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古平原獲得第一筆“風投”

三日之後大清早,在侯二爺的茶莊外,來瞭一位康巴客商,一進門點著名就要裝車兩千斤的屯溪綠。

“哎呦。”朱志知道來瞭大主顧,“爺,您先等著,容我去找掌櫃的來跟您談,”

“快快的去!”康巴商人操著不流利的漢語不耐煩地說。

“是、是。”朱志撒腿如飛跑瞭兩條街,趕到侯二爺的私宅。

侯二爺正在院子裡逗鳥,一聽來瞭西藏大客商,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趕忙跟著朱志來到店鋪。

他倒是通兩句藏語,與來人簡單交談瞭幾句,然後對著朱志使瞭個眼色,把他叫到一邊。

“是頭肥羊!”侯二爺張口就道,“妙的是他不是專門販茶的茶商,聽那意思是到此地做生意賺瞭一筆銀子,想順道帶茶葉回西藏去賣。”

朱志跟著侯二有年頭瞭,一聽這話裡的意思就猜瞭個八九不離十。

“您是說反正他也不懂茶,又是一錘子買賣,幹脆……”

“幹脆來個大的。咱們庫房裡不是有一批‘對半摻’嗎?我說先可著‘三七摻’賣,等來瞭瞎蒙雀兒再賣出去,這不是就來瞭嘛。”侯二爺得意地笑笑。

“明白!”朱志一哈腰,徑直去找康巴商人辦交涉,看樣子談得很順利,沒一會兒就興高采烈地指揮著眾夥計從後院的庫房裡往店鋪大堂搬茶包,不多時堆瞭高高一座茶山在地中央。

此時在茶莊裡,有兩個人假裝看茶,暗地裡卻一直在留意這邊的動靜,這兩人正是古平原與郝師爺,他們打扮成市井小民的樣子,店夥計的目光又都落在康巴商人身上,別說註意,就連招呼他們的人都沒有。

其實這康巴商人是郝師爺從鄰縣來做買賣的西藏商隊中雇來的一個小夥計,挑的就是那股子聰明勁兒,裝起大客商來有模有樣,看樣子已經唬倒瞭侯二。

古平原雖是漫不經意地依次看著店裡擺出來的茶葉,眼角餘光卻一直掃向侯二爺。下一步才是關鍵,果然朱志撓著頭奔侯二爺走來。

“掌櫃的,他把銀票都拿出來瞭,可突然說非得要在茶包上打上我們茶莊的戳子。”

侯二一皺眉:“你沒告訴他,本店銷往外地的茶包一概不打印記。你就說這是因為我們的茶賣得便宜,怕本地茶商知道瞭不依。”

朱志咧著嘴說:“您教我的這套說辭我一直拿來哄那幫西藏客商,可這個康巴人是頭犟驢,怎麼說都不聽,非要打戳子,不然就收銀票走人瞭。”

侯二爺聽瞭一時作聲不得,他不願在摻瞭“東西”的貨物上打自傢戳子,怕的就是萬一出事,有個騰閃避讓的退路,可眼前這筆買賣的確饞人,究竟做還是不做呢?

“怕什麼。”他心中暗想,“這是一錘子買賣,再說我賣瞭那麼多‘茶’,也沒有哪個西藏人能識破。”

他心中這麼想著,卻不在夥計面前直說,隻道:“也罷,這是今兒開張第一份買賣,攪黃瞭不吉利,就按他說的,打戳子!”

朱志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也是圖省力,怕再把這堆小山似的貨物搬回庫房太麻煩,於是咽瞭口唾沫,什麼都沒說。

打戳子簡單,不多時地上的茶包就都打上瞭“侯記”茶莊的戳號,這下子康巴商人才算是滿意,交瞭貨款,領瞭貨單。他的大車就在店門口等著,茶莊夥計便依次將茶包搬運上車。

侯二爺站在茶莊大堂裡,笑呵呵地看著夥計們裝車,心裡盤算:“一千斤的茶葉賣瞭兩千斤的價兒,嘿嘿,妙,妙極瞭。這麼著,到瞭年底我還能再娶一房姨太太,府城裡春香樓的小紅就不錯,嘿嘿嘿!”

他正在想美事兒,忽然從旁邊走過一人,一拱手:“侯二爺,請瞭!”

侯二爺猝不及防被嚇瞭一跳,定睛一看才認出來,這不是郝師爺嗎?他怎麼這副打扮跑到我的茶莊裡來瞭。再一看邊上還有一人,正是那個讓他恨得咬牙切齒的古平原。

他也連忙一拱手:“郝師爺,怎麼有空到我的茶莊,也不吱一聲,看我慢客瞭不是?”

郝師爺皮笑肉不笑,話中有話道:“侯二爺的買賣好得很,大清早就賣瞭兩千斤的茶葉,再使把勁兒,別說茶葉瞭,就是街上的樹葉也都叫你賣光瞭。”

侯二爺心裡有鬼,聽瞭登時臉色就是一變,剛想說點什麼,就見門口一陣大嘩。

隻聽那康巴客商拽住大夥計的手腕,方才還笑瞇瞇的臉突然扳瞭起來,喝道:“不許再裝瞭!”

“哎、哎、這才剛裝瞭一半呢,這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怎麼就不裝瞭?”

“哼哼。”康巴商人冷笑一聲,“方才忘瞭件事。”

“什麼事?”

“我要驗貨!把茶包拆開。”

“啊?”茶莊的夥計們都是一怔,驗貨可以,但都是付貨款之前驗,驗的也都是茶莊裡拿出來驗不出毛病的“貨”,從來就沒聽說過交齊瞭銀子,把貨裝上車再驗的事兒。

朱志腦門的汗都下來瞭,侯二爺三步並作兩步趕瞭過來,一張口就是:“不能驗!”

“為什麼不能驗?方才我忘瞭,這才要現在驗。而且我已經交瞭銀子,這批貨是我的瞭。”康巴商人揚瞭揚手裡的貨單,大喝一聲,“我想什麼時候驗就什麼時候驗!”

話說的是啊,貨是人傢的瞭,憑什麼不讓人傢驗?侯二爺往兩旁看看,他的茶莊也設在鎮上最繁華的街裡,街坊四鄰看見有熱鬧,又是候二爺的買賣,誰不要過來瞧一瞧,眼見著已經聚瞭一大幫的人。

侯二爺臉上的汗珠子也落瞭地,他急中生智,叫道:“這是買賣街,你要當街驗貨,擋瞭人傢做買賣,官府知道瞭怪罪下來怎麼辦?不能驗!”

強詞奪理倒也是一番道理,茶莊夥計們聽掌櫃的這麼說,也跟著起哄,忽聽一人聲音不大卻清晰可聞:“我倒是覺得驗一驗不妨吧!”

人隨話到,正是郝師爺。他半年前來鎮上視察過城防,百姓多有認識他的,此時不禁議論紛紛。

侯二爺眨眨眼,眼珠轉瞭幾圈,看看打起官腔的郝師爺,再看看他旁邊冷冷望著自己的古平原,眼光再掃向茶包上“侯記”的戳印,身上忽地打瞭個寒顫。

“我、我不賣瞭,我退銀子。”侯二爺知道中瞭圈套,顫聲道。

“侯二爺,沒收銀子之前你可以說不賣,這收瞭銀子,貨就是人傢的,你說不賣就不賣瞭?王法、道理,都講不通啊。”郝師爺不緊不慢地說。

“這、這、郝師爺,您借一步說話。”

“不必瞭,等驗瞭貨我自然要討一杯茶喝。”郝師爺揚起臉看都不看他。

“別廢話瞭。”康巴客商從腰間嗖地抽出一把精鋼所制的短刀,二話不說就挑開瞭一包茶包,茶莊夥計再想攔已經晚瞭。

“啪”地一聲,一塊茶磚在地上被摔碎,古平原快走兩步,彎腰揀起兩塊碎茶,在手中揉開,隻掃瞭一眼,就平攤雙手將“茶葉”向前一捧。

“大傢請看,這是茶葉嗎?”

圍觀的有不少都是做茶葉生意的買賣人,再說徽州盛產茶葉,就沒有幾個不喝茶的,此時圍攏過來一看,都是大吃一驚。

“呦,這不是屯溪綠啊!”

“可不是嘛,看著像,聞著也像,但不是。”

“那這是什麼啊?”

侯二爺的臉早就綠瞭,此時躥過來,一掌打落古平原手中的茶,惡狠狠地道:“這就是屯溪綠,是新種,誰敢說這不是!”

礙於侯二爺平日的霸道,他這一發威,還真鎮住瞭眾人。就在大傢小聲嘀咕的時候,人群外有人說道:“讓老朽來看一看。”

眾人一閃,一個少年扶著一位老者走瞭進來。

這個人大傢都認識,因為他在徽州地界實在是太有名氣瞭。

“閔老子!”

“不敢當,老朽閔汶水,想驗驗這茶,不知諸位信不信得過我老頭子。”

一個茶店的掌櫃應聲道:“說到茶,要是信不過閔老子,那還能信誰啊!”

“說得沒錯!”大傢群起響應。

侯二爺本想阻止,眼見眾怒難犯,愣愣地站在一旁。

閔老子從地上抓起一把茶葉,掂瞭掂,用手指撥瞭兩下,不屑地冷笑一聲,將茶葉丟到地上,仿佛是怕臟瞭手似地雙手拍拍。

“諸位,今日這茶老朽不敢妄評,因為我一輩子隻評茶,卻從沒評過槐樹葉!”

“啊!槐樹葉?”立時間整條街都轟動瞭,人挨人,人擠人,都在往侯記茶莊前擠。

“不錯,正是槐樹葉,大傢要是不信,可以親自驗證。”古平原大聲道。

街上眾人紛紛撿起碎茶磚,仔細看去,這一被說破,人人都認瞭出來,“沒錯,是槐樹葉!”,“把樹葉當茶賣,這可太坑人瞭!”

郝師爺一面安排鎮上的地保維持秩序,一面命他帶來的衙役到茶莊裡搜檢,不多時,衙役來報:

“後面有間倉庫,裡面堆的都是槐樹葉。”

郝師爺點點頭,望向臉上油汗直淌,早已堆歪得不成人形的侯二爺。

“侯二爺,請吧,到知縣衙門去一趟,這官司有得你打瞭。”

侯二爺抬起無神的眼睛,正對上古平原那雙冷似寒川的雙眸,他不禁激靈打瞭一個冷顫。

“此事一出,不會再有任何人和他做生意瞭。侯二庫房裡的那些毛峰、松蘿、屯溪綠,還有那一大堆的槐樹葉,就等著堆在那裡發黴吧。”郝師爺吸瞭一口旱煙,篤定地說。

“閔老先生,這個,您請收好。”古平原臉上笑意盈盈,將一份書簡隔桌遞瞭過來。此刻他與閔老子、郝師爺都在知縣衙門的簽押房中,侯二爺的案子剛剛審結,他們作為證人還未離開。

閔老子本在捻須笑著,一見問道:“這是何物?”

古平原也不賣關子:“喬知縣秉公明斷,將侯二這些年所發不義之財統統罰沒,這是老先生那傢茶店的店契。”

閔老子沉默下來,將手掌放在書契上輕輕拍瞭兩下,許久沒有言聲。

古平原與郝師爺對視一眼,知道老人心中感慨,為瞭免除那一份尷尬,兩人故意將話題岔瞭開去。

“我說老弟,這一次可真是大快人心,鏟除瞭侯二這一霸,今後茶農與茶商的日子都好過多瞭。”郝師爺叼著旱煙袋,眉飛色舞地說道。

“不查也不知道,他竟然掌握著兩萬多斤的茶引,這些年使著卑鄙的手段也不知逼垮瞭多少小茶商,才能霸占來這許多的茶引。”

“要不怎麼說錢迷心竅呢,他要是知道進退,光是這些茶引就夠他一輩子吃香喝辣的,還要做假茶,哼,真是自尋死路!”

“不知那些茶引今後會歸到哪傢名下?”

“這我也不知,按規矩罰沒的茶引應該是發還官府重新分配吧。”

兩人正嘮著,聽差康七走瞭進來:“郝夫子,大人請您去呢。”

“哦,老弟你陪著閔老先生且坐,我去去就來。”

郝師爺一去,閔老子便嘆瞭口氣,古平原不解地問道:“老先生,方才還在笑,如今為何嘆氣。”

“笑嘛,是笑那侯二自速其死。嘆氣則是嘆老朽真的是老瞭,辨不清好人歹人,明明是心懷叵測之徒,偏偏去幫他制茶;明明是古道熱腸之輩,卻將其拒之門外,這豈不是是非顛倒瞭嗎?”

“老人傢過獎瞭。”

“你這個後生,通茶道,懂茶理,最難得的是沒有被銅臭蒙瞭眼睛,要知道‘茶性易染’,心懷貪念的人從來不能做成茶葉的大生意,而像你這樣的人做茶商實在是再合適不過的瞭。”

古平原被閔老子連番誇獎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剛要說話,就見郝師爺急匆匆趕瞭進來,一進門就大聲道:“古老弟,大喜、大喜!”

古平原一愕,站起身:“郝大哥,此言何意啊?”

“方才戶書跟大人回,侯二霸占的兩萬斤茶引真正在他名下的隻有三千多斤,其餘的都是‘頂引’,即使想要繳回藩司衙門,也是無由可稽。所以大人的意思,問你有沒有意願接手這一萬多斤的茶引?”

好事從天降,古平原一時竟不敢相信,吶吶道:“一、一萬多斤?郝大哥,你且容我想一想。”

他坐下定瞭定心神,要說古平原內心對此事真是求之不得,一萬多斤的茶引意味著他一躍而成為徽州數一數二的大茶商。但茶引隻是買賣茶葉的資格,要是沒本事的茶商,反而會受過多的茶引之累,因為每一道茶引後面都跟著不菲的稅額,賺不到錢變成白白貼稅,到時候茶引越多,稅費越重,甚至破產抄傢都有可能。

古平原想瞭半晌,抬頭問道:“郝大哥,請問什麼是‘頂引’?”

“這個老朽知道。”閔老子搶先答道:“所謂茶引,就是一張紙卷,分為上下兩截,上面一截交給茶商作為買賣茶葉的資格憑證,下面一截留給藩司衙門作為存底。至於‘頂引’,則是將別人的茶引買過來,引上的名字不改,但買賣茶葉的資格卻歸瞭自己。像侯二嘛,他多出來的茶引卻不是買的,而是將小戶茶商逼得走投無路之後硬占過來的。”

“原來是這樣。”古平原聽瞭默默點頭,見喬鶴年走進瞭簽押房,他毅然起身道:“鶴公,這批茶引我不能要。”

喬鶴年原以為這個禮物在古平原是大喜過望,沒料想他卻不要,脫口問瞭句:“為什麼?”

“小門小戶做生意不容易,被侯二霸瞭茶引就等於絕瞭一傢的口糧,現在難得遇到這麼個機會,就請鶴公把茶引一一發還他們吧。”

郝師爺聽罷,仿佛從不認識似地上下打量著古平原,猛一伸大拇指:“罷瞭,老弟,這下我是真服你瞭,要說懲治侯二,老哥哥我使把勁兒大概也能做到,可這麼大個發財的機會送到眼前,要說推出去不要,嘿嘿嘿……”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閔老子不住點頭,一拍大腿站起身,“後生子,你傢的茶田在哪兒,帶我去看看。”

“閔老先生,您這是?”古平原又驚又喜。

“去幫你制茶。”閔老子大聲說著向外走去,古平原與郝師爺相視而笑也跟瞭出去。

自從鬥垮瞭侯二爺,古平原一傢可謂是喜事不斷。

先是閔老子來到古傢村小住瞭幾日,整天繞著古平原傢的茶田轉來轉去,直到一場秋雨過後,閔老子才找到古平原。

“後生子,當日評你傢的茶,我還少說瞭一樣。”

“請前輩指教。”

“古傢村的地勢就是俗稱的‘水龍護城’,一般的雨雲在天上都要經過電閃雷鳴,雷電俱為五行中的火,所以雨裡就帶著火氣,可你古傢村這雨是兩江蒸發出來,剛過山頭便落下,沒有經過雷電,一絲火氣不帶的純陰之水,否則也不可能在半年之內便將這火燒地轉化為種茶的良田哪。”

“那依前輩所言,我這茶應該如何制法?”

“便如我所說,用古書中的制茶方法,我再依著此茶的特性,將覆火味變的工序改良,就一定能將此茶的好處十足制出。”

古平原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從這一天起,便將茶田交予閔老子,每日好茶好飯,任他施為。閔老子則一心一意要在老年之時創出一味天下名茶,所以也日以繼夜地研究制茶之法。

就在白老師的喪儀滿“七七”的那一天,閔老子匆匆趕到古傢,他是個茶癡,也不避諱女眷,徑直走到堂屋中,尋著古平原,將一直攥著的拳頭打開,雙掌一捧伸到古平原面前,面有得意之色道:“真是好茶啊,我閔老子一生制茶,今日總算制出瞭天香妙品。”說著他捻須大笑起來。

古平原捻起一撮茶,放在手中,喃喃道:“制成瞭?”

“可不是,制成瞭!”閔老子說著,借用古傢的茶具沖瞭一杯茶,親手端到古平原面前,“古老板,按照茶人的規矩,這頭茶要茶園的主人來品,請吧。”

古平原的手有些微微顫抖,他怔怔地看著掌中的茶杯,眼眶漸漸濕潤瞭:“不,我的老師一生嗜茶,這杯茶我要端到老師墳前,祭祀他老人傢。”說著他抱歉地看瞭一眼閔老子。

“唔,敬師如敬父,我總歸是沒有看錯你這個人。”閔老子倒是不以為意。

墳前祭祀的人中,除瞭古傢人,還有劉黑塔和閔老子。

古母帶著古平文和古雨婷,將白老師生前最喜歡吃的幾樣小菜擺在墳前。

閔老子莊容道:“白老師,你我雖然無緣一見,可是你教出瞭一個好弟子,我很羨慕你。”

劉黑塔粗聲道:“我在蒙古就聽古大哥提起過您,古大哥很瞭不起,你是他的老師,想必更瞭不起。”

古平原端著那杯茶,將一半灑到墳前,另一半放在老師的墓座上。他用低沉的聲音道:“老師,我來看你瞭。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做生意,是為瞭謀利,還是為瞭揚名?如今我知道瞭,我會把你教給我的道理都用在生意上,有朝一日讓天下人都對商人高看一眼。到瞭那時候,我會告訴所有人,我古平原之所以有今天,是因為我的老師當年教給瞭我做人的道理,做生意就是做人!我有這樣一位老師,所以我的生意做得比誰都要好!”

說到這兒,古平原已是泣不成聲,他跪爬半步,雙手把住那塊冰冷的墓碑,把臉貼瞭上去,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低低發著誓:“老師,我一定會賺許多許多的錢,如果有一天,依梅遇到瞭危險,我會用誰也拒絕不瞭的財富保她平安,我一定能做到,一定能做到!”

祭祀過後,回到山上的茶棚,閔老子再親手沖泡一杯新制的茶葉,急不可待地遞瞭過來:“嘗嘗看!”

古平原端杯在手,一股幽蘭之香便似有似無地飄入鼻端,原來的茶葉也有蘭香,卻是濃鬱有餘,內斂不足,今日這茶香得是恰到好處,在面前一晃,仿佛奇經百脈都沉浸在茶香之中。

古平原按下心頭驚異,再將磁甌中的茶飲下半盅,先讓茶水在舌尖打個轉,隨後流入舌下喉間,品瞭半晌,呷一下嘴吐出氣來。

“如何?”閔老子眼中帶笑地問道。

“回味無窮!入口之後細品,唇邊、舌尖、喉內,各處香味不同,如同攀黃山三十六峰,始信之後有蓮花,蓮花之後有天都,連綿不絕,妙處橫生。”古平原贊不絕口。

“品得好,品得好哇!”閔老子被他搔到癢處,臉上放出光來。

“前輩真是厲害,這茶比起之前用松蘿制法所成的茶葉要好太多瞭。”

“哪裡,哪裡,沒有你古傢茶園種出的好茶,我縱有手段也無從施展。”閔老子擺擺手。

古平原心中一動,說道:“還望前輩給這茶葉賜個佳名,今後也好名揚四海。”

閔老子大概是早有準備,也不推辭,捻捻胡須說:“我記得向你提過,這茶的制法源自一本古書,書中記載有種茶葉與此茶味道相似,然則那茶葉早已失傳,按書中所言,該茶其香似蘭,其毫勝雪,故名‘蘭雪’。依我看,你這茶不妨以此為名。”

“蘭雪、蘭雪……”古平原在口中反復念瞭幾遍,喜道,“便是它瞭。”

古平原品茶是高手,種茶制茶卻是外行,但他虛心求教,人又聰明,閔老子也肯用心教導,跟著這麼一位好師傅,古平原沒過多久已是習得瞭一身的好本事。閔老子沒想到人到老年制出一味好茶不說,還收瞭個好徒弟,算是後繼有人,當下真是心滿意足,索性將傢都搬到瞭古傢村,打定主意要在此終老。

又過瞭些日子,郝師爺又風風火火地找瞭來,原來戶書清查退返侯二爺霸占的茶引,退來退去,還是有五千餘斤沒有人認領。

“那些買賣傢都是已經破產瞭的,很多已經舉傢遷走,無從查起,喬大人的意思這批茶引就是退返給鹽政衙門,也是隻便宜瞭那幫胥吏,倒不如作為獎賞給瞭老弟,也不要你出什麼手續,更無需費用,隻要今後按引繳稅便是。”

天下竟有這樣的好事,古平原大喜過望,有瞭這五千斤的茶引,隻待閔老子將茶葉大批制成,他便可以在徽州茶商裡大展拳腳瞭。

有瞭茶葉,又有瞭茶引,真是雙喜盈門,然而“禍兮福所伏”,禍患的種子也在不知不覺間種下瞭。

“李欽最近在做什麼?”李萬堂站在書房窗前,望著外面紛紛揚揚的初雪問道。

李安恭恭敬敬地答道:“回老爺,少爺整日在讀書。”

“讀書?”李萬堂搖瞭搖頭,“隻怕又是些繡像小說,神怪志異之類的吧。”

“這可冤枉少爺瞭。少爺的書案上都是《皇朝經世文編》《四洲志》《河運全案》,等等,我也記不住那許多名字。反正大同小異都是講經濟說洋務的書。”

“他看這些書?”李萬堂有些驚奇,這些書裡都是談錢法、鹽政、河務、漕運的文章,想不到一向紈絝的李欽會轉瞭性兒看起這樣的書來,聯想到前幾個月他為張廣發守孝,竟然真的齋戒40餘日閉門不出,李萬堂微微地點瞭點頭。

李安偷眼看去,從李萬堂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小心翼翼又道:“老爺,‘四大恒’錢莊那邊的票子都匯齊瞭,現在要湊夠600萬兩,就隻差京裡典當行的款子瞭,不過……”

“怎麼瞭,是不是楊明軒那個老頭子又出什麼花樣?”

“老爺料事真準,就是他倚老賣老,暗中鼓動京中的典當行抵制這次的籌款,說什麼這都是前人一個大子一個大子攢下來的辛苦錢,不能這麼糟蹋。”

“與官結交,花費再多也不算糟蹋。這個不識時務的糟老頭子!”李萬堂凝神看著掛雪的樹枝,心裡暗罵瞭一句。這個叫楊明軒的當鋪大朝奉今年快80瞭,論資歷,論輩分,京商無出其右,是真正的老前輩,說出一句話來有不少人聽。這樣的人李萬堂輕易不去碰,可是這一次,湊不齊600萬兩,就得不到“天下第一茶”。

“說起來,楊明軒那傢‘同和當’裡還有咱們李傢的股,要不然我替老爺去聯絡各傢股東,來個釜底抽薪,逼他回傢去養老,省得在這兒礙手礙腳。”李安出瞭個主意。

李萬堂剛要說話,一個聲音在門前響起:“笨!做瞭還不如不做。”

說話間,李欽走瞭進來,對著李萬堂一躬身:“爹爹。”

“嗯。”李萬堂答應一聲,隨即沉下臉來,“你大呼小叫做什麼,成何體統。”

“他出的主意太笨瞭,這不是陷我李傢於不仁不義之地嘛。”李欽一指李安,雖有收斂依舊是桀驁不馴之態。

李萬堂倒沒有過多計較,隻是追問瞭一句:“這主意怎麼笨瞭?你說說看。”

“明擺著嘛,楊明軒那麼大歲數,徒子徒孫無數,李傢要是整他,傳瞭出去大傢面上不說,背地裡肯定沒好話,那就失瞭人望。眼下我們要籌款,又不能像官府那樣‘勸捐’,隻能靠李傢在京商中的人心,若是人心一失,別說600萬兩,一文錢都拿不到。”

李欽侃侃而談,李萬堂臉色陰晴不定,李安更是惶恐不堪。

“這件事就交由你去做!”李欽還待往下說,李萬堂已經打斷瞭他的話。

李欽一怔,“做什麼?”

“讓楊明軒俯首帖耳啊。你方才說瞭這麼多,若是隻說不做,那有什麼用。”李萬堂靜靜地看著李欽。

李欽隻顧說得嘴響,還真沒想過自己怎麼去收服一個80多歲的倔老頭,眨著眼沒詞瞭。

“看來你讀瞭一堆書,依舊隻是紙上談兵。”李萬堂緩緩道。

李欽最聽不得這句話,一張臉漲得通紅,二話不說就往外走,走到門邊忽然停瞭下來,再回身已是心平氣和:“這事不難,但要從外省調幾個掌櫃回來幫我。”

李萬堂凝視著他,過瞭好一會兒方才點點頭。李安看少爺走遠瞭,擔心地說:“這事兒少爺能辦好嗎,不然再籌劃條路子,可別到時不成,湊不齊銀子。”

“不必瞭。”李萬堂像是已經把這件事拋在瞭腦後。“我讓你一直盯著的那對主仆如何瞭。”

“那僮兒倒是時常出門,可那姓蘇的自打回京後,從沒出過大門半步,簡直像居傢修行一樣。”李安說起來都直咋舌,“不過,她前兒出去瞭一趟,昨兒又去瞭一趟,都是同一個地方,可都沒進門,隻在門外徘徊瞭一陣子。”

“哦,是哪裡?”

“新任神機營統領伊桑阿的傢,他方才娶瞭親,這兩天在大辦親事。”

李萬堂一邊聽,一邊推開門走出去,這片庭院每逢下雪,除瞭李萬堂是不許任何人踏足的。他走在庭院中,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道:“心還沒有死,那就很好!”身後留下瞭一串清晰的腳印。

“小姐,你看瞭3天瞭,還要看多久啊。”

“他還算是個念舊情的,進去的故交,但凡混得不如意的,拿的回禮比送的賀禮還要多。”蘇紫軒盯著那兩扇朱漆大門,自顧自地說著,像是完全沒聽到四喜的話。

“看瞭這麼久,我們也進去賀賀。”說完,蘇紫軒拔腳就往那處掛著紅燈彩綢的大宅院走去。

四喜嚇瞭一跳,跟在後面訥訥地說:“就這麼進去,小姐,你再想想……”

再說也晚瞭,蘇紫軒已經到瞭門口。門上一天接的拜客足有幾百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俊秀的公子,剛一愣神,蘇紫軒連看都沒看他,徑直走入府中,而那門上回過神來想叫,愣是咽瞭口唾沫沒敢。

正廳裡搭著戲臺,專為新婚大禮而設,連唱3天不斷的“和合戲”正演到熱鬧處,老生三傑的餘三勝正來一出《四郎探母》,嗓子一亮便是滿堂彩。一片喧嘩中,蘇紫軒穿過二堂,走進瞭寂靜無人的東花廳,點手喚過廊中侍立的一名青衣丫鬟。

“去把你們老爺請來,就說當年在潭拓寺一同上香的老朋友來看他瞭。”

不大工夫,就聽外面走廊裡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厲聲對下人吩咐:“都退出去,沒我的話,不許人進二堂。”

蘇紫軒聽著,唇邊掠過一絲笑意,卻是轉瞬即逝。

“紫萱格格……”來人甫一進屋便愣在當場,凝視著已緩緩起身的蘇紫軒,恍惚間向前走瞭幾步,雙臂一張就待要將她擁進懷中。

蘇紫軒一動沒動,隻是用那雙明眸冷冷地瞪著那個人,看著他僵直瞭身體,呆立在地中央。

“伊統領,恭喜你瞭!得瞭醇郡王的賞識,一下子從守陵的陵差被調任神機營統領,又娶瞭刑部尚書瑞昌的獨生女兒,真是雙喜臨門,可喜可賀啊!”蘇紫軒的話裡可聽不出半點賀喜的意思,聲音冷得像寒冬臘月門洞裡吹進來的風。

此時外面的賀客若是有一個人進瞭這間屋子,一定會奇怪像伊桑阿這樣能文能武又精明幹練的青年將軍,怎麼會仿佛平空矮瞭半截,連站都站不穩瞭。

“我不知道你還活著,我還以為你早就不在人世瞭。”伊桑阿喃喃自語著,抬眼望向蘇紫軒,像是在祈求她的原諒。

蘇紫軒諷刺地一笑:“所以你就另娶瞭別人,而置我這個沒過門的妻子於不顧。”

“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你每晚都在我的夢裡,甚至現在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伊桑阿抗辯道。

“這麼說,你看見我很高興瞭?”蘇紫軒笑意中諷刺之意更濃,“那好吧,我如今回來瞭,你也可以免瞭相思之苦。既然婚堂都是現成的,那麼擇日不如撞日,我也甘願伏低做小,你去向外面的人說,就說紫萱格格回來瞭,願意今日就嫁給你做妾。”

“我……這……”伊桑阿的身體不由得顫抖起來。

“我來猜猜看,大概你一直瞞著此事,不敢說自己還有個未婚妻吧。”蘇紫軒背著手在伊桑阿面前走著,眼睛卻沒放在他的身上,語氣裡不帶一絲感情,仿佛在談別人的事情。

“我真奇怪,當初你不過是個沒爹沒娘的哈哈珠子,要不是阿瑪賞識你、提拔你,你能有今天?隻怕還在善撲營當個刀手吧!他老人傢當初待你如此之厚,甚至把他鐘愛的女兒許配給你,這樣的大恩,你竟轉眼就忘瞭。”

“我沒忘……”

“沒忘?當日在熱河,是醇郡王親自帶人抓瞭我阿瑪。到瞭京城,是瑞昌親審親判定瞭斬決。這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竟然先投靠後攀附,你還說沒忘!”蘇紫軒眼裡射出兩道寒光,直逼伊桑阿那張痛苦得扭曲不成人形的臉。

“都知道我是你阿瑪的親信,所以你阿瑪一壞事,我就被貶去守陵。你知道整日在那四四方方的陵園裡是什麼滋味,那就是口活棺材!我若不另找出路,這一生一世就要耗在那個鬼地方,在那裡等著老死!”伊桑阿啞著嗓子嘶喊著,“覆巢之下無完卵,我真的沒想過你還活著,不然、不然……”

蘇紫軒靜靜地看著他,有那麼一瞬間她的目中帶瞭一絲柔情,但一閃即沒,取而代之的是冷硬無情。

“伊統領,我說瞭今天是來賀喜的,你還沒看過我的賀禮呢。”說著,她沖四喜使瞭個眼色。

四喜將隨身帶的書箱捧過來,放在伊桑阿身前,掀起瞭蓋子。

也不知裡面是什麼東西,伊桑阿如同看見瞭一條毒蛇,身子嚇得往後一仰,匆忙間險些翻身栽倒在地。

“怎麼會落在你手上?”伊桑阿不敢置信地問。

“這一年多,每當想到這東西,你大概都是吃不好睡不好吧?”蘇紫軒淡淡一笑,“也難怪,當初是你幫我阿瑪弄到瞭這東西,追查起來,怕不是要滿門抄斬,就連剛娶的那個嬌滴滴的新娘子也要陪著一起殺頭。”

伊桑阿頭上大滴大滴的汗珠落下來,這個敢殺虎搏熊的漢子已經快要崩潰瞭,他伏首不語,眼裡忽然閃過一片殺機。

“你能徒手裂獅虎,殺個弱女子當然不在話下。”蘇紫軒像是看到瞭他的心裡,忽然話風一轉,“我給你一個機會,現在就殺瞭我,奪回這東西,今後就不會有人知道你的秘密,你就可以安心做醇郡王的親信,瑞大人的東床快婿瞭。”

伊桑阿咽瞭口唾沫,顯見得心中在激烈地掙紮,但終於痛苦地搖瞭搖頭。

四喜一直屏著呼吸,這才長出瞭一口氣,合上書箱的蓋子退到一旁,微微閉上眼,心中直念阿彌陀佛。

“你可想好瞭,別等我出瞭這個府門再後悔。”

伊桑阿頹然坐到椅上,把臉埋到雙手中,含糊不清地說道:“你走吧,別再回京城瞭,去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等他再抬起頭,蘇紫軒主仆已經走瞭,隻留下一聲若有若無的冷笑。

“可笑,他還以為我在京城,隻是為瞭等到此時來責備他。”

四喜跟在後面,邊走邊吐舌:“小姐,你膽子真大,就不怕他賣瞭咱們或者是下瞭狠手。”

“賣咱們,他不敢,那是玉石俱焚的事兒,他剛得瞭大好前程,又是個聰明人,不會做這樣的糊塗事。至於殺瞭我嘛,他想必是動過這個念頭,之所以不動手,一半是念舊情,另一半嘛,他也料不準這書箱裡的東西是真的還是偽造的,也就不敢把事情做絕瞭。”

蘇紫軒冷酷地笑著:“他如今在神機營,可不比先前那個閑差,今後必定有用得上他的地方。這次隻是打個招呼,下一次就沒這麼簡單瞭。”

四喜佩服地點點頭,忽然想到別說伊桑阿,就連自己整日提著這書箱不離手,還不是一樣不知道這裡面的東西是真是假。

轉眼秋去冬來,徽州下瞭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傢傢戶戶都出來觀雪景,孩子們忙著打雪仗,村裡好久沒有這麼熱鬧瞭。

古平原可沒這麼好的興致,閔老子要收集雪水來年泡茶,他在一旁效勞,幫著搬蓄水壇子。

正忙著,他眼角一瞥,看見弟弟站在門外悄悄沖他招手,古平原整整衣服走出來,問道:“這麼大的雪,山路難走,你怎麼回來瞭?”

古平文手裡拿著一本賬冊,嘴唇蠕動幾下,好不容易才開口道:“今兒是初一,店裡連夜盤完瞭上個月的賬。大哥,您看一看吧。”

古平原聽說連夜盤賬,就知道出瞭事情。一傢小小的雜貨店,掌櫃的就是二東傢,沒人催著查賬,又何用連夜盤賬?

他伸手接過賬冊,打開一瞧便是一驚。

“店裡上個月盈餘這麼少?”

“是,比剛開業那個月還要少很多。”古平文老老實實地說。

“這幾個月來,生意始終是蒸蒸日上,為什麼會一下子跌得如此之慘,難道說,你將貨價提高瞭?”古平原問。

“沒有,還是老樣子,而且按大哥說的,有些貨一時稀缺也沒漲價,為的就是留住老主顧。所以雖然到瞭冬天,新安江水道上的生意少瞭許多,可是我們和本地商人貨郎間的買賣一向紅火,並沒有影響進項。”

“那是不是店裡的夥計見生意好就擺架子得罪瞭客人?”

古平文連連搖頭:“沒有沒有,我整日在櫃上看著,夥計連我在內都是笑臉迎人,從沒得罪過人。”

“這就怪瞭……”古平原一時也參不透這其中的玄機。

“是啊,我也納悶呢,尤其是以往到店裡進貨的挑擔貨郎都不見瞭蹤影,照這麼下去,店裡的貨可都屯住瞭。”

古平原安慰道:“別急,或者是有什麼變故我們暫且不知,你回去再細細打聽一下。”

古平文聽瞭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張紙。

“大哥不是說咱傢辦這雜貨鋪就是為瞭打探生意上的消息嗎,我也把這話一向告訴店裡的夥計,他們去安慶城的‘四美醬園’進貨,城裡的買賣街上貼瞭這告示,大哥你看看。”

“萬茶大會?”古平原這半年來一直在留心茶葉生意,不過也沒聽過這個新鮮詞兒,端詳著手中的告示困惑地皺著眉。

“我知道大哥一定要問,所以特地到縣裡的會館去打聽消息,剛巧這佈告也到瞭縣裡。聽說這一次是京商策動瞭官府,由官府主持,要辦一次規模空前的品茶大會,評出‘天下十大名茶’,最稀罕的是,要請一位王爺來做評判。”

古平原越聽眼睛睜得越大,弟弟話音一落,他一伸手便抓住瞭古平文的手腕。

“我正在發愁如何能讓蘭雪茶創出名氣,真是天助我也。”

“大哥想要去奪個名次?”

古平原笑瞭:“二弟,虧你怎生想來。天下名茶何其多?個個流傳有上百年才能有如今的名氣,我們傢的茶雖然好,可是沒有根基,想去奪‘十大名茶’的頭銜無異於癡人說夢。更何況既然是京商策動此事,想必名次早已在人傢的掌握之中。我是想能在這次大茶會上讓來自大江南北的茶商都品一品我們的茶,好能借此打開銷路。”

說著他又看那佈告,一字一字看得仔仔細細,越看眼睛越亮,等看完瞭,仰頭想瞭一陣,長出一口氣。

官府的告示寫得很明白,來年的開春,等到春茶采收之後,便要在京裡召開萬茶大會,凡是參會的茶都要交一份銀子,才有資格參與“十大名茶”的評選。

“平文,現在已近歲底,距離萬茶大會的日子不遠瞭,我們也要早做準備。”

一想到參加萬茶大會還要交銀子,雖沒說交多少,想來數目不會小,古平原不禁有些頭疼。

他手裡空有五千斤的茶引,奈何拿到的時候秋茶已被收購一空,這一季卻是無茶可販。茶引不能白拿,即使沒有販賣茶葉,隻要手裡握著茶引,春秋兩季都要繳茶稅的底錢,所以來年先有一大筆茶稅要繳,這筆稅錢可是不少,再加上他貼補給喬鶴年用來給打點水道來往官船的錢,古平原現在手頭已是有些捉襟見肘。

古傢的茶園不大,一茬茶葉的收成不過幾百斤而已,他一心想的是湊一筆銀子,將自傢茶園周圍的山坡茶地都買下來,至少也要讓“蘭雪茶”來年有幾千斤的產量,這才能成其規模。而一旦到京裡打開銷路,有人下瞭訂單,立時就要有大擔大擔的茶葉運出去。

“現在看來,買地的事情隻能放一放瞭,這筆開銷太大,我們暫時沒有辦法來做。不過秋茶就不能賣瞭,連同來年的春茶大概能攢上兩千斤,到京之後,若是我們的茶得到瞭好評,大茶商來訂貨,分勻些也勉強夠用瞭。不過參加萬茶大會要交的銀子卻不能省也省不瞭,此外還要雇人,繳茶稅,還有運茶葉進京的費用,至於水道上的貼補更是不能做“半吊子”的事情,“窮傢富路”到瞭京裡不能手上沒銀子,這麼算下來,估一估少說也要兩萬兩銀子才能辦這件事。”古平原在心裡算著,一條條擺出來。

“兩萬兩?!”古平文倒吸一口涼氣:“雜貨店現在幾乎不賺錢,秋茶又不能賣,我們傢現在哪有這筆錢啊。”

“你說得對,所以我要到府城的茶業公會去想想辦法,那裡可以低息拆借,比到錢莊去貸款,利息上要劃得來。”

古平文聽瞭“會館”二字,忽然道:“聽說這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為防止各地參加萬茶大會的茶種太多太濫,戶部要求所有參加大會的商人都必須從本地會館拿一份薦書,有瞭薦書才有參加的資格。”

“照這麼說,我更要去會館一趟瞭。”

古平原覺得憑借“蘭雪茶”的品質,在會館拿一份薦書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兒,可他偏偏就料錯瞭。來到徽商會館裡的茶業公會,一提來拿薦書外加拆借銀兩,接待他的執事倒是很客氣,拿出紙筆問他是鋪保還是貨保,古平原想瞭一下,問道:“我有一片茶園,不知能不能做貨保?若是不行,歙縣衙門裡的郝師爺也與我相熟,可以請他來做中人。”

“有茶園就可以瞭,地契帶瞭吧。”執事問道。

“在這裡。”

“這借銀人寫哪位,是閣下嗎?”

“是,就寫潛口鎮古傢村的古平原。”

一聽這話,執事把筆擱下瞭,抬眼仔細瞧瞭瞧他,開口道:“你就是那個揭穿瞭假茶葉的古平原?”

“正是在下。”

“哼,你本事挺大的嘛,怎麼也缺錢用啊?如今也要來求人拿薦書!”執事變瞭臉色,陰陽怪氣地問。

古平原聽他語氣不善,心裡一愣,陪著小心說:“想必萬茶大會的事情公會裡也聽說瞭,這是咱們茶商的盛事,我也想到京裡去見識見識,所以來拿份薦書,借些銀子上京。”說著把拎著的小包拿到桌上,“這是古傢茶園新制作的‘蘭雪茶’,請各位嘗一嘗。”

他說得雖然懇切,可執事卻隻是冷笑著在聽,壓根沒瞅蘭雪茶一眼,聽完瞭又是“嘿”地一聲:“說你本事大,還真是想一飛沖天哪,又想把買賣做到京裡去瞭,厲害,厲害!”

古平原聽他一句句地挖苦自己,心頭不由得火起,但來此是求人,隻得壓瞭一壓怒氣,強笑道:“不敢不敢,小本生意,自傢的力量不夠,還望同行多多幫忙。”

“你這個忙我們幫不上!”執事幹脆地一口回絕。

“為什麼?這茶你連嘗都沒嘗,憑什麼不給薦書!再說借錢,中人我有,貨保也不缺,別人能借,為什麼我就不能?”古平原一氣之下提高瞭嗓門。

“對瞭,就是誰都行,隻有你不行!”話隨人到,一個身材高大、50多歲的黃臉漢子手裡轉著兩枚銅球走瞭過來。

“總執事!”兩邊人站起身畢恭畢敬道。

古平原見是會館的總執事到瞭,也不敢怠慢,平心靜氣地拱瞭拱手。

“請問是胡總執事嗎?”臨來時古平原打聽過會館裡的情形。

“有幾分眼力。”胡總執事大咧咧地點點頭,連禮都沒回,他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著古平原。

“請問總執事,為什麼別人能借銀子,我卻不能借?”古平原正容而問。

“哪有那麼多的為什麼,不借就是不借。我還告訴你,別說我這兒不借,出瞭這個門,全徽州沒有一傢錢莊會借給你錢,你就是到當鋪去當,也沒人收你的東西。我這話都放出去一個月瞭,誰要是敢和你做買賣,就甭在徽州的市集上混!”胡總執事斬釘截鐵地說。

古平原總算明白瞭雜貨鋪的生意為何會如此之差,事到臨頭他反而冷靜下來,不屑地笑一笑道:“我明白瞭,你無非就是為侯二出頭罷瞭。我聽說那侯二與你還沾著親,以往稱兄道弟,可是我以為能執掌徽商會館的人必定是個同行間選出來能公道處事的人物,沒想到我錯瞭!告辭。”說完他轉身就要走。

“站住!”胡總執事喝瞭一聲,古平原收住腳步卻沒回身。胡總執事轉到他身前,瞇起眼睛道:“你說什麼,我為侯二那混蛋出頭?哼,他也配!壞瞭我徽州商人的名聲,要照我年輕時候的脾氣非打斷他的狗腿不可!”

這幾句話倒是大出古平原的意料,這麼說胡總執事不是為侯二出頭,那無端端與自己為難又是所為何故呢?

“看來你是真不明白,也罷,就告訴你,讓你也心服口服!”胡總執事一張口,滔滔不絕說出一番道理。

等他說完瞭,古平原目瞪口呆站在當場,聽的是啞口無言,想一想沒有可辯駁的地方,隻得拱瞭拱手辭出會館。

古平原站在會館外面,看著人來人往的街市,心中一片茫然。錢借不到還可以另想辦法,這薦書拿不到就沒資格去參加“萬茶大會”,想不到第一步就邁不出去,這可如何是好。

他心裡想著薦書,偏偏旁邊經過的兩人也在談這份薦書。

“劉三哥,別人都去會館討份薦書,你傢的猴魁可是好茶,絕對有資格去參加京裡的盛會,你怎麼不去拿一封薦書。”

回話的人聲音裡有掩不住的得意:“既然知道我的猴魁是好茶,那我還用像他們一樣去會館討薦書嗎?告訴你,胡老太爺愛喝咱傢的猴魁,那日我去送茶,順道一求,老爺子當場就給寫瞭份薦書。”

“是嗎。”另一人聽得嘖嘖羨慕。

“哎,你幹什麼?”誇自傢茶好的那一位冷不防袖子被人拽住瞭。

古平原拱手一揖:“這位老兄,請問您方才說的胡老太爺是哪一位?”

“胡泰來胡老爺子啊,徽州大茶商裡頭一位,人傢的泰來茶莊給內務府進著貢呢,這你都沒聽過?”

“哦,原來是泰來茶莊,聽過聽過。”敢情這兩人說的胡老太爺就是泰來茶莊的大老板,泰來茶莊是徽州茶業裡的拔尖買賣,古平原早就如雷貫耳瞭。

“不是說隻有會館才能出薦書,怎麼這位胡老太爺也能給您一封薦書呢?”古平原真正關心的是這件事。

“這你就有所不知瞭。泰來茶莊常年和京裡做著買賣,名氣傳遍內務府和戶部。他老人傢的一封薦書比會館的還好用。”

從府城到屯溪胡傢不過4個時辰的路,古平原天不亮就到瞭,卻在胡傢天壽園外轉瞭整整1天。

他在府城打聽瞭一大圈,聽來的關於這位胡老太爺的種種奇聞異事塞瞭滿滿一耳朵。年輕的時候南至廣州,北到恰克圖,西到藏邊,為瞭販茶就沒他沒去過的地方,甚至有傳言他到過東瀛,還見過那裡的皇帝。

“這樣一個人,什麼沒見過?我一個後生小子貿貿然求見,人傢豈會搭理我。”古平原思來想去,要說送份見面禮,自己身上雖有200兩的銀票,看起來不少,又豈在這富可敵國的茶莊大老板眼裡。

“不是這個花法,用就要用在刀刃上。”古平原把主意想定瞭,到瞭胡府門前的一處茶水攤,1個銅子1大碗的沫子茶,外加兩個燒餅,一邊吃喝一邊和攤主閑嘮。

就這麼耗瞭半個時辰,古平原站起身,從懷裡掏出一塊散碎銀子,大概有六七兩,放在茶座上。

“喲。”攤主為難地一咧嘴,“大爺,實在不好意思,小本生意,這找不開啊。”

“不用找,都是你的。”古平原說著把銀子推瞭推。

“這麼多?”攤主睜大瞭眼。

古平原點點頭:“你方才說的那個專管伺候胡老太爺的小廝,能不能把他約出來與我見一面?事成後我還有重謝。”

“這倒不難。”不過是個下人而已,平時也短不瞭來喝一杯茶,這攤主自然熟識,“可是大爺,請問您找這小廝什麼事呢?”

“我想讓他發筆小財。”話雖如此說,一個下人每月的例規銀子不過5兩而已,古平原這一出手就要送他3年的工錢,這筆銀子胡老太爺雖然瞧不上,可是對他的小廝而言,卻是一筆絕大的數目。

“四兩撥千斤,能不能成事就看‘蘭雪茶’有沒有這個運氣瞭。”古平原銀錢出手,長長地籲瞭口氣。

等到回瞭傢,古平原想起在會館裡發生的事兒,坐在房中不時地嘆氣。這樣過瞭3天,妹妹古雨婷可真奇怪瞭,在她印象裡,大哥一向是不管多難的事情也要挺身而迎,有嘆氣的工夫早就去做事瞭,這幾天是怎麼瞭?

她不放心,找人將二哥喊瞭回來,先把他叫到一邊,開口問道:“大哥坐在房裡悶悶不樂,你知道是怎麼瞭嗎?”

“我哪兒知道啊?他去府城借錢,八成是沒借到吧。”

“凈瞎說,咱們認識衙門裡的郝師爺還能借不到錢。”

“你不懂,那官面上和買賣是兩回事,就大哥那脾氣還能用官府的勢力去壓人嗎?”

一句“你不懂”說壞瞭,若是這話從古平原嘴裡說出來,古雨婷服氣,但是二哥一說,她偏要駁一句:“依我看哪,是你沒把買賣做好讓大哥心煩瞭。你看看,先是跑去賣辮子被長毛抓瞭,然後雜貨店又一個銅鈿也賺不到,正等用錢的時候,大哥能不煩嗎?”

“我、我……”古平文臉漲得通紅,有心反駁,卻拙於口才說不出話來,憋瞭半晌才迸出一句:“咱們問大哥去!”

“去就去,怕你不成!”

兄妹相偕進瞭大哥的房間,正趕上古平原又嘆瞭一聲,兩人對視一眼,倒不敢太放肆,小妹給古平原倒瞭一杯茶,關心地問:“大哥,你這兩日好像有什麼事情不開心,也和我們說說,大傢一起想想主意不也好嘛。”

古平原張瞭張嘴,想說什麼,終於又是一聲嘆息,低頭不語。

“哎呀,可急死我瞭。”古雨婷可不像二哥那樣溫吞吞的脾氣,急得雙手直拍。

“請問是古平原古老板傢嗎?”正在此時,從傢門外傳來一聲問話,兄妹3人抬頭互相看瞭看,都不知道來人是誰。古平原連忙起身迎瞭出去。

門外是個青衫俊仆,手裡拿著一份名帖,見古平原迎出來,一躬身將名帖遞上。

古平原將名帖拿在手裡就覺得沉甸甸,細一看是金絲鑲邊的羊皮紙,烘著香氣,光看這帖子就氣派不凡,等打開一瞧,上面寫著核桃般的大字:“徽州屯溪胡泰來拜候”。

古平文在旁張大瞭眼睛,大名鼎鼎的胡老太爺來拜自傢,這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兒。他再看大哥,古平原卻顯得十分沉著,但也不敢怠慢,見門外有一頂精致無比的暖轎,知道胡老太爺必在裡面,緊趕幾步走下臺階,恭恭敬敬深施一禮,口中道:“晚輩不知胡老太爺親身到此,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聽差將轎簾一挑,人沒出來先伸出一隻煙袋桿。別人的煙袋桿最多一尺半,這位胡老太爺手裡的煙袋桿卻3尺有餘,翡翠嘴,黃銅鍋,還包著3箍的細金圈,大概是用的時間長瞭,烏木桿上撞出瞭不少的疤痕。

“哎呦,悶死我瞭,好久沒走這麼遠的道瞭。”說話這個人一口的南腔北調,一出轎子先捶腰,他矮矮的個子,偏要拿個長長的煙袋桿,看上去好生滑稽。

跟出來的古傢兄妹裡,古平文穩重有禮,古雨婷卻好奇地看著這老爺子,見他胡子眉毛都白瞭,眼珠倒是不停地轉來轉去,拿個長煙袋桿活像是來村中賣藝耍猴的,一個撐不住便笑出聲來。

古平原一皺眉剛要呵斥,胡老太爺搶先開瞭口,想來他這一輩子見過太多的人嘲笑自己的身高,古雨婷一樂他便知道怎麼回事,反應迅速無比,用煙袋鍋指著她道:“你這女娃是笑我矮是不是,哼,你知不知道,要是年輕的時候有人這樣笑我,我會怎樣做?”

古雨婷抿嘴笑著不說話。

“告訴你,我立馬就用金磚墊在腳下,墊得比他還要高3尺,居高臨下大罵他一頓。”胡老太爺說著瞪起瞭眼睛。

古雨婷倒是不怕,偷偷吐瞭下舌頭,古平原見狀忙道:“外面天氣涼,胡老太爺快請裡面坐吧。”

胡老太爺點點頭:“老弟呀,我這次來……”

古平原嚇瞭一跳,連忙打斷:“老太爺,晚輩可當不得您這個稱呼,萬萬當不得。”

“也罷。”胡老太爺想瞭想,“都是徽州同鄉,我叫你世侄好瞭。”

古平原恭敬不如從命,拱手道:“是,老世伯請裡面坐,有話進屋再敘。”

“好好好,來瞭哪能不進屋。”胡老太爺背著手,左右看著走瞭進來。

古母自從大兒子回來便不大見外客,好在三兄妹都在傢,客人雖多,分頭招呼。古平文將胡傢的聽差與轎夫引入廂房,古雨婷煮水沏茶,古平原則陪著正客在廳中說話。

這位胡老太爺一看就是急性子,剛坐在椅子上,就指著古平原道:“聽說你到會館借錢碰瞭釘子?”

古平原怔瞭怔,沒想到這消息傳得好快。

“我還知道你要到京城的萬茶大會去碰碰運氣,給自傢的茶葉打開銷路,是不是?”

這些都無需隱瞞,古平原點點頭。古雨婷沏好瞭茶,端上來,胡老太爺一吸氣,便連聲叫道:“不對不對,誰要喝毛峰,快端好茶來!”

說到“好”字,胡老太爺故意加重語氣,轉過頭去,又對古平原擠瞭擠眼:“世侄,別是有好茶舍不得拿出來吧。”

聽瞭這話,古平原的臉色霎時變得有些古怪,卻遲疑著不開口,看得一旁的古平文和古雨婷納罕不已。

“胡老太爺,您是說……”古平文在一旁試探地問瞭一句。

“嗐,光棍眼裡不揉沙子,你大哥藏著一味好茶不拿來敬客,未免不夠朋友。”胡老太爺用手點指著古平原,“你這後生倒是個有心機的,隻花瞭二百兩就把我大老遠從屯溪引到瞭古傢村……”

他的話還沒說完,古平原已經急急起身,來到胡老太爺面前,兜頭就是一揖:“小子孟浪行事,實在是得罪瞭老人傢,還望您重重責罰。不過那個小廝還請您饒瞭他。”

“他端來一碗好茶,我還要罰他不成。”胡老太爺不以為意地搖搖頭,忽然連連敲著桌子,“快去泡茶,莫非還要等我自己動手。”

“是、是。”古平原趕緊親自走到後堂,他知道成敗在此一舉,卯足精神泡瞭一壺“蘭雪”端瞭出來。胡老爺子一把拿過茶壺,聞瞭一聞,倒上一杯,細細品味。古傢兄妹都在一旁緊張地看著。

“嗯,好,好啊。閔老子真是寶刀未老,制出的茶真是絕品。”胡老太爺半瞇著眼悠然而言。

古平原這才放下心,剛要謙虛兩句,胡老太爺忽又轉瞭話題:“徽商一向同聲共氣,你可知道這一次為何大傢都聽瞭會館裡的話,不與你做生意往來。”

古平原沉默一陣,緩緩點頭道:“晚輩已知道瞭。”

“那就好,你這一次禍闖得不小,年輕人,做事情顧前不顧後!”

古平原聽瞭胡老太爺的責備更加把頭低下。

古平文和古雨婷這時都在大廳裡,兩人聽瞭個莫名其妙,古雨婷不由得就問道:“老爺子,我大哥闖什麼禍瞭,我怎麼不知道?”

“當然是揭穿侯二制假茶那件事。”

“啊!”這話聽得連古平文都不服氣,難得主動地開瞭口,“要說別的事兒我不知道,這事大哥絕對沒做錯!”

“二哥說的對!”古雨婷也是難得地與古平文同聲共氣。

古平原打斷他們:“你們別說瞭,這事兒的確是我做得不對,我忘瞭‘投鼠忌器’的道理,懲治瞭侯二卻連累瞭一眾茶商,是我對不住大傢!”

原來侯二倒瞭雖然大快人心,可是徽州茶商很快就發現原本大批進貨的西藏人不來買茶瞭,一問才知道,西藏客商認為既然徽商能造一次假,就能造第二次、第三次,防不勝防,寧可到稍遠些的浙江一帶去購茶。西藏人每次來購茶必定還要捎帶著買上些當地的物產,這一不來,連別的商傢都大受影響。

“那難道說就因為顧忌西藏客商,就任由侯二胡來不成。”古平文隻覺得一口悶氣憋在胸口。

胡老太爺看瞭他一眼:“那倒不是,既然發現瞭他制假茶,想要處置他的辦法有的是,可你哥哥偏用瞭個西藏人去假裝買貨,唉,一下子全藏區的客商都知道瞭。”

“想必世伯傢裡的生意也是大受影響吧。”古平原歉意地說,他以為胡老太爺是特意興師問罪而來。

“我嘛,做瞭這麼久生意,茶路廣得很,也不單指著這一條路發財。可那些小門小戶的茶商就不同瞭,原想著侯二一倒,能多做些藏邊的生意,這下可倒好,連原本的買賣都丟瞭。你說說,大傢能不恨你嗎?”

古平原無言以對,隻能慚愧地低著頭。

“所以你借不到錢,不要怪旁人,是你自己不好。”

“是,晚輩不敢心存怨恨,總歸是我做事不周,害瞭大傢,實在是沒有話說。”

“那麼京城的萬茶大會你還去不去瞭?”

“不瞞您老說,借不到銀子,拿不到薦書,去瞭也是無用。”

胡老太爺聽他這般說,微微一笑,又點瞭點頭,邊上的仆人從懷中拿出兩張銀票放在桌上。

“這裡一共是兩萬兩,進一趟京的花銷,我想應該夠用瞭。”

古平原原本隻想憑借蘭雪的茶香從胡老太爺那裡拿一份薦書就心滿意足瞭,沒想到人傢送來瞭兩萬兩銀子。

“您這是……”

“放心,是我借給你的,不要利息。不過有個條件。”胡老太爺輕描淡寫地說道。

“請說。”

“你這次上京城,要是碰巧得瞭什麼好彩頭,可別忘瞭我的‘泰來茶莊’。”

古平原一愕:“老世伯,京城藏龍臥虎,萬茶大會更是四海商雄雲集,我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字輩,哪有把握去博什麼彩頭。不然,我將茶園押給你吧。”

胡老太爺一笑起身:“我這輩子不輕易借錢給人,一旦借出去也從來不要押頭。就當是賭銅鈿,到時候一翻兩瞪眼,摸到天牌我就大贏特贏,要是蹩十輸光瞭那就認倒黴,不過好像這一輩子我還沒摸過蹩十呢,哈哈哈!”

說著他站起身,走出大門前回身又說瞭一句:“改天到我的天壽園來取薦書。”

古傢兄妹送瞭胡泰來父子出門,轉回來都不說話,其實是想說的話太多,不知從何談起。連古母此時都從後堂出來,望著那張銀票怔怔不語。

古平原從桌上拿起那張銀票,看瞭又看,這才道:“這張銀票可是燙手得很哪!”

“怕什麼?他又沒要我們押東西。”古雨婷不解地說。

“就是沒押東西才難辦。不愧是大商人,眼光看得遠哪。這是放交情給我們,對蘭雪茶期許很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我真怕到瞭京城一事無成,虧瞭銀錢還是小事,辜負瞭胡老太爺的期望,怎麼有臉回來見人。”

古平原頓一頓又道:“原本到京城參加萬茶大會隻是我們自傢的事情,現在有瞭這張銀票,等於泰來茶莊也入瞭份子。人傢說是那麼說,我們自己可要小心謹慎,千萬把這錢用好。”

“是啊。”古母走過來,慢慢拿起那兩張銀票,仿佛這輕飄飄的紙有千斤分量。“銀票我先幫你收著,你成天在外跑,小心別失落瞭。”

意外得瞭兩萬兩,古平原有喜有憂,上京的銀子是不愁瞭,但是肩上的擔子卻無形中重瞭許多,這一夜他幾乎沒睡好覺,早上剛出房門,小妹就來說母親喚他。

“娘!”古平原走進母親房裡,“您找孩兒有事?”

古母坐在桌邊,聽見瞭古平原問話卻沒言聲,眼睛直直地看著桌上。

天色已然大亮,油燈卻還燃著,一團黑黑的紙灰就在油燈旁,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古平原心裡打瞭個突,“娘……”

“你祖父死在遠途經商的路上,你父親也是如此,如今你也要去遠行經商……”古母抬起眼看著古平原,淚眼婆娑中顫抖著聲音:“當娘的不求自己的兒子能大富大貴,隻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知足瞭。”

古平原呆呆地聽著,看著那團紙灰被門口吹進來的風輕輕一送,落在地上碎瞭,又是一陣風,紙灰飄起,就像他此刻的心,空蕩蕩無著無落。

“孩子,娘對不起你!”古母想站起身,可是她坐瞭一晚上,乍一起身站立不穩,古平原趕緊上前一步扶住,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母親帶瞭老態,心裡一酸,差點也落瞭淚。

“大哥,不是我派娘的不是,這兩萬兩的銀票怎麼能說燒就燒瞭呢,哪怕不要,還給人傢也好啊。”古雨婷聽到此事,急得直跺腳。

“別說瞭,娘有她的難處。總歸是我不孝,離開她老人傢這麼多年,也難怪她會擔心。”古平原心裡當然不好過,卻又在弟弟妹妹面前不能流露出來,他拍瞭拍在一旁同樣垂頭不語的弟弟,“沿新安江水道放出消息,就說古傢茶園要賣茶瞭。”

“咱們自己種的秋茶?”

“我們還要繳茶稅,如今沒有以蘭雪之名打開局面,隻能權當是普普通通的黃山茶吧。”古平原這時才嘆瞭一聲,“唉,真是太對不住閔老子瞭。”

古傢的茶好,價格又不高,浙江一帶的茶葉商人聞風而動,湧到古傢來收茶。

這一季古傢茶園的產量不大,被一個姓董的浙商包瞭圓,就在古傢院子裡裝袋上秤,按分量算茶價,眼看半天下來,古傢的秋茶就要被人收走瞭。

古平文帶著夥計在院落裡忙前忙後,一向勤快的古平原卻沒動手,自始至終他都靠在簷下的廊柱上,眼睛直直地盯著那些茶葉,嘴角不時泛起一絲苦笑。

古母也沒有出來,但她一直在窗後看著,忙碌的小兒子沒有吸引她的目光,倒是那個一動也不動的大兒子讓她心裡如針紮般難過。

“一共是968斤,我按上好的屯溪綠給價,古老板看如何。”董茶商笑呵呵地迎上前。

古平原心裡滿不是滋味,一時說不出話,隻是苦澀地點瞭點頭,便待伸手接過董茶商遞過來的銀票。

“慢著。”古母忽然從房門口一步邁出來。

“這茶不賣瞭。”古母說話時,眼睛隻盯著古平原,臉上都是心疼的神色。

“娘,為什麼不賣瞭?”忙瞭半天的古傢兄妹驚詫地圍瞭過來,古平原更是怔怔地看著老夫人。

古母什麼都沒說,隻是打開瞭一直攥在手裡的荷包,從裡面把那兩萬兩的銀票取出來,拉過古平原的手放在瞭他的掌心。

古平原半張著嘴,隻覺得心頭五味雜陳,想哭又想笑,隻覺得喉頭像是被塞瞭東西,說不出半個字來。

“去吧。”古母輕輕推瞭他一下,“去屯溪找胡老太爺。”

古平文和古雨婷憋瞭好一陣子瞭,此時臉上帶著淚,歡呼著往外推大哥:“去啊,快去啊!”

古平原被他們推著走瞭幾步,忽又停下腳步,回身對著母親深鞠一躬,這才轉身大步走瞭出去,此時他的淚水才難以遏制地奪眶而出。

“我還當你不來瞭。”一見面胡老太爺就把一張薦書給瞭古平原。

“傢中有事耽擱瞭幾天,勞世伯久等瞭。”古平原恭恭敬敬接瞭過來。

“小事,小事。”胡老太爺擺瞭擺手。

古平原打量著這座軒敞的大廳,坐在廳中,清風徐來,隱有花香,外面遙遙可見黃山蓮花峰,一條清流從庭院老松旁流過,穿過院子蜿蜒流出。

“世伯這裡真是神仙居所。”古平原贊瞭一聲。

“不過是個養老等死的地方罷瞭,也沒什麼出奇,就是靜,能想起不少年輕時候的事兒。”胡老太爺捻須笑笑,向上指瞭指,“比方說這塊匾。”

古平原抬頭一看,丈餘長的匾額上鬥大的金字,書的是“二誠堂”。

“知不知道為什麼叫二誠堂?”

“這……晚輩實在不知。”古平原老老實實地說。

胡老太爺看上去興致很好,把手裡的茶杯一放:“我胡傢的生意就起源於這‘二誠’。你若不嫌老頭子嘮叨,我便給你講一講。”

“晚輩願聞其詳。”

嘉慶年間,有個叫石少甫的人,遇到白蓮教作亂,與妻子失散。衣食無著之際,因為識得幾個字,被一傢客棧老板相中,請到店裡當起瞭賬房。他誠實勤懇,頗得店主人的好感,時間長瞭便打算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有一次石少甫在店裡揀到一個包裹,打開一看裡面是50兩白銀,當時就有人勸他把這錢私藏起來,反正沒憑沒據也不怕人來找,正可以發筆財。可是石少甫沒這麼辦,他等到失主尋來瞭,就二話不說把銀子還給瞭他。這失主感激萬分,自道是湊瞭50兩銀子,前往軍營裡準備買一個被官軍抓住的白蓮教的逆屬婦女,娶回來當妻子,也好傳宗接代。

過瞭不到一天時間,這人去而復返,扛回來一個裝在麻袋裡的女子。他感激石少甫拾金不昧,於是打算就在這傢客棧擺一桌酒當場與那婦人拜天地成婚。可是等到把麻袋解開,那婦人撲到石少甫懷裡就哭開瞭,原來被買回來的正是石少甫失散的妻子。

在場眾人都看傻瞭眼。這個失主很仗義,當場就決定把女人還給石少甫,讓他們兩口子團聚。可是他的銀子都花光瞭,眼瞅著要一輩子打光棍,這也是讓人發愁的事情。這時店主人說話瞭,他對這人的仗義很是欽佩,決定把原打算嫁給石少甫的女兒嫁給這個人,這樣就皆大歡喜瞭。

“結果婚宴還是婚宴,隻不過新娘子換瞭人而已。”胡老太爺笑瞇瞇講到這兒,“後來店主人把這店給瞭自己的姑爺,因為有這麼個仗義還妻的故事,所以客棧一向經營得很好。”

古平原聽到這兒終於忍不住問:“可這和您傢有什麼關系呢?”

“呵呵,這個買老婆的漢子就是我爹,那店主人的女兒就是我娘,你說有什麼關系?”

“哦……”古平原這才恍然大悟。

“我還有個姐姐,當年遠嫁廣東。我爹說一輩子做客棧沒什麼出息,讓我到南邊闖一闖,於是我作為娘傢兄弟也跟瞭去。”

胡老太爺省吃儉用,幾年下來開瞭一傢小鋪子,在碼頭做洋貨生意。有一次,一個外國人從他那裡賒瞭幾樣貨色,回國前讓他到輪船上去結賬。等胡老太爺趕到時,那船已然起錨鳴汽笛要開瞭,外國人匆匆忙忙交給他一卷小洋錢,叫他趕緊走,不然要載他到外國去,於是胡老太爺慌忙間也下瞭船。

“等我回傢一看,那一卷哪是什麼小洋錢?是俗稱‘金四開’的大鈔,價值在百倍之上!世侄啊,你猜我當時是怎麼想的?”胡老太爺沖著古平原擠瞭擠眼。

“自然是設法尋到那外國人,把多出的錢還給他。”

“你猜錯啦,我當時一門心思想把這錢留為己用,好把買賣幹大發起來。”胡老太爺看著古平原錯愕的神色,哈哈大笑起來。

“那,後來呢?”古平原真的好奇瞭。

“後來這事兒也不知怎麼被傢姐知道瞭。嘿,她拿一根篾條抽得我滿屋亂跑,大罵我丟瞭胡傢的臉。結果罰我把鋪子關瞭,每天等在碼頭上,這一等足足3個月,終於等到瞭那個外國人,把錢還瞭給他。”

這外國人大喜過望,連誇小夥子誠實守信,從別處介紹瞭不少好生意給他,胡老太爺後來做茶葉生意的本錢就是這麼賺出來的。

“後來我想明白瞭,以誠待人,賺到的每一筆錢都是真金白銀,可要是欺詐行商,那錢就如鏡花水月,看起來好像在你手裡,其實轉眼就消失無蹤瞭。從那以後我做的生意沒有一筆不實在的,為瞭讓我傢的後世子孫記住這個道理,就刻瞭‘二誠堂’這塊匾來紀念方才我說的這兩件事。”

每件事都不是轟轟烈烈的大事,可是把經商的道理卻都說得那麼真那麼透,古平原知道這是徽商老前輩在借事點撥自己,也是看重自己的意思,感動之餘深深點瞭點頭。

“唉,我姐夫去世得早,老姐姐早幾年也不在瞭,臨終前把外甥托付給我,讓我教他做生意。可是沒想到啊,這個外甥不爭氣,我姐姐那麼要強一個人,被他把臉都丟光瞭。”胡老太爺忽然口打唉聲,搖著頭一臉黯然。

“您的外甥是……”古平原不解地問。

“混賬東西,給我滾進來!”胡老太爺沉聲道。

“舅舅。”一人從廳外走瞭進來,垂手而立。

“你!”古平原大吃一驚,厲聲叫著站起瞭身。

走進來的正是侯二爺!

“世侄,我今天倚老賣老,老著這張臉皮求你件事。”胡老太爺站起身,冷不防沖著古平原一躬到地。

古平原連忙扶住老爺子:“這怎麼敢當,您這是要折死我。”

“唉。”胡老爺子連連嘆息,“我這個混賬外甥說起來是兩房挑一子,我隻有3個女兒,沒有兒子,他呢,也是傢中獨子,所以兼祧侯傢和胡傢的門戶,將來我一死,這泰來茶莊的生意都是他的。可是如今他落瞭個這樣的名聲,已然無法在商界立足瞭。本來這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這樣的商人世上少一個便少一個,沒什麼瞭不起,隻是、隻是我一生的心血無人承繼……”說到這兒,胡老太爺眼圈紅瞭。

“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是你親手揭穿瞭他的假茶葉,除非你肯和他做生意,否則,他這一輩子都翻不過來身。”

古平原扶著老人傢,心裡也作難。生意上的事情還好說,可是一想到老師,再想到白依梅,古平原恨不得把侯二千刀萬剮,可他偏偏又是這個受人敬仰的徽商前輩的親人。“嗨!”古平原心裡一時也亂得很,“世伯,您今天叫我來,就是為瞭他的事。”

“不、不不不。”胡老太爺連連擺手,“世侄你不要誤會,生意歸生意,人情歸人情,這是兩碼事兒。你就是不答應,我給你的薦書也絕不收回,那兩萬兩銀票依舊放在你手裡,絕不反悔。”

“您說的是真的?”

“千真萬確,我胡泰來做瞭一輩子生意沒說過假話。”

“好!”古平原看都沒看侯二一眼,“那我謝謝世伯瞭。”說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大步走瞭出去。

“舅舅……”侯二爺小聲地叫瞭一聲,聲中帶著畏縮。

“人傢不饒你,你叫我有什麼用。”胡老太爺捻著胡子,望著墻外青山浩然長嘆,“你以為有錢就能做生意?哼!沒瞭信用,就沒人敢和你往來,沒瞭往來,哪裡還有什麼生意!這話我和你說過不知多少遍,你什麼時候往心裡去過!”

他正在搖頭嘆息,本來已經走瞭出去的古平原忽然又折返回來,就在胡老太爺和侯二爺不解的目光中,他站在“二誠堂”的匾額下,指著這塊匾一字一頓地對侯二爺道:“誠之一字,重於千金,誠之一字,重於泰山。你懂不懂?”

“我……”侯二爺剛要張口,古平原迅雷不及掩耳地猛揮出一拳,重重打在他的面門上,侯二爺猝不及防,大叫一聲仰面栽倒。

古平原狠狠地瞪著侯二爺那張錯愕驚懼的臉,良久,他閉上眼粗粗地喘瞭一口氣,伸出瞭一隻手把侯二爺拉瞭起來。

手裡有瞭錢,古傢茶園周圍又搭瞭幾處炒茶焙茶的竹棚,幾口殺青用的大鍋早早架上,以便將采收的茶葉從速制好。

清明轉眼就到,正是春茶采收的關鍵時節,古傢兄弟全都住在茶棚裡,連采帶制,總算是將這一茬的春茶趕瞭出來。

有閔老子在一旁把關,茶葉的質量用不著古平原操心,二弟古平文卻對哥哥如此趕制茶葉有些不解。

“大傢都要采春茶,比起雲貴川的茶商,我們到北京的路途不算遠,何必急著趕制?”

“京城可不比府城與省城,那兒水深得很,我是想早點到京,摸摸這次萬茶大會的虛實,也好有個對策。”古平原做事一向謀定而後動,這麼大的事情自然是不敢輕忽。

“嘿,那不是那個什麼侯二爺的車嗎?”劉黑塔在一旁忙活著,伸伸腰的工夫看見一輛馬車沿山道而來。

古平原皺瞭皺眉頭,這侯二爺把自己的生意丟瞭,當起瞭泰來茶莊的掌櫃。古平原為此送去瞭賀匾,開張那天親自道賀捧場,與侯二爺做瞭第一筆生意,別看這生意不大,卻昭告徽州,古、侯二人仇怨已解,把臂言歡,而且古平原信得過姓侯的,願意和他做生意。這在侯二爺來說無疑是一筆救命的生意,可是對於古平原卻是滋味難辨,當時就有人指指點點,背後更是暗諷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古老弟。”侯二爺像是已經忘瞭早前的事兒,春風滿面地走瞭過來。古平文一見他頓時露出厭惡的神情,劉黑塔更是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候二爺,一向可好。”古平原神色不改地拱瞭拱手。

侯二爺今日來,是奉瞭舅舅胡老太爺的命令,來邀請古平原一道上京。幾千斤茶葉運到京城,路費不是一筆小數目,胡老太爺是一番好意想給古傢省點銀子,古平原心領瞭,可是實在不願意和侯二爺一起走長路,便找瞭個理由婉言謝絕瞭。

正說著,古平原眼睛一亮,揚聲叫道:“郝大哥,你怎麼來瞭?”

侯二爺見瞭郝師爺,不由得又想起瞭那天被他帶著人押到衙門裡受審的事兒,尷尬地笑瞭笑,又見古平原沒有絲毫留客之意,就坡下驢告瞭辭。

“老弟。”郝師爺近視眼,走到近前才看見大包大包的茶葉,便問道:“你這是準備帶多少茶葉上京啊?”

“差不多兩千斤,全數帶去!”

“全數?這萬一要是在京裡脫不瞭手,豈不是白搭腳錢。”

古平原解釋道:“我想過瞭,蘭雪茶論起茶香絕不輸於天下名茶,隻要能打開局面,兩千斤隻怕還不夠賣。萬一沒人認這新茶,那麼白白堆在傢中茶園也是無用。”

“你是想搏一搏,好,我陪你去!”

郝師爺一言既出,古平原隻當自己是聽錯瞭。

“郝兄,你是鶴公倚重的師爺,哪有閑工夫陪我進京做買賣,這是開玩笑吧。”

郝師爺擺瞭擺手。

“非也,非也,我到京城是有公幹。”

原來徽州六縣裡有兩個縣去年的漕糧交晚瞭,隨幫交兌都來不及,隻能由知府衙門出面,報到巡撫那裡,辦瞭個“緩交加成”的公事,不過漕米是天庚正供,緩也緩不瞭多久,等到一開春就要雇船沿著京杭大運河,直送京郊通州。

這差事一點油水都撈不到,而且到瞭通州,必定要看倉場侍郎的臉色,好話說上一堆,也不見得能把差事辦圓滿嘍,因此人人都躲著這趟差。

“這兩個縣裡就有歙縣一個,喬大人知道我奉過兩回押運漕糧的委員,與通州的書辦打過交道,算是有些交情。我呢,蒙他器重,不能不幫這個忙,一想正好你也要進京,索性搭個伴吧,就勉為其難應瞭下來。鶴公又囑咐說,比起漕米來說,你那點茶葉不算什麼,幹脆就直接帶到漕船上,你不說我不說,誰也不知道,也給你省點銀子不是。”

“這我可真是要謝謝鶴公和郝兄瞭。”古平原自然是大喜過望,省點銀子還在其次,郝師爺在京裡有熟人,打聽萬茶大會的消息自然就方便許多。

“不過你要等我些時候,漕米裝船至少五天。”

到瞭約好的日子,古平原囑咐弟弟妹妹照顧好母親,看好傢中的生意,與古母灑淚相別,帶著劉黑塔一同出發,與郝師爺在新安江碼頭會合,轉道杭州,入瞭大運河的水道,船隊直奔京城而去。

《大生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