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與胡老太爺興沖沖來到總督府,等候著曾國藩的接見。陳七臺實在是講義氣,聽說古平原急需用現銀,將洞庭商幫在貨棧中所有的存貨,以七成半的價格押給瞭寧紹商人,用最快的速度幫著把弟湊瞭一大筆銀子。古平原回來後,趕去上海的郝師爺也前後腳回瞭江寧,他的任務是打探怡和洋行的底細,也就是古平原說的知己知彼。
怡和洋行這一次打算獨吞兩淮鹽場,惹得各國商人緊張不安,都想暗中使個絆子,讓怡和洋行鎩羽而歸。郝師爺順利拿到各傢搜集來的一摞子進出貨單,帶著幾個盤賬好手閉門不出,三兩天的工夫就把怡和洋行的傢底給弄瞭個八九不離十。
“好傢夥。敢情他們的銀子有一半都在貨上,貨又變不瞭現,銀行、錢莊都不肯放貸給他們,算是沒咒念瞭。咱們哪,白擔心一場,壓根就不用去找陳七臺,就憑手頭這些銀子,穩贏!”郝師爺拍著胸脯保證,“就算是有些賬我沒打聽到,出入頂多一兩成而已,絕對無關大局。”
旁人喜笑顏開,古平原卻依舊是不敢大意,他擔心李欽鋌而走險,幹脆讓彭掌櫃暫時歇瞭買賣,花錢請來漕幫和水師的人,在順德茶莊各處站崗巡邏。一時間,這處茶莊的警蹕比總督衙門也不遑多讓。除非洋人真的開著炮艦打過來,否則放在裡面的這筆巨款是穩如泰山。
做瞭這一番佈置,古平原才算是把心稍稍放下,就等著到瞭約好的正日子,“一翻兩瞪眼”,雙方比一比牌大牌小,看看究竟是誰輸誰贏。
至於喬鶴年那邊,郝師爺主張告到曾國藩那兒,最好是能讓他丟官罷職,免得再禍起蕭墻。古平原到底是宅心仁厚,而且他說:“這跟往鹽裡摻鴉片的事兒仿佛,都是無憑無據,他不認賬你也沒轍兒。他跟李欽不一樣,能不翻臉還是維持著吧,真要是把他逼得沒瞭退路,指不定又出什麼招來對付咱們。”郝師爺聽瞭隻得作罷。
誰曾想他們不去找曾國藩,曾國藩倒派人找瞭來,指名請古平原和胡老太爺到總督衙門一敘。
“想必曾大人也是心裡沒底。咱們把兩邊的傢底說給大人聽聽,讓他心裡也石頭落地。”一隻腳踏進衙門口,胡老太爺還在笑呵呵地說著。可是等到落座奉茶之後,面色十分難看的曾國藩一開口,古、胡二人就像當頭挨瞭一記悶棍,不隻是傻瞭眼,而且僵直著身子,呆呆地望著曾國藩那張可怕的嘴,半點動彈不得瞭。
就在三天前,江寧總督衙門接到京城快馬傳驛,軍機處發來廷寄,告知瞭一個驚人的事實——英國政府要求大清朝廷立刻償還兩次鴉片戰爭中欠下的賠款,連本帶息總計一千七百萬兩銀子。
二十年間,英國人憑借堅船利炮在江寧和北京分別與朝廷簽下兩次賠款條約,第一次兩千一百萬兩,第二次八百萬兩。這筆銀子本來說得好好的,從海關歷年關稅中逐年扣除,利息照算,直到償淸為止。可是沒想到,英國政府突然照會清廷,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要求一次性付清這筆銀子,否則後果自負。
大清這些年內外交困,積貧積弱,軍機處與戶部好不容易攢下一千多萬兩銀子,忽然得知英國人來討債,真如五雷轟頂一般,掃淸庫底也不夠數啊。面對態度強硬的英國公使,總理衙門好話說盡,就差哈著腰請人傢去庫裡驗賬瞭。
“爭來爭去,最後得瞭這麼一個結果——那一千萬兩銀子照付,其餘的七百萬兩由兩江衙門向所轄地域各處商號提前支取今後三年的稅額,以資充用。”曾國藩道。
古平原聞言一震,緩緩抬頭望著曾國藩:“要是草民猜得不錯,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定與怡和洋行有關吧。”
“對。這筆銀子湊齊瞭之後,將在英國駐上海領事的見證下,交由怡和洋行‘保管’,其實就等於是英國政府借給怡和洋行的無息放貸。”
“不可能,朝廷一定是被騙瞭。這麼短的時間裡,那個約翰大班哪裡來得及回英國去請旨呢?”古平原差點大聲叫出來。
“古東傢,你不必懷疑瞭,事情是真的。咱們棋差一招,到底是輸給瞭洋人。”薛師爺聲音發悶,無精打采地說。“我、我不明白。”古平原震驚之餘有些口吃,他用探詢的眼神看著薛師爺。
“電報。這東西我也是去年才聽說,想不到這麼快就吃瞭這玩意兒的虧。”薛師爺簡單解釋瞭什麼是電報,至於為何能瞬息之間便聯通萬裡,他也搞不清楚,“去年英國人就向朝廷請求,要將電報線扯到大清來,咱們大清豈能把洋人的千裡眼順風耳擺在自己傢裡,當然是立即駁回所請。可是我聽說,大海對面的日本國,有個叫橫濱的城市,用電報線與印度連在一起,印度又有電報線連到英國。這一次他們互通消息,就是從上海坐船到橫濱,然後用電報通瞭信。”
這真像天方夜譚一般,又好似小時聽過的神話故事,古平原咬瞭咬舌頭,確定不是在做夢。他過瞭半晌才憤憤難平道:“就算如此。洋商競買兩淮鹽場一事,曾大人早已出奏,軍機處各位都已知曉,豈能不知這背後的陰謀詭計,居然就這麼輕飄飄地允瞭洋人的要求。我真不明白,既然賠款按年以關稅償付一事早有定論,且已實行十數年之久,雙方都有契約在,洋人怎麼就能二話不說撕毀協議,朝廷又為何如此軟弱不敢據理力爭。”
古平原越說越是激動,站起身雙手攤開,面向曾國藩咬著牙道:“朝廷此舉豈不等於是將兩淮鹽場拱手讓出;豈不等於是拋棄瞭自己的子民,置他們的生計於不顧;豈不等於是從背後狠狠地捅瞭大清商人一刀。這樣的朝廷……要它何用!”
曾國藩望著古平原那雙悲憤的眼睛,他一生沒有回避過別人的註視,哪怕面對的是至高無上的皇帝,可是今天,他隻好移開瞭自己的目光。曾國藩為官數十載,京裡六部都有門生故吏在,他此刻想的是京中來信為他描述當日的一場廷爭。
“六爺,我真是搞不懂,洋人一封照會,咱們就要把國庫騰空?這大清也未免太讓人瞧不起瞭。”坐在簾後冷冷發言的正是當今國母——聖母皇太後慈禧。
恭親王被她說得面上一紅,還沒來得及回話,簾後的另一位太後慈安倒先開瞭口:“妹妹,你就別怪六爺瞭,他有他的難處,總理衙門更是出瞭名的受夾板氣的地方。洋人畢竟是洋人,而且還是英國人,不好打交道。”
“那也不能就這麼一句話都不敢頂,任憑洋人把大清的戶部當成自傢的銀行吧。”慈禧太後不軟不硬地回瞭一句。
“也不知道這洋人突然要這麼一大筆銀子做什麼,不是早說好瞭按年分著給嗎?為什麼又不算數瞭。”慈禧緊盯著不放問道。
恭親王一皺眉,他最不希望宮裡問起的就是這件事,最好是上下一起裝糊塗,可是這位素以精明見長的西太後既然問瞭,不能不明白回話。他向朝班中望瞭一眼,示意管戶部的寶鋆回答。
“回太後的話,洋人正在兩江,與我朝的生意人競買兩淮鹽場的經營權,他們缺銀子就把主意打到這上面來瞭。”寶鋆說著,簡單把事情經過講瞭一遍。
“原來是這樣。這洋人用大清的銀子去對付大清的生意人,再來買下大清的命脈……”慈禧太後說瞭半句話,然後半晌沒做聲,她這一沉默,就連禦座上的同治小皇帝都感到瞭一種莫名的壓力,撇著嘴想哭卻又不敢,帶著些驚恐看著眼前的文武群臣。
“罷瞭,退朝吧。”
好不容易盼來這一聲,衣衫濕透的這些大臣如蒙大赦,剛要行禮,就聽簾後又傳來重重的嘆息:“國事要是這樣辦下去,我們姐倆身後可真沒臉去見先帝瞭。”
能站在朝堂上的,那都是熟讀四書五經的人,誰不知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之義,一聽這話,連馬蹄袖都顧不得打,立時全都跪倒叩頭,個個覺得臉上像發瞭燒似的。
“唉!”曾國藩想到那日朝堂上的情形,自己的臉上不由得也火辣辣地感同身受,這份屈辱每一個大清臣子都感同身受。
“本督知道你們受瞭委屈。可是眼下隻能委曲求全,那照會上末尾說的‘後果自負’,這‘後果’實在無法承受,也怪不得朝廷。”沒有人比曾國藩更清楚瞭,英國的炮艦不是拿來當擺設用的,要是他們借機再派兵,大清的損失將遠遠超過兩淮鹽場。
“就這麼算瞭?!”古平原難以置信地道。
“隻好就這麼算瞭,看樣子兩淮鹽場一定會落入英國人手中。”曾國藩嘆息道。
“哦……”話音剛落,就聽從旁邊傳來一聲含混不清的叫聲。古平原側頭看去,就見座中的胡老太爺雙目圓睜,手腳在怪異地發著抖,喉間“呼嚕、呼嚕”作痰響,嘴歪眼斜,面紅似火。“是中風!”薛師爺通醫道,立時便喊道。
古平原兩步搶過去,扶住快要滑倒的胡老太爺,他向老人的面上望去,隻看到兩滴大大的眼淚從飽經風霜、佈滿皺紋的面龐上慢慢滾落。
古平原從屋中走出,等瞭許久的人們“呼啦”圍攏過來,用焦急的目光看向他。
“郎中說,盡人事,聽天命。”
眾皆默然,幾人淒惶,幾人垂淚。胡老太爺一輩子的心血都在生意上,臨到老瞭,本可以享清福瞭,隻為瞭替大清商人爭一口氣,最後落得這麼個結果。
“老爺子能動的那隻手先是拉著我不放,然後又指著自己的心口,那雙眼睛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我……”古平原說不下去瞭,緩緩地吐出口氣,平復著呼吸。
此後幾日,不斷有商界同行來順德茶莊看望胡老太爺,這個消息也隨著商人的車馬向遠方傳去,侯二爺聞訊也趕緊從徽州趕過來。
其實所謂看望也不過是在病榻前略略問候幾句。胡老太爺這幾日越發不好,一日中沒有幾個清醒的時辰,眼看不過捱日子罷瞭。胡傢連早就準備好的陰沉木棺材都從徽州沿水路運瞭來,預備著“出大事”。
“古東傢,可否找個安靜的地方,借一步說話。”四大恒的掌櫃約齊瞭來看這位病中的商界前輩。他們如今對古平原既感激又佩服,要不是他出的主意,四大恒就得跟著李傢一塊垮下來,連帶著京商眾多商戶也要關門歇業,古平原這一善舉,不知救瞭多少人一傢老小的性命,這份功德,大瞭去瞭。
古平原倒是並不居功,見人傢對自己客氣,反倒更是謙遜,將幾位掌櫃讓到內室,吩咐不許人進來。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想必古東傢也忙,我就直來直去地說瞭。”這四個人中依然還是焦掌櫃打頭陣,頭一個說話,“你是打算投降認輸呢,還是想與洋人拼到底?”
“此話怎講?”古平原想瞭想問道,“但凡有一線可能,我也不打算認輸。可惜眼下看來,就連著這一線希望也如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
幾位掌櫃都是做銀錢生意的,這回古平原與洋人競買,拼的就是銀子,他們對此最知根知底,聞聽此言同時點瞭點頭。
“唉,此消彼長。”年長的張掌櫃一語道破。朝廷給瞭怡和洋行一千萬兩銀子的助力不說,另外七百萬兩還要由兩江地界的商人來繳納。其中三分之二要出在徽商和洞庭商幫身上,也就是說不僅得不到朝廷的幫助,還要把自己辛苦籌來的銀子交給洋人,等於是倒轉槍口,將扳機送到洋人手裡,眼睜睜看著人傢沖自己開瞭一槍。
“這也難怪胡老太爺會氣得當場中風,真是窩囊到傢瞭。”焦掌櫃捶瞭捶腿。
張掌櫃在座中拱瞭拱手道:“說來慚愧,咱們四大恒如今的情形瞞誰也瞞不過古東傢,先是在萬茶大會白白損失瞭一大筆,然後雖然靠古東傢幫忙,以鹽股換回瞭現銀,不過大打折扣,還是虧空甚多。再說我們是掌櫃,不是東傢,眼下這情形,實在無法擅自做主放款給古東傢,萬望見諒。”
“這是哪裡話,我也知道四大恒的難處,既要維持京裡的生意,又在南邊設瞭新號,正是用錢的時候。我也做過票號生意,知道錢莊票號最講信譽,現銀不足若是遇到擠兌,那就不堪設想。原本就沒打算向四位張嘴,張掌櫃這樣說,倒叫我不好接口瞭。”
“生意人中真少見你這樣替人著想的。”張掌櫃點著頭嘆道,“不過,咱們受瞭古東傢的大恩大德,總也得投桃報李,方才老焦問古東傢的那句話可不是白問的。”
天朝上邦的戶部向來不直接與洋商打交道,有什麼銀錢往來,都是先劃轉四大恒,然後由四大恒再與洋商做生意上的往來。焦掌櫃那一問,根源正是在此。
“眼下對古東傢來說,最不利的可能就是時間,怡和洋行打瞭咱們一個措手不及,就算有辦法再去籌銀子,可是時間不夠,徒呼奈何。”張掌櫃認為,四大恒拿到戶部的一千萬兩之後,盡可以在手續上找洋人的麻煩,甚至弄出一些小小的“意外”,將時間盡可能拖延下來。
“說句不吉利的話,要是胡老太爺有個三長兩短,洋人再蠻也不能不容人傢辦喪事吧。咱們再在京城和江寧兩地給他添點亂,這事兒不難,隻要算盤珠子撥錯一顆,戶部與櫃上往返對賬至少就得三、四天,幾次下來,拖上個把月不在話下。就看古東傢想不想辦瞭,隻要你一句話,四大恒但憑吩咐。”
“張掌櫃,你們實在是太客氣瞭,這叫我說什麼好呢。”古平原動容道,“辦,一定要辦!我眼下是沒想出辦法來,可要是真有瞭辦法,最怕的就是時刻不等人。別說能拖上一個月,就是一個時辰我也要。”
“要是到瞭最後,咱們實在敵不過洋人,也算是盡瞭全力。連朝廷都不戰而降,咱們生意人拼到最後一刻倒下去,不丟人!”古平原的目中隱隱有淚光閃現。
三天之後的深夜,胡老太爺無聲無息地去瞭。沒人知道這位一輩子不甘落於人後的徽商翹楚,咽下最後一口氣時,心裡有著怎樣的憤懣與失望。聞訊趕來的古平原隻能眼含熱淚,輕輕抹下老人那至死都睜得大大的一雙眼睛。
順德茶莊被一片白色籠罩,夥計們全都被派出去遞報喪條。整個前堂改成瞭祭堂,停靈二十一日,接受各地商人的拜祭。
侯二爺披麻戴孝,垂淚迎接各地聞訊趕來致意的商人,看著他們自發在腰間系上麻繩,自願為這位德高望重的商界前輩戴孝,如同哀悼自己的父親一樣在胡老太爺靈前悲痛地磕頭行禮,有好幾個人哭得背過氣去,翻來覆去念叨著老人傢當年素不相識卻熱心施以援手,幫著小商小販白手起傢,在最難的時候雪中送炭,甚至十幾年後還特意派人送信,打聽當年的小生意如今做得怎樣,需不需要胡傢幫忙。
侯二爺這才打心眼裡明白,胡宅裡那座“二誠堂”的分量是如何之重,在世人眼中又是如何難得。舅舅當年教導自己如何從商,把“誠”、“信”、“義”掰開揉碎瞭教給自己,自己卻聽不進去,還總是埋怨舅舅為什麼不多講些在各地行商的經歷,如何賺錢的手段。時至今日,看見這些商人同行對胡老太爺發自內心的這份敬重,轉思當日買櫝還珠,如今愧悔無地,侯二爺真是恨不得狠狠打自己兩記耳光。
斷七這一日,忙完瞭一整天的祭祀,眼看時將入暮,按習俗死者魂魄歸傢,傢屬要入內宅回避。侯二爺便托彭掌櫃在外照料,自己找到古平原,他這幾日深受觸動,有幾句話不吐不快。
“信義二字對商人來說意味著什麼,我真是全懂瞭。舅舅靈前的這些眼淚千金不易,隻能靠信義換來。唉,回想這些年真是鬼迷心竅,要不是古東傢給我指點瞭迷津,隻怕我如今在徽商中已經臭瞭名聲,不能做生意還不要緊,連累舅舅他老人傢的一世清名,做晚輩的真是百死莫贖。”侯二爺搓著手,紅著臉說道。
“世兄能有這樣一番見識,老太爺在天之靈一定欣慰。”古平原心中也很感慨,回想當初與侯二爺鬥得不可開交,如今卻又能化敵為友,無話不談,真是世事難料。
“這一次舅舅等於是被洋人氣死的,徽商會館的主事跟我說,徽商為此群情洶洶,大傢雖然已經湊過一次銀子,但各自傢底還在,如今又湊瞭第二次,決意支持古東傢與洋人見個輸贏。我雖然不成器,這些年也攢瞭些銀子,這時候更加不敢做個守財奴,除瞭住著的那處宅子,索性命傢人都質押折現,一並交給古東傢。”
古平原默默點頭,嘴角卻帶著苦笑。侯二爺口中徽商會館拿來的這第二筆銀子他也知道,跟洋人從大清國庫裡要來的巨款一比,雖不能說是九牛一毛,可也是杯水車薪。
四大恒的拖延戰術成功地牽制住瞭怡和洋行,李欽雖然深知夜長夢多,約翰大班也暴跳如雷地催促著戶部趕緊與四大恒交卸銀賬,甚至命人直接到京城去坐催。但是無論如何,在原先定好的日子裡,怡和洋行隻能拿來紙面上的銀子,而古平原的銀子雖然比洋人差瞭一大截,卻都是真金白銀,又或者洋人一向認可的錢莊銀票。這樣算是打個平手,約翰大班雖然不情願,卻也隻能礙於雙方違約的現狀,勉強答應放寬兩個月的期限。
兩個月的期限對於怡和洋行來說隻要等就可以瞭,這筆銀子就算再怎麼拖下去,到瞭那時也必定運到江寧瞭。可是對於古平原則恰恰相反,他要無中生有地找出兩千萬兩銀子來與洋商抗衡。
兩江商人這邊不必想瞭,徽商和洞庭商幫都已經傾囊而出,再無餘力。至於財神胡雪巖則因為銀款都拿來買瞭絲貨,本打算銷洋莊,可是最大的買主怡和洋行眼下不可能拿錢買貨,而別國商人判斷形勢,知道這一場龍爭虎鬥之後,必定有一方會損失慘重,到時候市場要有一番大的動蕩,於是紛紛采取瞭觀望的態度,別說進貨,就是出價都不肯。
胡雪巖受瞭池魚之殃,手頭的絲眼看越擱越黃,也正是焦灼萬分的時候,對眼下的局勢自然愛莫能助。
古平原本打算將剛剛從曾國藩那兒學來的“以夷制夷”發揮一番,他想聯絡各國的洋行、銀行向自己放款,以鹽場將來的收入作為抵押。這筆交易起初引起瞭各國商人的極大興趣,並且認真評估瞭雙方的勝算。從利益角度考慮,各國都不希望怡和洋行一傢獨大,而且能從鹽場中分潤當然也是一筆好生意。
眼看這次大借款就要談成瞭,李欽卻不知從哪兒冒瞭出來,還帶瞭約翰大班的警告,說是各國銀行以銀根緊為借口,不給怡和放貸也就算瞭,倘若偏幫大清商人,那麼則視為對大英帝國的挑釁,末瞭依然是那句“後果自負”。
得罪瞭英國絕沒好果子吃,何況怡和洋行的指責確實在理,既然銀根緊,那麼就該一視同仁,何況先提出借貸的英商拿不到銀子,古平原作為後來者卻能借到銀子,就算按照商場規矩也說不過去,於是各國洋商紛紛打瞭退堂鼓,古平原白忙活一場,隻能空手而回。
當著各國商人的面,李欽嘿嘿冷笑,指著古平原的鼻子說:“人說吃一塹長一智,我也算是吃過你幾次大虧,知道你計策多,不過‘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我隻看定瞭你,甭管你幹什麼,我隻要打出英國人這張牌,就可以讓你無計可施。”“他說得不錯,眼下我確是無計可施,這麼多銀子,就算是現給我一座銀山,我也開采不出來。”古平原微微嘆息。
侯二爺張瞭張口,也是無話可以安慰。彭掌櫃推門進來,說是晚香時辰已到,古平原點點頭,與侯二爺一同出來在靈前上香祭拜。
“老爺子,看來是我古平原無能,怕是要辜負瞭您的一片苦心。”古平原默禱時,口中像含瞭一枚橄欖核,又苦又澀。
侯二爺卻用激憤的聲音道:“舅舅,您在天之靈給古東傢托個夢吧,告訴咱們要怎樣才能打敗這群天殺的洋人。”
正在此時,暮色中的街道上傳來瞭馬車軲轆壓著石板路的“咯咯”聲,聲音在門前停下。這時候還會有人來致祭?靈堂裡的人都將目光投向門口,就見從馬車上下來一人,周身短衣,足蹬馬靴,個子不高但雙目有神,他一下車便伸手接過一條麻繩系在腰間,隨後大踏步地走瞭進來。
此人越走越近,古平原慢慢睜大瞭眼睛,迎瞭過去。
“王熾?!”
“平原兄,自從在山西分手,一別數年,到底又見面瞭。”那人雖在靈前不茍言笑,卻緊緊握住瞭古平原的手。
“我還是像當初說的那樣,回瞭老傢雲南,做起瞭生意。”偏廳中,王熾向茶莊中的幾位同行打過招呼,主動向古平原說道。
“哦,老兄如今做哪行生意?今後有機會,我一定當個主顧,做個相與。”
聽古平原這樣說,王熾眨眨眼睛,詭秘地一笑:“其實咱們早就是相與瞭,你還是我的大主顧呢?”
“這……”古平原不解地看著他。
“我做的馬幫生意,就用自傢名字來稱呼馬幫,王熾叫著叫著就被鄉人叫成瞭‘王四’,倒也順耳好記。”
“王四……滇南王四,王四馬幫?”古平原騰地站起身,又驚又喜上下打量著王熾,“我一直想不明白,素不相識的雲南馬幫為何會如此照顧我古傢的生意,想不到卻是老朋友在幫忙。”
往下再一談,古平原更是沒想到,王熾的生意居然做得如此之大,不僅是雲南最大馬幫的主人,而且還借著馬幫往來的便利,在川滇等地開設瞭“同慶豐”銀號,經營匯兌存放。川滇山地不便,王熾是頭一個在各處做起這項生意的人,自然是財源滾滾,以至於有人指著他的姓,起瞭一個綽號,叫他“錢王”!
“錢王是假的,不過是壯聲勢罷瞭。我當著同行不敢托大,更不敢忘瞭前事。要不是當初平原兄為瞭救我,給那李欽當場磕瞭個頭,我早就成瞭殘廢,還談什麼跋山涉水做生意。再說,我能有今日一番成就,也都是因為記得平原兄當日在山西票號,如何為小商小戶著想,‘一文錢立折子’,我在川滇也是這麼辦的,才能百川匯海,聚沙成塔。”王熾語氣輕描淡寫,但說出的話卻字字誠摯,發自肺腑。
“這次我來,除瞭拜祭胡老前輩,就是將現銀全部帶來支持古傢。說到對付洋商,對付那個李欽,錢王的‘錢’就是古傢的錢,平原兄盡管拿去用好瞭。”
古平原隻覺得心頭一熱,想要說什麼又咽瞭回去,隻沖著王熾深深點瞭點頭。有時候話不必多說,惺惺相惜處一切盡在不言中。
彭掌櫃手快,得瞭信兒立時扒拉算盤珠子,算來算去一咧嘴,還差著整整一千萬兩銀子呢。
“看見那邊空著的茶庫瞭嗎?”劉黑塔問這一千萬兩到底是多少,彭海碗沒好氣地一指前面。“看見瞭,怎麼?”
“一千萬兩銀子堆進去,門兒都關不上。”彭海碗仰面向天,重重嘆瞭口氣。
“你這又是什麼毛病?”
“我呀,就盼著天上掉下一堆銀子。隻要能湊夠瞭數,別讓老東傢死不瞑目。就算把我砸死瞭都行。”彭掌櫃受胡傢的提攜之恩,想起胡老爺子臨死前的樣子就雙目流淚。
彭掌櫃雖然沒讓天上掉下的銀子砸死,可是第二天卻差點讓一筆銀子給嚇死。
負責收奠儀的管事急匆匆跑到櫃上來找彭掌櫃:“掌櫃的,您快看看吧,這筆銀子我不敢收啊。”
“奠儀又不是賊贓賄賂,有什麼不敢收的。”見他慌裡慌張,彭海碗瞪瞭他一眼,“老宋,不是我說你,你也一把歲數瞭,還這麼沉不住氣,一點小事就像天塌瞭似的。”
“這實在是太多瞭。”
“能多哪兒去,還能有一千萬兩?!”彭海碗沒好氣地接過簿子掃瞭一眼,緊接著差點沒背過氣去,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個數目。
“這、這,這不是開玩笑吧,還是誰故意來搗亂?”
“我看不像,來送奠儀的那人一看就是氣度不凡,絕不是開玩笑。”
“得、得,我趕緊去找古東傢吧,方才屈說瞭你,這事兒我也做不瞭主。”
古平原正在後房與王熾商量如何繼續把銀子籌齊,以這二人的商才,幾十、上百萬兩銀子的進項都能想到辦法,可是上千萬兩銀子真是把人難住瞭。能想到的幾個進項加起來也不過是不足之數的十之一二,尚且費時費力。
等彭海碗一路小跑拿著賬簿過來,古平原看後噌一下就站起身來,王熾從旁望瞭一眼,也是一咋舌,滿面的驚異。
古平原什麼都沒說,步履匆匆趕到前面靈堂,就見一人正在拈香敬拜,這背影好生熟悉。
等那人站起身,轉過頭來,古平原先看到的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目光中充滿瞭溫暖。
古平原萬萬沒想到,此時此刻,這個人會出現在這兒,一時怔住瞭,倒是王熾認瞭出來,脫口而出叫瞭一聲:“喬東傢。”
這時候順德茶莊裡的賬房、夥計們都被驚動瞭,聽說這就是山西大名鼎鼎的“亮財主”喬致庸,都湧出來看,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喬致庸望著古平原,眼中帶著一絲笑意:“古老弟,咱們也是許久不見瞭。我這次是受陜西康傢、雷大娘、毛掌櫃還有通省十八傢票號之托,特意趕過來。”他走前兩步,將一隻手搭在古平原肩上。
“有一句話,他們讓我轉告古東傢。”古平原有些驚訝地望著喬致庸鄭重的臉色,接下來聽到的話,讓他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
“大傢說,陜西商人和晉商票號,唯古東傢馬首是瞻!”
“古老弟,你把我們大老遠邀到此處,又不說做什麼。半個時辰瞭,光是望著那邊不說話,這悶葫蘆裡賣的是什麼關子啊?”別看喬致庸掌管著“一堡頂三號”那麼大的喬傢生意,究其本心卻寧願做個徜徉山水間的遊俠客,眼看此地景色秀麗,古平原卻隻在枯草叢生的江邊,遙遙望著江心一島怔怔不語,他等瞭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開口道。
王熾是江邊三人中性子最為沉穩的一個,他這兩天留心到,喬致庸帶來的這一千萬兩白銀使得跟隨古平原一同對抗洋商的人沸騰不已,雖在胡老太爺的喪期,可是茶莊上下一掃頹勢,人人臉上都帶著興奮之色。作為當傢人的古平原當然也是大喜過望,但奇怪的是,半晌過後,他的眉頭重又緊鎖,而且這一次,他跟誰都沒說自己的心事,而是獨自沉思不語,昨天更是將自己關在書房之中,一天都沒見人。
所以王熾始終沒吱聲,他覺得古平原必定還有什麼難處沒說。果然,等瞭一會兒,古平原開口瞭,他指著江心:“我的祖父、父親,還有我的兒子,都在那座島上。”
喬、王二人嚇瞭一跳,睜大眼睛看著古平原,馬上就明白過來,他不是在開玩笑,兩人互望瞭一眼,誰都沒接話,也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他們三人,一個魂寄靈壇,一個落發為僧,還有一個尚未出世就被人害死瞭。”
古平原看著遠處的金山寺,語氣沉重地將自己一傢人從祖父從商,死在揚州,父親受到奇恥大辱,拋妻棄子入贅京城李傢,妻子常玉兒被人追殺,就在金山寺後墜崖,腹中胎兒當場不保,母親也因此事亡故……他把這一切都緩緩說瞭出來,這一說就是整整一個時辰,把另外兩個人聽得微微張嘴,眼睛隨古平原望著金山寺,許久挪不開目光。
“還有我的嶽父、老師、知己、好友……為瞭‘生意’二字,都被牽累其中,從此陰陽兩隔,再難相見。”古平原的腦海中浮現出常四老爹、白老師、白依梅、鄧鐵翼、金虎、丁二朝奉等人的音容笑貌。
“這一次,為瞭與洋商爭奪兩淮鹽場,隻怕我要牽累天下的生意人都不得翻身瞭。”古平原終於把藏在心裡的這句話說瞭出來。
話是說瞭,卻沒人聽得明白,喬致庸皺著眉頭道:“此情此景,難怪老弟心事這麼重。不過你說牽累天下生意人,大傢拿銀子出來對抗洋商都是心甘情願,再說這筆錢將來可以從兩淮鹽場的收益中慢慢返還給大傢,你似乎不必太過憂心。”
“我想的卻比喬東傢還要深一步。”古平原俯下身拔起一支草根,在手中慢慢一折再折,“我算過瞭,這次是徽商、陜商、晉商、京商、閩商、粵商、雲貴川商幫再加上洞庭商幫合力來幫古某對抗洋商,幾乎用盡瞭大清商幫的財力。就算是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得到瞭一個兩淮鹽場,可是怡和洋行必定惱羞成怒,一定會在別的生意中大舉報復,其他各國洋商也會趁虛而入,到時候各行各業隻怕都會落入洋商之手,各傢商幫多年的辛苦經營都會被摧折殆盡。”
古平原將手一揚,那根枯草飄飄蕩蕩落入江中,瞬間便被江水吞沒。
“你們想想,咱們拼盡全力守住鹽業,可要是絲、茶、糧、木、錢莊、票號都被洋人占瞭去,就連國庫都空瞭,這大清豈不等於是亡瞭嗎?”一句話問得喬致庸啞口無言,他真是沒想到,此事的結果居然會如此嚴重。
“但如你所說,洋人占瞭鹽場後,要以摻瞭鴉片的鹽毒害百姓,使之成癮。這一招更是毒辣,到時候大淸人人都是煙鬼,個個去抽福壽膏,不也是如同亡國滅種一般嗎?”王熾問道。
古平原一聲苦笑:“這真是命也、運也,但凡是我做的生意,到瞭最後都會像現在這樣,進一步則死,退一步則亡,這一次不但是我自己,還帶上瞭大清的國運。老天爺,你可真看得起古某。”
“大清可亡,中國卻不能亡。”喬致庸忽然說瞭一句,惹來對面二人註目,他卻恨恨地說,“要不是朝廷軟弱無能,我大清商人豈會在傢門口被洋商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每念及此,我真恨不得這個大清早點亡瞭才好。”
古平原被他一語提醒,心中頓時想到當日蘇紫軒的話。如此說來,用朝廷欠洋人的賠款來對付大清商人,這個此消彼長、一石二鳥的計策除瞭那位絕頂聰明的“蘇公子”之外,還有誰能想得出來。
眼下不是提這件事的時候,古平原道:“洋人虎視眈眈,咱們一旦行差踏錯,就會萬劫不復。”
“既然是進退兩難的局面,總不能站著等死吧。”王熾沉聲道。
“不僅不能站著等死,而且還要大動幹戈。”古平原忽然問,“二位可信得過我?”
“這是什麼話,要是信不過你,我們大老遠來此做什麼?”喬致庸假意嗔道,王熾當然也點頭稱是。
“那我可要試試破釜沉舟的法子瞭。”古平原雙掌一擊,下定瞭決心,問王熾,“雲貴川的馬幫,共有多少人馬?”
“三省跑馬幫生意的人少說有兩萬,騾馬嘛,十萬匹上下總是有的。”
“他們與你交情如何?”
“別的不敢說,憑‘滇南王四’這塊牌子,至少也有一半的馬夫得給面兒。”王熾篤定地說。
“好。你即刻傳信兒回去,把這一萬人和幾萬騾馬都調到江寧來,越快越好。”
王熾瞬間睜大雙眼:“一萬人,再加上四五萬匹的馬?”馬幫跑生意,二三百人、千匹騾馬已經是不得瞭的大馬隊,要是叫起一萬人,那種浩蕩的陣勢,簡直是連想都不敢想。
“對!”
王熾開口想問,一轉念間又把話咽瞭回去,微微點頭道:“成,我立刻去辦。”他已經想到這件事會有多麼棘手,又會引起多大的轟動,可是他決定什麼都不問,既然說瞭信任古平原,那就信任到底。
喬致庸也聽得不明所以,山西的駝隊與雲貴馬幫是一個道理,他稍微想象一下,就能想出古平原要組織起的是一個多麼龐大的貨隊,這麼大的馬隊別說見,就是聽都沒聽過。
“古老弟,你做事果然難以捉摸,算瞭,連王熾都不問,那我也就不猜瞭。不過,你先派瞭這麼一件難事兒給他,接下來是不是還有更難的事兒交給我?”喬致庸倒是滿臉的期待,可是古平原的回答卻讓他愕然。
“不難,喬兄隻要跟我大吵一架便成瞭。”古平原一笑。
“吵架?”喬致庸與王熾面面相覷。
古平原並未過多解釋,而他接下來的話,讓喬、王二人也開始懷疑到底是不是聽錯瞭,而眼前這個人又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既然進亦死,退亦亡,那麼我便不進亦不退,而是要一飛沖天。我要用英國人的銀子來買下兩淮鹽場!”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當李欽聽喬鶴年派來報信的人說,古平原剛剛用手上的錢,買下瞭胡雪巖手中積壓的全部絲貨,而且還在南潯“四象八牛”的幫助下,將“輯裡湖絲”一掃而光,全部買到手時,他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胡雪巖眼下幾乎掌握瞭江南一半以上的絲貨,再加上南潯絲商提供的絲,古平原這一下就要花掉手頭差不多一半的銀子,他拿什麼來與洋行競買鹽場?”李欽撫著腦門,喃喃自語。
“無論華、洋,眼下都是拼命往手裡摟銀子的時候,恨不得將手中存貨全部出清才好,這個姓古的人為什麼要拿錢買貨,為什麼?”約翰大班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瞪著眼睛問李欽。
李欽起初一臉的茫然,後來慢慢恍然大悟:“我懂瞭,這又是古平原的詭計。胡雪巖本就與他交好,雖然賣瞭貨卻不一定收銀子,一定是賒給他的。古平原玩這一手是為瞭迷惑咱們的心,讓咱們以為他輸定瞭,就不會再繼續籌集銀子,這樣他才能有機會贏。”
“唔。”約翰大班沉思時,手下送來一封信,他漫不經心地用刀裁開信封,抽出信紙展開,看瞭一眼便緊盯著,讀完後身子向後一靠,望著李欽,“隻怕你猜錯瞭。”
“怎麼?”
“你看看這封信。”
李欽接過,讀瞭兩行身上便是一顫,嘴巴漸漸張開,滿臉都是驚愕之色。
“古平原以現銀結算,向各國的洋行大宗進貨?這、這……”李欽瞬間失去瞭思考的能力,隻因古平原舉動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完全不在他的考慮之中。
“各國洋行是不會賒給他貨物的,更何況他還居然派人到怡和洋行問價,打算買咱們手裡的絲茶存貨,這更是假不瞭。”約翰大班嘴上叼著雪茄,卻忘瞭點燃,緩緩搖著頭,“以他目前的所作所為,手頭的銀子花出瞭十之八九,實際上已經失去瞭與怡和洋行競買兩淮鹽場的資格。李東傢,我不懂這個古平原到底想要做什麼,你能告訴我嗎?”
李欽擰著眉尖,幾乎將他與古平原相識以來知道的事兒都想瞭一遍,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晃瞭晃頭。
“這麼說來,我們猜不透他的用意,就隻好認為他是徹底放棄瞭鹽場,轉而利用目前市場上銀根緊縮,市場低迷的現狀,打算大筆進貨囤貨,以這種方式賺一筆銀子。”約翰大班在怡和洋行做瞭一輩子,低買高賣的事兒幹瞭不知多少次,這是他能做出的最合理的猜測瞭。
然而李欽心裡卻並不相信古平原隻是為瞭賺幾十萬、哪怕是上百萬兩銀子的差價,這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古平原,絕不是。
約翰大班沒註意李欽那難看的臉色,自顧自說下去:“雖然我們警告瞭各國,若是偏幫大清商人,那麼則視為對大英帝國的挑釁。若依此說,我們可以阻止他們與古平原交易,不過……”不過以現銀交易,各國賣給古傢的貨越多,古平原手頭的銀子就越少,將來期限一到,不必比價便已分瞭輸贏,等於是各國反倒幫瞭怡和洋行。
“依眼下這種情形,若要去阻止各國與古平原的交易,隻怕會被人笑掉大牙。”約翰大班啼笑皆非地聳聳肩。
李欽狠狠揪著自己的頭發,緊咬著牙:“古平原,你到底在想什麼,你要怎麼對付怡和洋行,對付我?”從心底湧出的那股對未知的深深恐懼,瞬間攫住瞭他。
“小姐,你倒是說話啊,這市面上都快炸開瞭。酒館、茶樓、飯莊、街頭巷尾沒有一個地方不在議論這件事兒的,都說這古平原一定是急瘋瞭,才會幹脆自暴自棄,把銀子都統統花瞭出去。”四喜的眼睛瞪得溜圓,連說帶比劃,“更可笑的是,有不少外地的商人連夜趕著大車裝著貨,直奔順德茶莊,古平原卻二話不說就掏銀子,而且還是連車帶貨一起買下,這事兒多怪啊。”
蘇紫軒蹙眉凝神靜靜想瞭一會兒,問道:“你不是去順德茶莊看熱鬧瞭嘛,古傢的人是個什麼態度?”
“他們都快急死瞭,可又攔不住,茶莊裡如今鬧得是雞犬不寧。”四喜回想起上午看見的那一幕,真是恨不得再長出一張嘴,才能把那混亂的場面一一描述出來。
彭海碗像抱著救命靈芝一樣,死死護著剛從錢莊提來的一摞子銀票就是不肯撒手,臉上哭得花瞭,半癱半跪在地上,如喪考妣地嚎著:“可完瞭,這下可完瞭。古東傢呀,你犯的哪門子糊塗,怎麼把錢都花瞭出去,這是大傢湊在一起給老太爺報仇雪恨的銀子哪,都花瞭,這可怎麼辦……”
幾個夥計使大勁兒也拽不起他,彭海碗哭得渾身抽搐,幹脆躺在地上:“你們就地刨個坑把我埋瞭吧,我對不住老太爺,沒看住這筆銀子哪。”
這邊費掌櫃像走瞭三魂失瞭六魄,傻呆呆地坐在廊下,看著堆得滿坑滿谷的各色貨物源源不斷地還在往茶莊裡運,他的臉不時抽動幾下,是哭是笑誰也不知道,最後抱著頭蹲在地上,嘴裡發出誰也聽不清的嗚咽聲。
郝師爺和侯二爺拍打著書房的門,裡面上瞭銷,古平原在裡面任憑誰喊誰叫,都不言聲,戳破窗戶紙一看,得,人傢坐在椅上捧著太史公的《史記》正在讀書,整個一充耳不聞。
“老弟,你倒是出來說說清楚,你要把老哥哥急死啊,這眼看事情就成瞭,銀子也都到手瞭,你怎麼能這麼做啊?這不是、這不是把鹽場拱手送給洋人嘛……”郝師爺覺得像是做瞭一場噩夢,心疼得直跺腳。侯二爺一扯他,痛心疾首道:“還說什麼,說什麼都晚瞭。銀子都花瞭,就算現在後悔,難道還能退貨不成,就算人傢給你退,少說也得打個八折,算是徹底比不過怡和洋行瞭。輸瞭,咱們輸定瞭!”
“嗐!”郝師爺把手一掄,那平素愛逾性命的翡翠嘴煙桿砸在柱子上,咔嚓一聲斷成兩截。
外面慌亂,內堂也有人在苦苦哀求:“大嫂。”古雨婷就差跪下來求常玉兒,“大哥他最聽你的話,你快去跟他說,千萬可別犯糊塗。”
“妹子,你就去勸勸古大哥吧。我雖然不懂做買賣的事兒,可這一回明擺著他是整反瞭。競買鹽場比的是誰錢多,不是誰貨多,這個節骨眼上他卻拿錢買貨,這不是滿擰嘛。”劉黑塔咧著大嘴,這糙人也難得地皺起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常玉兒面色平靜如水,甚至還帶著點笑意,她邊拍著孩子哄睡,邊嗔怪道:“你們倆別這麼大聲,吵得孩子都睡不安穩。”
“大嫂,這可是火燒眉毛的時候,啊……”古雨婷忽然恍然,“是不是大哥給你透瞭什麼口風,你知道大哥在做什麼?”
“那、那妹子你可得告訴我,你也知道我的性子,要是這麼猜下去,我非瘋瞭不可。”
“你們都少安毋躁。”常玉兒輕輕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就算古大哥說給我聽,我也不想知道。男主外,女主內,我照顧好他和孩子便是,至於外面的生意全憑古大哥做主。”
一個一言不發,一個百事不問,這兩口子莫測高深的態度,讓劉黑塔和古雨婷怔住瞭,彼此望望,一肚子想問的話再也說不出半句。
“山西的喬東傢不是也來瞭嗎,他是外人,又拿瞭那麼多銀子來幫忙,古平原對他總該有個交代吧。”聽完四喜說瞭順德茶莊裡如今的一片大亂,蘇紫軒轉轉眼珠,提起一人。
“他?別提瞭,聽說今天一大早,喬致庸與古平原大吵一架,氣得不辭而別,大概是回山西瞭。”四喜攤瞭攤手,“我知道的就這麼多瞭。小姐,要說有誰能看出古平原再打什麼主意,恐怕非你莫屬瞭。我真是快好奇死瞭,這江寧城裡的人和我一樣,如今都是茶飯不思,都在猜古平原到底是不是瘋瞭傻瞭,還是別有用意,大街上各執一詞為這事兒打架的也不少見。我呢,幸虧守著小姐,還能得個答案,要不真是急熬人哪。”
“你錯瞭。”蘇紫軒看著四喜驚愕的眼神,“這一次,我猜不出他在做什麼。”
“小姐……”
“他眼下的所作所為好有一比。就如同兩軍隔江對峙,其中一方忽然將軍械全都投入水中,你說這一方想做什麼?”
“投降?”
“古平原?投降?我隻見過他越挫越勇,從未見過他不戰而降。他——可不是這樣的人。”
“那他是什麼人?”四喜驚訝地問,她從未見過小姐眼中也有這樣難解的迷惑。
“不知道。等謎底揭曉時,真相固然大白,但必定無法逆轉。”蘇紫軒的嘴唇有些發白,她忽然道,“四喜,我恐怕正在做一件令自己後悔的事兒。”
“做什麼事兒啊?”
“就是什麼都不做。”蘇紫軒閉上眼,“其實我該立刻想辦法殺瞭他的。否則,這一次的心血也許又要成空。”她有些無奈地搖瞭搖頭,聲音中透著一絲悲涼。
“李東傢,凡塵俗世鬧得如此不可開交,倒讓人羨煞青燈古佛一炷香。”
“大人,方外之人不敢當此稱呼。西方才是極樂凈土,當年求做‘東傢’,正是南轅北轍。”
曾國藩聞言淡淡一笑,轉言道:“金山寺香客眾多,古平原做的事情,隻怕你也有所耳聞。說來慚愧,本督自三日之前接報,直至今日還未知曉個中意圖。兩淮鹽場是國傢利藪,財源之地,但有一線機會,本督也不願讓它落入洋人手中。思來想去,隻好到金山寺上炷香,順便問問,以你經營商號數十年的眼光,不知可否看出古平原此舉到底是何用意?”
“大人何不直接去問古平原?”
“官府說過不參與其中,似乎難以開口詢問。何況前番朝廷的舉動實在令本督汗顏,嘿,倒有些不好去見他瞭。”
那俗傢姓名叫“李萬堂”或是“古皖章”的僧人站在蕭瑟江邊,沉默許久,方才道:“這世上能真正懂得‘做生意不是比誰錢多’這個道理的商人,其實並不多,古平原卻是其中之一。他能得到天下商幫的信重,此所謂‘得道多助’,比起我最後眾叛親離,他做生意的本事早已遠超於我瞭。至於大人問此番他想做些什麼,這我也看不透,隻不過……”
他灑然走瞭幾步,指著江畔昨夜結成的冰凌,如今在午後陽光下被江水沖刷,慢慢融化。
“大人請看,正所謂‘寒冰不能斷流水,枯木也會再逢春’。”
曾國藩註目江中,起初不解,慢慢地眼裡放出一絲光亮。
江寧百姓沒料到,他們這幾日見到的熱鬧不過隻是個開始,等到雲貴馬幫浩浩蕩蕩而來,那一眼望不到頭的近十萬匹騾馬從江寧城南而入,直奔順德茶莊裝貨,然後片刻不停奔北門而出,這才真正轟動瞭江南。
這一連不斷線的馬隊光是裝貨就足足用瞭三天三夜,繞著江寧城整整轉瞭三圈,真可謂蔚為大觀。
不止全城百姓扶老攜幼出來開眼,就連滿城的官員衙役也都紛紛站在城頭看稀罕,這其中就有約翰大班和李欽在內。
“我花瞭一大筆銀子,命人多方打探。絕錯不瞭,古平原確實是把銀子都換成瞭這些貨,而且特意叫來雲貴馬幫運貨出城。”
“這裡面不會有假吧。”約翰大班也沒見過如此聲勢的貨隊,瞠目問道。
“我還記得當初古平原在西安用假糧食騙瞭僧格林沁,這一次不可能讓他故技重施,我派人暗中翻檢過,那些貨包裡都是滿滿的,絲茶為主,還有三成的顏料、土佈、瓷器、筆墨等雜貨。”李欽也在看著那些馬幫貨隊,“甭管怎麼說,他的銀子沒瞭,這次他是輸定瞭。”
“他輸定瞭,怡和洋行當然就贏定瞭,對嗎?”
李欽本來應該立時點頭,然而他卻猶豫瞭一下,才道:“是。他不可能再聚起這麼多的銀子,就算給他一座金山,他也來不及刨出這麼多的銀子。”
“那就好。我不管他為什麼買這麼多的貨,也不管他能從這些貨上賺多少銀子。總之,我要的是兩淮鹽場,既然大清商人已經沒瞭銀子來爭,那麼咱們幹脆就將期限提前,早點將鹽場弄到手。”約翰大班命令道。
李欽搖頭:“這話我昨天就派人去試探過,可是古傢的態度不容商量啊,他們堅持要等到兩月期限,少一天都不行。”
見約翰大班瞪眼皺眉,李欽趕緊道:“這沒什麼,古平原是知道自己會輸,索性拖日子,成心惡心咱們罷瞭,要是動氣,倒上瞭他的當。”“既然他打這個主意,哼,日子一到,我倒要好好羞辱羞辱他!”約翰大班眼裡放著陰狠的光。
正是因為想要當眾羞辱古平原,等正式期限一到,約翰大班提出,大清與大英商人間競買兩淮鹽場的經營權,要當著兩江總督以及大小官員的面,立契為證。而且要在兩江總督衙門辦這件事。明知是喪權辱國,曾國藩竟也痛快地應允瞭,而且特意派人告知古傢。
別看前些日子買賣做的熱鬧,連著裝瞭三天三夜的貨,放在平日這是大喜事,可是如今,古傢人和順德茶莊上上下下都欲哭無淚。最慘的就是彭掌櫃,起初不吃不喝,真有追隨老太爺而去的架勢,後來雖然吃瞭東西,卻是食不知味,動不動就怔神發呆。費掌櫃他們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個個無精打采。
這天一大早,一直以來沉默寡言的古平原一反常態,像趕雞似的,把大傢夥兒往外趕:“你們坐在茶莊裡愁眉苦臉幹什麼,不知道今天是跟洋人競買的日子嗎?去去去,洗臉擦牙,換上最好的衣衫,待會兒跟我去總督衙門。”
“古老弟喲,你就別哪壺不開提哪壺瞭。”郝師爺沮喪得把煙都戒瞭,臉色灰敗,比死人也好不到哪兒去。
“別以為咱們輸定瞭。”古平原的話就像有著莫大的魔力,所有低頭不語的人都一下子將目光投向他。
“話,我可放在這兒。今兒總督衙門裡有場好戲,你們不去看,那這輩子就等著後悔吧。”古平原不緊不慢道。
“去還是不去?”
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幾乎同時點頭:“去、去,古東傢,等等我們。”
這些人忐忑不安地隨著古平原來到總督衙門墻外,離著大門還有三丈地,古平原停下腳步。
“怎麼不進去?”
“急什麼,時候還沒到。”古平原掏出懷表,看瞭看指針,轉頭跟彭掌櫃說,“今天回去之後,勞煩你把各大商幫此次出的銀本算清楚,今後鹽場的收益還要按此分紅。”
“哎……啊?!”彭海碗先是下意識地答應一聲,隨後猛然睜大眼睛望著東傢。
古平原接著對郝師爺說:“鹽丁很苦,我打算稟明曾大人,擬個章程出來,今後他們不是以罪孥身份,而是以鹽工身份在鹽場賺錢養傢。這個條陳還要麻煩郝大哥代擬。”
“是,這是好事兒。可是……”郝師爺一向精明過人,也不知道怎麼往下接話瞭。
“還有鹽鋪。依然要薄利,不可因為我們掌瞭鹽場就肆意提價,當初讓利於民的舉措依然要做下去。”古平原又囑咐費掌櫃。
費掌櫃茫然地點點頭,除瞭點頭他也不知自己還能做什麼。
“差不多瞭。”古平原再次看看懷表,邁步向衙門裡走去。眾人趕緊跟上,彼此交換著眼神,看到的卻都是迷惑不解。
古平原進瞭衙門,自己先就是一怔,他也沒想到,今天居然會是這麼大的陣仗,就見大大小小的官員足有幾百名,各種花樣的補子與五顏六色的頂戴幾乎占滿瞭總督府的二堂裡外。
薛師爺迎上來,小聲說瞭一句:“這是曾大人的命令,要江寧城中七品以上的官員全部來此。古東傢,你、你可不要鬧笑話啊。”古平原笑瞭笑,回瞭一句話弄得薛師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曾大人的眼光真是厲害,清明在躬,智珠在握。”
“古東傢……”薛師爺還要再說,古平原已經走向大堂中。他先依次向幾位大人見禮,隨後便面向左手邊第一座的約翰大班。
約翰大班自他進來就一直在留心觀察,見古平原舉手投足鎮定自若,心中暗自冷笑。他不待古平原開口,便搶先張口道:“古先生,你的銀子都準備好瞭嗎?”
“我的銀子都換成瞭貨,被馬幫帶走瞭,這事兒江南盡人皆知,難道約翰大班不知道?”古平原不慌不忙地反問道。
“我當然知道。不過我打聽過你的底細,你是個很有本事的商人,我認為你大概還留著一筆銀子,來做今日競買之用。是不是這樣呢?”
“你猜錯瞭。我把全部的銀子都拿來買瞭貨,眼下手頭的銀子,就算是丟在街上,隻怕約翰大班也沒有興趣去撿。與怡和洋行的資本再加上從戶部拿到的賠款相比,真可以說是不值一提。”古平原笑瞭笑。
“那我依然很佩服古先生。你沒有銀子與怡和洋行競爭,居然還是到瞭這兒來,而且表現得這樣鎮定,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約翰大班輕輕鼓瞭鼓掌,他轉而向曾國藩道,“總督大人,你也聽到瞭,這個姓古的商人並沒有銀子與我們怡和洋行競爭,那麼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怡和洋行已經取得瞭兩淮鹽場的經營權呢?”
曾國藩沉吟著沒有答話,而是將視線投向瞭古平原。
古平原站前一步:“約翰先生,你何必如此著急。我今天既然來,絕不是無事可做,可否請你與我到隔壁私下聊一聊。”
“古平原,你耍什麼花招都沒用,今天大班先生是來簽約的,不是來聊天的。你想聊,那就等這個契約簽過之後,再看約翰大班是不是肯賞臉跟你說話。”李欽總算逮到機會,打算狠狠羞辱古平原一番。
古平原壓根沒看他,還是沖著約翰大班說:“我擔保咱們的談話,對約翰先生來說有利無害,或者說,你要是拒絕瞭我的提議,今天必定會後悔的。”
“不要虛張聲勢!”李欽再次打斷他的話,嗤地一聲笑瞭出來,“你這一招我見過不止一次,還真唬住過不少人。不過這次甭管你說什麼,我們一定要先簽下這份契約,等兩淮鹽場到瞭手,你就算有千條妙計,也休想從英國人手裡奪回來。古平原,你的那些招數,騙騙鄉下土佬還行,想騙英國人,做夢去吧。”
說著,他從筆帖式手中幾乎是一把“搶”過瞭那紙契約,撫平瞭攤在桌上,約翰大班走過來帶著些傲慢站在一側,另一側該站著的便是代表朝廷的曾國藩。
“曾大人,請你來簽瞭這份契約吧。”李欽氣勢洶洶地叫瞭一聲。
在場的人,無論是官是民,手心裡都攥著一把冷汗,李欽說對瞭一件事,兩淮鹽場一旦落入英國人手裡,再想要回來那是勢比登天。曾國藩手下的幕僚屬官,眼看著大人要代朝廷受過,落下千古罵名,且是受李欽這等喪心病狂的無恥小人侮辱,更是氣得把牙咬得咯咯響。
然而洋人可是得罪不起的,大傢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場奇恥大辱發生在兩江總督衙門裡。
眾目睽睽之下,曾國藩面無表情,這一次他不單是看向古平原,而且問瞭出來:“古東傢,你說這份契約,本督是簽還是不簽?”
“當然要簽。”古平原一語驚四座,然而他很快便接瞭下去,“隻不過不是和英國人簽,而是和我簽。”
“哈哈哈!”李欽捧腹狂笑起來,他指著古平原,“我看你是失心瘋瞭。對,瘋子!你們都看到瞭,這明明是個瘋子,還不把他打出去,堂堂大清總督衙門裡就許個瘋子胡言亂語嗎!”
大傢都側過頭去不忍心看古平原,許多人真的當他氣瘋瞭、急瘋瞭,即便是看著他,也是用憐憫與同情的目光。郝師爺一跺腳:“唉,我去扶他下來,真是的,何必來此讓李欽這王八蛋奚落丟臉呢。”
他剛踏出一步,就聽從二堂外傳來急急忙忙的腳步聲。
“理查德。”約翰大班一愣,“你從上海到這兒做什麼?”
“大班先生,從橫濱來的船昨晚剛到上海碼頭,這是橫濱電報局送來的急電譯文,是印度那邊發來的,上面寫著要立刻交給大班先生,所以我乘馬車趕瞭來。”
“什麼事兒這麼急?”約翰大班不滿道,接過電文掃瞭幾眼。他突然打瞭個冷顫,臉上的表情僵住瞭,那份傲慢無禮霎時間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驚恐。
他一點點地抬起頭,在這偌大的廳堂中尋找著一個人,最後他的目光落在瞭古平原身上,而古平原早已在用譏誚的眼神望著他瞭。
“約翰先生,我最後一次提議,你肯不肯與我私下談談?”古平原的聲音響起,這一次人們驚異地發現,古東傢的聲音中充滿瞭威壓,他們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用這樣的語氣跟洋人講話。
“好,我們談談。”約翰大班立時答道,仿佛擔心回答晚瞭,古平原會拂袖而去。
看著古平原、李欽和約翰大班進瞭廂房,二堂中頓時響起瞭一片嗡嗡聲,人們的好奇心簡直快要爆裂開來,他們也不顧總督就在堂上,將順德茶莊的幾個人圍瞭起來,七嘴八舌地詢問著。可是郝師爺、彭掌櫃他們同樣也搞不懂,洋人怎麼會一下子服瞭軟,更加不知道事情會不會有轉機,被問得張口結舌。
外面熱鬧極瞭,廂房中卻像冰窟一樣,沒人說話,或者說沒人願意第一個開口說話。
僵持瞭很久,最後到底是李欽忍不住瞭,他手裡握著那份電報,眼睛死死盯在上面,像是一隻知道自己已經一腳踏入瞭陷阱的耗子,聲音中帶著猙獰與絕望:“這就是你買貨的去處?”
“這些絲茶雜貨已經到瞭大清與印度的邊境,馬幫正在等消息。隻要我用飛鴿傳書一聲令下,這幾千萬兩銀子的貨,就會徹底沖垮東印度公司在當地的市場。”
“東印度公司……”約翰大班發出一聲呻吟。他的目光瞬間變得很是痛苦,這條蛇終於被打在瞭七寸上。他想不明白眼前這個大清商人,怎麼居然會將目光投到瞭千裡之外的印度。在英國人眼裡,這些清國人個個都是愚昧無知、狂妄自大的村夫,他們甚至愚蠢地以為自己的國傢是什麼天朝上邦,自己的皇帝是全世界的君主。
像這樣的國傢,這裡的商人居然會選擇在鄰國與大英帝國打一場貿易戰?!在今天之前,如果有人警告約翰大班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一定會哈哈大笑,將其人視為瘋子,可是這瘋狂的一幕如今正在眼前上演,活似一個醒不瞭的噩夢。
“你不要小瞧瞭大清的商人。幾年前我在京城認識瞭一個叫林查理的英國商人,他是個好人,也是我的朋友。那時我從他口中知道瞭不少關於英商的事情。這一次我特意派人到上海去盤一盤怡和洋行的傢底,順便也打聽瞭你們在各地的生意往來。”古平原平靜地說著,然而一字一句都如同射向對面這兩人的利箭。
“聽說怡和洋行是東印度公司最大的債主,要是這傢公司倒瞭,而且是因為你引起瞭大清商人的報復才弄垮瞭東印度公司,那麼請你告訴我,單單拿到一個鹽場,會不會讓你有功無過,又或者功過相抵呢?”
當然不會!那會讓約翰大班的事業徹底垮臺。比起中國來說,印度這個完完全全的殖民地才是英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是絕對不容有失的市場。如果古平原口中說的成為事實,約翰大班完全清楚自己將會遭受怎樣淒慘的命運,他的下半輩子甚至有可能被投入永不見天日的地牢。
“古先生,我們可以商量,一切都可以商量。隻要你不讓這批貨越過中印邊境,那麼我可以放棄這一次的競買。”約翰大班畢竟老謀深算,他馬上就意識到,既然從德裡到橫濱轉來的電報向他詢問此事,說明滿載著貨物的馬幫已經做好瞭準備,他親眼看到過那支龐大的隊伍,也知道在漫長的國境線上,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這些彪悍無畏的馬夫帶著馬隊越過邊境。
古平原什麼都沒說,隻是默默地凝視著這個不可一世的英國人。
這種沉默比雷霆之怒更加具有威懾,約翰大班的聲音中開始帶瞭一絲求懇:“古先生,印度的市場是個很廉價的市場,你的貨到瞭那裡是賣不出好價錢的,我們何必兩敗俱傷呢?請你接受我的建議,雙方各退一步,我保證今後怡和洋行將在各種生意中給予你優厚的待遇……”
“你直到現在還在說謊!”古平原斥道,“印度的市場被你們把持瞭幾十年,以你們的貪婪,怎麼會將貨物便宜地賣給那裡的百姓?”他來回踱瞭幾步,“以我的判斷,這批貨即便是以雙倍的價格賣出,依然會是供不應求的搶手貨,不然,我們可以試一試,看看到底是否像你說的那樣,是個兩敗俱傷的局面!”
“不、不!”約翰大班失態地叫瞭出來,他剛剛從印度來,對那裡的一切再清楚不過,別說雙倍,就是三倍、四倍的價格,這批貨都會被當地百姓一搶而空,而從此之後他們就會千方百計與大清商人建立地下貿易,英國人獨霸一方的市場優勢將瞬間被摧毀。
“古先生,你的條件是什麼?我、照辦就是。”約翰大班小聲咕噥瞭一句。
“從方才開始,你終於說瞭一句正確的話。眼下這件事已經由不得你們來做主瞭。”古平原霍然站起身,約翰大班驚愕地仰頭望著他。
“你聽好瞭,這就是我的條件……”
這幾個人移時不出,就連一貫高聲大氣的洋人也聲息皆無,這讓眾人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廂房,慢慢又開始議論起來。此時人們已是好奇多過焦慮,不知洋人為何會在穩占上風時,卻為古平原一言所動。
“大人,卑職進去看看。”薛師爺擔心曾國藩等得著急。
“不要去打擾古東傢。火到豬頭爛嘛。你闖瞭進去,可別把這鍋飯做夾生瞭。”曾國藩少見地說瞭句俚語。
“聽大人的意思,是知道古東傢與洋人在談什麼?”薛師爺試探地問。
曾國藩搖搖頭:“洋人我見得多瞭,個個得理不饒人。你聽聽廂房中如今這般靜法,可見洋人的氣焰已經被打瞭下去。”
薛師爺這才恍然,心裡暗贊曾國藩眼光過人,他還想問得仔細些,卻一眼瞥見廂房的門打開瞭。
古平原穩步走到廳堂中間,他依舊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態,舉目四面環顧,大傢與他目光一觸,都覺得他的眼底深邃得讓人難以直視。就聽古平原一字一句道:“諸位大人,各位同行,怡和洋行的約翰大班已經與我約定,放棄此次競買,不再參與兩淮鹽場的經營之爭。”
雖然大傢心裡都存著這個奢望,盼著能有點奇跡出現,可是古平原親口說出之後,整個廳堂裡還是一片寂靜,真是落根針都能聽見。人們將視線轉向古平原身後,當看到約翰大班那張形容灰敗的臉時,這才意識到——古平原說的是千真萬確!
古平原看著眼前一片歡騰,就連那些平素喜怒不形於色的官員也按捺不住內心的狂喜,紛紛起身笑逐顏開。他的眼中也不知不覺地帶上瞭一抹笑意。
“諸位,我還有話沒有說完。”古平原的聲音又讓大傢靜瞭下來,人們都用期望的眼神看著他,他們可以肯定,這個人今天帶來的一定都是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眾所周知,古某前不久曾經大宗進貨,如今怡和洋行已將這些貨全都買瞭下來,用的便是此次準備競買兩淮鹽場的銀子。”古平原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眾人都驚呆瞭,就連曾國藩也怔瞭一下,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向古平原。
此時人們已經不是在沉默,而是這明知不可能發生的事卻又活生生地在眼前出現,在極度的震驚下,他們已然無法開口說出哪怕一個字。
“曾大人,既然怡和洋行已經放棄瞭競買,入股兩淮鹽場一事,是否就應該由大清商人來做主?”古平原得到瞭曾國藩的點頭認可後,他揚聲道,“既然今日洋人邀來瞭大傢一同作證,那麼古某就當面將兩淮鹽場的事兒說個明白。實話說,承蒙怡和洋行關照,這一次的生意,我大清商人獲利良多。”
古平原在這筆買賣中幾乎賺到瞭超過平日一倍的利潤,約翰大班的心卻在滴血,可是沒辦法,這個坑是他自己挖的,如今該由他自己填上瞭。
“銀子擺在這兒。該交給戶部國庫的銀子,就是那一千萬兩白銀的賠款,國庫拿出來的,我們生意人再送回去。”古平原擲地有聲地說著,“鹽場的股份就按照此次各傢商幫出銀多少來分配,至於這筆生意中賺到的剩餘利潤,則作為鹽場今後的公中開支。諸位同行,古某這樣做可還算公道?”古平原一語問出,話音未落滿場已是掌聲如雷。“竟然拿對手的銀子買下瞭兩淮鹽場,而這個對手還是英國人,真是瞭不起呀。”曾國藩看著被眾星捧月圍在當中的古平原,嘴角綻開一絲笑意,薛師爺從旁看去,驚覺一向自詡“不動心”的總督大人,眼角竟隱隱可見淚光。
“古平原!”看著古平原被眾人簇擁著向外走去,李欽咬著牙念著這個名字。自從知道怡和洋行必然慘敗後,李欽便沒有再出聲,他像一條被抽走瞭脊梁的狗,能做的就隻有用毒箭般的目光惡狠狠地瞪著古平原,像是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射穿。
然而此時的情形卻像兩把燒紅的彎刀在剜著李欽的眼睛,他眼睜睜看著眾傢商幫將古平原視若神明一樣,眼睜睜看著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員也用無比敬佩的目光看著這個“流犯”,眼睜睜看著自己曾經向往的一切如今都被古平原握在手中。
最讓李欽無法接受的是,古平原由始至終都沒有看過他一眼,就如同那是路邊的一塊小石頭,甚至不必擔心它是否會絆瞭腳。
從前輸給古平原,至少對方那或輕蔑或憤怒的目光,還能夠激起李欽再次與他相爭的勇氣與決心。他甚至渴望著古平原能用敵視、仇恨的目光望向自己,那樣至少他做的事還能說得上有意義。然而這一次,什麼都沒有,古平原的目光幾次掃過李欽,卻恍若未見,這種徹底的無視,比將他擊倒在地更加讓李欽覺得屈辱。
獅虎並不可怕,畢竟總有人能殺虎搏獅。然而面對一飛沖天的大鵬,草叢中的蚱蜢隻能目送它高飛遠去,且從心底明白,九萬裡之上的那隻鵬鳥是絕不會再回頭看一眼的。
李欽知道,這一次,他徹徹底底輸瞭,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古平原!!!”那一聲絕望的哀鳴,有如狼嚎一般,久久回蕩在總督衙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