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歸雁雖然還是少年,但母親早亡也讓他變得比同齡人早熟許多,他聽懂瞭姐姐話裡的深意,一時間想到平日父親的偏心,不禁有些心酸。
蘇落雲似乎感覺到瞭弟弟的失落,忍不住像小時那般,將弟弟攬在懷裡,摸著他的頭發道:“我起初回來時,真是萬念俱灰,隻覺得一輩子要沉入黑漆漆的深淵裡不得翻身,幸好遇到瞭廟庵裡的一位永靜師太,她生下來便有眼疾,日常起居卻跟常人無甚區別。我問她如何忍受這無光的日子,她說心中有光,何懼眼前黑暗?”
蘇歸雁雖然聰慧,可聽姐姐的這番話,卻有些聽不懂。
落雲接著道:“你就是我心裡的光,母親去世得早,長姐如母,我若不振作起來,將來九泉之下也愧對母親,而且就像永靜師太所言,我雖看不見,但耳力與嗅覺卻更勝從前,上天為我留瞭扇門,我若一味自憐自愛,那才是真正的瞎子廢人!”
想起一年前聽聞弟弟病重時,她在鄉下急切得恨不得生翅回去,卻無能為力,蘇落雲那時便下決心,不可以再在鄉下哀怨度日,她要回京城,保護好自己的唯一的親弟弟。
可是老宅的管事卻不肯放她回去,隻說老爺有交代,若無他的命令,大小姐不可獨自返京。
畢竟當初因為她恨父親偏心蘇彩箋,在蘇府鬧得不可開交,蘇鴻蒙不願大女兒回來,那麼誰也不敢讓她離開老傢。
這次聽聞父親回來祭祖過年,蘇落雲準備瞭許多。她知道父親的脾氣,又是個愛面子的人。若是她不表現出一個閨秀該有的氣度,父親絕不會松口。
而她現在要做的,就是重新回到她曾經一敗塗地的京城,幫助弟弟度過成年的一段日子,待弟弟以後考取功名,遠遠去瞭異鄉為官,自可名正言順地獨自立府成傢。
若是弟弟不走仕途,依著丁氏的精明,也絕對不會讓弟弟繼承蘇傢的產業。而母親留給他們的嫁妝隻有那麼一點,加上母親去世後的幾年裡無人管理,就連良田的地界,都被人擠占挪動瞭位置,縮水瞭不少。
她要想辦法經營,為弟弟賺取一份安身傢業。
若說眼瞎,其實也是有好處的,那就是絕瞭她的姻緣之路,隻要她不松口,正好有瞭老死傢中的借口,正好專心照顧弟弟。
兩年的時間,讓她摸索出一套應對日常的法子。
那院子和廳堂地上鑲嵌的卵石,就是她想出一個法子。隻是沒想到丁氏剛來就給瞭她一個下馬威,不光讓仆人鋪上的厚氈,還故意擺亂傢具,在門口設下絆腳水盆。
想來有人將自己在老傢的日常傳給丁氏,她又知道自己要強的性子,來見父親絕不要人扶,這才故意讓人將水盆擺在瞭門口。
若不是她回來時,無意中聽門房說起老爺讓人開庫房取厚氈,恐怕要入瞭廳堂丟醜瞭。
蘇落雲雖然讓弟弟藏拙,可她無意裝成廢物的樣子。一來廢物小姐,絕不會讓父親松口,二來,她若示弱,豈不是讓丁氏行事更加的肆無忌憚?
現在的她早不是兩年前那個孤傲少女瞭,失明的苦難讓她可以靜心思考,也讓她行事起來更加城府深沉。
不過事情總非如人臆想那般。雖然蘇落雲此番表現的得體大方,可當她提出想跟父親一起回去,好在父親面前盡孝時,蘇鴻蒙卻遲遲不肯松口。
並非他不滿意蘇落雲,府裡有個瞎子小姐,不是什麼光彩事情。蘇落雲變得懂事固然很好,但是若能一直安居鄉下,那就更好瞭。
他剛走上仕途,不想成為同僚嘴裡的笑柄,蘇落雲若是懂事,就不要再提回京城的事情瞭。
當然,他這般想也是因為丁氏提起彩箋婚期將近,到時候落雲若回府,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想起陸公子跟蘇落雲的前塵。
蘇大爺覺得丁氏言之有理。雖然小兒女的事情都不作數,但是若被有心人嚼舌根就不美瞭。
就此,蘇鴻蒙覺得大女兒還是在老宅子更好些。
當他將這話稍微修飾一下,說給落雲聽時,還擔心小祖宗要鬧。
可落雲聽瞭卻微微一笑:“父親所言甚是,隻不過小舅舅前些日子給我寫信,說他年後要去京城辦事,想著看看我,讓我回京跟他相見……要不我再寫一封,就說爹爹不方便我回京,待得日後再與他相見。”
這話一說,蘇鴻蒙立刻坐直瞭身子。胡傢祖上雖然經營香料,可是後來生意凋落,大部分的買賣都被蘇傢給兼並接手過來瞭。
到瞭胡氏幼弟胡雪松這一代便改瞭行當。
落雲的這個小舅舅不善文辭,卻喜歡舞刀弄棒。剛開始也不過是個大頭兵,日子過得有些困頓,後來據說一年前救下位貴人,便開始時來運轉,最近入瞭船舶司,協理司裡的大人負責兩江船隻征調。
他雖然隻是小小水軍,可權限不小,正好掐管著兩江商船運往。
當初因為胡氏早亡的事情,那胡傢舅舅一直對蘇鴻蒙不太客氣。若是聽說他將眼盲的外甥女送到瞭鄉下不讓回來,隻怕那武夫又要立在蘇傢門前亂舞板斧,搞不好以後看見蘇傢運送香料商船都要刁難一下。
當初胡氏的早亡,蘇鴻蒙自問不能做到問心無愧,這麼一猶豫心裡又改瞭主意:“……既然你舅舅回京,若不見你必定惦念,你妹妹的婚期將至,你不在反讓外人猜忌,待過瞭年,就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蘇落雲微微一笑,並不意外父親突然改口,畢竟自傢舅舅曾經劈碎過蘇傢的大門,父親若不想再換門板,肯定要掂量一下。
坐在一旁的丁氏聽瞭蘇鴻蒙的話,適時低下瞭頭,可坐在另一旁的蘇彩箋卻心裡發急。
她雖然跟陸誓定瞭親,可是良人心裡還裝著姐姐,若姐姐嫁人瞭還好。可她沒有婚約,陸傢再提姐妹同嫁的事,該如何是好?
彩箋一點都不想跟人分自己的夫君,哪怕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姐姐也不行!
這時丁氏一個眼神掃過去,止住瞭女兒快要出口的話。待得大傢吃完瞭茶各自回瞭房中,她才讓丫鬟想蘇彩箋叫過來。
蘇彩箋一屁股坐在瞭軟榻上,臉埋在軟墊子裡哽咽:“娘,爹爹原先不是跟您說好瞭,不叫姐姐回來嗎?”
丁氏耐心梳攏著她的發鬢道:“你不也聽到瞭,那胡傢的小爺回來要見外甥女。你爹爹也是怕莽漢來鬧,大約過些日子,就將你姐姐送回老傢瞭。”
蘇彩揉著眼睛坐起來:“我也不是不願姐姐回府,可……陸公子他……”
丁佩讓丫鬟都去瞭外屋後,才正色道:“這麼沉不住氣,沒有半點像我!當初我們蘇傢對陸傢有恩,兩傢又甚是交好。兩府的老人定下的娃娃親,指明要陸誓娶蘇傢的女兒。陸傢絕對不會要個瞎子當未來主母,陸誓他心裡也是門兒清。男人都是得不到的最好,心裡若惦記也無妨。蘇落雲的脾氣你還不知?清高孤傲得很,隻怕因為婚事已經恨死瞭陸誓。你隻要機靈小意些,籠絡住夫君的心思,就不必擔心一個瞎女亂瞭你的宅院!”
聽瞭母親的話,蘇彩箋心裡稍微安定些,便拽瞭被子蓋身,小聲嘟囔:“我看姐姐的樣子,似乎已經不氣瞭,她若能想開,回去其實也無妨……”
說著,她打瞭個呵欠,翻身徑自睡去瞭。
可是丁氏看著酣睡的女兒,覺得她實在是沒心眼,忍不住眉頭微微皺起。
隻皺瞭一會,她便連忙照瞭照銅鏡,生怕額間的淺紋加深。丁佩一邊往臉上敷著鵝油雪蛤的軟膏子,一邊望著蘇落雲的院子若有所思:“她現在的脾氣這麼好,是真的想開瞭?”
第二天,丁氏趁著跟蘇鴻蒙出門宴客的時候,稍微提瞭提,隻說瞭那陸誓前些日子又鬧,要不然就等彩箋成婚後,讓落雲也抬入陸傢得瞭。
蘇鴻蒙聽瞭卻一瞪眼:“此一時彼一時,以前我低著陸傢一頭,可如今我可也是領瞭榷易院差事的,與陸傢老爺日後差不多要平起平坐,我何必巴結著他,連送兩個女兒去陸傢?”
二女同嫁,又不是什麼好事!他的同僚知道,豈不要私裡笑話他?
蘇鴻蒙雖然是憑陸傢的關系才謀瞭這差事,但是他自覺自己能力出眾,人情世故比陸傢老爺圓滑得多,日後飛黃騰達不在話下。
堂堂大魏的官老爺,將兩個女兒一股腦塞到陸傢算哪門子好事?
丁佩並不意外蘇鴻蒙這麼說,隻是繼續面露難色道:“可京城就那麼大,我也不能拘著落雲不出門。他倆原本就有些舊情,若是以後生出什麼私情來,我們蘇傢的名聲……”
蘇鴻蒙聽瞭一驚,覺得還是夫人想得周到,他立刻說道:“等落雲見完瞭胡雪松那條瘋狗,我自會讓她再回老傢。”
丁佩又象征性地心疼瞭繼女兩句,便微笑不再言語。
蘇落雲耍弄的這點小心機怎麼能糊弄住她?若當真安分瞭便無事,不然的話,這麼一個盲女,她還能拿捏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