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古平原想出瞭利國利商的法子,卻將自己送上瞭法場

“還好,李老爺中毒不深,而且全賴古東傢機警,命人在禪房附近搜索,發現瞭這個裝著毒藥的佈包,否則不對癥下藥,這條命還是救不回來。”城中最大的藥鋪——“宏世堂”的陸大夫捻髯道,“下毒的人心真夠狠的,本來烏頭已是致命毒藥,他又加瞭三分斷腸草,要不是發覺得快……”他搖瞭搖頭。

“即便如此,中瞭這兩種毒藥,五臟六腑受損太重,要好好將息,半年之內要常服以何首烏為主,活絡解毒的湯藥,方能慢慢痊愈。”

古平原謝過大夫,多付診金,送其出門。劉黑塔見大夫出去,大大咧咧道:“嘿,這李萬堂真是沒白生個好兒子,一輩子拋下不管,臨瞭卻就救瞭他一命。這人不愧是做生意的,真是賺到瞭。哎喲!”

常玉兒身子弱,在順德茶莊後房休息,原本沒人管他,可是古雨婷卻狠狠擰瞭他一把,又沖他使勁兒一瞪眼。劉黑塔咽瞭口唾沫,不敢吱聲瞭。

“大哥,這、這可怎麼辦哪。”古平文看著床上躺著的人事不知的“爹爹”,心裡又氣又難過。

“雞鳴寺的方丈已經報瞭官,這案子應該就是李安所為,至於是誰指使他的,眼下還不好說。”

“我不是問這個,要是李欽來接人,想把他接回李府照顧,咱們怎麼說?”

古平原思索瞭一下,說:“不行,既然咱們救回來瞭,那就在這兒治。”

“這……”古平文皺瞭皺眉,“他們畢竟都姓‘李’,咱們這麼做不妥吧。”

“救人救到底,何況還是他。”古平原字斟句酌地說,“好歹等他醒瞭,問問他想在哪兒調治。要是就這麼糊裡糊塗地交出去,我怕這人救瞭等於沒救。”

“啊!大哥,你是說指使下毒的人是李欽?”古平文琢磨過味來,頭皮一炸,渾身起栗。

“不會的。”劉黑塔更是驚得連連擺手,“哪有人下毒殺自己爹媽的,那不成瞭狼崽子瞭嘛。”

“可是李太太的屍首運回傢,李欽連個面兒都沒露。”古平原靜靜地說,“父死母喪是天大的事,還能有什麼事兒讓這位李東傢脫不開身呢,他是不能來,還是不敢來看看李太太被鴆斃的遺容?”

這兩句話說得大傢心裡直發毛,古平原緩和瞭口氣:“這不過是猜測,要知道真相,還得抓住李安才行,那是官府差役的事兒,咱們就別操心瞭。”

李府最深的院落中,仆人丫鬟都已經被趕瞭出去,但是如果在月亮門外側耳細聽,還是能聽到一陣如同狼嚎般的哀鳴聲。

“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為什麼會這樣!”李欽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像是要將人生吞活剝般地看著對面椅上依舊在吞雲吐霧的王天貴。

“分明是誤殺。誰都想不到你娘會去瞭雞鳴寺,她跟誰都沒說呀,也沒帶下人仆婦。”

“誤殺?為什麼蒙汗藥會變成斷腸草,你不是說讓我爹睡一覺,就被送到梅城鎮嗎,這毒藥從哪兒來的!”雖然知道左右無人,可李欽還是把聲音壓得低低的,仿佛舉頭三尺有人正在側耳傾聽。王天貴知道自己說走瞭嘴,但是他反應很快,“這還用問,必是李安見財起意,下毒弒主。你沒聽說嘛,你娘那隻價值連城的鐲子不見瞭,財帛動人心,這是常事兒。”

李欽不說話瞭,事情起於自己的決定,誰能想到竟然會變成這樣的結果,自己竟然變成瞭殺父弒母的混蛋。活著,這是十惡不赦的凌遲極刑;死後,十八層地獄正為自己所設。他將頭深深埋下,發出瞭一聲悔恨交加的悲鳴。

王天貴像是看到瞭他心裡所想,立時勸道:“李少爺,你不必自責過甚。豈不聞昔人有遊地獄的,見到閻羅殿前的楹聯,寫著‘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作惡,雖惡不罰。’這無心之失,閻王都不管不罰的,何況已經無法挽回,就不要再去多想瞭。等將來給你娘好好修個墓地,風光大葬也就是瞭。眼下你要當心古平原借著李傢出事的機會,一舉拿下兩江的鹽生意。無可挽回的錯不能一犯再犯,否則你李傢就再也無法翻身瞭。”

李欽抬起頭,用無神的眼睛看著對面:“我娘死瞭,我爹生死未卜,我哪有心思想這些。”

“我已經替你想好瞭。一是要馬上斷掉古平原的私鹽。派人去四川緊緊看住王四馬幫,如果他們要再替古傢運鹽進兩江,那就馬上告官。”

二是斷掉古平原的官鹽。從今天起,兩淮鹽場的鹽連一斤都不賣給古傢,就算他出十倍的價兒來買也不行,就算兩淮鹽運衙門為他出頭,咱們也得咬緊牙關就是不賣。”

王天貴確實早就謀劃好瞭對付古平原的招數,此刻一一道來:“這樣就等於在公私兩頭都將古傢鹽鋪堵死瞭,等他手裡的存鹽賣光瞭,那他的戲法也就變到頭瞭,將近兩百個空鋪子啊,光是人吃馬嚼就耗垮瞭他。”

“那咱們呢?”李欽畢竟經營瞭這麼長時間的鹽鋪,立馬就想到最關鍵的問題。

現在兩淮鹽場最大的收益,就是將食鹽用多出五成的價格賣給古傢,此外李傢名下的鹽鋪已經被古平原用低價私鹽給頂死瞭,要是鹽場的鹽再不賣給古傢,拿什麼來維持鹽場鹽鋪這麼多人的吃喝用度還有工錢,拿什麼來繳納巨額的鹽稅?要是這麼做,隻怕古傢沒垮,李傢倒先垮瞭。

“誰說你沒心思想生意,這不是一語中的嘛。”王天貴甩開煙槍,站起身來輕輕鼓瞭鼓掌,“這也正是我接下來要說的。這是一場消耗戰,比的就是到底是李傢的錢先耗完,還是古傢的鹽先耗完。”

“我接管賬房之後,看過李傢的全部賬冊,先前在萬茶大會上,李傢已經損失不小,可以說是傷筋動骨。接下來為瞭順利拿下兩淮鹽場,再加上將鹽場的工具設施汰陳換新,李傢幾乎賣掉原有生意的七成,才能籌得這麼一大筆的銀子。如今鹽場正該是為李傢日進鬥金之時,卻分文不賺,還要養這麼多人,繳納這麼多鹽稅,這筆銀子去哪裡才能弄到?”李欽使勁兒地搖著頭。

“嗬!”王天貴反倒笑瞭,“這錢的來路,方才你自己已經說瞭。”

“什麼?”

“就是李傢在北五省還剩下的那三成鋪子啊,隻要賣瞭它們,還愁交不起鹽稅?”

“不行。”李欽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那都是李傢當初開創基業的先人留下來的鋪子,已經傳瞭上百年,怎麼能在我手裡被賣掉?”李欽信誓旦旦答應瞭楊明軒大朝奉,一定要保住李傢在北五省的生意,他這才放心回去。此刻人還沒到京城呢,要是知道李欽把他做瞭一輩子朝奉的當鋪賣瞭,豈不活活氣死。

“李東傢,你這可是糊塗瞭。想當年揚州十大鹽商平分兩淮鹽場的收益,依舊個個富甲天下,可見鹽利之巨,勝過天下所有生意。你眼下最重要的是一舉打垮古平原這個對頭,除此之外無大事。等你今後在鹽生意中說一不二之時,金山銀海任你攫取,到時候再把這些祖傳的生意買回來就是。大丈夫行事當斷必斷,若是膠柱鼓瑟,隻怕悔之晚矣。”

王天貴巧舌如簧,一席話說得天衣無縫,終於換來李欽猶猶豫豫地點瞭點頭。

“好!這樣古平原就等於是已經完瞭。”王天貴滿意地拍瞭拍李欽的肩膀,“我勸你還是出去看你娘最後一面,明天就要成殮瞭,你再不出面,興許有人會起疑心。”

李欽抬頭看看他,又看看隔著門縫漏過來的天光,重又將臉埋在雙手中,發出一聲深深嘆息。

“這真是個天殺的狼崽子!”劉黑塔火冒三丈地舉起一塊端硯,重重地往地下一摔,硯臺四分五裂。在場的人誰都沒說話,眼中或憤怒或擔憂,卻都在瞅著瞧著沉思不語的古平原。李太太出殯當日,李傢在兩江生意人聚集的酒樓茶肆廣貼訃文,這本屬應當,出奇的是,在訃文的最後卻又加瞭些毫無實據捕風捉影的話,隱隱指責李傢死瞭人,是生意上的對手為報復,買通瞭李傢仆人所為,換句話說是將矛頭直指古平原。

“官府都沒拿到兇手,他卻言之鑿鑿,這足證此人心中有鬼!”訃文是郝師爺帶來的,據他說,不隻是市井,就連各處衙門的墻壁上也被人貼瞭這張滿是胡言的白麻紙。

“這還不算,李傢還向鹽運使衙門遞瞭稟帖,說是如今兩江市面上鹽價動蕩,都是老弟你惡意壓價所為,為瞭穩住鹽價,李傢決定將兩淮鹽場所有的產鹽都自己定價自己賣,再不假手他人。”

“這是虛張聲勢!”彭海碗立刻說,“李傢的財力再雄,也不能在短短時日內就在兩江的另一半地盤上廣設鹽鋪,何況他還要同時繳納那麼多的鹽稅。倘若是誤瞭百姓吃鹽,鬧出民變,這個李欽可就要吃不瞭兜著走瞭。”

費掌櫃等人還沒來得及點頭稱是,古平原已經斷然道:“他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等於是斷瞭我從川地進鹽的路,就算是進來瞭,也沒法賣,因為我手上沒有官鹽哪,一賣就等於是自畫供狀,承認販運私鹽。至於彭掌櫃說的嘛,李欽既然敢這麼做,一定想好瞭退路。繳鹽稅的錢可以從別處挪,隻要他弄到銀子,官府不會問他這筆錢是不是打鹽生意上賺的,一樣可以繳稅。”

“那鹽鋪呢?”劉黑塔不服氣地問。

“可以用權宜之計,比如設鹽攤,或者幹脆用大車拉著賣。”古平原將目光投向郝師爺。

“敢情這些法子老弟都想過吧。”郝師爺佩服地點點頭,“你猜得很對,李欽就是用設鹽攤這個方法,將夥計派到四處,一張蘆席便是一個店。為瞭對付你,他可連京城李傢的顏面都不要瞭。”

李欽的辦法雖然簡單,但卻有效,古傢的這些人聽瞭之後,頓時感到脖子像是被掐住瞭一般,呼吸都有些不暢快瞭。

“這麼下去可不行啊,非馬上想轍兒不可。否則不出兩個月,主顧就都被李傢搶走瞭,到時候就算有貨也沒瞭客人,那才叫等死呢。”侯二爺沒有走,他知道回去後胡老太爺一定要問古平原的生意,自己稀裡糊塗一問三不知,非挨罵不可,所以多留幾日等著看個結果。他也是做老瞭生意的,而且從前就是做的這種邪路子,一聽就知道,李欽下手既狠且準,從根上掐斷瞭古傢鹽鋪的活路,隻怕古平原要大糟特糟瞭。

“世兄說得是。”古平原聽瞭這些話,臉上的思慮不減,卻也沒有增加什麼煩憂。看他的樣子不像是被敵人兵臨城下火燒眉毛,倒像是一局棋剛剛佈子,在想從何入手方能步步為營。

別說劉黑塔是急性子,就連古平文一向溫吞水的脾氣都心急火燎,郝師爺、彭海碗、費掌櫃、侯二爺等人都是精明角色,當然更是明白如今的形勢已經到瞭你死我活的地步,見當傢主事的古平原還在不緊不慢,還以為他是母亡父病以至神志恍惚,恨不得屋中響聲炸雷震醒瞭他才好。

“各位。”屋中一片煩亂嘈雜,眾人議論紛紛,正在這個節骨眼上,門輕輕一開,一人走進來。幾人一見,趕緊起身回禮。

“大嫂,你怎麼來瞭?雨婷這丫頭也真是,居然不陪著你。”古平文趕緊迎上來。

常玉兒經過一場大變,身損心傷,容顏清減瞭許多,臉色也愈發蒼白,說話間依舊是勉力而言,看得人擔心不已。

她的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容,卻又有更多的哀痛被她隱藏在笑容之後,看瞭讓人越發難過:“事情我都聽說瞭。案子上的事兒,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不能單憑李傢一張嘴就要咱們去衙門回話。郝大哥,我說的可對?”

郝師爺多年刑名,當然熟知案牘,點頭道:“他本來就是血口噴人,不過是撒土迷人眼罷瞭。要真是坐實瞭古老弟的猜測,那他巴不得官府不插手呢。”

“至於生意上的事兒,又不是一時半刻就會被人逼得走投無路,還得容古大哥再想想,依著我說,今日就先議到這兒,大傢回去好生歇歇,真要有什麼主意瞭,隨時再過來商量。”

這兩口子都如此篤定,眾人再急也沒法子,何況都知道常玉兒身子不好,彼此看看隻好起身告辭。

“大哥。”常玉兒也跟著走出屋去,單叫住瞭劉黑塔,“李傢步步緊逼,是把咱們當瞭死對頭。古大哥要真是猜中瞭,那這個李欽就是禽獸不如,連爹娘都敢殺,還有什麼事兒做不出來。這麼看,金山寺上的事兒一定也是他們做的。”“老子屠瞭他!”劉黑塔的眼睛瞪得比牛還大,怒氣沖沖就要往外走。

“不行。”常玉兒冷靜地吐出兩個字,她就是擔心劉黑塔如此行事,才特意叮囑。

“為什麼?一命換一命,他、他害死瞭我外甥!”劉黑塔話一出口便知不好,趕緊去看常玉兒的臉色。

常玉兒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瞭晃,她擺擺手:“我沒事。真兇是不是此人還在兩可之間,就算是,這個人畢竟也是古大哥的異母兄弟,怎麼報仇,由古大哥說瞭算。你不要輕舉妄動,一切都聽他的。”

劉黑塔把邁出去的步子收瞭收,猶豫地看瞭看妹子。

“還有一點。”常玉兒說話時,面容像是和田玉雕琢出來的,冷然而又堅定,“這是生意場上的恩怨,我既然嫁給瞭一個生意人,就相信他一定會用生意人的辦法來與李傢分個輸贏,還古傢一個公道。”

劉黑塔訝然地看著自己的妹子,仿佛從來不知道她有如此的堅強,他也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如此地信任著另一個人。

常玉兒身子虛,一口氣說完,已是微微帶喘,這才發覺肩膀上搭瞭一個人溫暖的手,她回過頭,柔和的目光望向自己的丈夫,就聽他緩緩道:“放心吧,古傢與李傢該瞭的恩怨、該分的輸贏、該給的報應、該討的公道,一樣都少不瞭。”

三日之後的傍晚,古平原秘訪喬鶴年的府上。兩個人本是無話不談的好友,然而最近這些日子,彼此相見都覺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味道,話也越來越少,像這樣摒人密談,大半年來還是頭一次。

等古平原走瞭,喬鶴年把自己關在簽押房裡整整三個時辰,郝師爺對此心知肚明,一直在院裡等著動靜。

直到第二天一早天邊放瞭魚肚白,喬鶴年這才喚來聽差,交給他一個厚厚的信封,上面打著火漆封緘。聽差奉命而去,郝師爺見狀這才趕到順德茶莊去報信。

郝師爺卻不知道,就在他走瞭之後,喬鶴年立刻命人備轎,直抵李欽的總鋪。

李欽這些天一直是神情恍惚,下人腳步聲稍重些,都能令他心煩氣躁,索性讓所有人的鞋上都包瞭厚厚的棉佈,走起路來毫無聲息,養的狗也都勒瞭嚼子,不許出聲。更有甚者就連打更的更夫,都被他派人攆得遠遠的,不許在李府周圍敲梆唱更。

今天是李太太出殯後,李欽第一次到鹽鋪視事。王天貴這些天寸步不離總鋪,替他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王天貴打定瞭主意,要一步步謀奪鹽場,將李傢和四大恒都徹底趕出去,隻不過火候未到時,面上卻是十二分地恭敬。面對李欽,他比之前對李萬堂還要來得誠惶誠恐,簡直是放低身位將自己視作李傢的一個總掌櫃而已。

李欽一到店中,王天貴親自迎出來,然後又主動拿出賬簿,一項項掰著手指頭細說開支進項。見李欽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王天貴暗自一笑,忽然道:“李東傢,你出手不凡哪。想當初李傢對付古平原這個窮小子,從山西鬥到陜西,從京城鬥到徽州,處處受制於他,最後在兩江還是鬧瞭個難分軒輊,實在是沒有面子。如今你甫一上位,就打中瞭他的七寸,我派人去打聽,古傢那些得力的掌櫃都急得團團亂轉,看來是無法可想瞭。就憑這一點,你這個東傢就比李老爺強上百倍。”

“這哪是我的本事,分明都是你想的辦法。”李欽嘴角帶著苦笑。

“這是什麼話,王某人區區幾句進言,豈敢貪天之功,這都是李東傢拍板定下來的計嘛,你可以到生意人喝茶講事的地方去聽聽,哪個敢不豎起大拇指佩服你少年有為呢?”

“真的?”李欽眼中漸漸有瞭精神。

“當然當然。”王天貴笑呵呵道,“古平原那邊已經慌瞭陣腳,一心隻想拖住咱們,甚至不惜讓手下的夥計將食鹽半賣半送,開著鹽船到水鄉碼頭去賣鹽,買半斤送八兩,你聽聽,這不是昏招嘛。不過是為瞭延緩咱們得利罷瞭。可是他忘瞭‘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咱們有鹽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有什麼?別看他現在蹦躂幾下,等那幾大倉的私鹽賣光瞭,還不是一樣完蛋。古平原已是徽商中公認的後起之秀,你與他年紀相仿,要是一舉打垮瞭他,就在京商中樹瞭一面大旗,再加上我在晉商中鼎力支持。要不瞭多久,你必定要取令尊‘李半城’之稱而代之,或許將來別人要尊你一聲‘李半國’呢。”

幾番逢迎,總算將李欽臉上的愁雲慘霧吹開瞭些,王天貴正要趁機提出,自己也可為其代勞,管些鹽場中的事情,下人忽然來稟,說是兩淮鹽運使大人來訪。“他來幹什麼?”一提到喬鶴年,王天貴就渾身不自在,他誣陷此人的長兄為匪,趁機玷污其嫂,逼得她自縊而死,一傢人傢破人亡。雖然喬鶴年當日在揚州說瞭,此事就此拋諸腦後,可是王天貴卻總是擔心他挾怨報復。

他本想讓李欽出面,自己避而不見,可是轉念一想,躲得瞭初一躲不瞭十五,自己的最終目的是一手攫取兩淮鹽場,難道那個時候還能不與兩淮鹽運使見面?想到這兒,他索性笑容可掬地與李欽一道迎出來。

“喬大人,真是請都請不到的貴客。今兒是什麼好日子,哪陣香風把你吹來瞭?”

喬鶴年淡淡地瞥瞭他一眼,微微一笑:“隻怕不是香風而是冷風,本官已然寒徹骨瞭,你們卻好似還在熱被窩裡做著發財的白日夢呢。”

“這……”李欽和王天貴同時一怔,李欽此時當然要拿出鹽場主事人的身份,他故作深沉地問,“喬大人,以往幾次見面,咱們之間都素有不睦,聽說你與王大掌櫃之間也有心結。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我已然掌管瞭李傢,也就等於是掌管瞭兩淮鹽場,與鹽運使大人正該‘兩好合一好’,彼此勠力同心,協助大人辦好兩江鹽政。過去的小小恩怨,還望大人不計小人過。”

“本官豈會為瞭這種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特意上門尋釁?”喬鶴年不屑地說,忽然加重瞭語氣道,“我說你們在做白日夢,一點都沒言過其實。這些天,你這位李東傢和旁邊這位王大掌櫃是不是覺得刺中瞭古平原的要害,可以看著他慢慢流血而死,等到那個時候,兩江大好的鹽生意就盡歸你們所有,金山銀海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瞭?”

“這……”李欽知道喬鶴年與自己的死對頭交情不淺,擔心他有意來此試探,一時拿不準如何回話,看瞭看王天貴,發覺他也正在沉吟疑惑。

喬鶴年見他們都不說話,冷笑一聲,忽然張口背瞭一段話,把李欽嚇瞭一跳。

“這信上的內容,你怎麼會知道?”那封密告古平原走私的信,被李欽鎖瞭起來,隻有王天貴曾經看過,卻不料喬鶴年竟能隨口背誦。

“信是我寫的,找下人謄錄後送給瞭你,我當然能背。”喬鶴年很滿意地看著面前二人微微張大瞭口,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

“我這個鹽運使做的是朝廷的官兒,拿的是朝廷的俸祿,並不因為以前的情義就幫著姓古的,也不因為過去的嫌隙就打壓姓李的,那封信就是明證,現在你們可信瞭嗎?”

李欽驚訝地看著他,雖然點瞭頭但還是不明白。喬鶴年也不想過多解釋,他從袖中拿出一疊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瞭字跡。

“這是昨天古平原給本官的,他希望本官能以鹽運使的身份,將這份條陳遞到京中,經由戶部尚書轉呈皇上。他竟要假本官之手,改一改本朝鹽務‘引岸專賣’的制度,這份決心可是瞭不起啊。”

鹽運使是四品官,歸戶部直管,雖然也能遞折子言事,但必須經由該管的上級官員轉呈,而且一般來說,上面的官員最多隻能隨口問問折子中寫的是何事,並無權駁回,更不能私自拆看,否則就是大不敬之罪。比如雍正年間戶部司官孫嘉淦要上書皇帝,奏請新鑄銅錢所用鉛銅比例,戶部滿尚書葛達渾嫌他多事,妨瞭天下官員收取火耗的財路,於是將原折扣下。孫嘉淦性烈如火,與葛尚書就在太和殿外廝打一團。雍正問明之後,以隱匿奏折的罪名,革去瞭葛達渾的官職。從此以後,就沒有官員敢觸這個黴頭瞭。

“你們看看吧,這份條陳要是被軍機處準瞭,你們還能笑得出來?”喬鶴年把那疊紙甩在桌上。

李欽驚疑不定地拿過來,剛讀瞭題目就渾身打瞭一個寒顫,讀下去越看越是驚心動魄,簡直就好比捧著一份驗明正身即刻開刀問斬的釘封文書,而被綁在法場上等著挨著一刀的,正是自己。全看完瞭,他這才發覺額頭上已經佈滿瞭冷汗,再看看王天貴,就見他僵坐在座中捧著信紙,手也在微微地發著抖。

喬鶴年見他二人如此,隨即冷笑一聲:“‘釜底抽薪’的確是條好計,你們在用,古平原也在用,隻不過他比你們用得更加得心應手。何況你們隻看到瞭對手的生意,他看的卻是天下的生意。李東傢,這次該輸得心服口服瞭吧?”

李欽怔怔地望著手中的條陳,待要反駁卻吐不出一個字,手一松,那疊紙嘩一聲散落在地,他的人也隨之坐到瞭椅子上,像是被抽去瞭筋骨一樣。

王天貴起初也是微微發抖不能自已,可是他畢竟是生意場的老狐貍,稍緩一緩便猛然抬頭,不甘心地喊道:“喬大人,這份條陳遞出多久瞭,可能追回?”

“給朝廷的奏折豈有追回之理,又憑什麼追回來?”喬鶴年緊盯著他問道。王天貴站起身,走到李欽面前,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搖瞭搖,如同困獸般低吼一聲:“李東傢,該你說話瞭,喬大人憑什麼為咱們把這份條陳撤回來,你說!”

李欽這才仿佛驚醒,下死眼盯瞭散落一地的那些紙,抬起頭直視喬鶴年,說:“隻要能撤回這份條陳,我情願把鹽場分給你三成。”

喬鶴年凝視許久,見李欽目中毫無反悔的意思,忽然撫掌大笑:“好好,有李東傢這句話就夠瞭。我是管著鹽務的官兒,若是拿瞭三成的鹽場,朝廷可是會要我的腦袋。”

他話鋒一轉又道:“其實我也不過是看看李東傢的誠意,隻望李傢今後在鹽政上能不讓喬某為難,如此足矣。我又豈能單憑著區區幾頁簿紙,就收瞭京城李傢的三成傢產,那豈不成瞭大笑話。”

他這一收一放,別說李欽,就連王天貴也摸不著頭腦,試探地問瞭句:“聽喬大人的意思,這事兒還有緩兒?”

“實話告訴你。聽差我是派出去瞭,信也帶瞭去,不過是哄哄旁人罷瞭,其實裡面隻是給我戶部幾位同僚的問候書信罷瞭。這份條陳我也並未謄抄,你們眼前的便是古平原拿來的原件。”

“哎呀!”王天貴懸著的心登時落地,搶先一躬到地,“大人,您這好比是兩淮鹽場的再生父母,這份恩德可是重如五嶽,深如天淵。”

李欽也趕忙跟著道謝,喬鶴年由著他們把客氣話說完,不知不覺間又端起瞭官架子,點頭道:“做此官行此禮,我在兩淮做鹽運使,當然事事要為兩淮鹽場考慮。古平原此舉實在冒失,我又與他交好,實在不能當面駁他,隻好虛與委蛇,將此事壓下再說。”

“古平原此舉分明是沽名釣譽,大人壓得好,壓得妙!”王天貴連連點頭。

“可是這件事早晚會露餡。古平原認識的官兒又不止我一個,他換個人再遞上去,隻怕你們就沒這麼好的運氣瞭。”喬鶴年端起茶杯,慢條斯理道,“你們等著看古平原坐吃山空,他卻在等你們坐而待斃。一旦朝廷準瞭這份奏折,古平原就會馬上大舉反攻,憑借他在川滇已經建立起的龐大貨源,立刻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運進大批鹽,將你們的財路統統堵死。那可是摧枯拉朽般的速度,一轉眼,李東傢名下恐怕就隻剩下人去屋空的幾間鋪子瞭。”

李欽方才冷汗涔涔而下,正是想到瞭這可怕的後果。如果說李欽斷瞭古傢鹽鋪的進貨是打中瞭古平原的七寸,那麼古平原的這份條陳簡直就是砍掉瞭李傢的腦袋,從根上把李傢的這棵搖錢樹給刨瞭,李欽焉能不怕不懼。

到底是什麼條陳呢?古平原在條陳中細數瞭引岸專賣帶來的種種弊端,又將當年陶澍鹽務改制的制度作瞭修正,闡述瞭一個既能平抑鹽價,穩定民心,又能使得鹽務放之四海而皆準,成為大清朝財政利藪的“辦法”。以八個字概括就是“廣開鹽路,鹽通天下”!讓西北鹽湖鹽池、西南鹽井、東南鹽場所出產的鹽能夠不受地域限制,不被昔日揚州鹽商那樣的豪紳所把持,像普通貨物一般在全國流通販運,將鹽利分潤萬民,以此打通鹽路,做鹽生意的人會遍及全國,鹽稅自然倍增。

古平原在條陳中痛陳“商力極疲,課項久懸”“舍此別無良策”,同時預言“人知其利,遠近輻輳,鹽車鹽船必銜尾抵岸”。總之,此法可以利國、利商、利民,有百利而無一害。

百利興許有之,“無一害”可就未必。要不是因為一父所生,李欽就要罵遍古平原的十八輩祖宗瞭。他是京城李傢的人,對朝廷的事兒本就比其他商傢更知根知底,深知如今朝廷最難的就是國庫枯竭,否則恭親王又怎會為瞭幾百萬兩銀子,就答應李萬堂辦什麼萬茶大會?古平原的這個條陳有理有據,而且連怎樣運作的一整套辦法都寫得詳詳細細,是個拿來就用且立竿見影的辦法。

按他的說法,施行的當年就可帶來至少一千萬兩的國稅,而且毫不加重商人、平民的負擔,完全是從新開的鹽路中分潤取利。李欽相信朝廷重臣看瞭這份條陳一定會動心,商議之下八成會奏請兩宮皇太後下旨頒行。到瞭那個時候,就像喬鶴年說的,古平原憑借川鹽就能把自己徹底打垮,而自己坐擁的兩淮鹽場不僅不能取利,反倒因為巨額鹽稅成瞭壓垮駱駝的那根稻草。

更何況古平原背後還有財力龐大的徽商支持,而自己賣瞭老鋪,那些跟瞭李傢一輩子的老掌櫃都黯然而去,已經斷瞭後路,李欽一念及此,後脊直冒涼氣,他再次一揖:“大人即來示警,想必有良策教我,若能過瞭此難,李欽發誓,隻要李傢掌管兩淮鹽場一天,必以大人馬首是瞻。”

喬鶴年要的就是這樣一句話,兩淮鹽運使是天下第一肥缺不假,但也是出瞭名的沖難繁疲之職,歷任官員要麼是像乾隆年間的“國舅爺”高恒,因為收受巨額賄賂而被斬闕下;要麼就是夾在朝廷和豪商之間兩頭受氣,一旦鬧出亂子,必是丟官罷職。但也有例外,手腕高超的鹽運使,能收服鹽商為己所用,將鹽政運轉自如,這樣的人物當然很快就會受到朝廷賞識,是升官圖上的終南捷徑。

喬鶴年當然愛財,不過對錢財他有自己的看法,權力才是世界上最大的財富,黃金白銀不過是攫取權力的工具罷瞭。李欽以三成傢產作為謝禮,他不是不動心,但他要的是兩淮鹽場的主人對自己的絕對服從,他要這塊墊腳石俯首帖耳,這樣才能穩穩當當地踩著它拿到那頂紅頂子。

因此喬鶴年對李欽是又打又拉,此時換上笑臉道:“辦法當然有,還是我在揚州設宴時說的那句‘和為貴’。隻要李東傢肯把鹽場的鹽照舊賣給古傢鹽鋪,我願意做個和事佬,居中調停,讓李傢鹽場有利可圖,古傢鹽鋪有錢可賺,大傢皆大歡喜,我這個鹽運使也做得安心。不知李東傢意下如何?”

“這……”李欽一時還考慮不清是否應該答應下來,王天貴在旁拽他的袖子,使瞭個眼色。李欽再看看笑著望向自己的喬鶴年眼中銳利的眼神,終於重重點瞭點頭。“這我就放心瞭。稍停我再擺一席和合宴,你們兄弟飲上一杯和合酒,‘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共同經營這鹽場鹽鋪,吾願足矣。”

喬鶴年告辭轉身,走到門口忽又回頭,看瞭李欽一眼道:“當初你找漕幫的那位大阿姐幫你運私鹽,今後最好不要再與此人碰面瞭。”

“這是為何?”李欽疑惑地問。

“她可不簡單,沒入漕幫之前,給大名鼎鼎的陳玉成當過老婆,又被僧王收瞭做妾,現在不知為何又到瞭漕幫。你是本分的生意人,何必招惹這種叛匪妻孥呢?”

說完,喬鶴年轉身走出去,康七跟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大人,您不是說那個女人咱們也不能招惹嗎,說給這些生意人聽難道不要緊?”

喬鶴年道:“李欽和王天貴捆在一起都不是古平原的對手。我擔心他手握良策,順風旗扯得太足,不肯與李傢講和,這隻不過是給屋裡那兩個人加點籌碼罷瞭。”

他說的那兩個人自打喬鶴年走後,便一直對坐無言。過瞭許久,王天貴撫瞭撫剃得嶄亮的腦門,謂然一嘆:“這還不如不做。半途而廢,又搭上瞭李傢的那些老鋪,想不到最後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倒沒什麼,李東傢的面子可是被掃得一幹二凈瞭。”

李欽咬著牙沒說話,王天貴瞧瞭他一眼,自顧自說道:“古平原那個辦法我是細細看瞭,嘿,此人確實才高八鬥,非常人所能及。假以時日,徽州古傢的聲光必定要掩蓋住所有商人世傢。我老瞭,大不瞭退出商界,眼不見心不煩。我就是替李東傢難過,到時候滿耳古傢,甚至堂會上遇到瞭,還要奉人傢坐首席,自己舉杯相敬,滿臉賠笑,那可真比吃瞭蒼蠅還惡心。”

“咣”地一聲,李欽重重捶在桌上,瓷杯瓷碗滾落在地摔得粉碎。他站起身繞著屋子走瞭一圈又一圈,猛然回頭,眼裡放著又白又亮的光,嘴角牽著一絲獰笑:“我以前心太善瞭,總想著讓他給我低個頭就行,想不到是養癰遺患,看來非拿刀把這塊瘡剜瞭不可。”

王天貴眼前一亮:“你想怎麼做?”

李欽示意他附耳過來,密密說瞭一番話,王天貴聽完瞭,身子向後靠瞭靠,反復打量瞭李欽幾眼,像是從沒見過這個人。他又垂下眼皮想瞭想,忽然道:“事兒我來辦,保證天衣無縫。不過事成之後你把方才說的那三成轉到我的名下。”

“行!”李欽盯瞭他一眼,想都沒想便一口答應。

“辦法不是我想的,我不過是拾遺補闕罷瞭。”在古傢鹽鋪的屋中,有幾個人也正在密談。說話的是一臉倦容的古平原,他寫那份條陳足足兩天兩夜沒合眼,全靠一杯杯的釅茶提著精神,自打從喬鶴年那兒出來,他便在等著郝師爺,這第三晚還是沒睡。

“這是前任兩江總督陶澍的鹽務改制篇,再加上幾十年來,胡老太爺因心存遺憾,總是在考慮鹽務上的事兒,拿它做消遣,得閑便添上些想法和點子。我來兩江之前,他老人傢找我談瞭幾次,把這套辦法細細說給我聽,不然我又不是神仙,哪能在這麼短的時間想出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法子去打動朝廷。”

“那也很瞭不起瞭。這本是用在兩淮的鹽務制度,東傢卻能跳出這個拘束,放眼整個大清國,讓鹽之為貨,能造福一國,遍利商民。我欽佩東傢的正是這一點。”費掌櫃不住地點頭贊許。

古平原微微笑道:“從前我跟二弟說過,商人有一隅之商,亦有一國之商,就看你能想到哪兒、做到哪兒。商戰如同博弈,盯住邊角一味圍堵便落瞭下乘,放眼整個棋盤,隻需在關鍵處輕輕一點,便可扭轉局勢反敗為勝。還有便是‘借勢不如造勢’,李傢之所以有恃無恐,是因為借著兩淮鹽場的勢,可是我偏偏不在這上面與他糾纏,而是造出一個‘鹽通天下’的新勢,造勢之前便已確立瞭優勢。而他原本的仗勢沒瞭,再想入這個局,就要按我的規矩來辦,又或者我根本不讓他入局,他亦是徒呼奈何。”

這是商場中的上乘奧理,幾個人聽瞭都若有所思,房中一時靜瞭下來。

“話先說明白。我隻是看到聽差奉命而去,至於信中是不是這鹽務新篇,那可就不好說嘍。”郝師爺打破寂靜,他對喬鶴年這位“東傢”始終是心存顧忌。

“這位喬大人確實功名心重,在鹽城殺瞭幾十個囚犯去立功才當上瞭兩淮鹽運使。這樣的官兒,不見得會把交情放在心上。”彭海碗面帶憂色,“要知道,兩淮鹽運使是天下第一肥缺,靠的就是引岸專賣的官鹽制度,東傢這個條陳等於是讓他自掘長城。他雖然答應瞭,可是會不會照做,確實難料。”

“這份條陳算是個試金石吧,我也是用它來試試彼此的交情。他要真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也無妨,十幾日之後京中的消息就會傳回來,到時候我再找人改遞便是。”古平原看瞭看大傢,又道,“喬大人要真是顧及交情,願意為我如此犧牲,古某當然也不會虧待朋友。這個辦法一旦得到朝廷許可,便是全國推行的大政務,總要有人出來主持大局,甚至會像管理河務的東河總督,管理漕務的漕運總督那樣,設立一個鹽務總督。當然以喬大人的資歷不可能一蹴而就,不過兩淮鹽運使是天下第一鹽務官,他沿著這條路升上去,旁人難以企及。到時候古某會向朝廷進言,將這份條陳的功勞歸在喬大人頭上,助他一臂之力。”

原來古平原替喬鶴年想的是這麼一條康莊大道,也真難為他能面面俱到,郝師爺嘆瞭口氣:“老弟總算是仁至義盡,接下來就看喬大人的瞭,咱們等京裡的信兒吧。”

出乎意料的是,信兒來得很快。十日之後,古平原便接到漕督衙門的命令,要他即刻到清江浦總督衙門,不得有誤。送令而來的是四名漕標官兵,領頭的是一名把總,臉板得如同石頭。彭掌櫃好茶好酒,暗中又遞瞭一張銀票,卻連一句話都沒換回來。

“這事兒有點不對啊。按時間推算,五日到京已然是算快的瞭,這十日打個來回,是剛到就往回返,難道說朝廷接到奏折當日便做瞭決定?”彭掌櫃怎麼想怎麼不對,自己就先搖頭,“再說也不該漕督衙門來叫人,鹽務上的人應該通知江寧藩司和鹽運使才對,這可真想不明白瞭。”

劉黑塔要跟著去,那把總堅決不許,古平文和聞訊出來的常玉兒也是疑惑不已。那漕標把總一刻不停地派人來催,催得人心煩意亂,古平原見拖下去不是事兒,起身道:“也不見得會有什麼事兒,許是官府找商人捐輸罷瞭,何必大驚小怪。我走一趟,你們不用擔心。”

“不!”這時身後忽然有人開口,幾人同時回頭,驚見本在臥床養病的李萬堂正不知何時站在瞭二門處,他一手扶著門,神情盡管虛弱,眼睛卻牢牢地盯在古平原的身上。

“一定是有極壞的事情,你要當心。”

李萬堂說的一點都不假,一路上還無事,可是等到瞭漕督衙門門口,古平原翻身下馬,一隻腳剛著地,幾個士卒如同猛虎撲羊一般湧過來,抹肩攏背將古平原五花大綁,古平原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已經被推到瞭漕督的大堂之上。

“大人!”古平原猝不及防,又驚又怒,見總督吳棠端坐正堂之上,那個打過幾次交道的吳師爺一臉陰笑地站在旁邊,他抗聲道,“草民不知犯瞭什麼罪,明明是說有事相商,為什麼要綁我,難道我是囚犯嗎?”

“這話說得有意思,你可不就是個流犯嘛。”吳棠臉上似笑非笑,眼中閃著一抹陰寒的波光,“在城中抓你本無不可,但你奸猾無比,在江寧城中頗得官府中人的賞識,興許就會找到什麼靠山來脫身,所以本官才命人將你誘擒。”

“朝廷已經赦免瞭我。大人豈可又因此而問罪。”

“非也。本督今日將你擒下,不是因為流犯之罪。”

吳師爺插口道:“古平原,你這個奸商,為瞭賺錢無所不用其極,事情都是你自己做下的,事到臨頭何必喊冤呢。”

古平原一聽就明白瞭,這說的還是前番為瞭籌糧,自己在京中造作流言,使得漕督衙門賤價賣糧一事,想不到吳棠居然耿耿於懷,睚眥必報,隔瞭這麼久還來報復此事。

“當時糧價居高不下,為救萬民,古某不得已出此下策,若是按照糧價本身而言,漕督衙門並沒有損失,隻不過沒有賺到昧心錢而已。”

“大膽!”吳棠氣得一拍驚堂木。

“古某膽子本來就大,當初面對僧王也曾討價還價。不管是王爺也好,總督也罷,既然談到生意,不過是一個買傢,一個賣傢,並無尊卑上下。”古平原不卑不亢地直視堂上,。

“好一張利口。僧王已歿,由得你說嘴。可本督的夾棍卻不是擺設,來人,動刑!”

“大人且慢!大清律也不是擺設,即便動刑也要有個緣由!難道就因為我買瞭漕督的糧食,就要拷打我不成。”古平原也急瞭,沖著吳棠喊道。

“誰和你說糧食的事情瞭?”吳棠冷笑一聲。

“不是那樁生意?”古平原迷惑不解,“那為什麼抓我來此?”

“古平原!”吳師爺在旁道,“你方才自稱膽大,不錯,要論起膽大妄為,你可算兩江商人中的頭一號。居然敢把摻瞭毒的鹽賣給運河沿岸的村民,一村上下死瞭二十幾口人,還有更多的人至今生死未卜。”

古平原乍聽這個罪名,渾身的汗毛都豎瞭起來,驚怒交加地揚聲道:“哪裡有人會蠢到給自傢賣的鹽裡下毒?這分明是栽贓。”

“你說栽贓,可是販賣毒鹽的是你古傢的船,這條船連日來在運河來來往往,附近村民都看熟瞭的。”

“那條船呢?賣鹽的夥計呢?物證人證若在,古某願意當堂對質。”

“你向本督要人證物證,本督還要問你是不是已經殺人滅口,沉船滅跡瞭呢。這是開國以來罕有的大案,既然發生在運河上,理當歸本督來審。你還不從實招來嗎?”

聽到這個話,古平原忽然安靜瞭下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落入瞭一個極為可怖的陷阱,這個陷阱也許不算精巧,但卻異常兇險。佈這個陷阱的人將案子與運河聯系在一起,其目的就是把自己推到漕督衙門,給餘憾不惜的吳棠一個公報私仇的機會。而真兇之所以悍然殺掉幾十人,就是要造出一個血染運河的重大案情,為平天怒人怨,總督有權便宜處置,換句話說可以請出王命旗牌將自己立斬,這也正是兇手的目的所在。隻要自己人頭落地,就算將來能夠洗刷冤屈也遲瞭,何況人已死,案已破,要官府自承殺錯瞭人,那更是難如登天。

“古平原,‘人心似鐵非似鐵,官法如爐真如爐’,你既然當過流犯,應該識得大刑的厲害,我勸你趕緊招瞭吧,不要讓皮肉受苦。”

古平原這時候已經橫下一條心,反倒什麼都不怕瞭,他站起身平視著吳棠:“吳大人,聽說你歷任州縣,做瞭這麼多年官兒,也審過不少案子。今日之事分明疑點重重,譬如說我在自傢的鹽裡下毒,難道就沒有想過今日的下場,除非我是想自殺,不然豈會做這樣的傻事。你卻不分青紅皂白就要陷人以罪,公堂上你最大,古某已然無話可說。”

“放肆、放肆!”吳棠連連拍著桌案,震得簽筒簌簌抖動,“嘿嘿,本督小瞧瞭你,這從流犯大營裡出來的生意人果然令人刮目相看,不過本督倒要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

“來人,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衙役上來不由分說將古平原拖到廊下,一五一十地重重打落,這板子都是大毛竹所制,剛中帶柔,磨得滑不留手,握處用佈條纏緊,狠狠一板打下去,立時皮開肉綻。衙役都是看人下菜碟,眼見總督發怒,誰肯留情,這五十板什麼時候打完的,古平原並不知道,他在其間昏過去三次,每次都是涼水淋頭被澆醒。

“這死去活來的滋味不好受吧?你來看。”吳棠指瞭指地上的幾個鹽包和跪著的人,“這就是你古傢鹽船上賣出去的鹽和傢裡死瞭人的苦主。你要的物證、人證都全瞭。我勸你還是畫押的好,否則立斃杖下被活活打死,還不如被一刀砍掉腦袋來得痛快。”

古平原雖然痛徹心扉,連站都站不起來,可是他心裡還是明白,吳棠今日是無論如何也要致自己於死地,不畫押就是死在刑杖下,畫瞭押則死於鬼頭刀下。

橫豎都是死,絕不能背這個罵名。古平原趴在地上,咬著牙向上道:“大人怎麼也糊塗瞭?自康熙朝便有法度,刑斃犯人哪怕是死有餘辜,主審官都要擔處分,大人前程似錦,何必為瞭草民犯這個罪戾。”

“嗬,你敢威脅本督,我今日就……”

“大人。”吳師爺眼珠一轉,他倒是覺得古平原說的有理,“為瞭姓古的找這麼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實在犯不上。”

“那依你說呢?”

“誠如大人所言,人證物證既然都全瞭,犯人狡詐奸猾,就是不肯招供,難道就算瞭不成?若是殺他為民伸冤,現在又何嘗不可呢?”

吳棠一拍腦袋:“本督糊塗瞭,請王命旗牌殺人,本就無需口供畫押。來人,立到後院龍亭將旗牌請出,傳令清空法場,命縣衙派個劊子手來,本督親自監斬。”

他二人的話,古平原在下面聽得清清楚楚,心裡登時一涼。大變迭生,就算有什麼應變的法子,也要有個緩沖的時間才是,一時半刻就要開刀問斬,那真是無法可想瞭。再說這裡無親無故,別說找人想辦法,就是想找收屍的人都辦不到。

要是換瞭旁人,兩眼一閉,認命也就算瞭。古平原卻一直在想辦法,他將目光盯在吳棠和他身邊的這位師爺身上,忽然心中一動,解鈴還須系鈴人,或者可以一試。

“大人!請讓草民寫一封信留給傢中,難道這都不能答應嗎?”

吳棠瞥瞭他一眼:“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也罷,就讓你留信一封。”

“小人此刻心搖手抖,隻能口述,還請師爺代筆。”

“哈哈哈!”吳棠大笑起來,“你到底還是怕瞭。這民怎麼能和官鬥呢?你一味硬挺,吃虧當然在眼前。好瞭,吳師爺,你就滿足瞭臨死之人的遺願吧。”

總督發話,吳師爺隻得照辦,將古平原引到簽押房,鋪開一張信紙,沒好氣道:“隻有一頁紙,長話短說!”

“我也隻有一句話。”古平原忍著痛道,“信上就寫‘請將三十萬兩銀票交付來人’即可。”

“什麼?!”吳師爺手一抖,豆大的墨汁落下污瞭信紙,他一拍桌子,怒道,“姓古的,死到臨頭還敢戲耍人,你難道還想多受點罪嗎!”

“古某並無半字虛言。”

“哦,這麼說你是打算賄賂我。”吳師爺凝視他半晌,搖頭道,“這案子憑誰都壓不下去,與其等到京裡刑部過問,不如速速結案,這是我給總督出的主意。反正有你這個鹽船東傢在,領瞭這個罪也是名正言順。我豈能出爾反爾,為你脫罪。再說,除瞭你以外,也找不出更合適的人來抗這個罪名。”

“吳師爺,平心而論,你覺得我不冤嗎?”

“嗐,就算有什麼冤屈,人間打輸瞭官司,地下不還是有城隍嘛,你到那兒去訴冤吧。”吳師爺輕描淡寫地說。

“說得好!”古平原一字一頓道,“隻可惜到瞭城隍那兒隻能燒紙錢,這白花花的三十萬兩銀子卻給不出去。”

“這錢我倒是很想要,可惜卻沒本事拿。”

“不,你有這個本事。”古平原全神貫註地對付吳師爺,連身上的疼痛都忘瞭,“我不求別的,隻要多留我三天性命即可。”

“三天,怎麼留?”吳師爺一皺眉。

“那就看你師爺的手段瞭。方才在堂上,我看吳總督很是聽你的話。三年知府才十萬兩白銀,你留我三天命,我給你三十萬。”

“三日之後可還是斬罪啊。”吳師爺意味深長地看瞭他一眼。

“別說斬罪,就是剮,古某也認瞭。”

“痛快,既然如此,我去試試。”三十萬兩銀子可以在秦淮河畔開三五傢酒樓瞭,吳師爺當然心動。進瞭內堂,他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說是半日審結殺人,太過倉促瞭些,外人看來仿佛兒戲。不如再用三天時間多搜集些證物證詞,將此案辦成鐵案。再貼出安民告示,寫明古平原的問斬時辰,讓附近的百姓齊來圍觀。如此大案,真兇三日便當眾伏法,正好可以借此博得一個剛正睿智的美譽。

吳師爺跟瞭吳棠這麼多年,深知他貪權好名之習,對癥下藥一劑見效,吳棠欣然同意,吳師爺則美滋滋地等著那三十萬兩銀子進賬。

消息一傳回江寧,順德茶莊頓時炸瞭窩。劉黑塔還沒等來人說完,便一蹦三尺高,還沒等他大聲喊出來,常玉兒已經走到他面前,那雙如冰湖涼玉般的眸子,讓劉黑塔一下子定住瞭,訥訥道:“妹子,三日之後便要開刀問斬,這可耽誤不得。”

常玉兒像沒聽見似的,轉過身道:“古大哥既然不在這兒,你們聽我的可好?”

“大嫂,你說吧,我、我聽!”古平文急得落淚,見有人出來主持大局,第一個點頭,其餘人也都跟著點瞭頭。

“一是人,二是銀子。除瞭費掌櫃,其餘人放下手頭所有的事兒,立刻趕到清江浦去,到瞭那兒再商量對策。把所有能動用的銀子也都帶去,以備不時之需。”

這兩條自然無人反對,可是常玉兒下一條命令卻是讓眾人面面相覷。

“除此之外一切生意照舊,告訴夥計們打起精神,讓賬房支銀子,給所有夥計做套新衣裳。”

“妹子,這是做什麼?”劉黑塔摸著大腦袋問。

“我要讓古大哥回來的時候,看見買賣比原先更加紅火。更要讓兩江人都知道,古傢一定不會有事。”

等這幫人或騎馬或乘車,怒馬如龍卷地而去,李萬堂也從順德茶莊走瞭出來。這是他自從毒傷以來,第一次走出茶莊。

他沿著街道緩慢地走著,路過雞鳴寺,向內深深看瞭一眼,緊接著便收回目光,一步不停地來到原本是自己的府上。

“老、老爺……”看門的下人原本在半打著瞌睡,一見李萬堂出現在眼前,立馬瞪大瞭眼睛,囁嚅著不知說什麼才好。

“少爺呢,讓他出來見我。”

“這……”

“去叫他!”李萬堂身子雖是虛弱,目中威嚴卻絲毫不減。

“老爺別急。實在是東傢,哦不,少爺、少爺幾日前便出去瞭。”

“出去瞭,去瞭哪裡?”

“……”

“說!”

下人咽瞭口唾沫,為難道:“小的也是順耳聽到馬號備車,說是去清江浦。”

話方出口,對面的李萬堂面色已然慘變,他閉上眼痛苦地搖瞭搖頭,眼角竟慢慢滾出兩滴淚。

“清江浦、清江浦……”李萬堂念叨著這個地名,往日不可一世的威風仿佛一下子全都消失瞭,蹣跚而去的隻有一個老人半躬的背影。

“我有個主意,也不算好,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郝師爺一口口噴著煙,眼睛已經熬得通紅。

“都這個節骨眼上瞭,有主意就說吧。”劉黑塔恨不能把那煙袋搶過來一把撅斷。在場的人幾乎都跟郝師爺一樣,雙眼發紅,神情委頓。他們自從接信趕到清江浦,幾乎就沒睡上超過兩個時辰。來到清江浦,常玉兒包下瞭本地一傢大客棧,兩間內外打通的上房正好做議事之用,其餘房間供人休息,可是眾人幾乎都待在議事的上房裡,誰也不願將寶貴的時間拿去睡覺。

時間實在太短瞭,眼見一時一刻過去,辦法還是沒想出來。劉黑塔急得準備重金去找幾個亡命徒,幹脆劫牢反獄把古平原救出來,之後遠走他鄉,大不瞭躲一輩子,總比死在這兒強。

“不。”常玉兒剛剛從牢裡回來,這些天古傢花錢如流水,雖然不能把人救出來,可是買通瞭大獄裡裡外外的牢頭獄卒,不僅可以進去探望,而且還帶瞭一個郎中去為古平原醫棒瘡。

想到在大獄裡的情形,常玉兒心裡一疼,險些墜下淚來。古平原的傷煞是嚇人,皮肉腫起足有二指高,滿是紫色的瘀青,腫起的地方繃緊瞭皮膚,在油燈的照明下反著亮光,像是隨時會綻開。而被打出血的傷口有的已經結瞭痂,卻還在滲著紅黃相間的膿血,另一處大的傷口如同嬰兒的嘴,向外翻著露出紅色的血肉。

還好請來的那位郎中治過不少棒傷,傢中存有用耗子崽兒熬成的油,加上幾味涼血止痛的藥材,對治療棒瘡有奇效。但是這種藥油鎩得傷口如同被撕開般劇痛,古平原怕妻子擔心,始終強忍著,將牙齒咬得咯咯響,聽得常玉兒心都要碎瞭。

“救得瞭便救,救不瞭那是我命中該有此一劫,也無所謂瞭。關鍵是你和弟弟妹妹們要好好活下去。”古平原聽妻子說瞭獄外的各位親友正在苦尋良策,看著妻子憂慮的目光和憔悴的面容,他反倒笑著安慰常玉兒,“我已經很胡鬧瞭,花瞭三十萬兩銀子,買瞭三天的命。我想就是皇帝老子活上三天也花不瞭這許多錢,也算臨死之前過瞭一把皇帝癮吧。”

“古大哥說瞭,他的命並不比其他人的命金貴,不許任何人鋌而走險,冒著性命之憂來救他。”常玉兒一邊重復,一邊看著劉黑塔,“我們夫妻倆都是這麼想的,所以誰也不許輕舉妄動,不許去冒險救人。”

“那、那就讓這三天白白過去?”劉黑塔急得在屋裡團團亂轉,不時還拿拳頭砸墻。大傢誰不心煩,一開始還忍瞭,後來便怒目而視,見劉黑塔一副找人打架的樣子,最後還是古雨婷將他拉到屋外,也不知怎麼一番數落,劉黑塔蔫頭蔫腦進瞭屋,往墻角一蹲不吭聲瞭。

郝師爺一開口,劉黑塔憋瞭半天,騰地一下站起來,倒把郝師爺嚇瞭一跳,他不言聲用煙袋指瞭指墻角,見劉黑塔蹲瞭回去,這才開口道:“大清律上其實有不少空子可鉆,比方說‘臨刑喊冤’就是其中之一。”

“郝大哥,你說得再細些,這臨刑喊冤我怎麼沒聽過。”常玉兒將身子微微前傾,緊盯著郝師爺不放。

“這是為含冤之人設的最後一次伸冤的機會,而且隻限那些被判瞭斬立決的犯人可以使用這個權利。犯人在被帶到法場之後,如果臨時喊冤,那麼不管是皇帝勾決的死囚,還是用王命旗牌立斬的犯人,都必須立刻被帶回牢房,由先前那位主審官會同一位品階相當的官員,聯合重審一堂,倘若發現真的有冤屈,那便要改判或者延判,如果沒有發現可以翻案的證據,那便一切照舊,還是押赴法場處決。這便叫做‘臨刑喊冤’。”

“既然是這樣,好死不如賴活著,每一個死囚都應該巴不得用上這個權利才是,最起碼能多活幾天。”古平文說的正是大傢心中想的。

彭海碗點頭道:“我在江寧做生意二十多年,省城的法場殺人多,我倒是見過兩次臨刑喊冤。犯人真的被帶回收監,不過少則三日,多則五日,還是免不瞭掉腦袋,而且聽說重審的時候用瞭刑,白白多遭瞭一回罪。”

“這話說到點子上瞭。斬立決的案子大多是案情清楚,犯人知道自己到頭來還是要吃上一刀,雖然能多活幾日,可是過堂的時候,衙役恨他多事,害得自己受累,動刑還要加上三分力,既然早晚要死,何必再受活罪呢。死囚一進瞭牢裡,便有獄卒將內情講給他聽,其實就是變相地警告他不要節外生枝,他又怎麼敢臨刑喊冤呢?”郝師爺把話說完瞭,磕瞭磕煙袋,最後又加瞭一句,“像這樣的案子,又遇上這樣的官兒,喊一聲冤枉也不過就是延命數日罷瞭。所以我說這是治標之法,不是治本之策。”

“且慢。”常玉兒像是撈到瞭一根救命稻草,邊聽邊苦苦思索,問道,“重審時,與吳棠品階相當的官兒,會是誰呢?”

“他可是賜瞭尚書銜的一品總督,就算是尋常總督也不過正二品,除非是……”郝師爺思量著,慢慢抬頭道,“曾國藩?”

“對,就是曾大人。他很是賞識古大哥,為人又明利通達,總不會與吳棠沆瀣一氣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吧。我聽古大哥說,陷害他的人之所以不在鹽鋪裡下毒,偏偏要在鹽船上,就是為瞭避開兩江總督,將這個案子交到漕運總督衙門。看來真兇對曾大人頗有顧忌,也許這正是死裡逃生的機會。”

“這也難講得很。官官相護本是常事,賞識是一回事,可是為瞭一個生意人與地方大僚破臉,那就是另一回事兒瞭。”彭掌櫃沉吟道。

常玉兒站起身來到窗前,咬著下唇想瞭一會兒,回身道:“不能眼睜睜看著古大哥含冤而死。既然沒有別的辦法,總要做點什麼,那隻好寄希望於兩江總督瞭。”

眾人默然點頭,“彭掌櫃!有件事還有勞煩你。”常玉兒忽然道。

“哎,嫂夫人有話請吩咐,我就是跑斷瞭腿也甘願。”

“請你去一趟南通,找到當地望族張傢,將這裡的情形講給他傢的小少爺聽。”

“啊,好好。”彭掌櫃雖聽得一頭霧水,但先答應瞭再說。

常玉兒又叫著侯二爺的名字,請他馬上回徽州,將此事通知胡老太爺。她同時派出一個夥計回江寧,讓費掌櫃傳下令去,古傢鹽鋪所有的夥計要將古平原蒙冤受屈一事告知兩江三省的所有主顧。至於劉黑塔和古平文,常玉兒讓他們去一趟被下毒的村子,詳細問問當時經過,畢竟就算是重審,也要按照大清律來審,喊一萬句冤枉也比不上抓到真兇來得有用。

這一連串的命令說完,屋中人彼此相望,都搞不懂常玉兒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郝師爺到底是官府中人,猶豫著問道:“弟妹,你難不成是想將此事鬧大?這殺與不殺都在官府的一紙判令,就算消息傳瞭出去,又有什麼用呢?”

“我曾經陪著他死過一次。”常玉兒說的是在西安,僧王要斬古平原,常玉兒得知後,獨闖巡撫衙門,要求陪著古平原一道去死。

她的聲音很是平靜:“我剛剛失去瞭自己的孩子,要是他也離開瞭我,那我生無可戀,必然要追隨他而去。所以吳棠殺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這樣的冤屈不能無聲無息地承受,我要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你們去告知的這些人,都親眼見過古大哥的義行善舉,特別是那些窮人傢,要是沒有古大哥,他們就得受兩淮鹽場的高價盤剝。我要他們知道,如果今後還是要受苦,那是因為官府錯殺瞭一個好人。”

深夜,清江浦的街頭吹著陣陣涼風,衣衫單薄的人已能感到初冬的寒意,街上行人稀少,臨近官府的街道更是無人駐足,否則一不小心被來往巡查的官兵盤問,還要花錢才能免災。

就在這樣一片寂靜冷清中,從石板路上遠遠挑來一盞碩大的燈籠,一個人施施然走來,下人在身後半步用燈籠照路,亦步亦趨跟著。

“今兒還真是冷。去,到那邊酒鋪買瓶老酒來。”那主子吩咐道。不多時酒買來瞭,他卻沒有打開,而是提在手上,繼續前行,轉瞭兩個彎來到瞭本地大牢前面。

離著還有二十餘丈,便有守門獄卒上來喝問。那人也不言語,隻將身子向燈籠邊靠瞭靠。

“喲,是您哪,您有事吩咐一聲,何必親自來呢。”牢頭一眼看見趕緊賠著笑臉過來。

“你派來見我的人,我已經見到瞭。他說的話很有意思,我不能不來看看這位古東傢。”

“您要進大牢?”牢頭咧瞭咧嘴,露出為難的樣子。

“少裝蒜。古傢人進去好幾回瞭,你當我不知道?怎麼,嫌我給的銀子沒有他們塞給你的多?”

“這是哪裡話。隻不過他們是犯人傢屬,進去探望也是名正言順。可是您就……”牢頭嘿嘿笑著。

“哼。這些夠名正言順瞭吧。”那人隨手甩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抬腳便往裡走。牢頭怕被風刮走瞭,趕緊一把撈住,耳邊還聽那人說瞭句,“說到與古平原沾親帶故,他還是我大哥呢!”

沿著一條又破又臟的走廊走到底,向下的坡道斜斜通往一扇厚重的鐵門。門一開便湧出一股渾濁的空氣,混雜著尿騷腐臭熏人欲嘔。

李欽一手捂著鼻子,連連揮手,站瞭一小會兒才皺著眉走進去。獄卒引他來到最裡面的那間囚房,裡面陰暗潮濕沒有窗子,隻有走廊裡油燈一點,囚房的大部分都被黑暗籠罩,古平原身著囚衣,靠墻坐在光亮所及的地方,正在閉目養神。

聽見腳步聲他也沒有睜眼抬頭,直到李欽那熟悉的聲音響起:“古平原,我說的沒錯吧,流犯就是流犯,你最後還不是到瞭監牢裡等死。”

古平原聞言迅速地盯瞭他一眼,隨即又將目光投向地上,並沒有說話。

李欽仿佛感到有些無趣,沖著獄卒和自己的下人揮瞭揮手,讓他們退瞭出去。隨後他開門見山道:“聽說你的那幾個朋友幫你想瞭一招,可以晚死幾天,叫什麼臨刑喊冤,還想讓曾大人來審此案。這招確實不錯,弄不好還真能起死回生。”

“你怎麼知道的?”古平原瞇起眼睛看著他。

“哈哈哈。水邊說話有魚聽著,樹旁說話有鳥聽著,別以為隻有古傢肯花錢來打點獄卒。每次探監你們說的什麼,不到半個時辰就有人來告訴我瞭。”

“我花銀子是為瞭保命,你又為瞭什麼?”

“當然是要命瞭。我也想開瞭,叫你一聲大哥也無所謂,反正既然你比我年長,那就該先走一步,就讓我這個當弟弟的給你送終,也算兄弟一場。”

古平原深吸口氣,緩緩挺直瞭腰板,緊盯著一柵之隔的李欽:“這麼說,真的是你下的毒?”從案發之日起,他便隻懷疑一個人,如今真的有瞭證實。

“不談這個。”李欽詭譎地一笑,“萬一隔墻有耳呢,像那邊幾個死囚,看樣子是呼呼大睡,也保不齊就有醒著的。你想騙我一句話,好拉個人證去翻案,我可沒那麼傻。”

“你不承認也等於承認瞭。先派人毒殺親生父母,再毒殺幾十個無辜的人隻為陷害我,你……”

“放屁!”李欽一聲低吼,驟然激動起來,雙手拉住木柱搖晃幾下,“我沒有殺爹娘,這都是你胡亂猜測的,再敢亂說一句,我讓人扯下你的舌頭。”

“是不是你幹的,你我心知肚明,何況連證據都有瞭。”

“呵呵,想詐我嗎,什麼證據?”李欽狠狠瞪著古平原。

“毒藥!你收買的人能聽到我與傢人的交談,但是附耳而言就聽不到瞭吧。劉黑塔去那處村莊弄到瞭一些毒鹽,郎中說裡面的毒藥是烏頭加上三分斷腸草,與李萬堂和他的太太所中的毒一模一樣。這種配方極是少見,兩個兇手鐵定是同一個人。”

“什麼?”李欽像打擺子一樣發起抖來,他忽然想到王天貴自告奮勇去找人陷害古平原,當初用蒙汗藥迷昏李萬堂的主意也是此人出的,不過卻都是征得瞭自己的同意。李欽連連退瞭幾步,身子撞上墻壁,目瞪口呆地望著晃動的燈光。

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倒不像是裝出來的,古平原疑惑地皺瞭皺眉,原本以為十拿九穩的真相卻讓他產生瞭一絲懷疑,毫無疑問,李欽是知情人,但他為什麼卻比自己得知毒藥配方時還要震驚?

還沒等古平原開口,李欽大力地甩瞭甩頭,像是要把先前的一切都徹底拋開。他重又站起身,像喝醉瞭酒般晃蕩著腳步走過來,用手指著古平原,像是在念一句咒語,詛咒著古平原也迷惑著自己的心智。

“毒,是你下的!官府這樣判,百姓也是這樣覺得,這就是真的。”他咬著牙,眼中放出狂熱的光,“所以,明日在法場上,你不許喊冤,要老老實實地等著那把刀砍掉你的腦袋。”

李欽的樣子實在像是已經有些瘋瞭,古平原一時發怔,竟沒有出言反駁,隻聽他接著說道:“如果你貪生怕死,偏要喊出那一嗓子,那麼我會幫你再找一個兇手出來頂罪。你想不想知道是誰?”

李欽不懷好意地露齒一笑:“就是你的那個老相好,昔日的陳王妃,今日的漕幫大阿姐——白依梅!”

古平原這才真的動容,他沒想到李欽會識破白依梅的身份,又驚又怒道:“你為什麼把她扯進來!”

“因為她比你更適合當兇手。你想啊,她是長毛的偽王妃,是逆黨,如今為瞭報復朝廷,在鹽中下毒,毒害百姓,意圖引起人心動蕩,趁機帶著鹽場的幾萬鹽丁一起謀反。這條線穿得多好,活脫脫是一樁謀反的大案,別說吳棠,就是曾國藩面對這樁大功勞隻怕也要心動。”

“李欽!”古平原怒喝一聲,“你不要太過分瞭。我知道為什麼要害我,你是不是知道瞭我托喬大人遞的那份條陳?”這幾日古平原在牢裡苦思,明明已經占瞭上風,李欽卻還要出此決絕手段,顯然是知道對自己非常不利的消息,那麼毫無疑問,事情就出在那份條陳上。“這是你我生意上的事兒,不要把旁人也牽連進來。”

李欽不置可否地笑笑,接著自己的話說下去:“牽不牽連就全看你的瞭。明日你若喊冤,我就把白依梅的身份透露給吳棠,我想他一定會欣然接受這個‘真兇’,畢竟比起白依梅這個謀逆犯來說,你隻不過是小角色罷瞭。”

古平原隻覺得氣塞胸臆,再也坐不住,他不顧杖刑的疼痛,霍然站起便要怒斥李欽,忽聽從走廊拐角處傳來一聲古怪的冷笑,隨後有兩個人一前一後走瞭過來。

等走在前面的這個人在油燈照耀下露出面容,古平原和李欽同時瞪大瞭眼睛。

“你!”李欽像是看見活鬼般,連退幾步,目瞪口呆地望著前面。

“怎麼,李東傢,方才還把我的名字念得朗朗上口,現在卻說不出瞭?”那人嘴角露出譏諷的笑意。

“依……你怎麼到這兒來瞭?”古平原想喚一聲她的名字,卻又咽瞭下去,呆呆地看著她。

“我一得到信兒就趕來瞭。”自從古平原那日當街發自肺腑地表露心跡,白依梅覺得心口的那塊堅冰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融化瞭,對古平原的恨仿佛四月春雪已然隨著時間的推移無影無蹤,反倒是兩人當年兩小無猜海誓山盟的情景越來越多地出現在腦海中,而且越是想放下、想忘記,便越是不可遏止。

她覺得想這樣的往事對不起英王,但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甚至夜裡不敢入睡,隻因夢中也都是古平原的身影。如今聽到昔日的愛人不敢叫自己的名字,她竟忘瞭那是當初自己斬釘截鐵般不許他如此稱呼,心中頓時一痛。

“我來這兒隻為瞭一件事兒,就是設法幫你洗脫罪名。”白依梅迎著古平原驚怔的目光,用柔和的眼神看著他,輕輕道,“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英王死瞭,苗沛霖死瞭,僧妖頭也死瞭,這仇恨就讓它就此瞭結吧。你說的話,我都記得,你說永遠不會欺騙我,不會傷害我,我信!”

古平原的雙眼立時模糊,雙手有些顫抖,一瞬間渾然忘記瞭自己身處死牢,明日便要問斬,竟高興地直想大聲呼嘯一番。

“我都聽到瞭,是此人做瞭傷天害理的事兒,還要嫁禍於人,甚至用我來威脅你。”白依梅將目光轉向李欽,“李東傢,想不到你李傢殺人越貨都占全瞭。這裡是死牢,真正是殺人如草不聞聲,獄卒中就有漕幫中人,不然我哪能如此輕易進來。你來這裡恐怕沒誰知道,其他獄卒私自放人進來也必定不敢承認,到時候讓人悄悄把你一埋,好端端一個李東傢,就變瞭荒郊野嶺的無名屍骨。”

李欽越聽越怕,心像打鼓一樣狂跳起來,他瞅準白依梅一個不留神,打算沖過去奪路而逃。誰知才沖出兩步,便被人像老鷹揪小雞一樣抓著脖領薅瞭回來。

動手的當然是張皮綆,他帶著一臉的厭惡把李欽摔在地上,緊接著從懷中抽出一把短刃,黑暗中閃著寒光,李欽驚恐地瞪大瞭眼睛。

“不!”古平原怕被人聽見,壓低瞭聲音道,“別殺他!”

“你不忍心?”白依梅看瞭他一眼,“他如此對你,分明沒有半點兄弟情分。何況你方才說他殺父弒母,這樣的人怎麼能留?留下可是你的心腹大患。”“此事或者別有內情。”古平原想起方才李欽驚怔的神情,嘆瞭口氣,“再說我不能看他死在面前。”

“有什麼不行?”張皮綆很想宰瞭面前這人,憤憤道,“殺惡人即為善念。像這種人,宰他一個能多活十年。”說著將李欽拎起來便要下手。

“不行!”古平原急急喝止,對著白依梅道,“依梅,算我求你瞭,放瞭他吧。人在做,天在看。他早晚有報應,隻不過我不能見死不救。”

“你的心雖好,恐怕卻是對著虎狼施恩。”其實白依梅也是另有打算,並不想真的殺瞭李欽,她讓張皮綆松開手,對著驚魂未定的李欽道,“你給我聽著。能走出這兒,不代表就沒事瞭。漕幫子弟千千萬,我若是想殺你,隨時都可以。眼下不殺,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李欽也不知是發抖還是點頭,眼睛直直地看著白依梅,好不容易才答應一聲。

“明天古平原臨刑喊冤,你立時就要將我的身份報知官府,但是不可以牽扯到漕幫,也不能連累鹽場的鹽丁,就說是我一人所為。如若不然,我一定殺瞭你!”

“依梅!”古平原驚呼。

白依梅恍若未聞,沖著李欽喝瞭一聲:“快滾!”李欽撒腿如飛地跑瞭出去。

白依梅這才轉向古平原,勉強一笑道:“不然怎樣?或者我該帶著人砸開這死牢把你救出去,可是那樣一來,等著你的就是永無止境的逃亡。反正我也是個長毛餘孽,本來就見不得光,與其你逃,不如我逃。大江南北,人海茫茫,官兵就算知道瞭我的身份,想要抓我也沒那麼容易。”

“我不能、不能把你置於這樣的危險之中,隻為瞭救自己的性命。”她一路說,古平原一路搖頭。

“沒關系的。”白依梅看著他,語氣越發溫柔。恍惚間古平原仿佛覺得回到瞭在古傢村求學的日子,什麼事情都還沒有發生,自己面前還是那個體貼入微的白依梅。“你就隻管繼續做你的生意好瞭。把鋪子開到大清國的東南西北,個個市井村鎮上最好都有一間古傢開的店。或許我就在其中一個鎮上住著,每日都到古傢店鋪去買點東西,知道你的生意做得很好,也就夠瞭。”

“不、不……”古平原的淚水奪眶而出,拼命地搖著頭。

白依梅輕輕伸手拭去他臉上的淚水,微笑著:“還記得爹爹教給我們的那首詩嗎?杜工部的那一首,‘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她凝望著古平原,仿佛要把他的面容刻在腦子裡:“想不到從你去赴考之日起,你我的緣分就如天上參商。那一日起,緣便盡瞭,隻可惜當時我們都不知道。”

她說完話,不再給古平原任何反駁的機會,決然地轉身快步離去,留下古平原用一雙淚眼痛苦地望著那熟悉的背影。

清江浦的法場原本在一座廟前,取的是佛傢超度之意,近年來卻挪到瞭鎮外南郊一處亂墳崗下。此地本就是水陸要沖,長毛作亂十年,中間不斷來攻,官軍傷亡慘重,對抓到的俘虜也是絕不容情,抓一個便殺一個,為瞭方便掩埋屍首,便幹脆在亂葬崗處行刑。

別看是法場,大概是草席一卷沒有棺槨的緣故,此處的樹木長得格外高大蔥蓉,乍一看去竟是山清水秀,隻不過當地人都深知底細,就連出門辦事都寧可繞些遠路,不願經過這裡。

今日卻不同,漕督衙門廣貼告示,以王命旗牌立斬投毒殺害村民二十七口的兇犯古平原,引來瞭大批的人,將法場內外圍得水泄不通。

古平原在兩江做生意雖然時間不長,可是卻辦瞭幾件大事,一是以賤價為饑民買來大批糧食,解瞭糧荒;二是與京城李傢打擂臺,將高不可攀的鹽價以平價賣出,免瞭百姓食淡之苦。再加上他與李傢主人李萬堂之間的奇特糾葛,故此這個名字已經是街知巷聞。這幾日突然聽說他就是投毒害人的兇手,還要被即刻處斬,附近的村鎮百姓拉傢攜口都來看這個熱鬧。

常玉兒等人早早就來到法場,他們雖然知道古平原開口喊冤,今日絕不會掉腦袋,可是一顆心卻依然吊在半空。劉黑塔像塊磐石般,雙臂半張,一個人護住妹子和古雨婷兩個女人,不時向她們臉上看看。古雨婷一臉的惶急,踮起腳尖向著鎮子的方向看去。常玉兒卻正相反,眉間帶著一絲憂色,但面容卻煞是平靜,仿佛隻是在等著深夜晚歸的丈夫回傢。想到那日她當眾說的話,劉黑塔的心便是一揪,自己反倒是心裡焦躁起來。

問斬都是午時,等瞭大半個時辰,終於有人喊道:“來瞭,來瞭。”人群頓時騷動起來,都向鎮子那邊看去。

果然先是漕標馬隊分成兩排從大路上疾馳而來,到瞭法場之後左右一分,自然而然地將整個場地圍瞭起來。隨後便是一整隊持槍官兵小跑著將法場外的道路隔開,不許人群靠近囚車的行進路線。

這時一輛馬拉的木籠囚車才緩緩過來,周圍有二十名手握鋼刀的官兵警戒。再往後是一輛八抬大轎,大傢都知道,裡面坐的當然是漕督吳棠,貼出的告示已然寫明瞭,吳棠要親自監斬,為民除害。

此刻吳棠得意洋洋地從轎中出來,登上早已搭好的監斬臺,坐於太師椅上,抬眼向四面八方看去,見來的鄉民不少,他滿意地點點頭。又望瞭望天,問道:“什麼時辰瞭?”

“回大人,巳時三刻。”

“還有一刻鐘便到午時。給犯人倒杯斷頭酒,讓他的親屬出一個人來訣別。”吳棠吩咐一聲。

古平原素不善飲,這杯酒也搖頭未喝。中軍便向場邊喝道:“誰是犯人的親屬,可以出來一個與他說兩句話。”

古傢這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然都知道今日必定無事,可是真要出面都覺得腳下有千斤重,古平文試著挪瞭一下腳步,常玉兒喊住他:“二弟,還是我去吧。”

就這樣,在幾百人眾目睽睽之下,常玉兒緩緩步出,來到法場中間。古平原望著她,忽然笑瞭笑,自嘲道:“玉兒,在陜西是第一次,陪我出關是第二次,算起來,這是你第三次看著我死到臨頭。”

“要不怎麼是夫妻呢。”常玉兒也是微微一笑,“你忘瞭,還有在黑水沼那次。這麼多次都能死裡逃生,你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有事兒的。”

“福氣再深,終有用完的那一天。”古平原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他想囑咐一番卻覺得句句都難以開口,終於隻是說道,“玉兒,今後凡是你覺得對的,盡可做主去做,我想二弟和小妹也一定會聽的。”

常玉兒心裡忽然湧上一種不祥的預感,她仔細註視著丈夫的眼睛,古平原卻在回避她的目光。

“古大哥,你這話什麼意思,你難道……”常玉兒驚疑不定地問,“有什麼事嗎?有什麼事你說啊,我是你的妻子,你不可以瞞著我。”

古平原低著頭,心中痛苦無比,忽然覺得此時多活一刻便是折磨,還不如一刀斬訖來得痛快,他不再理常玉兒,轉而向監斬臺大聲喊道:“午時到瞭,為什麼還不行刑!”

“嗬,這本督還是頭一次見,隻見過犯人臨刑畏死,拖延時刻,卻從沒見過有犯人催促行刑,可見此人如何兇頑。”吳棠睜大瞭眼睛,喝道,“來,請王命旗牌!”

就見四個身穿號衣的旗牌官,肩扛雙杠走瞭過來,上面是一座黃楊木刻的龍亭,裡面供著一面二尺六寸長的藍緞長方旗和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圓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滿漢合璧的一個金色‘令’字,上面鈐著兵部的大印。這就是所謂的“王命旗牌”瞭。

有清一朝沒有尚方寶劍,為瞭頒給總督可以便宜行事的特權,皇帝特賜予“王命旗牌”,如果遇到重大案件,必須立時彈壓殺人,便要動用這樣東西,過後要細細呈文,將不得不用王命旗牌的理由以奏折的形式向皇帝稟報。如果確屬濫用,那麼將會受到申斥、降級甚至被收回這項特權。

吳棠一臉肅穆,在鼓樂聲中向龍亭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禮,站起身來,負責辦差的清河縣刑房書辦,已帶著斬標在旁伺候瞭。吳棠站著用朱筆在斬標上一抹,將筆一丟,場外隨即轟然放炮。

大傢都知道法場的規矩,“炮響三聲,人頭落地”。原本講好的,吳棠勾朱之時,古平原就要開口喊冤,可是他遲遲不語,眼見劊子手拿著鬼頭刀,已經在他身後站好瞭位置,古傢這邊的人可都急瞭。

“東傢這是怎麼瞭,這時候還不喊出來,再不喊就晚瞭。”彭掌櫃緊皺眉頭,連連道。

“難不成忽然啞巴瞭。我替他喊!”劉黑塔道。

郝師爺氣得在他頭上扇瞭一巴掌:“你喊管什麼用,要犯人親口喊冤才行。”

“大嫂,大嫂!”古雨婷忽然喊出來,大傢這才發現常玉兒站立不穩,已然倒在瞭古玉婷的懷裡。

常玉兒隻覺得渾身冰冷,從頭頂一直涼到腳底,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她半閉著眼,喃喃道:“他不會喊瞭,不會瞭。”

“啊!”眾人再將目光投向法場中,就見古平原雙目緊閉跪在地上,真的便是一副瞑目待死的樣子。

“嘿,古大哥,你這是犯的哪門糊塗啊!”劉黑塔都要急瘋瞭,一面去拽腰間的鏈子鞭,一面要硬闖法場救人,郝師爺手疾眼快一把把他抱住。

“去不得!官兵少說也有一百多人,你一個管什麼用,白白送命嗎!”

劉黑塔正在掙紮,耳畔就聽得第三聲炮響,大傢一下子都靜瞭下來,看著劊子手拔去古平原腦後的木牌,將辮子撥到一旁,隨即高高舉起鬼頭刀。

“大哥!”古雨婷大聲慘叫起來,其餘人有的扭頭,有的閉眼,都不忍再看下去。

法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等著古平原人頭落地。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槍響,把監斬臺上的吳棠嚇得一哆嗦,他還沒回過味來,就見幾十人從人群中奪路而出,一個年輕小夥子手拿一把短槍,將還沒來得及砍下這一刀的劊子手逼到一旁,其餘人將古平原團團護住。

官兵當然也動起來,先是中軍率隊保護住監斬臺,其餘人各挺刀槍與這些不速之客對峙。老百姓不明所以,見到有人劫法場嚇得呼啦一下退瞭開去。隻有古傢的人都沒動,個個驚疑地看著場中的形勢。

吳棠見這麼多人擋在前面,膽氣立馬壯瞭起來。他大聲喝道:“你們是哪兒來的土匪,不要命瞭敢劫法場,這可是殺頭的罪名!”

“吳大人。你別一開口就喊打喊殺。”為首的竟是個女人,就見她面沉似水,對著吳棠道,“這個犯人不是真兇,官府錯殺好人,我不過是救人而已。我看你還是重審此案,找出真正的兇手,免得濫殺無辜。”

“胡說八道!”吳棠氣得連拍桌子,“這分明是造反,給我拿下,全都拿下!”

中軍官剛要聽令,一直註視場內的吳師爺忽然倒抽瞭一口涼氣,伸手一攔,“且慢!”

都知道總督倚吳師爺為智囊,大傢都停瞭下來,吳棠也奇怪,剛想問話,吳師爺已經開口道:“你們到底要幹什麼,何不痛痛快快說出來。”

那女人高聲道:“今日之事並不一定要刀兵相見,我也並不想把人犯劫走,隻要吳大人答應認真重審便可。”

吳師爺略一沉吟,回頭低聲道:“大人,我看還是答應瞭她的條件為好。”

“什麼?!”吳棠真想把師爺掐死,他喝瞭一聲,“你糊塗瞭?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被一群土匪威脅幾句,便將請出王命旗牌待斬的犯人又送回去,消息傳開,本督顏面何存?再說,他們才幾十個人,這兒的兵足有幾百,而且我已派人回城調兵,你怕他們幹什麼!”

“大人。”吳師爺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聲音更低,“那個女人我認識,前些日子還來過衙門,就是我見的她。”

“她是誰?”

“大人還記得,漕幫的通海一幫新換瞭幫主,是個女人,也是江泰的幹閨女,姓白,人稱‘大阿姐’,就是她!”

吳棠眼珠一轉,忽然懂瞭:“天哪,她是漕幫的人!那這些人……”

“十有八九都是漕幫的。”吳師爺像一口吞瞭蒼蠅,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這事兒放到別的衙門都好辦,剿滅就是瞭。偏偏咱們遇上瞭,就是天字第一號的難題。”

這話不用明說,吳棠心知肚明。“漕運總督”顧名思義管著一幫一河,幫是漕幫,河是運河。漕幫要是出瞭亂子,第一個要追究的就是吳棠的責任,誠如他方才所說,劫法場等同於造反,要是把這幾十個人殺絕瞭,絕不能隱匿不報,報上去怎麼寫呢?寫漕幫造反,那漕運總督就要摘頂子,就算動用西太後這層關系,勉強保住官職,可是與漕幫結瞭大仇,今後這個總督還怎麼當下去。

吳棠一急,腦門上頓時滲出汗來。他結結巴巴道:“這女人想幹什麼,難道是江泰派她來的,漕幫真要造反不成?”

“誰知道呢。”吳師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上次見到時,她與古平原可是冤傢對頭,還特意來衙門揭穿瞭古傢的詭計,怎麼這一回又甘冒大險來救人。不過大人別急,依我看不像是漕幫作亂造反,不然不會就這幾個人,看樣子都是這女人的心腹手下。”

“也罷,你過去與她談談,這個犯人是一定要斬的,他們誤闖法場,本官可以不計較,速速退出便是!”

此時古平原看著站在身前的白依梅,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嘆口氣道:“你何苦做這樣的傻事,為瞭我,背上天大的罪名。”

白依梅回過頭來,竟似毫不在意:“你不也是一樣,為瞭我,居然連命都不要瞭。說來說去,你我都是傻子。”

古平原怔怔地看著她,白依梅忽地一笑:“其實昨晚回去,我就想到瞭依你的性子,可能會如此。便特意安排瞭人手,你果真不肯喊冤,那我隻好硬替你喊一聲。”

正說著,吳師爺過來傳瞭總督的話。古平原道:“依梅,難得有這個機會,你帶人快走吧。不值得為瞭我搭上這麼多人的命。要是你有個閃失,我更是死也難安。”

“現在走,那和沒來又有什麼區別。”白依梅已然不是當年那個私塾先生的女兒瞭,她目光一閃,揚聲沖著吳師爺道,“請你回去和總督大人說一聲,今日之事實在冒犯瞭。古平原是我的好朋友,人在江湖,不能不講義氣,他真做瞭傷天害理之事,那隨便官府處置,掉瞭腦袋我來收屍便是。可要是胡亂冤枉人,那我絕不會坐視不理。還是那句話,請大人重審此案。”

吳師爺說得唇焦口裂,怎奈白依梅寸步不讓,他隻好擰著眉頭回去復命。此時城中大隊人馬已經趕來,將法場裡三層外三層圍瞭起來,連古傢人都被趕瞭出去。古平原見狀埋怨道:“吳棠本就不講道理,當著這麼多人還要維持官威,他要是命人圍剿,你這幾十人還不是等於送死嘛。”

白依梅卻像是心裡有底,很沉著地說:“就憑‘漕幫’這兩個字,就有本錢和吳棠討價還價。要知道這裡雖然隻有幾十個弟兄,可是漕幫上上下下十萬之眾,他不敢胡來的。”

“那就是連江老幫主都牽連進來瞭,唉!”古平原聽瞭心中更是難安。

白依梅一直神情自若,闖法場救人不過像是在自傢花園裡走瞭一遭,那份泰然簡直是令人不可思議,隻有聽到古平原這句話時,方才不自然地笑瞭笑:“你放心吧,我不會牽累到他老人傢的。”

吳棠得知白依梅寸步不讓,氣急敗壞之餘隻好命人叫來附近的地保甲長,要求嚴密封鎖消息。此外他又調瞭兩千士兵,圍瞭大中小三個圈子,確保這些人萬難突圍而去。眼見天色昏黑下來,吳棠恨恨道:“本督就看你們能強硬到幾時。”

“大人,要不然先回衙門歇息。”吳師爺知道他身虛體胖不耐久勞。“歇個屁!”吳棠沒好氣地罵瞭一句,他現在一個頭兩個大,勉強在附近找瞭戶民宅暫時安歇,總督衙門簽押房裡的幾個師爺聞訊也趕瞭來,七嘴八舌出著主意。有人說找個神箭手,趁漕幫中人不備,一箭射殺古平原,人既然死瞭,白依梅不退也得退。還有人說幹脆假作讓步,趁他們放松警惕,在飲食裡下蒙汗藥,把人都蒙暈瞭。最離譜的一個主意是錢谷師爺出的,他說挖一條地道直通法場,看準古平原的位置,以深坑陷之,再將人用地道運出來。

吳棠氣得指著這幫師爺的鼻子,破口大罵:“本督養你們這群廢物幹什麼?倉促之間到哪兒去找李廣、養由基?那些人要是不一起吃喝,蒙汗藥頂個屁用!還有挖地道?你當是三歲小孩在耍把戲嗎,人在地下怎麼能找準位置!再說那古平原繩索已解,他要是走來走去,你也在地下挖來挖去?你當你是兔子不成!”

一頓飯的工夫把幾個師爺罵得狗血淋頭,個個紅著個臉躲到一旁,心想這事兒本就出奇,大清開國以來,不是沒遇上過劫法場的,可是堂堂總督心有顧忌,不敢與匪徒正面交鋒,這倒還沒聽說過。你身為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的封疆大吏,既然不肯動用武力,那也就難怪咱們出這樣的點子,既然不聽,那咱們也就隻好聽令行事瞭。反正一旦出瞭事兒,摘頂子的是你吳棠,我們當師爺的換個東傢便是,犯不著和你頂真。

倒是吳師爺出瞭個主意,讓吳棠很是動心。他說幹脆趁天黑把人全殺光,除瞭古平原外其餘人都毀屍滅跡,就說是畏罪潛逃瞭,這樣既不用上報刑部,也不必擔心漕幫生變。

吳棠正在認真思考成破厲害,吳師爺又道:“這是不得已的下下之策,隻要走脫一人,就是天大的麻煩。何況在場官兵眾多,難保沒有人會漏出風聲。”

吳棠心煩道:“你這不是等於沒說嘛,既然如此,到底該怎麼辦呢?”

“還是要勸那姓白的女人收手才好。”吳師爺轉瞭轉眼珠,“她如此孤註一擲,想必與古平原有什麼特殊的淵源,看來此女很重情義,咱們何不從這一點上來打動她。”

吳棠不解地看著他,吳師爺微微一笑:“她是江泰的幹閨女,咱們把江泰找來,讓他勸一勸。大人莫怪我說實話,眼下這事兒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咱們怕被朝廷降罪,妨瞭大人的前程,可是江泰難道就不怕漕幫被人說成造反謀逆嗎?他是一幫之主,不會為瞭一個古平原將十萬幫眾置於險境。”

“萬一此事江泰是主謀呢?”

“不會。大人你想啊,要是江泰是主謀,漕幫怎麼會才來這幾個人,而且連後援都沒有。這分明是此女自行其是罷瞭。”

“有理有理。”吳棠一聽就知道這確實是圍魏救趙的好計策,隻要江泰一到場,事情便可有所轉機,當下立刻派人拿著總督的札子去請江泰。

吳棠和幾個師爺在商量,那邊鎮上古傢的人也在緊張地議事。今天法場上的事兒實在太過出人意料,先是古平原寧死不肯喊冤,這就讓人琢磨不透,再一來,與他交惡已久的白依梅,居然舍命相救,為瞭古平原,不惜率人闖法場,持刀與總督相對,這更是把人瞧得目瞪口呆。在場這些人,除瞭彭掌櫃之外,其餘人都是深知白依梅的,特別是古傢兄妹,打小與她一起長大,做夢也沒想到那個溫柔可親的大姐姐,有朝一日會領著一群粗豪漢子舞刀弄槍對抗官軍,闖法場救下自己的大哥。

“事情雖然緊急,越急越不能亂瞭方寸,胡亂下手隻會越弄越糟。”郝師爺坐在窗邊一把雕花椅上,皺著眉道,“依我看,古老弟不肯依計行事,那個白依梅又斜刺裡殺出來救人,這兩件事兒彼此關聯,莫不是他們二人事先商量好的。”

郝師爺這一說,眾人都把嘴巴閉上,尷尬地偷眼看著常玉兒。常玉兒回想起白天,自己被官兵驅離法場,遠遠望向丈夫,他也正看著自己,目中都是歉意。這麼說,他真的事先知情?“不,不會的。”常玉兒脫口而出,“訣別”之時古平原說的那兩句,事後想來字字都是遺言,他確是有心赴死,但卻不知道白依梅會來救他。

“這就真是怪瞭?”聽完常玉兒說的話,郝師爺直搖頭,嘖嘖連聲,“古老弟做事一向出人意料,我不信他會為瞭這樁沒做過的案子寧肯背上罵名而死,既然這樣,恐怕就別有內情瞭。”

“嗨,猜什麼內情啊。”劉黑塔直拍大腿,“原本說好的,喊冤重審,請曾大人主持公道。現在弄瞭個滿砸。什麼內情不內情,等把人救出來,見瞭面一問不就都知道瞭。”

“這還用你說。”古雨婷嗔怒地白瞭他一眼,“你這麼喜歡搶別人的話,那倒是說說看,怎麼把我大哥救出來?”

大傢都以為劉黑塔必定啞口無言,誰知他卻洋洋得意地一拍胸脯:“我早就想好瞭。既然已經動瞭刀子,那就絕無善瞭,幹脆找一票人由我帶著,裡應外合殺進去,把人搶瞭就走。哎,你們怎麼都不說話啊,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眾人都嘆瞭口氣,把臉扭過去不搭理他,隻有古雨婷沒好氣地說瞭句:“白姐姐帶瞭幾十個人,圍住法場的官兵足有幾千,你想硬拼?那幾千人每人吐口水就能把你淹死。”

彭掌櫃見大傢都不說話,斟酌著開口道:“劉大爺有一件事倒是說對瞭。他說此事絕無善瞭,唉,劫法場,而且是這麼大案子,還是當著漕運總督的面,官府豈肯善罷甘休。萬一吳棠面子下不來,命人蠻幹,那這幾十人還不夠給人傢磨刀的呢。”

“說到底,這才是最讓人想不透的地方。”常玉兒咬著下唇,“吳棠貴為總督,竟然對漕幫的這幾十個人一味退讓,要知道,古大哥不是人質而是待斬的囚犯,怎麼吳棠卻仿佛投鼠忌器,不敢動手呢?”

“這有什麼奇的。他不是顧忌古平原,而是擔心壞瞭自己頭上的紅頂子。”正在此時,有人排闥直入闖瞭進來。劉黑塔本來蹲坐在椅上,騰地一下蹦到地上,虎目圓睜,剛要喝叫便忽然一怔:“是你?”

“幾位可還記得我?”蘇紫軒落落大方地掃瞭一眼屋中眾人。誰能忘瞭這一脫手便是百萬銀子的俊雅公子?要不是他慷慨解囊,古傢鹽鋪早就被李欽收走瞭。可是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在此地。

“我們是第二次見面瞭。”蘇紫軒向常玉兒微微一笑。

常玉兒自然也沒忘記,她獨居徽州鎮上古傢雜貨鋪時,便是這個風度翩翩的公子找上門來,給瞭一筆銀子,說是欠古平原的債。後來她曾問起此事,記得古平原的表情很是復雜,隻說瞭一句:“想不到她還是個有心人。”就再也什麼都沒說。

“記得公子姓蘇,請坐,不知深夜到此何事?”常玉兒雖然摸不透他的來意,而且覺得丈夫並不喜歡與他打交道,但這人幾次上門來,並沒有惡意,反倒是幫古傢解瞭圍,自己當然也不能缺瞭禮數,於是讓座奉茶。

蘇紫軒也不客氣,居中而坐。她這一向都在蘇州,為的是辦一件四兩撥千斤的大事,所以連月來閉門不出。古平原出事,她一點都不知道,還是四喜憋悶,出門到街上走瞭一圈,聽做買賣的人說起,才知道古傢鹽鋪的東傢犯瞭大罪,要在清江浦被當眾處斬。四喜聽完一點都不敢怠慢,趕緊回來稟告蘇紫軒。

蘇紫軒聽瞭也是大吃一驚,雖然四喜看出這位小姐對古平原比對任何男人都不同,她視其他人皆為草芥,無非是幫她成事的工具而已,但是面對古平原,蘇紫軒卻每每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亂瞭心神,無法像往常那樣冷靜從容。

這一次也是如此,她得知此事後,立刻帶著四喜,雇瞭一輛馬車趕來清江浦。雖然她在心裡對自己說,那不過也是為瞭將來之事,古平原能派上大用場,自己在他身上花瞭大本錢,不能不理此人的死活。

但是她心裡清楚,聽說古平原即將人頭落地的那一瞬間,她的心也直落下去,仿佛看見瞭一樣再也無法復制的珍貴瓷器,正在向地面掉下。那剎那間的心悸,不是衡量瞭利益之後才產生的,而是來自一份早就存在心中的牽掛。

騙得瞭別人騙不瞭自己,對此蘇紫軒也是心中暗自苦笑,不要說大仇未報,就算是心願達成,她此生也早已不存與人共結鴦盟之念,寧可孤身一人。所以無論古平原是怎樣的男人,蘇紫軒都不許自己再多想一步,更不會讓他影響瞭那眼看就要完成的計劃。

她甫一進鎮下車,就聽到瞭店裡夥計們三五成群在議論白天的事兒。清江浦號稱“南船北馬”,這裡的店夥計都見多識廣,可是也沒見過如此出奇之事,別看夜已深,還都在聚集談論。

蘇紫軒多聰明,聽瞭幾句後,事情便如在眼前,等到瞭古傢眾人的房中,又細問瞭問當時情景,嘆瞭口氣道:“白依梅太心急瞭,其實凡事都有一個最好的解決辦法,就像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就算再難開的鎖,找到瞭鑰匙也就輕而易舉地打開瞭。她偏要硬來,弄壞瞭鎖眼,隻會變得無法收場。”

“蘇公子,你說的最好的解決辦法是什麼呢?”常玉兒察言觀色,看出這個不請自來的人恐怕比滿屋子的人都有主意,更加客氣地向他請教。

“唉,這真是命,我要是早得知半日,午時之前便趕到這裡,事情隻怕早就瞭結瞭。也許不必重審,吳棠就會直接放瞭古平原。”蘇紫軒沒有明說,隻是蹙眉輕嘆瞭一聲。

這話說得太懸瞭,屋中人彼此望瞭一眼,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特別是劉黑塔,不屑地哼瞭一聲,故意大得讓眾人都能聽見。

“喲,怎麼這屋裡還藏著頭牛啊。”四喜立時出言譏諷。

劉黑塔一呆,這才反應過來被這伶俐書童罵瞭,大眼一瞪剛想發作,常玉兒輕咳一聲,他便不敢瞭,氣憤憤地看著四喜一眼,卻又看到他沖自己扮瞭個鬼臉,劉黑塔憋得臉紅脖子粗,眼珠子都努瞭出來。

蘇紫軒瞥瞭一眼四喜,把臉一沉,四喜頓時低眉斂目,不敢再耍笑。

“明兒一早,我去見見吳棠。事情興許還有轉機。”

《大生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