能吃頓飽飯瞭,大饃饃管夠!他心裡更加犯嘀咕,等糧車要走時,他跟出去一裡地,把劉黑塔叫住瞭。
“劉兄弟……”
劉黑塔黑著臉不言語。
“我問你,捻子是不是有什麼大動作,難不成要與僧王決戰?”
“你怎麼會……”劉黑塔半句話出口就知道不好,連忙把嘴緊緊閉上,可是已經晚瞭。
兩邊行動都不尋常,看樣子必有一方是設瞭埋伏,古平原心系馱馬隊的安危,一定要問個準話出來,可是劉黑塔就是不說。
最後古平原急瞭,“好,你不說,我也不逼你,我今夜要到清軍大營走一趟,或者今夜就留在那裡。”
“不行!”劉黑塔把銅鈴大眼一張。
古平原不說話,隻靜靜地看著他,劉黑塔畢竟是個心中藏不住話的漢子,“今夜咱們要砍僧妖頭的腦袋。”
“怎麼砍?”
劉黑塔鼓著腮幫子不說話。古平原帳中也有一份地圖,他這一個月下來已經看熟瞭,此時在腦中慢慢想著:過瞭戈壁就是石嘴山,那裡地勢最險,如果捻子在此地設伏,清軍搞不好要全軍覆沒……可僧王怎麼會上這個當呢?他靈光一閃,想起瞭蘇紫軒最近常常出入中軍帳!
“石嘴山!”古平原不自覺地就說出聲來,劉黑塔嚇瞭一跳,見他要走,連忙攔住。
“我要去一趟清軍大營,那裡有個人我不能不救。”古平原不想瞞他。
劉黑塔這時候可一點都不傻,“這件事絕不能走漏風聲!”
“我隻說與一人聽!”古平原還是要走。
劉黑塔氣呼呼地把九節鏈子鞭拽瞭出來,啪地一聲打裂瞭身邊一塊大石,喝道:“不行!”
古平原放緩瞭語氣,卻更是意堅,“劉兄弟,你要打死我,隨你。但我不能不講義氣!”說完邁步就走,劉黑塔傻愣愣地望著他的背影,呆瞭半晌,把九節鞭往地上一摔,“這、這,唉……”
“此事絕無虛假,眼下已是子時,僧王還在命令行軍,足以證明事非尋常。大哥,你找個借口慢些走,別讓捻子給一勺燴瞭。”古平原到底還是宅心仁厚,雖然疑心蘇紫軒,卻沒提他的名字。
鄧鐵翼也是老軍務瞭,聽古平原說完驚出瞭一身冷汗,想瞭想說,“我去請見僧王,把這緊急軍情告知他。”
“大哥!”古平原沒想到他會這樣辦,一把拽住,“這事兒還要慎重,不如你先隨我走吧。”
“不。”鄧鐵翼搖瞭搖頭,“兄弟,你來救我,做哥哥的感激不盡,但是你不是當兵的,你不懂,一軍之中都是同袍,守望相助理所應當,我鄧鐵翼決不能做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的小人。”
等鄧鐵翼來到僧王帳中,把話一五一十說瞭出來,僧王一皺眉,看向一旁的蘇紫軒,蘇紫軒心中大驚,面上卻還是不露聲色,問瞭句:“這事兒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給大軍供糧的古平原星夜前來告知。”
“哦。”蘇紫軒心中暗恨,轉過頭對王爺說,“一個生意人瞎揣摩,妄圖借此邀功,不足為憑。”
“王爺,等天亮後再進軍也不遲,黑燈瞎火過這險地實在太冒險瞭。”鄧鐵翼跪在地上建議道。
蘇紫軒瞥瞭他一眼,轉過頭對僧王說,“要是不能緊緊黏上捻子,被他們四散逃開,可就前功盡棄瞭。”
“此言有理。”僧王最聽不得前功盡棄這四個字,站起身來到鄧鐵翼面前,俯首看著他輕蔑地道:“你懂不懂什麼叫兵貴神速?你們這些漢人一個個沒有膽子,隻知道觀望!天黑怕什麼,草原上的雄鷹能飛出雲層看見太陽,草窩裡的兔子就隻能被閃電嚇得瑟瑟發抖!”
他一腳把鄧鐵翼蹬翻在地,“上次讓你督糧的事兒,看在糧食份上暫未與你計較,居然還是不知進退!滾下去!罰你到後營當個夥頭軍,看看蒙古騎兵怎樣沖過石嘴山,把捻子一網打盡。”
鄧鐵翼回到後帳,從床下摸出一瓶藏瞭好久總舍不得喝的老酒,咕嘟嘟一口氣灌下肚,古平原在旁連聲追問,他卻咬著牙一言不發。
僧王那些尖刻的話像鞭子一樣抽在鄧鐵翼的心上,自己也是出生入死的軍人,如今為瞭一句忠言卻受這樣的折辱。還有,僧王念念不忘舊恨,就算眼前無事,到瞭班師那一天難免要算總賬。想著他心裡苦笑一聲,“兄弟,你先回馱馬隊吧,我隨後就到!”
“大哥……”古平原擔心地看著他。
“放心吧。”鄧鐵翼把他推搡出帳門,“對瞭,別忘瞭我第一次請你喝酒時說的話。”
古平原騎著馬,一路想著心事,就快回到馱馬隊時,他忽然用力一拽韁繩,撥轉馬頭一路揚塵往大營裡跑去。
他明白鄧大哥的意思瞭,那次他剛剛救瞭自己,在同盛祥飲酒時說瞭那麼多話,其實隻有一句是重要的。
“兄弟,我這輩子有兩樣東西瞧得比眼珠子還重,一是老娘,二就是這把刀。”
如今舊話重提,分明是在托後事!
古平原打馬如飛,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鄧大哥去送死!
僧格林沁的大軍已經進發到瞭石嘴山口,借著千裡鏡他將目光透過重重夜幕向前望去,隻看瞭一眼,僧王就不由得心中打瞭一個突。
這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地!兩山中夾著一條扁扁的山谷,山上怪石嶙峋,犬牙交錯,像一隻老虎的雙顎緊緊咬住那條山中通路。
“怪不得叫石嘴山!”僧王喃喃道,他突然有點後悔,方才把話說得太滿瞭,早知是這樣的地形,真應該等到天明再緩緩前進,但是他稍一猶豫,成吉思汗子孫那種與生俱來的驕傲阻止瞭他。
絕不能讓這班漢人看笑話!一想到躍過石嘴山,在黃河隘口堵住捻子,殺他個血流成河,把幾萬捻子的屍體都拋到河裡去順流而下,僧王忍不住熱血沸騰。
到那時不必等自己拜折,黃河兩岸無數地方官都會上折子到京裡,這份驚天駭地的大功勞足以蓋過曾國藩、左宗棠等人。
想到這兒,僧王把眼睛瞇瞭起來,貪婪地舔瞭一下嘴唇。他又看瞭一眼漆黑夜色中如猛獸等候噬人的石嘴山,剛要下令急行軍,忽然身後的中軍營一陣騷亂,他惱怒地向後看瞭一眼,卻不自覺地瞪大瞭眼睛。
就見幾十匹快馬從自己的大軍中疾如閃電一般沖瞭出去,十萬人才稍一愣神的工夫,這支馬隊已經沖到瞭石嘴山口。
“帥旗!”有人驚呼道。
僧格林沁往自己的中軍看去,果然迎風飄展的一面碩大的“僧”字旗已然無影無蹤,再看那馬隊為首一人手舞大旗,狂呼沖鋒,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讓素來勇猛的蒙古鐵騎兵們看瞭也不由得大聲喝彩。
僧王急舉千裡鏡觀看,又徐徐放下,“是他……”
古平原這時已經縱馬來到大軍側翼,眼睜睜看著鄧鐵翼帶人沖向石嘴山,他驚得目瞪口呆。
鄧鐵翼真是豁出去拼命瞭,古平原走後,他找到十幾個湘軍老弟兄,原想把這消息說出來,讓大傢避避。等把這份窩囊氣一說,竟是人人憤慨,最後公推鄧鐵翼打頭,要在兩軍陣前為漢軍爭一口氣。
鄧鐵翼這一沖,把正準備趁僧王不備悄悄避走的蘇紫軒都驚怔瞭,她再是智計無雙也沒有辦法,隻得緊張地註目眼前的戰況。她知道此刻石嘴山上都是捻子,就等僧格林沁的中軍走到山谷,捻子便會引燃藥線,他們把從官府軍火庫裡繳來的炸藥一點不剩都埋在瞭山谷中。
鄧鐵翼口中如猛獸般大呼著,旋風一樣沖進瞭山谷。梁王帶著一隊兵馬正在半山腰觀敵,見此情形也呆住瞭。
“帥字旗?莫不是僧妖頭帶人沖過來瞭”扶王說完,自己先就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是試探,讓弟兄們穩住瞭,千萬別……”梁王一語未落,就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霎時間山上煙霧四散,塵土飛揚,人人耳邊都如炸瞭一聲驚雷,隻覺得耳朵已經聾瞭,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近處如此,其實遠處看得才真是分明,十萬大軍聽到遙遙一聲雷鳴,然後就見石嘴山上一座凌空凸出的小山峰突然倒瞭,裂成幾塊城門般大小的石頭,轟隆隆滾下山谷。
事後張宗禹才知道,是掌藥捻的士兵看見清軍的帥字旗,興奮得不由自主將手中點燃瞭火絨的竹筒往前湊瞭湊,一點火星竄出正碰在藥捻上,幾百斤的炸藥就這樣被引發瞭。
“放箭!”事已至此,底下這些人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們跑瞭,萬一要真是僧格林沁打頭陣呢,梁王一聲令下,箭矢如雨般射下。
僧格林沁看得清清楚楚,臉色也不由得發白瞭,他慍怒地看瞭一眼身邊也還是面色蒼白的蘇紫軒,“蘇先生,這是何故?為什麼捻軍會在這裡設伏?”
蘇紫軒愣瞭一下,眼珠輕輕一轉,“事機不密,也許是有人故意走漏瞭消息。”
“泄密?”僧王猛然想起一事,眼神中放出陰鶩的光,“我知道瞭!”
捻軍放瞭一陣箭雨,見前方清軍陣形不亂,也無救兵趕到,知道僧格林沁一定沒有中伏,梁王嘆瞭口氣,心知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被生生錯過瞭。他擔心被官兵圍山,黃河邊上的鐵哈齊也是心腹大患,於是梁、扶、魯三王各領一隊,分散逃入瞭賀蘭山脈。
等鄧鐵翼那一隊人被救回,就在僧王馬前施救,那情形太慘瞭。有的人腦袋被砸扁瞭,流出白花花的腦漿子,有的人從腰以下,下半身都砸成瞭肉醬,還有的亂箭穿身而亡。二十幾個人隻活下來三個,其中鄧鐵翼傷得最重,雖然馬替他擋瞭上面的亂石,但是身中兩箭,一箭在肩頭,另一箭直直地釘在肚腹,後背露出一個黑黑的鐵箭頭。
隨軍的郎中剪掉箭頭拔出箭桿,外用上好的金創藥,很快便止瞭血,但是鄧鐵翼口中不斷吐著鮮血,郎中沖僧王搖瞭搖頭。
僧王見鄧鐵翼的眼睛始終看向自己,目光已漸渙散,他心中也很是感慨,這姓鄧的確實有膽子,而且救瞭自己一命,是員勇將,可惜就要死瞭。
他轉身從馬褡褳裡拿出一件明黃色的馬甲,俯身給鄧鐵翼蓋在傷口上,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鄧鐵翼笑瞭,淒涼中帶著些驕傲,大軍之中都知道這件馬甲的來歷,那是先帝禦賜僧王“巴圖魯”稱號時的賞賜,巴圖魯在滿洲話裡就是“好漢”!
“大哥!”古平原撲進人群,見鄧鐵翼情況危急,執住郎中的手臂,“一定要救救他。”
“這次出征本就匆忙,外傷藥倒是不缺,可這內傷嘔血止不住,也沒有能用的藥啊。”沒有藥就隻能等死!古平原急得團團亂轉。蘇紫軒夾在人群中,她身上帶著一個藥盒,裡面外敷內用都是大內禦制的靈丹妙藥,其效無比。可她見古平原如此焦急,想到這一次功敗垂成根本就是他來攪局,便一聲不吭冷冷地望著他。
“唉。”郎中嘆瞭口氣,“趁人還有幾分神智,筆錄遺言,也可告慰傢眷。”說著把自己開方子的筆墨拿出,要借給古平原。
誰知道古平原忽然搶過那墨,用鼻子嗅瞭嗅,丟到一旁,大聲問:“誰有徽州胡開文的墨!”
這寫遺言還要挑剔筆墨?誰也沒聽說過,還當是這人犯瞭痰氣,聰明如蘇紫軒也是一怔。古平原大聲問瞭幾聲,才有個紅鼻子的三等師爺訥訥接言:“我倒是有……”
“拿來!”古平原一步竄上去,揪住那師爺的衣襟。
師爺看他形如瘋虎,嚇瞭一大跳,深悔自己多口多舌,“有倒是有,不過……”古平原不等他把話說完,從他背上一把扯下行囊,把裡面東西稀裡嘩啦倒瞭出來。
“哎,你、你……”師爺急得話都說不利索瞭,眼看著古平原從中找出一個墨盒,打開一看正宗的胡開文“梅蘭竹菊”的四君子墨,而且是老墨,散發著淡淡的香氣。他當下不由分說,把那四塊墨用佈裹好,掄起來往石頭上就砸。
師爺心疼得一咧嘴,這上好的墨他自己舍不得用,是拿來閑時把玩的文房清供,此刻就都毀在古平原手裡瞭。
古平原把墨砸得粉碎,要來清水調成一碗濃濃的墨汁,扶著鄧鐵翼的頭灌瞭進去。
還真靈!不多時鄧鐵翼臉上泛出紅色,口中也不再吐血,隨軍郎中都瞧傻瞭,拿著那盛墨汁的碗翻過來調過去地看。
“咳、咳,我說兄弟,你給我喝的什麼呀,難喝死瞭。我要喝酒,死之前我要痛快地喝酒!”鄧鐵翼睜開眼見是古平原,喃喃道。
古平原笑瞭,眼中含著熱淚,“大哥,你死不瞭。這是胡開文的墨,裡面有十幾種藥材呢,止血最速。”古平原傢住徽州,從小就聽人說過這墨的好處。
大軍上下此時都知道是鄧鐵翼和那十幾個死傷的弟兄救瞭大夥的命,不然方才天崩地裂,亂箭齊飛,人人都有可能保不住性命,因此心悅誠服地感激鄧鐵翼,齊齊伸手把他抬到一輛運輜重的車上將息。
捻子散入賀蘭山,朝廷卻出乎意料傳來嘉獎,原來軍機處最擔心捻子憑借馬快,成為明末的流寇,襲擾地方甚至竄襲京師,如今被僧王逼入瞭山林,捻子的馬就失瞭用場,大可以命陜甘提督帶隊清剿,僧王就可以班師瞭。
一番大張撻伐有此結果也算不易瞭,僧王自感仗打得不過癮,面子上卻過得去。再說捻子入瞭山,自己的馬隊也就沒瞭用武之地,於是順水推舟謝瞭恩,按照朝廷的指揮方略帶著大軍撤回瞭西安城。他說話倒也算數,在路上就命人傳令,把還拘押在臬司大牢裡的康素園、雷大娘、毛鴻翽等人放瞭出來,那一份蘇紫軒偽造的捻子書信也就不瞭瞭之瞭。
親王統兵得勝歸來,滿城文武都要郊迎。陜甘總督魏大人將王爺請到自己府中,大開筵席慶功,席間大大小小的官員各自過來敬酒,這樣的場合誰不要湊趣?一輪酒敬下來,這場互有輸贏的仗就成瞭僧格林沁神威赫赫,捻子聞風而逃,僧王本來一直繃著臉,此時也泛出一絲笑容。
“地方上也費瞭不少心瞭,軍糧軍餉籌得都還可以,本王自當奏報朝廷為諸位請功。”
軍功最易獲得封賞,隻要僧王的筆輕輕一動,保案上有誰的名字,升官是指日可待。文武官員聽瞭都樂不可支,加上酒飲得多瞭,漸漸就帶出些醜態來。僧王看在眼裡有三分不喜,忽然重重咳瞭一聲。
“這一次出兵,有功有過,功要朝廷來賞,過嘛,此刻就要行軍法來罰!”
他說話的聲音極大,一下子把人們都震住瞭,酒是醒瞭十分,接著便是交頭接耳,不知僧王要罰誰,說到行軍法,難不成還要當場砍腦袋。
“古平原。”僧王不緊不慢地開瞭口,“這一次你隨軍辦糧,沒有讓我的兵餓肚子,你很有本事啊。”
古平原在這樣的場合裡沒有座位,但僧王命人特意讓他進瞭總督府,他起初還不明其意,這時才知不妙,但還是恭恭敬敬走出人群,來到地當中跪倒說道:“草民豈敢貪天之功,這都是因為朝廷愛民如子,王爺帶兵有方,故此天地祥和,百事順成。”
“是嘛,你說得可真好,照你這麼說,捻匪也沒有餓肚子,也是因為他們愛民如子帶兵有方,故此天地護佑囉?”
僧王的話把在場官員都驚住瞭,齊齊註目跪在大廳中的古平原。古平原心裡一涼,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僧王怎麼會知道捻子買糧的事兒呢。古平原想瞭想不能承認這助逆之罪,於是硬著頭皮說瞭聲,“王爺隻怕是誤聽人言吧?”
“哼,就知道你不認!”僧王一拍手,鐵哈齊走過來,手裡老鷹抓小雞似地拎著一個人,往古平原身前一甩。
楊四!就見他嚇得直哆嗦,苦著臉道:“古掌櫃,這事兒在黃土坡上就露餡瞭。”
“我說捻子鋌而走險搶瞭幾次探馬,然後就沒動靜瞭,原來是你在暗中給他們供糧食。”僧格林沁之所以沒阻止,正是要用馱馬隊來牽制住捻子的動向,讓他們不能遠離糧食供給,如此說來,其實各方都有一把小算盤。如今仗打完瞭,古平原的賬也該算算瞭。
僧王眼裡射出兩道兇光牢牢盯住古平原,微微向前俯身,用一種嘲笑的口吻道:“你的生意經倒真是巧妙,可惜被本王拆穿瞭。助逆是重罪,律無免死一說,休怪本王心狠。至於你此番的功勞嘛……”僧王牽動嘴角笑瞭笑,笑容卻甚是怕人,“我會讓人給你燒紙的!”
“來人,推出去,就在這廳下草坪上斬瞭!”
“王爺,草民冤枉,草民有話要說……”古平原一面被推搡著往外走,一面回身大叫。
“有話到陰曹地府向閻羅說吧!”僧格林沁嘴角起瞭一絲輕蔑的笑容。
鐵哈齊早看古平原不順眼瞭,哈哈一笑大踏步過去,鬼頭刀一舉就要下手。這些官兒哪見過如此兇蠻殺人,嚇得噤若寒蟬。隻有廖學政憐惜古平原是個人才,又解瞭西安城的一難,壯瞭壯膽氣站起身,“王爺,卑職有話要說。”
“哦!”畢竟是官居二品的學政,僧王也不能太過輕視,“廖大人有何話說?難不成是為這叛逆求情?”
“卑職豈敢。但是西安自建城以來,處斬過不知多少罪犯,都是在午時行刑,以免有傷天和。王爺得勝歸來正是一帆風順之時,還望順應天道,延時行刑。”
僧格林沁考慮瞭一下,“好罷。讓他多活一個時辰也不妨。”他卻不是因為什麼天道,而是知道這種待死的恐懼最是折磨人。廖學政輕籲瞭口氣,坐回座中,心想,我這也算是仁至義盡瞭,這一個時辰內若無奇跡發生,那古平原就認命吧。
僧王大馬金刀端坐飲酒,總督、巡撫等都在一旁陪飲,這時候座中大大小小幾十名官兒幾近鴉雀無聲。大傢都在用眼偷偷看著庭中被綁的古平原,想到一個時辰之後院中就要行刑砍頭血濺當場,有不少官兒哪裡還吃喝得下,要不是僧王在座,鐵哈齊拎刀站在廳下,他們就要悄悄溜走瞭。
這時在城門口,一對主仆正在上瞭馬車準備離開,四喜問:“小姐,你不打算留下來把這出戲看完?”
蘇紫軒默然地搖瞭搖頭,她這次來西安,最想辦的事情毀在古平原手裡,眼下他要死瞭,蘇紫軒心裡沒有一絲高興的感覺。
“走吧,留下來……我怕我會忍不住去救他。”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半個時辰不到就是午時瞭。鐵哈齊性子急躁,繞著古平原走來走去,不時仰頭看太陽。他手持大刀在古平原頭上比一比,又在他兩耳邊虛劈幾下,刀掛風聲呼呼作響,鐵哈齊面如得意之色,“你這漢狗,敢戲耍王爺,待會兒你可別指望我一刀就砍下你的頭。”古平原閉目不答,全當沒有聽見。鐵哈齊湊近他的耳邊,惡狠狠道,“我會用刀斬斷你的頸骨,至少讓你再活上一個對時。”
剛說到這兒,就聽門外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個人縱馬居然踏上瞭總督衙門的臺階,把門上嚇得慌忙走避。
馬上人滾落在地,又踉蹌著爬起來,穿過二門一眼就看見瞭被綁在草地上的古平原。
“兄弟,兄弟……”來的自然是鄧鐵翼,他在軍中收瞭人望,這件事當然有人去告訴他,他不顧自己傷口未愈,搶瞭匹戰馬就趕瞭來,見古平原安然無恙,這才稍稍放下心,抱住古平原的肩頭。
古平原故作灑脫地一笑:“大哥,你來瞭,有句話我總算有人可說。這輩子我也有幾個放心不下的人,老母在堂,弟妹尚幼……”
“兄弟,你別說瞭。”鄧鐵翼心如刀絞,撇下古平原,跪爬幾步來到席前。
“王爺。”他雙手高舉托著那件禦賜馬甲,“我情願繳回這件賞賜,我知道王爺保瞭我四品都司之職,也請王爺撤回來,我願用項上人頭擔保,古平原絕不是捻子叛逆!”
“朝廷賞賜怎麼可以用來保一個逆匪。”僧王怒道,“來人,把他拉開。”
“王爺,要不是古平原報訊,咱們都得死在石嘴山。”鄧鐵翼拼盡全身力氣叫道,兩旁官員頓時交頭接耳議論著。
“這正說明他與捻匪有勾結!”僧格林沁臉上有些掛不住,重重一拍桌子。
鄧鐵翼還要再求情,忽然從遠處半空中傳來清晰可聞的鐘鼓齊鳴之聲,不用問,這是來自總督衙門不遠處建於明洪武年間的鐘鼓樓。向來擊鐘報晨,擊鼓報暮,故有“暮鼓晨鐘”一說,眼下天近午時,何來鐘鼓之聲?在座的大小官兒都大眼瞪小眼,彼此茫然不解。
魏大人趕緊差人去問,差人回報:“大人,眼下西安市面炸開鍋瞭,商人都關門閉戶說是要罷市。”
“無緣無故為何罷市?”
“聽、聽說要殺古平原,有個山西姓喬的領頭,商人們都鬧起來瞭。”差人膽怯地看瞭一眼須眉皆張的僧格林沁親王。
魏大人倒吸一口涼氣,向左右同僚使瞭個眼色,大傢同時起身,躬身向僧王道:“王爺,這古平原雖有逆跡,但也不乏微勞,王爺寬宏大量,就恕瞭他這一次吧。”
“怎麼你們怕商人鬧事嗎?哼,別忘瞭,我在城裡還有十萬兵。”僧王把眼一瞪。
魏大人一聽更是心驚膽戰,僧王是國之幹城,眼下四處用兵,朝廷正要倚重,要是蒙古兵剿瞭城中良民,激起民變,那軍機處非拿自己頂包不可。
“王爺,您別忘瞭,捻子剛剛被您趕走,要是知道城裡亂瞭,萬一趁機卷土重來,您的一番心血不就付之東流瞭嘛。”魏大人靈機一動,想瞭一番好說辭。
“嗯!”僧王倒是有些動心,但是他以親王之尊一向強橫慣瞭,想到放瞭古平原必被人譏笑說是被商民所挾,他把心一橫,大喝道:“鐵哈齊,不必等午時,立時斬瞭他!”
“喳!”鐵哈齊響亮地答應一聲,雙手舉刀過頂,此時他也忘瞭方才的話瞭,一心想要把古平原的腦袋斬下來,最好是飛出十幾丈遠落到門外,好讓那些漢狗們看看清楚。
古平原一閉眼,知道這一次僧王發話立斬,天下除瞭皇上隻怕沒人能救自己。然而鐵哈齊的刀高高舉起,卻遲遲沒有落下,反倒是瞪大瞭眼珠子看著門外。
古平原閉目待死,卻等不到刀落,一睜眼看到一個他做夢都想不到的景象。
就見在總督衙門外,一群圍在門外的商人不約而同地閃開通路,癡怔怔看著一個女子緩步走瞭進來,就見她身著一件紅色綢緞長袍。外穿九鳳提花的大襟短坎肩。頭飾華貴而莊重。以金銀飾為主並鑲有各種寶石,頭戴白色的貂皮冠,流蘇溢彩,端莊秀麗。
這身打扮別說門上不敢攔,就連鐵哈齊都瞧得目瞪口呆。他出身蒙古傢奴,深知這樣的服飾連一般小部落的格格都不配穿戴,隻有王女才有這樣的服色,難不成來的是哪位蒙古王爺的格格?
這位美麗的格格不慌不忙,閑庭信步般徑直地走到鐵哈齊面前,望瞭一眼他依舊高舉的鬼頭刀,在古平原身前站定。
“要殺古平原,就請連我一塊兒殺瞭吧。”
這話一出口,在座眾人才真的傻瞭眼,就連一省總督魏大人都直眉瞪眼地看著廳下發生的事情,仿佛失去瞭應變的能力。古平原聲音中帶瞭一絲哽咽,“常姑娘,何必白白搭上一條性命,你快走吧。”
常玉兒咬瞭咬唇,眼圈早也紅瞭,她沒說話,心裡卻想,“古大哥,不管你對我如何,我這一生也不會再喜歡第二個人瞭。這套衣服我是當嫁衣穿著的,能和你共赴黃泉,我一點都不難過。”
僧王早已離座,下階緊走瞭幾步來到近前,皺著眉上下打量這個女人,用蒙古話問道:“你是哪傢的格格,怎會來到此地為這個人求情?”
“回王爺的話。”那女子盈盈下拜,回的卻是漢話,“民女常玉兒,是山西商人的女兒,並非是蒙古尊貴的格格。”
“嗯?”僧王陰著臉看瞭她一眼,“那你身上所穿著的為何又是王府格格的服飾?”
“這是柯爾克王爺的賞賜,民女固辭勿許,隻得接納。”
柯爾克王爺是僧格林沁的堂兄,這一說,僧王更糊塗瞭,“柯爾克王為何要賞賜你?”
“其實也不是賞賜民女,而是贊賞這古平原揭破奸人詭計,保全瞭草原無數生靈,所以才愛屋及烏,重賞瞭民女。”常玉兒說著向古平原深深看瞭一眼、“你說下去。”僧王知道其中必有內情,光是這套衣服就不是尋常賞賜,等聽到古平原闖出黑水沼為蒙古送藥,又在斡難河上勇鬥奸徒,終於保全瞭千金方上的藥材,使得蒙古人畜平安,沒有受到瘟疫的荼毒,僧王也不能不動容瞭。
這件事他早就有所耳聞,如果不是瘟疫被及時撲滅,他帶出來的這些子弟兵,個個都有親人在草原上,一旦三軍慟哭俱縞素,必定軍心大亂,別說打捻子,就是自保也成問題。如此看來,這古平原還真是立瞭一件大功。
他又用激賞的目光看瞭一眼常玉兒,有個“花木蘭”勇闖軍營,冒著箭雨求見王爺,這段故事早就像長瞭腳一樣傳遍瞭草原,想不到竟是這麼個嬌嬌怯怯的小姑娘,如今又要來與愛人一同赴死瞭。僧王平生最喜歡勇士,常玉兒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對他胃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古平原能被這樣的女子喜愛,他一定也是個瞭不起的男人。
僧王猶豫瞭,他有心放瞭古平原,可是方才話說得太滿瞭,這個臺階可不好下。
古平原本就機智,一看僧王的臉色就明白瞭八九分,大聲道:“王爺,當初捻子說要買糧,如果草民不賣給他們,他們狗急跳墻一定四處襲擾糧道,那大軍的糧食也供應不上,草民隻得從權辦理。我供給大軍每日三餐,供給捻子卻隻有一頓飯的糧食,這都是有賬可查的,求王爺明鑒。”
“請王爺法外施恩!”魏大人混老瞭官場的,知道此事一定要捺下來,否則後患無窮,借這個機會這時也帶著滿城文武為古平原求情。
“好吧!”僧格林沁畢竟不是草木,把大手一揮,“算你功過相抵,不予追究瞭!”
這真是鐵帽子王位高權重,一句話把“通敵謀逆”的罪名就給撤銷瞭,古平原沒事瞭。鄧鐵翼撲過來解開古平原身上的繩索,古平原想站起身,誰知跪得久瞭,雙腿針紮樣疼,常玉兒這時候眼含熱淚,哪裡還顧得上什麼男女嫌隙,在一旁攙住古平原,鄧鐵翼在另一邊把住他的手臂。
三個人緩緩走出總督衙門,這時午時剛到,一大片陽光從天頂直射下來,古平原真是恍如隔世。他看到站在滿街商民最前面的是喬致庸、雷大娘、毛鴻翽還有帶著一大幫掌櫃在身後的康素園,他們都在眼睜睜看著自己,眼神中充滿瞭關切。
古平原心中“轟”地一陣酸熱,淚水再也止不住奪眶而出,他顫抖著手拱瞭一拱,眼前眾人就像過年一樣,大聲拍掌喝起彩來,歡笑聲一下子傳遍瞭整條大街。李欽和如意也夾在人群中,一個看向俊雅不凡的古平原,一個看向風姿綽約的常玉兒,眼神裡都露出嫉恨交加的神色。
“大哥,這是你的那一份,收好嘍。”古平原從桌上推過去一張銀票,他陪著鄧鐵翼在西安養傷已經月餘,鄧鐵翼真是身子健壯,受那麼重的傷不過養瞭一個多月,如今卻可以到同盛祥來喝西鳳酒。
他把銀票接過來看瞭一眼,“兩萬兩,這太多瞭吧。”他猶猶豫豫地說,想到拿著兩萬兩銀子回鄉的風光,心中一陣“怦怦”直跳。
“笑話。這是大哥你拿命換來的。而且我要報答大哥的還不止這兩萬兩。我用銀子買通瞭僧王帳下的師爺,給大哥謀瞭一個好差事。”
鄧鐵翼不解地看著他。
“去山西幫兄弟我討債。”古平原笑著把一大疊紙放在桌上,鄧鐵翼喝著小酒拿過來看,張張都是大筆銀子的欠條,寫明是交由山西藩庫代墊,下面蓋著僧王的帥印。
“買糧的銀子是向那蘇紫軒借的,利息四厘,將來回到山西本息一並償還之後,我還賺瞭……”古平原見鄧鐵翼豎著耳朵聽著,故意逗他,夾瞭一筷子羊肚,慢慢嚼著。
“這、這到底是多少?”
“二十二萬兩。”
“這麼多!”鄧鐵翼瞪大眼睛。
這還不是古平原最得意的事情。康傢的危難被古平原一力化解,雖然也是損失慘重,但畢竟鋪子是保瞭下來。康素園感激萬分,從廖學政那裡重金買回瞭董其昌的畫送還給古平原,古平原趁機把自己為康傢經營生意所寫的方略拿出來,康素園一見簡直驚為天人。
“古老弟,你肯不肯到我康傢來當掌櫃,我將財神股分給你兩成。”康素園真下瞭血本瞭,康傢的二成財神股到手,那真的是財神顯靈,古平原要是用心替他經營,把這一大爿買賣盤活,自己別說一輩子,就是三生三世也享用不盡。但是古平原沒有接受,反倒是把那本小冊子拱手奉上,講明毫無需索。
康素園真是想都沒想過天下還有這樣的生意人,能用性命來急人所急,事後又不求回報,康傢欠瞭人傢這麼大的人情,不報答怎麼行?於是他與古平原約定,今後凡是康傢的買賣,隻要走山西一線,都與泰裕豐做個往來。這件事在康傢惠而不費,但對票號的好處可大瞭,是不花本錢卻能常年流水的進項。
古平原聽得明白,知道康傢此舉完全是出於對自己的信重,也就接受瞭康素園的一番好意。
“付給大哥的這一筆,是捻子的現銀,我說拿就能拿出來。可是僧王欠我的大筆銀錢,要到山西藩庫去討,我一個生意人見瞭人傢要磕頭喊大人,這筆賬如何討法?”古平原說。
“我不過是個六品武官,藩司是三品文官,我也不能強去要債。”
“可是大哥你是僧王帳下的武官,別說藩司,就是總督也不敢得罪僧王。”古平原頓瞭頓又說,“大哥,你的巴圖魯馬褂是不是隨身帶著呢?”
鄧鐵翼真是隨身帶著這樣東西,折一折不過方寸大小,展開來黃燦燦放在桌上。
古平原俯身向前,左手按著那疊銀票,右手按著禦賜的黃馬褂,臉上的神情忽然變得十分凝重。
“大哥,實不相瞞,我這次來陜西其實不是為瞭做生意。”
“那你是來做什麼?”鄧鐵翼覺得這位老弟今天說的話都透著玄機,自己不甚明白。
“我就是來找這兩樣東西。”古平原兩眼定定地看著欠條和黃馬褂,“如今不負我一番苦心,總算是找到瞭。”
他在想昨日嚴仙兒的一句話。他昨天特意去嚴仙兒的測字攤,送上五十兩銀子作為酬謝。嚴仙兒一笑收下,要送他一個字,古平原想瞭想,自己前番寫瞭一個“移”,真是奇驗無比,此番化險為夷,幹脆再寫個“夷”字。
“還是求財?”
“不,我近日可能要與人有一番爭鬥,想問問休咎。”
嚴仙兒眉頭一皺,“恕我直言,隻怕事情不妙!”
“為何?”
“這‘夷’字是‘一弓兩箭,直射一人’,須防暗箭傷人!”
暗箭傷人?那就是要防小人,古平原在心裡加瞭小心,但是眼前這個鄧大哥如果信不過,天下也就沒有能信得過的人瞭。自己這一趟回山西,鄧大哥要幫著搭臺唱戲,是缺不瞭的主角。想到這兒古平原不再猶豫,聽到雅座外面夥計正在招呼別傢客人,他把褲腿一拉,露出腳腕上一個火烙的印記。
“大哥,你來看!”
鄧鐵翼認得,“兄弟,你是流犯?”
“是私逃入關的流犯!”古平原糾正他,看到鄧鐵翼怔怔地望著自己,他苦笑一聲,“我講個故事給大哥下酒。”
樓下大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沒有人註意到這同盛祥飯莊裡正有人在講述一個往昔的故事。古平原從自己赴京趕考一直講到落入王天貴的陷阱,再說到不久前金虎之死,“往後我就來瞭西安,其餘的事情大哥也知道瞭。”
鄧鐵翼聽得七竅生煙,左右看瞭看,托起一個酒壇子從二樓丟瞭下去,砸在當街嘩啦粉碎把過往行人都嚇瞭一大跳。
“老子去宰瞭這個王天貴,給兄弟你出氣。”
“大哥少安勿躁,聽我說下去。”古平原倒是心平氣和,“他傢財萬貫,身上還捐著七品官銜,殺他就是戮官,這萬萬不可。再說國有國法,如果不能讓這樣的惡人明正典刑,那麼接下來還會有孫天貴,李天貴……豈能警示世人。”
“那……”鄧鐵翼疑惑地看著古平原。
“局,我已經佈好瞭!”
有瞭這些欠條,鄧鐵翼穿上黃馬褂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去藩司衙門討債,藩司衙門的銀子也有不少存在泰裕豐,那麼順理成章就可以調閱票號的賬冊。當初王天貴經手油蘆溝村的賑災款項不是一筆小數目,在賬上一定能查出痕跡。
“我再加上一個經驗老到與王天貴有殺父之仇的大朝奉,一起幫著大哥查這筆賬,隻要查出來他有侵吞公款、假公肥私、害人性命之事,大哥你立時就可以知會臬司衙門辦案。你是僧王軍中戰將,又穿著禦賜黃馬褂,不愁扳不倒王天貴!”
鄧鐵翼是個軍人,要殺人就直來直去,哪裡想得到還有這麼多彎彎繞的套路,此時已是聽呆瞭。“兄弟,你可真行,敢情你早就想好瞭這一大套是不是?”
古平原笑而不語,欠條是他必得之物,鄧鐵翼也是他要找之人,隻是那件黃馬褂真是意外之喜,原本還擔心鄧鐵翼官卑職小,如今連巡撫見瞭他都要起身相迎,山西一省的官場直可暢通無阻瞭。
“有件事是大麻煩,你要出頭查賬,就是與那王天貴撕破臉瞭,你是私逃的流犯,這是賴不掉的。要是他狗急跳墻告上你一狀,那你豈不是自投羅網。”鄧鐵翼忽然想起一事,急急說道。
“我也想到瞭。但是沒有好辦法,寄希望於攻他一個迅雷不及掩耳,一晚上的時間就查出他的罪證,讓他沒有反手的餘地。”
“不妥不妥,他到瞭大堂上一樣可以對付你。為瞭這兔崽子搭上你一條命,劃不來。”鄧鐵翼搖瞭搖頭,“除非……”
“大哥你有什麼好主意?”古平原持壺添酒,看著他問道。
“僧王為什麼不殺你,不就在‘功過相抵’這一句話上嗎?如果你要是再立下什麼軍功的話,就算王天貴舉發,我當場就能把你保下來。”
“軍功?”古平原心中不禁一動道,“大哥,你看看這東西。”說著從懷裡拿出一份地圖。
“這好像是什麼山營堡壘的佈防圖。”鄧鐵翼老軍伍瞭,一看就認瞭出來。
“是山西惡虎溝土匪山寨的佈防圖。”這圖是當初那個自殺身亡的女人交給古平原的,原說讓他轉交山西總兵,但是古平原一直沒有機會,便帶在身上。“有瞭這張圖,能不能攻破土匪山寨?”
“太能瞭!”鄧鐵翼問明情況一拍大腿,“我帶五百人去,半宿工夫就把這惡虎溝平瞭,到時候功勞簿上你是頭一份。”
談到這裡,事情總算談得明白瞭。古平原舒瞭一口氣,向天上望望,藍天白雲間,金虎、丁二朝奉、小七子的表姐仿佛都在向他微笑。“請保佑我一舉功成,把王天貴扳倒,到時候我一定還你們一個公道!”
幾日之後,一個身影敲開瞭太谷縣祝傢的大門,開門的老仆還沒等問話,這個人不由分說一步跨進去,回手緊緊地關上瞭大門……
又過瞭幾日,鄧鐵翼帶著幾百軍卒來到太谷縣境。這一次他可得意得很,一路上經過的地方官都知道這人救過僧王一命,僧王連禦賜黃馬褂都賞瞭他,高升是指日可待,伺候好瞭結個人緣,就算不能結交也千萬不能得罪,所以地方官親自接境送境,安排驛站好吃好喝,這一趟十餘天走下來,鄧鐵翼的肚子又大瞭一圈。
眼下到瞭正地方瞭,他抬眼四下裡看著,發現古平原正在城外小樹林邊揚手招呼,古平原既然出現瞭,那就說明二人事先商議的計劃一切順利。古平原已經秘密找到瞭祝晟大朝奉,由他先在縣城裡搜集王天貴的罪證,等到鄧鐵翼攻下山寨,為古平原取得瞭戰功,再兵合一處去太原藩庫。
古平原暫時不能出面,他手無縛雞之力,也不適合去打仗,就暫且留宿在無邊寺,等鄧鐵翼的消息。鄧鐵翼帶隊從太谷城邊沿著小南河走出十幾裡,過瞭一個淺灘,剛要紮營,忽然來瞭一個仆人打扮的人,迎著軍隊走上前來,手中拿著一份打瞭火漆的密信,說是要直呈鄧大人。
鄧鐵翼詫異地接過信,展開一讀便吃瞭一驚,竟然是山西總鎮柯總兵邀自己一晤,講明事機宜密,最好是鄧鐵翼一個人來。
鄧鐵翼思索良久,雖然信上面有總兵官的印鑒,但是凡事總是小心為上,於是點瞭十名親兵跟隨,命餘下人等就地紮營,自己跟著那人來到五裡之外的一處山崗。
鄧鐵翼並不知道,這裡就是當初金虎斃命之地,越過這片山崗,山勢突高,拔起一座山峰,巨石覆之,深黝不可測,遙遙見到半山腰有一座廢棄的山神廟。
“就在那上面瞭,你們自己上去吧。”帶路之人樣子很老實,看上去甚至有些畏頭畏腦。
鄧鐵翼掏出一塊銀角子遞給他,“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名叫喬松年。”
鄧鐵翼總覺得事出突然,又是在這麼個荒涼之地,所以心中加意防備著,但沒想到的是,上得山來一到瞭山神廟前,柯總兵便笑呵呵迎瞭過來。鄧鐵翼上次路經山西見過他一面,見真是總兵大人有請,一顆心才放下十之八九。
這蕭蕭鳥亂飛,殿荒藤作壁的荒廟前居然擺得有筵,而且還很豐盛,有酒有肉冒著蒸蒸熱氣。柯總兵請鄧鐵翼落座,喝酒聊天談著西北的戰事,就是遲遲不引入正題,最後是鄧鐵翼忍不住瞭,問道:“總兵大人,您邀標下在這個地方會面必有緣故吧?”
柯總兵沉吟一下,放下酒杯,“我知道你要去攻打惡虎溝,不願讓你徒勞往返,所以把你請到這兒來瞭。”
鄧鐵翼大吃一驚,身子一仰連酒杯都打翻瞭,直直地盯著柯總兵。
“呵呵,不必如此嘛,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何況你是在我山西境內行軍,要做什麼豈能瞞過我這一省的總兵。”
鄧鐵翼稍稍鎮定一下,“大人言重瞭,這惡虎溝的盜賊狡猾無比,標下是擔心走漏瞭風聲被他們逃瞭去。”
“不會,不會。”柯總兵不以為意地搖瞭搖頭,沖山下指瞭一指,“你看,那是什麼?”
鄧鐵翼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向山下一探頭,此時天色已暗,就見十幾支火把排成一線,正在往山上走來。
“大人,這是……”
“就是你說的惡虎溝的盜賊,本縣富戶王天貴一心為國,前幾日幫助官府招降瞭他們,眼下是來此受降的。”
“大人這麼說,王某實在愧不敢當,為朝廷效力是理所應當之事嘛。”說著從山神廟裡走出一個幹瘦老頭,一出來就把豺狼般的雙眼牢牢釘在鄧鐵翼身上,在他身後還站著一個歪戴帽子抱著雙臂的漢子。
“王天貴……”鄧鐵翼隻覺得心頭一陣發涼,就知道今日之事絕非偶然,敢情自己和古平原的計劃都被人傢知道瞭。
“怪不得說宴無好宴!”鄧鐵翼也不顧二品紅頂子的總兵在座瞭,一聲冷笑。
“鄧千總,你的脾氣未免太急瞭。”柯總兵看瞭一眼王天貴,“這位王掌櫃可是一心想要結納你,俗話說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冤傢多堵墻,你不要會錯瞭意。”
王天貴也不多說,從身上拿出一張一萬兩的銀票,輕輕放在鄧鐵翼的杯下。
“鄧大人,都知道剿土匪寨子有好處,別的不說,破寨之時那金銀財寶就是予取予求。如今惡虎溝群匪被招降,柯總兵說功勞自然要算上大人一份,那麼好處就由我王某來報效,這筆錢就請大人拿去分給弟兄們喝酒吧。”
“放屁!”鄧鐵翼再也忍不住瞭,把酒杯一揚沖著王天貴就砸過去,“你一個小小生意人,敢當場賄賂領兵軍官,你不要腦袋瞭?”
他這一酒杯勢大力沉,這要砸上非把王天貴頭上開個窟窿不可,可是老歪動瞭,他從後面伸手過來,一把就把酒杯抓住,用力一握,白瓷杯子竟然化成瞭瓷粉。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鄧千總你太魯莽瞭!”柯總兵連聲解勸。
這時惡虎溝那十幾個匪徒已經上瞭山,鄧鐵翼雖然憤怒,但還是很識大體,不願讓這群匪徒看見朝廷命官之間起瞭爭執,於是陰沉著臉站在一旁。
柯總兵擺出官威,伸手沖為首那人一指,“你就是呂征。”
來的正是“紫面虎”呂征,他本不願就這樣降瞭官軍,但是他的表弟那個又黑又胖的三當傢極力攛掇,說是過瞭這村沒那店,他被說得心煩意亂,最後還是勉強答應瞭下來。
“大人,小民正是呂征。”
“花名冊拿來瞭嗎?”
“就在這裡。”呂征把花名冊交給瞭三當傢,遞上前去。
“好,如此可見誠心。明日你把匪眾都帶下山來,按照這花名冊一一清點,如果屬實,本官定當上報朝廷,為你請封,一個五品遊擊是少不瞭你的。”
呂征心裡一松,這花名冊是新造的,因為有些人不願意投降,已經連夜逃下山去,不得已另造一冊,沒想到這樣輕易就過關瞭。他向上磕頭道:“多謝大人成全。”
“罷瞭。”柯總兵端著總兵的架子,說瞭幾句場面話,又道:“招降就如同古時歃盟,無酒顯得心意不誠。來,我們人人幹瞭此杯,往日是匪今後是官,從今往後要為朝廷忠心效力。”
這裡他官兒最大,他先舉杯,自然人人都要跟從,連鄧鐵翼帶來的那些兵都各自飲瞭一杯酒。
鄧鐵翼心情煩悶,事情到瞭這個地步,明擺著人傢早有防備,再接下去不知該如何去做。他心緒不寧,別人隻喝一杯,他又自斟自飲再喝兩杯,柯總兵笑瞇瞇在旁看著他。
鄧鐵翼想趕緊下山去找古平原,站起身剛要告辭,忽然覺得一陣眩暈,“這酒好大的勁兒……”他扶住額頭,隻覺得手腳酸軟無力,隻想躺下好好睡一覺。
“酒倒沒什麼,蒙汗藥卻是安南產的,見效最快。”王天貴悠然說瞭一句。
“什麼!”呂征也覺得身上不對,勉力一抬頭看向柯總兵,就在這時,說時遲那時快,身後的三當傢一咬牙,猛地拔刀在手,那刀閃著一道寒光劈瞭下來。
要在平日,這一刀呂征都未見許能躲開,因為出刀的人是他萬萬沒有防備的一個人,何況如今蒙汗藥發作,更是避之不及。
隻聽“噗”一聲,呂征人頭飛出去一丈遠,頸子裡的血噴灑出來濺到宴席之上。三當傢看都沒有再多看一眼,轉頭過去左一刀右一刀開始砍殺山寨的弟兄,這些人也有武藝在身,可是想逃腿腳發軟,想拼手臂無力,隻能慘叫連連任人宰割。
“你……”鄧鐵翼就知道不妙,怒目指著柯總兵。忽然覺得頭頸一緊,強自掙紮向後看去,勒住自己脖子的正是那個歪戴帽子的人。
“不識時務也來當官兒。”柯總兵搖瞭搖頭,王天貴念瞭一句,“往日是官,今日是鬼。”沖著老歪一使眼色。老歪用力一扭,鄧鐵翼空有一身本事卻無從施展,脖子登時被折斷,人軟癱在地,嘴裡吐著血沫,腿蹬瞭幾下便再也不動瞭。
鄧鐵翼真是死不瞑目!
“這些兵一個也不能留!”柯總兵看瞭一眼鄧鐵翼帶來的人,王天貴沖著老歪揚瞭揚下巴。
“土匪戮官,手段兇殘,要不是三當傢及時反正,隻怕我和王翁也要遭瞭毒手。”柯總兵站起身,沖著已經還刀入鞘的三當傢說,“不過你畢竟匪氣未消,先在王大掌櫃那裡住上一陣,過些日子我給你補個軍功,你再來上任,免得營裡兄弟不服。”
“全靠大人栽培!”三當傢感激涕零地說。
“這次的事兒全靠你消息準確,這筆賬查起來不得瞭,連巡撫大人都躲不開幹系。”
王天貴當然明白,他倒是希望連軍機大臣都脫不開幹系那才好,無論什麼時候,頭頂上這把傘都是不嫌大的。
“我這個護院會把事情處理幹凈,絕不會留什麼痕跡。”
“官兵和匪徒互有死傷,這是常有的事兒,蒙汗藥又驗不出來,天王老子來查也不怕!”柯總兵一哂,“倒是你的那些賬還要處理得幹凈些。”
“大人放心,一定幹凈!”
王天貴回到太谷大宅,剛要進屋歇息,一眼看見拿瞭個針線簍正往下房去的喬大嫂。這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他盯著這女人看瞭半晌,原本打算明天辦的事兒,今夜看瞭這麼多的殺戮,忽然興奮起來。
“喬傢的,你過來。”
喬大嫂有點畏縮地走瞭過來,這位王大老爺當初說的挺好,又是古平原作保,自己和丈夫也就放心地來到王宅做工。沒想到時日一長,這王大老爺漸漸動手動腳起來,有一次還要拉著她去屋裡,她怕嚇到瞭丈夫,又念著這裡給的工錢高,能給一傢人特別是兩個孩子多買些吃食,所以隱忍不言,隻是聽見王天貴的腳步聲就趕快躲瞭開去。
“城外北盤山山神廟有一樁大新聞,十幾個匪徒殺瞭官軍,你可聽說瞭?”
喬大嫂茫然地搖瞭搖頭。
“那你一定也不知道,引瞭匪徒上山的,是你丈夫喬松年吧!”喬松年按照王天貴的吩咐,引官軍上山之後便在路口等著,給惡虎溝的土匪指瞭方向。他懵懵懂懂還以為這是個容易幹的差事,卻不知道已經落入瞭王天貴的圈套。
喬大嫂聽瞭果然大驚失色,“這不可能啊。他是個樹葉掉下怕砸頭的人,怎麼會呢?”
“不信去問問你丈夫吧,然後到房裡來找我。”王天貴一挑簾進瞭屋。
過不多時,喬大嫂惶急地進來,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說、他說是老爺……”
“住口!”王天貴早就等著她呢,“讓他把土匪接到山上是受降,可是最後反變成瞭殺官,誰知道是不是他和土匪有什麼勾結,這要到官府去用大刑才能問清楚!”
“不、不……”喬大嫂雙目流淚,急得隻顧搖頭。丈夫素有瘋疾,雖然已經好瞭許多,但是怎麼能到大堂去做供,不要說動刑,就是拍一下驚堂木也能把他嚇得犯瞭病,到時候說他咆哮公堂,非當場打死不可。
“不要怕。”王天貴見嚇住瞭她,伸手輕輕把她拉起來,“這事兒隻有我知道,我不說就沒人知道,懂瞭吧。”說著把手往喬大嫂的衣襟裡探去。
“不!”喬大嫂像被毒蛇蟄瞭一樣,急退瞭一步。
“哼,那就和你丈夫團聚去吧,不過也就隻有今天這一晚瞭。”王天貴惡狠狠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喬大嫂傻呆呆地站著,想著自己的丈夫,眼淚像斷瞭線的珍珠一樣淌下來,過瞭許久,她慢慢抬起手,解開瞭自己的衣扣。
“聰明!”王天貴獰笑一聲,吹滅瞭桌上的蠟燭,一回身把喬大嫂推到瞭床上……
發生在山神廟前的一幕慘劇,古平原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從來進香的香客口中得知,一聽到“惡虎溝、官軍”這幾個字,他的心一下子提瞭起來,在寺裡借瞭一匹好馬,揚鞭直奔北盤山。
等他一路狂奔來到山神廟,這裡已經聚瞭不少老百姓,三班衙役到齊,仵作正在驗屍。陳知縣當然也在場,已是焦躁得滿頭大汗。這種案子出在境內,嚴譴是免不瞭的,等知道死的這位千總還是僧王的愛將,陳知縣更是五內俱沸,知道這一次自己恐怕要倒黴瞭,就是為瞭給僧王出氣,巡撫大人也不會輕饒瞭自己,搞不好降級革職都有份。所以他氣急敗壞,看見這些老百姓看熱鬧,喝令衙役拿鞭子狠狠地抽。
古平原擠在最前面,接連挨瞭幾鞭子,就像不覺得痛一樣,他一眼就看見瞭倒在地上大睜著雙眼的鄧鐵翼。
“大哥!”古平原想喊,嗓子就像被一塊棉花團堵住瞭,說什麼都喊不出來,他想哭,可是欲哭無淚,隻能與已成死人的鄧鐵翼對視著。
陳知縣喝令衙役把人都趕到山下,古平原渾渾噩噩隨眾人走到山腳,他仰頭望瞭望半山腰的廟宇,忽然慘笑一聲,“神仙可真靈,王天貴,你的香沒有白燒!”
說罷他翻身上馬,直奔如今已是王宅的常傢大院。他的馬在太谷大街上像瘋瞭一樣四蹄撒開狂奔著,行人嚇得紛紛躲避不迭,等他到瞭大院門口,正好遇上如意在影壁處向外望閑,常玉兒也在她身側。古平原就像沒看見一樣,直沖進去奔向王天貴的臥房,如意見他這樣,不言聲轉身也跟瞭進去,常玉兒更是急匆匆走在前面。
古平原到瞭王天貴的房外,剛要抬腳把門踹開,忽然常玉兒從後面一把拽住瞭他,惶急地微微搖著頭。
“古大哥,不要……”常玉兒神色中帶著幾分驚恐,她知道一定是出瞭什麼大事,不然以古平原的冷靜不會一副勢如瘋虎的拼命架勢。
“你要忍,你一定要忍,我求求你。”常玉兒小聲懇求著,她知道在這兒和王天貴撕破臉,古平原是自找苦吃,搞不好是自尋死路,情急之下她終於哭瞭出來。
這淚水一滴滴落在青石磚地上,像甘霖一樣漸漸澆滅瞭古平原心中的怒火,也讓他慢慢恢復瞭理智。他緊咬著下唇,死死地盯著那道門,終於狠狠地跺瞭一下腳,剛要轉身離去,身後的房門卻就在這時候打開瞭。
誰也沒想到的是,從裡面出來的是衣衫不整的喬大嫂,就見她容顏慘淡,眼神無光,一步步從王天貴的房中走瞭出來。
“喬大嫂!”古平原脫口叫道,他驚呆瞭。
“是你啊。”喬大嫂好像剛看到他,嘴角擠出一絲悲苦的笑,“古掌櫃,謝謝你給我薦的好人傢。”說完,一口唾沫吐在古平原臉上,然後微微搖晃著身子,失魂落魄地走瞭出去。如意冷笑一聲,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這老棺材瓢子,又作孽!”
王天貴隨後咳嗽一聲,穿著青綢子衣褲,拿著一根煙袋走瞭出來。他看見地中央呆呆站著的古平原,目光一閃慢慢走過來。古平原下死眼盯著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就這樣扼死他,哪怕是同歸於盡呢。
王天貴卻出人意料地拍瞭拍古平原的肩膀,“這次的事兒,你辦得很好。我現在要去進香,你等會兒到無邊寺來找我。”說完他也抬腳走瞭。
常玉兒遞過一張手帕,想讓古平原擦去臉上的穢跡,古平原並不接過,隻是怔怔地望著她,“他方才說什麼,說我這一次辦得很好?”
“是……”常玉兒也不明白。
古平原使勁晃瞭晃頭,這一次他真是半點也不明白瞭。鄧鐵翼的死說明自己與他的密謀一定是被王天貴得知瞭,這才先下手為強,那為什麼他隻是借刀殺人除去瞭鄧大哥,卻對自己大加贊賞。難道說是欲擒故縱?古平原想得頭都要炸瞭。
忽然他站起身,飛步往外走去,“你去哪兒……”常玉兒在後面擔心地問。
“去找喬大嫂!”古平原甩下一句話。他縱馬飛奔過街市,正被從大平號出來的蘇紫軒一眼看見。
“他沒死啊!”四喜驚訝道。
“可真命大,又回到太谷瞭,看樣子好像有什麼急事。我們跟過去看看。”蘇紫軒盯著古平原的背影。
等古平原趕到油蘆溝村的喬傢外,看見喬松年正在屋外與兩個孩子玩耍猜枚兒。古平原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喬大哥,嫂子她……”
喬松年頭也不抬,指瞭指自己的土屋。
古平原心頭一陣難過,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喬傢人,喬鶴年赴京趕考,把大哥大嫂一傢托付給自己照顧,誰知……古平原強捺心中憤懣,敲瞭敲喬傢的門,沒人回答。
古平原試著叫瞭兩聲,還是沒有聲音,他驚疑地回頭看瞭看喬松年。
喬松年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孩兒他娘在烙餅呢。”
古平原急步後退抬頭看去,爐灶上的煙筒裡沒一丁點炊煙,他猛地撞開瞭門。
喬大嫂的屍身就懸在房梁上,半睜著的眼睛裡早已沒有瞭一絲生氣,卻還帶著不甘與憤恨!
古平原痛苦地閉上瞭眼,喬松年這時走瞭過來,望著妻子高高懸在房梁上的屍身,有那麼一會兒他好像被嚇到瞭,傻呆呆地站瞭半晌,忽然雙手一拍,嘻嘻地笑瞭起來,邊笑邊唱著歌:
“莫打鼓莫敲鑼,聽我唱個因果歌。那闖王逼死崇禎帝,文武百官一網羅。那闖將同聲敲火烙,金銀瞬時積滿河。那沖冠一怒吳三桂,驅虎逐狼闖大禍。那賊兵難舍金銀窩,馬上累累沒奈何……”
“喬大哥!”古平原驚恐地看著他,身上打瞭一個冷戰,喬松年卻再也不理會,癡癡笑著唱著,半走半跑,漸漸遠去。
古平原真是悔恨交加,看那一對小孩兒還在大槐樹下自顧自地玩耍,全沒發覺不過一會兒,自己已是傢破人亡。
蘇紫軒與四喜遠遠看著這一幕,蘇紫軒說瞭句:“孩子可憐,四喜,等會兒你拿些銀兩給他們。”
“是。”
忽然蘇紫軒眼睛瞪大瞭,她輕輕抓住四喜的肩,“你聽……”
遠處傳來的是喬松年的瘋歌兒:“那追兵一路潮湧至,隻得山西掩埋過。那李闖一去不復返,二人架拐掘地得。那金銀一窖留半數,囚徒脫獄方能合。那生意創立稱雄久,全靠文法費嗟磨。相傳是林青兩公筆,這樁公案確無訛啊確無訛!”
四喜隻覺得渾身汗毛森豎,“這、這不是……”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蘇紫軒的眼睛裡閃動著光芒。
古平原拖著疲憊的腳步來到無邊寺,他有一個謎一定要解開,那就是王天貴怎麼能夠次次都先發制人?上一次是金虎和丁二朝奉,這一次是鄧鐵翼,他們都是死不瞑目,古平原隻希望能揭開謎底,哪怕就死,到瞭陰曹地府也能給他們一個交代!
一個小沙彌給他指點瞭方向,王天貴此時就在羅漢殿中進香,他是大香客,進香之時照例摒絕旁人,連院中都靜寂無人,但留話說古平原可以進去。
推開羅漢殿沉重的大門,香煙繚繞中,王天貴正虔誠地跪拜禮佛,十八叩首畢,他緩緩站起身,回頭對古平原說,“去,替我把蓮花缸裡的燈點上。”
古平原強忍著怒火,來到那口最新供奉的蓮花缸前,這裡有二十二盞蓮花燈,古平原知道,其中一盞是鄧大哥的。
“想不到你心機如此深沉,當初五百兩當瞭一把破刀竟是不讓那鄧千總有機可乘,免得他趁機找茬來查我們的賬。這一次又能及時通風報信,看樣子你是學聰明瞭,這樣很好。”
“誰說的?”古平原轉身問。
“還會有誰,你告訴瞭誰?”王天貴微微一笑。
“古平原,你放心,我不會貪你的功。你一心為泰裕豐著想,王大掌櫃很是欣賞你。”從供桌旁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古平原如見鬼魅般瞧著這個人,身體忍不住開始發抖,渾身汗毛都炸瞭起來,自從出關以來,他第一次感到瞭深深的恐懼。
這份恐懼就來自眼前這個身材肥胖面容凝重的老者。
祝晟!
古平原心裡發出一聲呻吟,他全明白瞭,為什麼丁二朝奉和金虎會毀在老歪手裡,為什麼鄧鐵翼會出師未捷慘死山神廟前,全是這個看上去正直仗義的大朝奉告的密!誰能想到一個與王天貴有殺父之仇的人不但不謀報復,反倒為虎作倀,與他暗通款曲。如果這就是王天貴的手段,那真是思之令人膽寒。
“你來找我商量怎麼能對付那個鄧千總,保住泰裕豐的買賣,我思來想去這件事還是要告訴王大掌櫃,隻有他才有辦法。果然,他老人傢一出手,所有問題就都迎刃而解瞭。”祝晟向著王天貴低下頭去。
祝晟在說假話,他要保自己的命。古平原不傻,知道這時候說出一句話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索性閉口不言。
“聽說你賣瞭一趟軍糧,幫票號賺瞭不少銀子,還借機拉上瞭康傢的獨門生意。很好,你確實有本事,我用得著你這樣的人。再加上這一次票號化險為夷全靠你及時送信,作為獎賞,我會把那個常四放出來,至於你,明天就到票號來,我給你一個三掌櫃的位置。”
“王大掌櫃,您還要用我?”古平原抬起頭來,他本來正被悔恨噬咬著心臟,此時忽然如同溺水之人抓到瞭一根救命的稻草。
“當然要用,如今票號正是危難之秋,你要好好用些心思,幫我把對手打垮。我不會虧待你的!”王天貴恩威並施,自認為已經把古平原抓在瞭手心裡。
“好!”古平原一口就答應下來,眼裡放著異常興奮的光彩。在他身後,燈火明滅,煙霧繚繞中,五百尊金身羅漢或哭或笑或狂舞,正靜靜地看著這殿中發生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