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這是做什麼!沒來由地讓下人看瞭笑話,置李傢的顏面於何地?”李萬堂本已打定主意不和李太太做口舌之爭,故此才避到鹽場來。沒想到一大清早,李太太帶瞭一幫賬房先生,氣勢洶洶地來到鹽場,張口就要看這一年多的賬簿,口口聲聲說是要盤賬。
李萬堂就算是再有心忍讓,當著鹽場上下這麼多人的面也要拿出李傢主事人的樣子,當下板起臉,不許任何人開賬房的門。
“不年不節,好端端的查什麼賬?再說我是李傢的一傢之主,且輪不到別人來查我管的賬目。”李萬堂看瞭一眼太太身後的李欽,雙目不怒自威,“欽兒,這是不是你搗的鬼?”
李欽被父親的目光看得身子一縮,李太太眉毛一挑,哂笑道:“誰心裡有鬼還不一定呢。”
“越說越不像話。”李萬堂一甩袖子,便要離開。
“等等。”李太太發話瞭,“我問你,欽兒和古傢打賭,讓他們一個月內湊齊一百萬兩銀子把鹽款結清,否則就滾回徽州老傢去,此事你可知道?”
李萬堂當然知道,兩個兒子勢同水火,就他本心而言當然難過,聽到此事後,他很是希望古平原湊不齊這筆錢,這樣就能離開江寧,回到徽州。反正古傢如今有蘭雪茶的生意,一生一世也夠吃夠用瞭。最好古、李兩傢再不碰面,就此瞭瞭這段孽緣。
“欽兒本來已經斷瞭他的財源,他卻能在三天之內調集瞭一百萬兩的銀行本票,真不知這個窮小子哪兒來的闊朋友!”李太太緊緊盯著自己的丈夫,一字一頓地說。
李萬堂恍然大悟,原來妻子是懷疑自己將鹽場的收入給瞭古平原,夫妻相疑到這個份兒上,也著實令人心寒。
“我接到欽兒的報信,就已經命人查瞭咱們傢在北五省的所有生意,既然那邊的賬目清楚,我就不得不看看鹽場的賬瞭。”
“鹽場的賬目也是一清二楚的,就不勞太太費心瞭吧。”李萬堂聲音很是生硬。
“好,你不讓我查是吧。”李太太吩咐一聲,仆從過來將鋪瞭金絲猴皮的椅子抬到落鎖的賬房門口,李太太穩穩當當坐下。
“我要是不能進這個門,誰也別想進!”
李萬堂登時氣結,心知如不讓步,今天這事兒必定無法收場。他點點頭,將一串鑰匙甩給李欽。
李欽一向畏懼父親,但他也想知道古平原那一百萬兩銀子究竟是不是出自李傢鹽場,到底與父親有沒有幹系,然而他一想到倘若真是父親在背後給古平原撐腰,那接下來自己這個傢隻怕立時便是天翻地覆,心裡馬上又是一沉。
“愣著幹什麼,查!”李太太厲聲一呼,李欽隻好避過臉色鐵青的李萬堂,帶著一幹賬房先生,搬出小山般高的賬冊,一冊冊開始查驗。一時間就聽賬冊嘩嘩地翻,算盤珠子打得山響。
李安悄悄走過來,對站在滴水簷下的李萬堂道:“老爺,要不咱們去看看外七灘煎鹽的鹵鍋,昨兒已經按您的吩咐支好瞭,一共是三百個,都是全新樣式,出鹽又好又快。”這本是李萬堂十分關心的鹽務,如今卻像沒聽見一樣,面沉似水,一言不發。
李安無奈地咽瞭口唾沫,退在一旁。他才是心裡有鬼的那個,一個月前王天貴將他請去,擺瞭一桌燕翅席,酒酣耳熱之際,塞過來一張兩萬兩銀子的銀票。李安跟著李萬堂久瞭,眼界也是甚高,這筆銀子雖然多,但是他心中真正想做的是李傢的大掌櫃,與這個心願比起來,豈能因小失大,故此推辭不要。
王天貴真是老奸巨猾,一眼就看到他的心裡,呵呵笑著說道:“原本李老爺說讓你掌管一半的鹽鋪,可現如今卻交給瞭他的兩個兒子,你雖然忠心,畢竟是外人,想摸這顆朝天釘,恐怕是癡心妄想。不過你在金山寺外也聽見瞭,李傢的生意早晚是李欽的,到時候他絕不容不得古平原坐享其成,到瞭那時,我在旁邊幫你說上幾句話,你在李傢可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瞭。”
李安猶豫間,王天貴忽然又換瞭一副惡狠狠的口氣:“我知道你在外面自己有買賣,這些年沒少吞李傢的銀子吧。”
“你胡說!”李安像被炭球燙瞭一下。立馬站起身冷笑道,“你想拿這個要挾我,哼,老爺派人查過瞭,我清白。”
“不見得吧。你開的那幾間小鋪子倒是老實,可是你在李傢競爭對手那兒入瞭暗股,私下裡把李傢的進貨底價透露出去,就這一條就夠李老爺把你送官究辦瞭。”
“你怎麼知道……”李安大驚之下說漏瞭嘴,現出悔恨不迭的表情。
“李老爺派去查你的人,都是李傢的人,你早就留心於此,當然容易收買。可是我要查你,是暗中入手,你就是鐵頭猢猻,也要被我敲下一塊來。”王天貴又放緩瞭語氣,“不過你我無冤無仇,我整你做什麼?放心,幫我就是幫欽少爺,將來不愁沒有富貴。”
就這樣,李安猶猶豫豫拿瞭銀票,算是上瞭王天貴這條船,為他暗中窺探李萬堂的動靜。就在昨天王天貴還把他找去,嚴詞詢問古平原那筆錢的來路,李安從未見李萬堂與古平原有什麼聯絡,何況要動賬上的一百萬兩銀子,那要跑十幾傢錢莊,這根本是沒影兒的事兒。看起來王天貴對李安的回答並不相信,這才有瞭今天這出“搜宮”。
一群人從日上三竿忙到正午時分,三頭對賬,最後一無所獲。鹽場的賬可謂是一目瞭然,一筆筆都能對得上,別說一百萬兩,就是幾十兩銀子的虧空都沒有。
李欽把結果告知李太太,她也稍微怔瞭一下,面色這才和緩下來,想瞭想走到李萬堂身後,開口道:“老爺,別怪我疑心,此事也確有可疑之處。當然,現在證明老爺並未心向外人,我也安心瞭。”
“看來我著實令夫人不安瞭。”李萬堂冷冷道,“你既為查賬而來,如今賬目清白無誤,天色也不早瞭,就趕快回江寧城吧。”
本來李太太對自己錯疑瞭丈夫還有幾分歉意,聽李萬堂居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對自己下逐客令,厭棄之意溢於言表,心中立時大怒。
她咬瞭咬牙,也是一聲冷笑:“賬查完瞭,事卻沒辦完。”
“哦,還有什麼事?難道太太要接掌這鹽場的經營,讓我回傢當個老封翁,享享清福不成。”李萬堂諷刺地說。
“老爺還真說對瞭,就是這鹽場的經營我有話說。別的事兒我都不管,可有一樣,今後鹽場給古傢鹽鋪的鹽價,要比給欽兒掌管的那些鹽鋪的鹽價貴上五成才行,我說的是至少貴五成,老爺要是想多從古傢賺錢,我也不攔著。”
鹽場一年四季都可曬鹵出鹽,春夏易而價低,秋冬難而價高,平均下來,運出鹽場的鹽價若在承平時日是幾十文一斤,運到安徽江西等地就要漲上七八倍,長毛亂起,水陸運輸大半斷絕,鹽價更是翻著跟鬥漲瞭十幾倍,小門小戶做菜隻敢用幾滴鹽水,至於貧苦人傢花錢買海邊鹽土的更是不知凡幾。
如今大亂方平,鹽價算是稍有回降,但吃不起大粒鹽的人傢還是很多,私鹽行銷各地,也是因為官鹽實在太貴。這樣的鹽價百姓尚且承受不起,要是進價貴瞭,就是神仙也賣不動,別說貴上五成,就是半成之差,古平原也隻能眼看著自傢鹽鋪一間間倒閉。
李萬堂長出一口氣,緩緩回身看著李太太,聲音中帶著一絲喑啞:“你當初提出把一半的鋪子交給古平原,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
“是又怎樣?”李太太直盯著李萬堂的眼睛,目光中沒有絲毫回避,“兩江三省的鋪子,一人一半,我的兒子決不能輸給那個婆娘的兒子。”
李欽在一旁呆呆地看著自己的父母,他忽然覺得雖然一傢人都在這兒,可是自己就是孤單單的一個人,父親像個陌生人,母親讓自己與古平原分個高下,卻也隻是為瞭她自己心中鬱鬱難解的一口氣。
“何必呢,他們畢竟是兄弟啊。”李萬堂與妻子四目相對,眼中漸漸浮現瞭悲傷,與李太太眼中的執拗,恰如兩層白翳,將近在咫尺的兩人隔得很遠。
“李欽是獨子,他從來都沒有兄弟!”聽著李太太臨走時留下的這句決絕的話,李萬堂的心像被三九天的寒風刺入骨髓一般涼徹。
“混賬,真是混賬到傢瞭!”郝師爺找到古平原時,一張臉氣得通紅,眉毛胡子齊動,邁步上臺階一個不留神差點摔跤,還是古平原眼疾手快搶前一步扶住。
“老哥哥,誰把你氣成這個樣子?”古平原本來正在細看各處店面的貨量存賬,一筆筆做著記錄,此事本來隨便交給賬房的哪個先生就能做,他卻偏偏要親自動手,而且不許旁人在場。
此刻見郝師爺氣急敗壞地找來,古平原知道事情必定與己有關,將紙筆暫且放下,命人端茶待客,自己坐在旁邊等他開口。
郝師爺平緩瞭一下呼吸,憤憤不平道:“李傢方才派人跟鹽運使衙門打瞭招呼,說是受前番潮災影響,再加上鹽丁半年來病亡很多,人工成本損耗太大,將出場鹽價提瞭五成。他李傢自產自銷,一塊銀子左手倒右手,提不提價壓根就是放虛屁,這分明對著你來的嘛。這麼明目張膽地做霸盤生意,我還是頭回遇見,李傢做得也太絕瞭。”
李傢此番舉動,當初古平原沒有接手鹽鋪之時,眾人就曾經議過,但是都還覺得以“李半城”聲望之隆,不會不顧名聲,出以這種明目張膽的霸道手段,就算是提價,頂多也就是半成一成而已,想不到居然提瞭五成的價,這就等於是指著鼻子告訴古平原,讓他的生意從此做不成。
按說這對古傢鹽鋪的生意是個致命的打擊,古平原就算是再鎮定,也不能無動於衷,可他偏偏就連眉毛都沒挑一下,靜靜地,仿佛剛聽瞭個與己無關的閑話。
“老弟,你可千萬別急。”郝師爺還當他是氣怔瞭,“車到山前必有路,這李傢仗著手握鹽場,打算逼死人不償命,哪有那麼容易。實在不行,咱們上兩江總督府告他一狀。”
古平原淡淡一笑:“曾大人雖說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可是隻要李萬堂沒犯國法,他就無權處置。就像當初那個陳大戶囤積居奇,可糧食是人傢的,隻要沒少瞭國傢的稅,一個願買一個願賣,別說總督,就是宰相來瞭也拿他沒辦法。”
郝師爺一呆,他也是氣糊塗瞭,光想著曾國藩在兩江地界說一不二,卻沒想到官商有別,李傢要真是打定主意不整垮古平原不罷休,拿這套官威用在李傢身上就不見得有效。何況以曾國藩一貫的為人處世,要他為兩個商人做調停甚至插手其間,也是件很難的事情。
古平原見郝師爺呆坐不語,臉上急得汗珠都冒瞭出來,反倒安慰道:“郝大哥,就是您方才說的那句話,‘車到山前必有路’,他李傢想予求予取,這把如意算盤恐怕是沒那麼好打吧。”
郝師爺什麼沒見過,一聽話音便是眼前一亮:“老弟,你可不能瞞我,是不是有瞭什麼主意對付李傢?”
“實話跟你說,打從我接手鹽鋪,就在防著李傢這一招。五成?”古平原有些冷酷地笑瞭笑,“哼,我原本預備著他提上一倍的價兒呢。”
“那……李欽的鋪子裡買的鹽比古傢鹽鋪的鹽便宜這麼多,擱誰也得去買李傢的鹽哪。李傢這麼做,恐怕已經做好瞭要搶你那一半鋪子生意的準備。”
“那是當然,別說江蘇這一半,就是江西一省過小日子的百姓,十幾戶湊湊錢派人到鄰省李傢鹽鋪買鹽,也比在我古傢店裡買要劃算得多。”
古平原說到這兒,見郝師爺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看著自己,招瞭招手,在郝師爺耳邊輕聲說瞭幾句。
“呀!”郝師爺聽完一陣栗然,低頭沉思片刻才點點頭,重重一拍古平原肩膀,“老弟,你果然是個角色。這確是無法之法。你可要想清楚,一步踏錯,大禍臨頭啊。”
“能否與李傢抗衡,這是成敗關鍵。老哥哥放心,我有自全之道。”古平原話是這麼說,郝師爺卻知道這裡面暗藏兇險,一個不留神就禍及滿門,故此面上始終帶著憂色。
“喬大人知道此事後可有說法?”古平原問瞭一句。
“我請他立做幹預,他卻說商場非官場,李傢提價的理由也不是輕易能駁倒的,還要看看再說,瞧那意思是不想插手。”
聽郝師爺話中大有不滿之意,古平原便作恕詞:“上次用鹽運使衙門的封條封瞭我傢庫房一事,已經很難為喬大人瞭。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真要是偏幫我,那李傢在官場也經營多年,萬一托出個禦史奏上一本,豈不是連累瞭他。”
“那你是多慮瞭,這位喬大人的靠山如此之硬,什麼禦史能告得動他?”郝師爺一哂。
“靠山?”古平原這可聽不大明白瞭。
郝師爺知道自己激憤之下失言瞭,但與古平原是一直以來的知交,喬、古二人又素來相識,自己不把話說清楚也的確交待不過去,看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說瞭一番話,這才真把古平原聽得目瞪口呆。
原來喬鶴年是浙江巡撫李鴻章排在兩江的坐探!
當初李鴻章將他薦到兩江,名義上為瞭避免安徽巡撫袁甲三沒完沒瞭地找他麻煩,借曾氏這棵大樹遮風擋雨。實際上喬鶴年暗中受李鴻章委派,盯著曾氏弟兄和湘軍上下,看看人言籍籍的“謀反”一說,到底是不是空穴來風。
此事當然宜密,所以喬鶴年連郝師爺也沒告訴,但是往來蘇浙兩地,要有一個信差,李鴻章便將自己帳下的蔡師爺派給喬鶴年,說是辦筆墨,其實寫的都是密信。
“這個老蔡人倒不壞,和我一樣,都喜歡金石考據。那日我送他一幅北魏張猛龍碑的好拓印,他喜歡得不得瞭,非要邀我一同飲酒,醉酒之後無意中說破內情。我呢,此後也假做不知罷瞭。要不我怎麼說喬大人靠山硬呢。”
“李鴻章派人監視曾大人……這裡面大有文章啊。”古平原想起蘇紫軒的那番話,也提到曾國藩要興兵造反,心裡一沉,難道這是真的,難道說一向精明過人的李鴻章也聞出瞭什麼味道,這才讓喬鶴年在兩江做他的耳目?
“正好,這件事憋在我肚子裡半天瞭,我也想找人好好嘮一嘮。”郝師爺掏出煙袋,古平原遞過洋火,他擺擺手示意用不慣,自己打著火鐮,呼哧呼哧抽瞭一氣,這才接著道下去,“曾國藩的湘軍天下無敵,他要反,朝廷恐怕拿他沒轍,能保住個劃江而治就不錯瞭。唯一的變數來自李鴻章的淮軍,程學啟、劉銘傳這些人打仗都不含糊,和湘軍的彭玉麟、鮑超有得一拼。”
“這麼說曾國藩不反便罷,要反就要拉上淮軍?”
“或者吃掉淮軍!”郝師爺冷冷補充道。
“唔。那李鴻章派喬大人為坐探,是為瞭自保,還是……”
“可別小看瞭這位李大人。搞不好他是想先下手為強。當初他能取天京而不取,甘願把這天下第一功讓給曾國荃,此人為官之道可謂是爐火純青。他是曾國藩的學生,現在不吭不哈派人守在兩江,不像是要伺機聯手,倒像是想先發制人。”
“這不至於吧。”古平原不太相信,“好歹也有師徒之誼,若知此事應該愛人以德先行規勸,怎麼能冷眼旁觀意圖殄滅呢。”
“呵呵。”郝師爺笑瞭,“愛人以德?你當是你與那位白老師之間嗎?這幫官兒我算是看透瞭,哪怕是正幹著世上最齷齪的事兒,也能恭敬得如同在給祖宗牌位上香。反正官字兩張口,怎麼說都是他有理。你說他是欺師滅祖,大逆不道,人傢卻說是大義滅親,有功於社稷。”
“這都是後話。”古平原聽得胸中一陣悶堵,站起身吸瞭口氣,“隻要曾國藩打定主意不反,那李鴻章別說在兩江安插一枚棋子,就算是佈一個棋局也沒用。”“這話可就說回到喬大人身上瞭。你我都知道,他如今熱衷得很。倘若湘軍真的造反,又是因為他及時示警,讓李鴻章立瞭這個不世奇功,踩著曾氏弟兄的人頭當上‘天下第一臣’,那這份酬庸不問可知必定是優厚無比。所以,我倒是有些擔心……”說著,郝師爺瞥瞭古平原一眼,沒有把話說完。
“你是說,喬大人會誣陷湘軍造反,來向李鴻章邀功?”古平原震驚瞭。
郝師爺擺擺手:“如今倒看不出什麼跡象,他也未見得有這個本事,我隻是循事理揣測罷瞭,你也要守口如瓶,這事兒千萬不能外傳。”他其實是有意把事情透露給古平原,以免這位老弟對喬鶴年信任太深反受其害。
“我明白。但願兩江太平,湘軍早日裁撤,百姓安居樂業。你我的擔心也就都無用瞭。”
“但願如此吧。”郝師爺站起身來,“你方才說的那件事情,既然我知道瞭,又在鹽運使衙門,若是聽到什麼不利的風聲,一定盡快給你送個信兒來。”
送走郝師爺,古平原將手頭的賬冊盡快整理完,同時叫來彭海碗,吩咐他將所有鹽鋪的掌櫃都叫到江寧來。
“上次您也是這個吩咐,後來不是說都叫來瞭也沒什麼用,又讓我把派出去的夥計都追瞭回來嘛。”
“此一時彼一時,你快派人去吧,越快越好。”
順德茶莊有一間大倉庫,蓋在江寧城郊的一處鎮上,裡面方圓十丈有餘,本來是堆存陳茶之用,戰亂頻頻之際,裡面的茶葉都被人搶光瞭,如今空蕩蕩擺在那裡。為防失火,房子緊挨著江邊,古平原讓彭海碗找個隱秘所在,要召集一百多個鹽鋪掌櫃商議事情,彭海碗琢磨半天就選瞭這兒。
他派人忙瞭兩日,將倉庫裡外都拾掇一新,方桌條凳擺瞭幾大排,特意在天頂開瞭窗,在臨江邊的那面安瞭兩扇大大的排窗,又在四壁釘瞭一溜油燈,就差沒重新粉刷油漆一遍瞭。
劉黑塔一見就咧開大嘴笑開瞭:“彭掌櫃,我說你這是佈置新房吧,怎麼桌上點的都是紅燭啊?”
彭海碗也笑:“聽說古東傢是第一次召集手下掌櫃一齊議事,既然是我做東,那就絕對不能短瞭古東傢的面子。”
果然,古平原與諸位風塵仆仆的掌櫃見瞭面,先不說生意上的事兒,而是挨桌問候,他真是好記性,當初命彭掌櫃將幾省生意人中有本事的人都登記造冊,後來聘到古傢當掌櫃,這些人的籍貫境遇,連同傢人朋友,他統統記在心裡,說出的話都是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他身為東傢,能如此禮賢下士,眾人當然感動,也覺得這位東傢與眾不同,不像從前接觸過的那些錢眼裡翻跟鬥的舊雇主。不過這隻是一時之感,近來古傢與李傢的種種傳言甚囂塵上,這些人也都是生意行裡的尖兒,略一判斷形勢就知道古傢在沒有鹽場的情況下與李萬堂交惡,前景實在堪憂,特別是李傢提價五成這個信兒一傳出來,各傢掌櫃無不搖頭,很多人都悲觀地覺得,今日一聚,古平原恐怕就要說“官話”,請大傢吃散夥飯瞭。
“諸位,今天說完瞭事兒,我作為東傢,當然要請大傢吃頓便飯。同慶樓的掌勺夥計已經砌好地龍搭好灶,準備生火瞭。”古平原笑吟吟地登上事先擺好的木臺,聲音洪亮面帶悅色,語氣不疾不徐,“這頓飯當然有個名堂,不過不叫散夥飯,而是慶功宴。”
慶功宴?眼瞅著被李傢逼到絕路瞭,還要慶功?眾人大眼瞪小眼地聽著,猜不透古平原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當然要慶功。這第一功是大傢前些日子為鹽鋪子出力賣命,在鹽生意上大賺瞭一筆。我說過,倒三七分成,那時李傢還是這些鋪子的東傢,除瞭他們拿走的那大部分之外,我古平原可以分得一成純利,這裡面我隻要三成,其餘的都是大傢的。如今雖然不是年節,也還不到分紅的時候,可是畢竟鋪子改姓瞭古,咱們把這筆賬先算算清楚。”
古平原這些天悶頭在順德茶莊辦瞭不少事,這就是其中一件。他指揮劉黑塔和彭海碗,一一為在座的掌櫃們發放瞭紅錢。
有錢拿當然是好事,不過今天這錢卻有些燙手,大傢臉上並無喜色,彼此沉默著互相看看,終於其中一位五十出頭的中年人在大傢公推的眼神中站起身,拱瞭拱手道:“古東傢,鄙人是松江府的費如羲。”
“費掌櫃,有話請坐下說,不必客氣。”古平原認識他,他是蘇州“老九門”鹽鋪的掌櫃,是塗英大掌櫃最信任的徒弟。當初古平原為瞭慰塗大掌櫃的心,蘇州鹽店開張大吉當日,請塗英做瞭一天掌櫃,八十老翁風風光光交卸瞭算盤,便是交到瞭這位費掌櫃的手裡。費掌櫃踟躕瞭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古東傢,我師父當初囑咐我,要我拿你當尊長來敬,今天我就有什麼說什麼瞭。聽說那京城李傢不講生意場上的規矩信義,斷瞭咱們的鹽貨,鹽鋪如今雖然還有大批存貨,不過那是東傢用市價買回來的,也得高價向外賣,難賣不說,久瞭也難免坐吃山空。就算省著賣,半年之後就難以為繼瞭。既然是這麼個誰都沒想到的情形,我看當初‘倒三七’分成的事兒,就不要提瞭。我們這些掌櫃此前書信相通也都說過此事,隻要能給咱們和夥計開一份養傢糊口的錢糧就於心足願。古東傢正有難處的時候,咱們還要倒三七分銀子,那不是跟李傢一樣,太不講道義瞭嗎?諸位,我說的對嗎?”
“對,費掌櫃說得沒錯。”
“古東傢,把銀子收回去吧,咱們既然能有福同享,就能有難同當。”
“咱們兩江商人要是拿瞭這銀子,可不就讓李傢小瞧瞭嘛。”
眾人紛紛應聲而起,將剛剛拿到手還沒焐熱的銀票又再次放回到古平原面前的桌上。
古平原本打算給大傢鼓鼓勁兒,卻被眾人這一番舉動先弄得心裡滾燙,他高舉起手,面帶欣慰地連連點頭:“各位掌櫃,你們這些話真是暖瞭我的心窩子。有句話叫‘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我與大傢雖無兄弟之名,然而此刻諸位願與我患難與共,卻有瞭兄弟之實。能與大傢一起,就算千難萬險,我也願意去闖一闖。至於這錢……”他指瞭指面前這一堆銀票,“古某說過的話如潑出的水,萬無收回之理。接下來我還要仰仗諸位來做一筆天大的生意,將李傢逐出兩淮鹽場,將鹽場收入盡歸我兩江商人所有。”
這話是人人此前都不曾想到的,費掌櫃聽瞭半晌無言,訥訥道:“古東傢,我們都知道你素有計謀,可我也在生意場上打過半輩子算盤,李傢把鹽場捏在手裡,就等於掐住瞭咱們的喉嚨,他松松勁兒,咱們才能喘上一口氣,要是緊一緊,那就……”他為難地笑瞭笑。
“這沒什麼好避諱的。李傢把進鹽的價格提高五成,就等於用繩子勒住瞭咱們的脖子,咱們隻能咽氣見閻王。”古平原沉靜地點點頭,“費掌櫃,我問你,李傢在江蘇等地近海區的鹽鋪如今一斤鹽要賣多少錢?”
“大概四百餘文。運到安徽等地則漲到每斤一兩三錢銀子,聽說當地百姓往往湊錢買鹽,再用井水化成鹽水,每傢按滴供應。”
“這麼說,我進價比他貴五成,在江蘇就要賣到六百文,到江西則要賣二兩銀子一斤才能夠本嘍。”
眾人一陣沉默,事情是明擺著的,二兩銀子的鹽價,比肉還貴,誰吃得起?這根本就是賣不出去的鹽價。
“我偏不!”見大傢都低頭不語,古平原斬釘截鐵地說瞭一句,引得眾人愕然抬頭。
“我古傢鹽鋪的鹽,隻要是在兩江三省的境內,就要把價格統一,無論是近海的鹽鋪子,還是江西大山小鎮上的鹽店,都賣一個價。每斤三百文!古某人要和他李傢打一打這個擂臺!”
這話一出口,所有人都驚呆瞭,不敢置信地望著站在高處的古平原,過瞭半晌費掌櫃才回過神來:“東傢,生意場上可不能賭氣,賭氣就是賭銀子呀。李傢的鹽場是老天爺給的搖錢樹,海鹵源源不絕,您就是有座金山也架不住他用鹽水沖啊。”
“是啊,賭氣做不成生意。”眾掌櫃也都當古平原是氣迷瞭心,趕緊你一句我一句勸著。
“哈哈哈!”古平原忽然一陣大笑,然後看著發怔的眾傢掌櫃,“諸位,不是我古平原說大話,隻要你們肯幫我,遲則一年,快則三個月,李傢一定完瞭,李萬堂父子倆,我會讓他們兩手空空離開兩江。”
“古東傢,您這話太高深莫測瞭,能不能說得再清楚一些。”費掌櫃是明白人,冷眼旁觀見古平原眸子晶亮,不像是失心瘋說大話。
“好,諸位都是生意場上的前輩,難道沒看出李傢的鹽場生意有一個極大的弊病?”古平原也不賣關子,自問自答道,“那就是朝廷特許他經營兩淮鹽場所必須繳納的鹽稅。眾所周知,鹽場雖然賺錢,卻並不是巨利,隻有配上鹽鋪子才是一本萬利的生意。李傢這次用一半的鹽鋪子做餌,引我入陷阱,其實也是冒瞭很大的風險。如果我能勉強經營下去,那麼對李傢來說就等於失去瞭一半的財源,隻能靠李欽那一半的鹽鋪賺取的利潤來維持鹽場的開銷和賦稅,因此他們才一計不成又出一計,打算速戰速決擊垮我,收回這一半的鹽鋪。”
古平原說到這兒,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意:“現在我要請問大傢,萬一要是李欽的那一半鹽鋪子也賺不到錢瞭,那他李萬堂有什麼辦法來交付按期必須繳納的巨額鹽稅?鹽稅四十天一期,如果沒有鹽鋪的收入做支撐,隻要兩三期的鹽稅就能讓李傢的生意徹底崩盤,因為據我所知,李傢為瞭拿到鹽場的生意,已經把幾乎所有銀子都投瞭進去,甚至關掉瞭北方很多一向賺錢的鋪子。換句話說,李萬堂已經在兩淮鹽場壓上瞭他的所有,如果我們能在這裡殺他一個措手不及,李傢雖然是龐然大物,可是一旦倒下來也會把自己壓得粉身碎骨!”
古平原一席話說完,費掌櫃先就反應過來,喃喃地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原來李傢所倚仗的利器,也正是他自己的軟肋。”“正是如此。兩江的生意人都以為李傢掌握瞭鹽場就能立於不敗之地,卻沒想到隨著而來的巨額鹽稅分分鐘都能要瞭李傢的命。”
“東傢,那我可真有一事不明瞭。您說要將古傢鹽鋪的鹽價統一定到三百文,這我懂瞭,是為瞭搶李傢的生意。可這是純粹的以本傷人,一面高價買進,一面低價賣出,需要大量的金錢,簡直就是一個難以想象的無底洞。您真的能弄來這麼多的銀子?”
“還有,咱們賣的鹽都是提價五成從李傢鹽場買進的,雖說鹽場出的鹽價比起鹽鋪的鹽價隻是小利,不過這樣做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咱們。”另一位掌櫃也提出異議。
“對啊,說瞭半天還不是給李傢做嫁衣,我看東傢是糊塗瞭,這個法子根本行不通嘛。”眾人議論紛紛。
“嘿!你們別說瞭,看看這是什麼!”劉黑塔早就忍不住瞭,好不容易見古平原沖他使瞭個眼神,走到靠河一邊的排窗旁,伸手一拽繩子,一丈多長的排窗隨著“吱呀”聲掀開,眼前正是寬闊的長江水道。
這一天正是十五月圓,一輪明月照在江面上。這些掌櫃詫異地發現,有一支船隊正靜靜地停在窗外,每艘船都吃水極深,眼見是滿載著貨物。
古平原示意眾掌櫃都到窗前,然後拍瞭拍手,就見打頭的船夫向他躬身施禮,隨後船頭船尾兩支長篙用力一撐,船借力劃過水面,就在中段經過排窗時,船上水手將覆蓋船艙上面的油佈掀開,隻見裡面一片白花花如雪似玉,月光下閃著晶瑩。
“是鹽!”費掌櫃低低地驚呼一聲,但是讓人目瞪口呆的事情還在後面,就見鹽船接二連三從江面駛過,細細一數總共有十五艘船,個個滿艙,這麼多的鹽,已經比如今古傢鹽鋪的存鹽還要多瞭。
古平原示意劉黑塔關上窗,有個年輕掌櫃急著開口道:“方才過去的有一萬多石的鹽吧?咱們的存鹽還有很多,現在一下子從兩淮鹽場進瞭這麼多鹽,吃本也吃不起啊,何況李傢定的鹽價又如此高。這……”他倒吸著氣,說不下去瞭。
“誰說這是兩淮鹽場的鹽瞭?”古平原語氣很輕,卻不亞於在屋中響瞭一聲炸雷。
“古東傢,您方才說什麼?”費掌櫃還以為自己沒聽清。
“我說這不是兩淮鹽場的鹽,是我派劉黑塔從別處買來的。”古平原字字清晰地說道。
有清一朝以來,鹽一向是引岸專銷,從兩淮鹽場收購的鹽,指定銷往兩江三省,別處的鹽哪怕是官鹽,隻要越界賣到兩江地界,那都叫販私,一旦被官府發現,鹽貨沒收不說,還要受極重的懲罰,甚至可能會抄傢殺頭。當初常四老爹險些被逼得在關外跳海,就是因為官府緝私太嚴,使得他的私鹽無法運入關內。
如今古平原也要兵行險著,這是提著腦袋做生意,屋內人一時鴉雀無聲。
“黑塔兄弟,你先給大傢講一講這批鹽是怎麼來的吧。”古平原今天請大傢來,就是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清楚。
劉黑塔一個多月前受古平原的指令,帶著古傢幾乎所有的銀子,從江寧出發,目的地就是川滇。古平原給他的命令很明確,傾其所有去購買川滇兩地出產的井鹽,然後想辦法運回兩江。
有錢買鹽並不難,川滇的鹽稅比兩淮少得多,鹽價也便宜,劉黑塔大批買鹽的消息一傳開,當地經營黃、黑鹵井的鹽主人紛紛登門拜訪,將鹽價壓到最低,但是全都聲明,外省客商到本地買鹽,既然是大主顧,價錢好商量,可有一條,管賣不管運!這個“運”,就是特指運到川滇引岸專銷地之外的省份。劉黑塔是渾人認死理,要求一定要連銷帶運,結果這筆生意就沒人敢接瞭,從門庭若市一下子變成門可羅雀,劉黑塔原以為花錢買貨容易得很,沒想到是這麼個結果,隻得自己去與當地馬幫商量運鹽入兩江的事情。
誰料人傢一聽是運私鹽,還是這麼大的貨量,一個個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誰也不接。弄到後來劉黑塔一進馬幫聚集說事的茶館,那些馬幫頭兒都紛紛躲著他,仿佛來的不是主顧而是瘟神。
當然也有好事兒,雖然不接買賣,但是也打聽打聽是給誰傢運貨。這事兒是瞞不住的,畢竟運貨也要有個地方,劉黑塔一開始口緊,後來不經意間透出一點風聲,是為徽商古平原運鹽。
這個風聲一出,當晚就有人來找劉黑塔,開口就問他,所謂的徽商古平原是不是就是當初走過黑水沼,又奪瞭天下第一茶的那位商人。劉黑塔也不知是吉是兇,反正話說到這個份兒,再吞吞吐吐就更沒人敢跟你做生意瞭,索性痛快地一點頭,來人上下打量瞭劉黑塔幾眼,結果卻什麼都沒說就走瞭。
劉黑塔這個急啊,找不到馬幫運鹽,就算把錢花個幹凈買下上萬石的鹽也沒用。他甚至想幹脆拿出一部分銀子,自己買馬運鹽,可是馬好買,這馬夫又雇不到,光憑自己和帶來的幾個夥計要帶著一整支馬隊從川滇回兩江,劉黑塔自知沒這個本事。
沒辦法,他隻好再去向馬幫商量,把腳錢給到極高,還是沒人敢應承。眼看事情絕瞭望,劉黑塔垂頭喪氣,已經打算收拾行裝回去瞭。突然客棧門前來瞭一支馬隊,馬是毛皮溜光水滑的上等滇馬,走山路最有長勁兒,馬夫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領頭的正是那晚來打聽古平原的人。這還不算,馬背上已經馱好瞭一袋袋的井鹽,一報數,比劉黑塔與那些鹽主人談好的貨量還多瞭二成,而且馬幫的腳錢也出乎意料地便宜,扣除來回路上的吃喝,幾乎等於是白白為古傢送瞭一趟鹽。
事情實在太好瞭,好得劉黑塔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那領頭的馬夫頭子自報傢門,說這支馬隊是雲南的“王四馬幫”旗下,他前幾日回去問瞭馬幫的主人‘王四’。王四說聽過古平原的大名,是個可以往來的商人,於是接瞭這筆生意,多出的鹽就算是交個朋友,今後來日方長。
劉黑塔聽瞭這一番話,並不敢信實。這渾人跟著古平原幾年,也多長瞭個心眼,到馬幫茶館去打聽瞭一番,想不到人傢一聽說“王四馬幫”都直伸大拇指。
雲南這幾年盜匪橫行,道路斷絕。老百姓要賣自己出產的東西,沒人敢來買,要買急需的商品,沒人敢來賣,各村各鎮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有個叫“滇南王四”的人組織瞭一夥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成立瞭“王四馬幫”,專門在各地做互通有無的生意,一下子賺瞭大錢。這個滇南王四仗著自己眼光準,膽子大,做成瞭不少大買賣。可是他也有失手的時候,有一次他知道瀘西某鎮急需一大批藥材,於是定好價錢後飛馬前往省城購藥,到瞭省城他可就傻眼瞭,這批藥材剛剛被人買走一大半,“物以稀為貴”,剩餘藥材的價格立馬翻瞭幾番。見此情形,馬幫裡有人勸王四放棄這筆生意,或者買下藥材後回去也如法炮制加價出售。王四經過深思熟慮後不但沒有聽勸,反而按照目前的行市高價進藥,又用當初談好的價錢低價賣出,隻這一筆他就損失瞭此前十餘趟買賣的利潤。
不少人都覺得王四這麼做是跟自己過不去,把這件事當成一件傻事往外傳,沒料到這件傻事傳得越廣,“滇南王四”的名聲就越響亮,馬幫的生意就越好做。到如今,老百姓寧可賒賬也願意把貨物賣給他,說要是連滇南王四都信不過,那就沒有能信得過的馬幫瞭。
“我一聽是這個情形,那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與那馬夫頭兒約瞭在碼頭交貨的日子,怕古大哥著急,就急忙趕回來瞭。”說著劉黑塔也一挑大拇指,“嘿,人傢大名鼎鼎不是白來的。到瞭約好的日子,馬幫如期趕到,一分銀子也沒多要,而且說瞭,今後再買鹽,隻要去找他們,還是這個價兒,還是這個腳錢,隻要派人說一聲,貨運到兩江再付錢。”
劉黑塔的話把這些掌櫃聽得咋舌不已,費掌櫃緩緩點頭道:“這位王四也是商界的信人,大概是識英雄重英雄,聽過古東傢的名聲,才有此一番舉動。”
古平原當日聽劉黑塔回來一說,也覺得匪夷所思。別的不說,單論鹽價,古平原找明白人打聽過,川鹽價低不假,可不會便宜到這個程度,王四馬幫一定在裡面搭瞭銀子,再加上那幾乎是白送的腳錢,給古平原省瞭一大筆的錢。素昧平生怎會如此?就算是為瞭結交主顧,一次也就罷瞭,偏偏還說今後次次皆同,這又作何解釋?古平原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想過會不會是李傢猜到瞭自己的想法,事先安排人下瞭套。可轉念再一想,李萬堂要真能料事如神到這個地步,自己與李傢也就不必再鬥下去瞭。
“如今這批鹽的價格比兩淮鹽場給自傢鹽店的價還要低很多,我將它與兩淮鹽場的鹽摻在一起賣,三百文一斤,還是能賺好幾倍的利。李傢要是降價,我就陪著他降,降到李傢無利可圖之時,鹽場的重稅就要壓垮瞭李傢。”
這就是古平原的算盤,可謂是算無餘策。不過在場的都是老道的生意人,費掌櫃沉吟瞭一會兒,還是有話要說:“這麼做的話,就算運私鹽這一路不出毛病,可是時間長瞭,李傢豈能沒有察覺,萬一要是找到瞭咱們販私鹽的證據,那可就……”
“費掌櫃所言極是。”古平原贊賞地點瞭點頭,“所以兩淮鹽場的鹽我依然要買,別說他提價五成,就是翻一倍我也照樣進貨。可有一樣,我進的川鹽要比淮鹽多上幾倍,再加上一百多個鋪子遍及蘇贛兩省,將這些鹽分攤開,他在局外想弄清楚咱們的底細沒那麼容易。等他想明白瞭,也沒那麼容易抓到證據。我不僅要靠眼下這些鋪子,賺瞭錢之後,我要把所有的錢都用來開新鋪,鋪子開得越多,他就越搞不清咱們的物量。所有店鋪的大夥計都要預備著做掌櫃,將鋪子開到李欽的地盤去,我開一間鹽鋪就要搶光李傢在當地所有的生意。他想抬高鹽價賺黑心錢做霸盤生意,我就偏偏要用低價來讓他自食其果。”
古平原一口氣說到這兒,見眾人聽得入神,他微微一笑:“接下來我要說‘倒三七’分賬的事兒。當初分的是李傢給我的一成純利,如今這些店鋪都是我古傢自己的,我要把十成純利都拿出來,依然是倒三七分賬。”
什麼!這話一入耳,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站起身,事先並不知情的彭海碗也瞠目結舌地望著古平原。
隻因鹽店在所有生意中最是巨利不過,當初把一成純利的大部分讓給掌櫃夥計們,已然讓這些人死心塌地為古平原做事,如今又憑空漲瞭十倍,這已經不是給個財主做,而是讓他們可以有望比肩當年的揚州鹽商,過上起屋造閣、揮手千金的日子。
古平原讓出的這筆錢,是一筆富可敵國的財富,難怪所有人都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著他。
“東傢,這店是您的,鹽也是您的,我們雖是掌櫃,其實論身份不過與夥計一樣。話說得深些,此前您沒請我們做事的時候,很多人都是窮困潦倒,蒙您賞口飯吃,這才過上幾天衣食無憂的日子,豈敢得隴望蜀,貪占東傢的利錢,那豈不是太不知好歹瞭。”費掌櫃在這群人中資歷老、年頭長,可是從沒聽過這樣的事情,一時間激動得雙手連搖。
“費掌櫃,諸位掌櫃!話不是這麼說。大傢也都知道,京城李傢與我古傢如今是解不開的冤傢對頭,非見個高低分個輸贏不可。諸位幫我做事,就等於與李傢為敵。萬一事有不諧,以李傢在兩江的勢力和他一貫的作風,恐怕除瞭我古平原之外,諸位也無法繼續在兩江商界立足。既然你們願意為我擔這個大風險,我豈能做貪財小人,當然要將各位辛苦賺來的錢分給大傢,這樣於心方安。”
眾人還待再說,古平原伸手止住,高聲道:“我已經決定瞭,就在鹽生意上與李傢一決高下。在座諸位,誰願意跟隨我,那麼這倒三七的分賬終此一生不變。古某隻管開店運鹽來,你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能發多大的財且看各人的本事,就算賺瞭一座金山,上面刻的也是諸位掌櫃和夥計的名字。蒼天為證,我古平原絕不食言!”
這幾句話把在場眾人的心撩撥得興奮不已,彭海碗見已經到瞭火候,吩咐夥計將從同慶樓買來的二十壇好酒啟瞭泥封,酒香四溢中,古平原與各位掌櫃滿飲一大碗。
“今夜便是賈傢樓七十二友的群英會,定的是破隋興唐安天下的大計。”古平原一飲而盡。
“好,咱們跟定瞭古東傢,不把京城李傢攆回老傢去,決不幹休!”伴著微醺的醉意,一屋子人轟然叫好。一方面感於古平原的厚待,另一方面財帛動人心,等於是別人開店自傢賺,世上哪兒去找這麼好的事兒?偏偏這位東傢就肯,這要是還不能帶著夥計大賺一筆,真對不起“生意人”這三個字。就見各傢掌櫃個個摩拳擦掌,臉上都是迫不及待要大幹一場的神情。
古平原要的就是這股勁頭兒,他敢肯定,這些掌櫃夥計會甩開膀子去賣鹽,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會待在鹽店裡,就算是睡覺做夢也會琢磨著怎麼多賣出一斤鹽去。
走私販鹽不能持久,雖然川滇一線有王四馬幫作保,到瞭兩江水道又有櫓子爺等水師官兵暗中策應。可是販私早晚有一天會露餡,之前李傢想速戰速決,現在古平原也要以快打快,最好是在李傢還沒琢磨明白是怎麼回事兒的時候,就逼得他不得不放棄兩淮鹽場,退回到京城去。這樣不僅趕走瞭這頭惡虎,而且也出瞭自己心頭的一口惡氣。所以他要把這些鹽鋪掌櫃夥計都煽動起來,用最快的速度把李傢擊垮。
眾人意氣風發之時,費掌櫃悄悄走到古平原身邊,小聲道:“東傢,俗話說‘不密不成事’,咱們這是販私鹽,犯的是國法,這麼多人都知曉其事,一旦東窗事發,禍事不小。”
古平原感激地看瞭他一眼:“這件事我翻來覆去地想過,既然是提著腦袋做事,總不能讓大傢糊裡糊塗蒙在鼓裡,就算是因為人多嘴雜露瞭底,我也不會後悔。”還有句話他沒說,古平原讓出如此巨利,這些掌櫃誰會跟自己的銀子過不去呢?
費掌櫃一挑大拇指:“雖說如此,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有個死裡逃生的法子……”他把聲音放得更低,隱在一片喧嘩中。
古平原聽完,隻思索瞭一下便點頭:“這招成,就交給彭掌櫃去辦。”
古平原興沖沖地趕回江寧城中,一進茶莊大門便是一怔,就見常玉兒正等在門裡。
“玉兒,你什麼時候到的?”古平原又驚又喜,看著妻子又看看她已經顯懷的小腹。
“晌午之後,你剛走我就到瞭。”常玉兒依舊溫柔體貼,為丈夫撣瞭撣身上的塵土,見他目光不時向自己身後望,微笑著說,“我讓二弟和妹妹在鎮江陪著娘,我一個人來的。”
古平原一聽就急瞭:“有事派人來說一聲,我去看你,你懷著幾個月的身孕,怎能一個人走長路!”
“我身子還沒重得行動不便呢。”常玉兒面色緋紅地看瞭一眼邊上的人,輕輕回瞭一句。
古平原還要再說,常玉兒已經搶先道:“傍晚時,店裡來瞭一位客人要見你。我說你不在,他一定要等你。”
“誰?”古平原心裡不知為何忽然一沉。
“他、姓李。”常玉兒的臉色就已經說明瞭一切。
“管事的招呼他在店裡等著瞭?”古平原面色登時不豫,重重喘瞭一口粗氣。
“是我招呼的。”常玉兒平靜地說,“他畢竟是這個身份,我也隻能以禮相待,等你回來後再做決定。”
“不見!”古平原一口回絕。
彭海碗趕緊走過來,低聲問:“是京城的李老爺?”
常玉兒點點頭,彭海碗咧瞭咧嘴,心說這事兒可不好辦。
“東傢,這麼僵著不是個事兒,要不然您先避避,我去跟李老爺說,就說您到外地去瞭,得幾天才回來呢。”
“我在自傢的買賣,為什麼要躲著他?”古平原一聽是李萬堂來瞭,登時氣就不順,“何況也不值得為瞭這個人去說謊話。你去把他叫出來,我就在院子裡見他。”
“哎。”彭海碗趕緊照辦。
不多時,李萬堂邁步從內而出,見古平原仰面站在院中,常玉兒、劉黑塔等人也都在,他目光一閃,聲音沉沉道:“我有事要與你說,讓旁人避開吧。”
彭海碗左右看看,剛試探地挪動瞭一下腳步,古平原就斷喝一聲:“站著!”
“這裡除瞭你都不是外人,你能說,他們就能聽,你我之間沒什麼需避人的話。”古平原的聲音十分冷硬。
李萬堂見他臉上毫無商量的意思,便點瞭點頭,從袖中拿出一張銀票遞瞭過去。
古平原瞥瞭一眼,連根手指都沒伸,淡淡道:“李東傢,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你昨天派人送到鹽場買鹽的銀票,我讓人查過瞭,這是城南內關錢莊的票子,並不是你存在錢莊裡的錢,而是以一分一的利錢借的。”
古平原所有的銀子都交給瞭劉黑塔去外省買鹽,此刻當然一無所有,可是戲要唱足,就不能不繼續從兩淮鹽場進鹽,以免被人看出破綻,隻能向錢莊借銀子。
“高價進鹽已然無利可圖,何況這筆錢還是用高利向錢莊借來的,等於是又加瞭一成的進價。做生意,是為瞭賺錢,不是意氣之爭……”
古平原打斷瞭李萬堂的話:“李東傢,你說的話我聽不太明白。你是開鹽場的,又把價兒提到這麼高,擺明瞭是要從我古傢大賺一筆。如今我借錢去買鹽,正合瞭你的心意,你該高興得合不攏嘴嘛。哦,我懂瞭,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是不是看我買得少瞭,還想讓我再多借些,多買些?”
李萬堂凝目看瞭他一會兒,並沒領會那尖刻的諷刺,自顧自說下去:“那些鋪子也並非是指定要做鹽鋪。兩江大定,百業待興,江西多木少藥,江蘇多絲缺糧,商道,本就是互通有無,你大可以……”
“李東傢!”古平原再次打斷他的話,“你這些話為何要對我說?我是徽商,你是京商,彼此沒有這麼親近吧?你李傢有個兒子叫李欽,這做生意的法門訣竅你大可以傳給他嘛。至於我,從小到大沒人教過我怎麼去做生意,不也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瞭?隻要沒人在背後設陷阱、使絆子,那就已經是神佛保佑瞭。至於這銀票,你拿回去,我要的是鹽!”古平原斬釘截鐵地說。
看他態度如此強硬,李萬堂隻得將那句話說瞭出來,語氣低沉卻字字清晰:“我已經很對不住你們母子,日夜想起都於心難安,不想再看到你因一時之氣而破傢毀業。”
“真是可笑!”古平原咬牙冷笑道,“別忘瞭你姓李,憑什麼身份跟我說這句話?!當初拋妻棄子的是你,如今說後悔的也是你。蓋廟拆佛的事兒你一個人都幹瞭,讓大傢用哪隻眼睛看你呢?”
常玉兒在旁看著,默默地嘆瞭口氣,緩緩過來對李萬堂道:“眼看快定更瞭,李老爺還是暫請回去,再待下去彼此無益。”
李萬堂看瞭看面前身懷六甲的“大兒媳”,無言地點點頭,剛要往外走,古平原卻叫住瞭他。
“從今往後,你不要再來說這些讓人惡心的話。”說著,古平原將自己的衣袖向上卷瞭卷,眾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就見古平原的小臂上傷痕累累,縱橫交錯都是刀痕,有些剛剛收口,還有些已經結痂,顯見得都是最近留下的傷。
常玉兒又急又痛,拉著丈夫的胳膊,心疼得眼淚掉瞭下來。劉黑塔怒目圓睜,一步就邁過來:“這是誰下的手?老子饒不瞭他!”
“是我自己。”古平原一句話,讓在場眾人都靜瞭下來,李萬堂也怔怔地看著他。
“按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該有一絲一毫的損傷。可是自從在金山寺外得知真相,我就恨不得讓自己身體裡的血,隻留下娘給我的那一半,而讓另一半統統流走才好!”古平原惡狠狠地瞪著李萬堂,從牙縫裡迸出要說的話,“現在你懂瞭?”
李萬堂僵立在院子中,過瞭不知多久才挪動腳步走出順德茶莊。茶莊外不遠處就是江寧城門,夜色籠罩下,黑洞洞的城門仿佛是一隻怪獸張著大口,準備吞噬所有經過的人。李萬堂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第一次來到北京城,也是在夜色朦朧中走過瞭那幾乎一模一樣的城門,那時自己一定也想過些什麼,是雄心壯志,還是惦念妻小,這些都已經模糊瞭,唯一留在記憶中的卻是對那城門的印象——擇人而噬。自己是不是已經被它吞下而不自知呢?他這樣想著,微微苦笑著搖瞭搖頭。
茶莊內,常玉兒小心地給丈夫擦拭著藥酒,窺著他的神情,輕輕說瞭一句:“聽李老爺的話,這次鹽場提價五成的事兒,好像不是他的主意。”
“是不是都沒關系瞭。”古平原並不感到藥酒帶來的刺痛,他心裡的痛苦已經讓這一切都變得麻木瞭,“他是李傢的人,那是李傢的主意……”
李萬堂到順德茶莊的事兒被李安報給瞭王天貴,王天貴當然又“無意”中透露給瞭李欽。
當李太太從兒子口中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她揚瞭揚眉,瞇起眼望著窗外的太陽,似笑非笑地說瞭一句:“人在做,天在看。既然他對古傢舊情難忘,那就且看他能做到哪一步吧。”
李傢母子本想著古平原“一氣三分迷”,用這麼高的價兒進瞭鹽貨,非全都砸在手裡不可。不止他們這麼想,兩江商界的生意人也都覺得古平原是輸定瞭,冷嘲熱諷也隨之而來,都說他好端端在徽州經營天下第一茶也就罷瞭,偏偏要來兩淮鹽場鬥京城李傢,這是自討苦吃。李傢手握鹽場之利,等於是立於不敗之地,李萬堂更是老謀深算,豈能為一個年輕人所敗。
從總督衙門傳來的消息,就連曾國藩也對此事頗為關註,要薛師爺留心兩江的鹽價,真要是到瞭百姓食淡的那一天,就要奏請救濟,開倉放鹽。這說明連曾國藩也並不看好古平原與李傢打的這一仗,更加對日益飛漲的鹽價不滿,隻是礙著李傢照常繳納鹽稅,暫時無計可施罷瞭。
可是事情的發展偏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按照古平原定下的日子,這天一大早,古傢所有鹽鋪同時掛出瞭三百文一斤的牌子,頓時轟動瞭整個市面。
“三百文一斤?!”曾國藩起初並沒相信,直到薛師爺告訴他,從衙門外隱隱傳來的人聲鼎沸,就是百姓拿著鹽口袋趕去買鹽,生恐過瞭一會兒這價兒又提上去瞭。
“依卑職看,這是商人慣用的伎倆,三百文一斤,古平原是在賠本賺吆喝。他依舊還是在賭氣,即便是贏不瞭李傢,也要先聲奪人,搶一搶這個風頭。這個價格,他最多隻敢賣上半天一天,到瞭明天一定漲上去。”薛師爺自認這一次絕不會看走眼。
誰知曾國藩聽過之後,手拈棋子半晌沒落,又是微微搖瞭搖頭。
這回薛師爺可不服氣瞭,嘴上沒說,神情中卻帶瞭出來。
“這個古平原做的事情,都很對我的心思。本來他們又是商幫對頭,又是父子兄弟,鬥上一鬥未嘗不可,免得齊心協力來對付官府。隻是不要鬧到讓百姓吃不到鹽,激出民變就難以收場瞭。像李傢前些日子的做法,將鹽價提得那麼高,這就很是可慮。偏偏古平原一下子把鹽價拉瞭下來,姑且不說他是否有這個實力,就是這個路子,本官就很是欣賞。”曾國藩捻髯一笑,向對面的薛師爺道,“我自問看人數十載,還不至於會把一個人徹底看錯瞭。這個古東傢知書懂禮,胸中大有韜略,我不信他這麼做隻是為瞭賭上身傢來出出風頭。”
“可他明明沒有本錢還要下註,這不是瘋瞭是什麼?”薛師爺想得皺眉不已,自己的黑棋被曾國藩連連點眼,眼看無法挽回,幹脆投子告負。
曾國藩微微一笑,將棋子慢慢收回盒中:“按照古平原的做法,其實很明顯是不打算與李傢纏鬥,想讓李萬堂中盤認輸。”
“他憑什麼?”薛師爺一臉的難以置信。“他敢這麼做,當然是有所把握,看樣子李傢這次麻煩不小。”
薛師爺跟著曾國藩這麼多年,知道當這位總督大人的看法與世人相左的時候,往往是世人錯瞭。正因如此,他才覺得不可思議,難道古平原是神仙,能憑空變出一座金山來與李傢拼本錢?
“走吧。”他正想得入神,曾國藩已然推枰而起。
薛師爺一愕,這才想起今日是曾國藩逢二、八到學宮講學的日子,他忽然一笑道:“大人,您一定想不到,那一班秀才舉人將您這一年多來在學宮裡講的聖人精要與心得大義,湊瞭錢刻瞭版,輯錄成冊,人手一本。說是實學與經典並重,開一代鴻儒之說,爭相背誦,已成為兩江士人的風尚。”
薛師爺是半開玩笑的口吻,滿以為曾國藩也會輕松回應,卻沒想到總督大人慢慢回身,沉聲問道:“這是誰的主意?”
“沒有誰,純粹是學子們自發的。”薛師爺一怔,“本來卑職也是不知,後來有人打聽到大人的日常筆記還有奏折底稿都在我這兒收存,便來索要,說是要編入集中。我沒答應,隻說大人在學宮中的論述,他們記下多少便刻印多少,其餘的沒得到大人允許,我不敢擅自給外人看。”
“這件事你辦得很對,但應該早點告訴我。我若早知,絕不會讓他們刻這勞什子。”
薛師爺斟酌語氣小心道:“大人息怒,依我看這些學生也是一片誠慕之心,此舉似乎也不為過。”
“呵呵。”曾國藩嘴角浮起一絲譏笑,“誠慕之心?薛師爺,你在我面前一向是知無不言,何必看到瞭卻不敢說呢?要說學問高深,歷朝歷代先賢輩出;要論年高德劭,江寧城裡飽讀詩書的老先生不知凡幾,怎麼不見這些秀才舉人去給他們刻印集子?這些人的心思有什麼難猜,無非是挖空心思阿諛奉迎,知道我喜愛道德文章,便來投其所好。我在兩江總督其位一天,說的話自然被人奉為圭臬,要是有朝一日告老還鄉,一個糟老頭子走到他們面前,隻怕正眼也未必看我一眼。”
“這真是勘透世情的話。”這時有人邊走過來,邊高聲贊瞭一句,接著又道,“要是有一天大哥你被朝廷下瞭天牢,這群人都得忙不迭地贊頌朝廷英明,至於那些刻在集子上的聖賢語都變成瞭包藏禍心的狗屁話,隻配拿到茅廁去擦屁股。”
薛師爺連頭都不用抬就知道來人是誰。能不經通稟就進到這個花園裡,又敢這麼對曾國藩說話的,隻有他的弟弟曾國荃。
曾國藩已然沉下瞭臉:“老九,你官至一省巡撫,怎麼還跟當年帶兵打仗時一樣粗?話不隨心,隨口便說,這是要惹禍的。”
曾國荃滿不在乎地一笑:“隨口便出是真的,話不隨心卻未必。前兩天新上任的學政來我衙門拜訪,那真是個馬屁精,一車一車的奉承話端上來。我就沒有好臉色給他,明著跟他說,你眼裡根本就沒有我曾國荃,隻有我身下坐的這把椅子。甭管是誰坐在這兒,你這些話都會原封不動端上來。嘿,原先那個學政雖然在我面前挺腰子,被我氣走瞭,可那倒是個正經讀書人,比眼下這個王八蛋好得多。”
曾國藩嘆氣搖頭,拿他這個弟弟也是沒辦法,隻能緩緩規勸。
“如今朝廷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咱們,你要謹言慎行才是,學政是禮部派到一省的學官,也是紅頂大員,你這麼說他,不隻是辱其人格,而且也輕慢瞭朝廷。”
“哼,要是沒有咱們兄弟剿滅瞭長毛,他這個學官喝西北風去吧。”曾國荃一百二十個不服氣,話鋒一轉又道,“不過大哥你方才說的那些話,聽在我耳中又是另有心得。”
“哦?”曾國藩最愁的就是這個九弟辦事隻管痛快不動腦子,聽他說有心得便是一喜,問道,“你且說說看。”
“簡單,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嘛。權勢一失,便是龍遊淺水遭蝦戲,隻能被這群小人踩在腳下,那才真是悲哀呢。”
這話雖說也沒錯,不過曾國藩自從打下江寧,一向忌諱別人說他位高權重,擁兵自重,聽瞭弟弟這番話,沉吟著卻並無一詞。
“算瞭,我也難得來一趟,還是不說那些讓大哥不快的事兒瞭。雪琴派人到我那兒取剛造好的戰船,順便帶瞭一封信來,讓我轉交給大哥。”雪琴是長江水師提督彭玉麟的字,湘軍中公認陸戰最勇是鮑超,水戰則當屬彭玉麟第一。曾國藩對彭玉麟的賞識喜愛,實在鮑超數倍之上,鮑超是純粹的武人,大字不識一個,彭玉麟則外號“小周郎”,文韜武略無一不精,人稱“詩畫雙絕”,而且拜過曾國藩的門,向來以弟子居之。
曾國藩一聽是彭玉麟來信,面上先就浮起笑容,拿過信來順手用桌上的裁紙刀輕輕一劃,割開信皮取出信紙,隻有薄薄的一頁紙。
薛師爺在一旁還沒看到信上到底有幾行字,就見曾國藩的臉色唰地一下就變瞭,竟氣呼呼地將信紙撕個粉碎,他轉頭狐疑地看瞭看瞭弟弟,問道:“這是雪琴的親筆?”
“這我可不知道。”曾國荃像是一點都不吃驚,“信我沒拆開過,不知是誰人所寫,不過雪琴的字跡,大哥最熟不過,何必問我。”
“不成話,不成話,雪琴竟也如此試我。”曾國藩緊鎖眉頭,將那團信紙揉一揉放入口中,就這麼吞瞭下去。
薛師爺不明所以,卻能看出彭玉麟這封信非同小可,還沒想好怎麼打這個圓場。曾國荃說:“大哥,到底怎麼瞭,雪琴竟惹得你如此生氣,你告訴我,我去揍他。”
曾國藩怒目瞪瞭他一眼,回身向書房走去,邊走邊憤憤地揮著手:“你們這是想把我活活架到火上去烤!”
薛師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瞧瞭一眼曾國荃:“九爺,這到底是怎麼瞭?”
“沒什麼,我衙門裡事情還很多,就不向大哥辭行瞭。他是學徹古今的人,歷朝歷代的事兒無不窮識,你沒事兒多提醒著他,可別重蹈瞭前人的覆轍。”
薛師爺望著曾國荃走出花園的背影,這才若明若暗地猜到瞭那封信的內容,不由得打瞭一個寒顫。
薛師爺猜得沒錯,彭玉麟的信中隻寫瞭一行字:“江南半壁無主,老師豈有意乎?”信裡沒有上下款,因為這封信要是落到朝廷手中,立時就會掀起一場潑天官司。
曾國荃回到蘇州,向早已等候在他衙門裡的蘇紫軒澆瞭一杯涼水。
“我大哥看樣子是鐵瞭心忠於朝廷,他不會起那個念頭。”
蘇紫軒一點都沒動容,曾國荃的話仿佛早已在她意料之中:“若是不反,你們曾傢就早晚有一天會大禍臨頭。他雖然不願當趙匡胤,可你不妨來個黃袍加身。至於今後的事兒……是父死子繼,還是兄終弟承,那就看誰更得眾人擁戴瞭。”
曾國荃冷不防聽到這麼一句,心中登時怦怦直跳。宋朝太祖開國,臨死時斧聲燭影,千古之謎,帝位最後卻是傳給瞭弟弟趙光義。他不敢沿著這個題目再想下去,喃喃地也不知自己說瞭句什麼。
“水到渠成?”蘇紫軒笑瞭笑,“清帝年幼,全靠慈禧和恭王主政,本就難聚人心。湘軍立下不世奇功,百姓一向銘感大恩,何況曾大人是漢人,打著‘興漢除滿’的旗號,一旦起事,江南必定群起響應。再加上能與湘軍抗衡的僧王馬隊已經被捻子擊潰,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若不抓住,後人讀史到此,恐怕要罵你曾傢一聲‘笨伯’瞭。”
“茲事體大,不可輕舉妄動。”曾國荃再大膽,也不敢瞞著大哥行此大事,隻得搖搖手,“朝廷眼下對我曾傢、對湘軍隻有褒獎,尚無寡恩之舉。我的意思是再等等,抓朝廷一個錯處,也算是師出有名。”
蘇紫軒沉思片刻,瞥瞭一眼四喜手中的那隻書箱,微微笑瞭笑。
古平原早料到三百文一斤的生意必定好做,但是沒料到會好到這種程度。自從古傢掛瞭價牌出來,銀子如流水一般淌入古傢鹽鋪。鹽價已經高不可攀得太久瞭,這麼低的價格如久旱遇甘霖,百姓已經不是在買鹽,而是將銀子硬塞到鹽鋪的夥計手中。
就在這當口,蘇州的費掌櫃想瞭一個“劫富濟貧”的辦法,比別的地方的店鋪賺取瞭更多的銀子。他的辦法是仿照古平原在徽州將蘭雪茶分等分級的辦法,將進貨的粗鹽拿出一部分,重新瀝水加工,將人工費算上之後,加一倍的價兒,起瞭個好聽的名字“富貴鹽”,用紅紙包裝,上寫“富貴鹽年”四個字,而普通粗鹽則用黃紙,並無字跡。費掌櫃這麼做自有他的想法,但是沒有將富貴鹽擺上櫃臺之前,他心裡也沒底。可是沒想到,這種比粗鹽貴上一倍的精鹽出乎意料地大受好評,蘇州別說真正的富貴人傢,就是小康之傢也願意多花錢來買這“富貴鹽”。
“這麼做,道理何在呢?”古平原親手端來一杯茶,誠心向費掌櫃討教。
“我是蘇州本地人,親眼見那些大富大貴的人傢,因為長毛戰亂,被迫流離失所。一亂十年,帶出去的那些銀子吃光嚼盡,很多人都隻能靠賣苦力,甚至讓妻女賣笑為生。不得不與他們一向看不起的窮泥腿子為伍。用他們的話來說,是斯文掃地,辱沒瞭祖宗。”
古平原點點頭:“不錯,當初被李萬堂逼瘋的潘姓鹽商就是如此。”
費掌櫃接著道:“可現在不同瞭。銀子雖然花完瞭,可那不過是浮財而已,祖傳的田地大宅可都還在。這長毛一去,這些人搬回大宅收租過日子,照樣還是老爺太太,照樣對下人頤指氣使。可有一樣,這心頭有個坎兒說什麼都過不去,那就是當初與泥腿子一道吃爛面扛長活的日子忘不瞭。面子是丟瞭,怎麼能找回來呢?”
費掌櫃說到這兒,古平原已經頻頻點頭,含笑道:“我明白瞭。費掌櫃此舉,是讓這些財主們能覺著自己高人一等。”
“是,所謂‘人爭一口氣’嘛。賣‘富貴鹽’我另設瞭一櫃,讓那些士紳財主不必與窮漢去排隊爭搶,這就讓他們覺得臉上有瞭光彩,心甘情願多掏錢。這其實是兩江商界一個絕大的商機,隻是看到的人還不多。”
古平原聽完很是佩服,連聲稱贊:“老兄真不愧是塗英老掌櫃的高徒,眼光確實獨到。我看瞭賬冊,你把賣‘富貴鹽’得來的利潤,都補貼到瞭粗鹽上,將三百文一斤的價兒又降瞭二成。”
“對,我向夥計們說瞭,古東傢信任咱們,給瞭‘倒三七’的分紅,咱們可不能一頭鉆到錢眼裡去。如今古東傢想要的不是賺錢生利,而是與李傢決一雌雄。咱們的鹽價越便宜,就會讓李傢越來越無路可走,所以我就把多賣出來的利潤都補給瞭窮人,讓他們能多多買鹽。”
古平原砰地一擊桌子,大聲贊道:“我正愁找不到一個有德有能的人為我抓總來管這些鹽鋪子,費掌櫃如此曉商才、識大體,我還找什麼呢,今後要靠老兄多多費心瞭。”
費掌櫃略一猶豫,便點頭道:“既然東傢信任我,那我決心將這個法子推行到咱們所有的鹽鋪去。等賺到錢瞭,一是繼續降價,二是在李欽的地盤馬上盤店開鋪,三個月內,咱們把李傢的客源統統搶光。”
李傢的鹽鋪本來是江寧買賣街上最興旺的鋪子,可是自從古傢一口氣將他左鄰右舍的佈店當鋪,連同對門的酒肆一同盤瞭下來,都開起瞭鹽鋪,李傢已經整整十天沒開張瞭,冷落得夥計們連門前的地都懶得去掃。
“換瞭是我也不會到李傢來買鹽。憑什麼呀,一模一樣的鹽,隔壁和對門賣三百文一斤,誰會到你這兒來買貴上一倍多的鹽呢?”王天貴喝下一杯酒,看著空酒杯道,“這江右商幫的華聯輝可真是有意思,本來是鹽商,卻去開瞭成義燒坊,釀出來的茅臺真是極品。”
後院小樓前後開窗的軒廳中,兩個衣衫輕薄的女子執壺勸酒,其中一個半坐在李欽的懷中,不時扭動身體,希望這闊少爺能多留自己幾晚。
李欽此刻卻既無心品酒,也沒心思欣賞這兩個長三公寓裡的紅姑娘,他的腦袋都要炸開瞭,瞪著血紅的眼珠問王天貴。
“當初你不是說,像古平原這般高買低賣,不出一個月就要傾傢蕩產。可是你出門去看看,人傢賣得紅火著呢,反倒是我李傢要被擠兌得關門歇業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這還用問,要麼是古平原撿瞭一個聚寶盆,要麼是背後有人源源不斷地拿銀票在支持他,否則光憑他古傢,哼,哪有這麼大能耐。”王天貴其實心裡比李欽還要吃驚。古傢鹽鋪的牌子剛一掛出來,他就已經驚覺不對,他在古平原手上吃過大虧,太清楚這個人的本事瞭,他敢這麼做,肯定是成竹在胸。不過無論是李傢還是古傢,誰輸誰贏,王天貴都不在乎,最好是兩敗俱傷,他好從中得利。他怕李欽打退堂鼓,一個勁兒地慫恿他與古平原硬拼,可是沒想到古平原居然能堅持這麼長時間的低價,這哪是賣鹽,分明就是手腳不停地把大錠大錠的銀子往水裡丟。古平原靠著蘭雪茶發傢不過幾年而已,他哪來的這麼多錢?王天貴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難道胡雪巖不顧信義,暗中在幫古傢?”王天貴自言自語道。
“不會,胡雪巖在洋行的錢已經又存瞭回去,他是大名鼎鼎的財神,一言既出,要是再做狗皮倒灶的事兒,一旦傳瞭出去,他就完瞭。胡雪巖是明白人,不會這麼做的。”
“這麼說是徽商,或者再加上洞庭商幫?”
“你說的都不是。”李欽搖著頭,“徽商和洞庭商幫加起來,確實不可小覷。不過要如此支持古平原,那就得把他們十之七八的生意都停下來才行。可是我派人查過,徽商與陳七臺那邊一切如恒,從他們平素往來的錢莊也得瞭消息,都沒有大筆資金的調用。你說是他們在幫古平原,這不可能。”
“真奇瞭。”王天貴吸瞭一口涼氣,站起身走瞭兩步,霍然回身道,“當初咱們釜底抽薪,斬斷瞭他與財神的通路,他卻還能在短短時日內拿出一百萬兩,我就已經想不通瞭。現在可好,居然又能從不知什麼地方找瞭這麼多的錢,每日如此揮霍卻不見絲毫匱乏,難道說沈萬三埋在石頭城下的聚寶盆,真的被他挖到瞭?”
“一面高價從我傢的鹽場買鹽,運到鹽店裡又用這麼低的價格拋出。不止在沿海鹽鋪,就是在車馬不便的江西大山裡,也是賣這個該死的價兒。這根本就不是做生意,這是瘋瞭,瘋瞭!”李欽忽然暴怒起來,推開身上的女子,把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引來一陣驚呼。
王天貴帶著些許回想,慢慢道:“你還記得他在山西時,不是也有個外號叫‘瘋子朝奉’嗎?”
李欽扭回頭,與王天貴互相望著,兩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瞭一絲恐懼,王天貴的聲音仿佛從很遠處飄來:“瘋不可怕,可怕的是瘋瞭卻還能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