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果敢驕陽 第36章

次日清晨,清靜齋,房。

蔡昭在奮筆疾,字寫的細小若蚊足,密密麻麻佈滿瞭小小的紙卷。

常寧在旁磨墨,磨瞭一圈又一圈。

“……你不是說不願四方求告呼救坐等消息麼。”他忍不住道。

“第一,我沒有四方求告,我隻求告瞭三處,周伯父,法空上人,還有靜遠師太。”蔡昭筆下不停。

“第二,我沒有坐等消息。我得讓外頭人知道我的處境——爹不見瞭,生死未卜,娘在遠方,來瞭也沒用,我一孤苦依的小姑娘,有頭疼腦熱都是宗門故。”

硯池有些幹涸,常寧用鎏金小勺又加瞭些清水,繼續研磨,“你覺得三人見到信函,會立刻前來相救麼?”

“來是會來的,但不是立刻。”蔡昭寫的指發麻,放下筆甩甩,“我兒好歹有師父在,他們自己跟前的麻煩也不少。尤其是周伯父,不但自己和傢裡人身受重傷,還有一堆死傷要撫恤。唉,還是姑姑說的對,求人不如求己。”

常寧猶豫片刻,最還是問瞭出來:“你心裡在懷疑誰?”

蔡昭繼續提筆:“既然是青闕宗裡我爹認識的人下的,師父,大師兄,李師伯,雷師伯,甚至樊師兄,都有可能。可我不明白的是……”

她蹙精致的眉頭,滿是不解,“抓我爹究竟為的是什麼?六派中落英谷居末,武林中蔡傢也不算什麼,哪怕魔教那教主要立威,也輪不到我爹啊。”

想瞭半天,也沒頭緒。

她寫完最一張紙卷,將它塞入信鴿腳邊的小竹筒中,然交給芙蓉放出去,同時又裝模作樣從翡翠中接過另一隻信鴿,取出‘密函’。

屋外日當空,蔡昭持‘密函’而去,出門前回頭道:“趟常世兄就別去瞭,我怕已有人疑心你瞭。”

常寧淡淡道:“我不放心你,他們要疑心就疑心好瞭,真鬧翻瞭我們溜大吉就是。”

蔡昭奈,隻好讓他跟著。

依眼下的情形,常的做法是暗中窺測,靜待隱藏青闕宗內的真兇再次動——他們費麼大的心血佈局,肯不止是擒拿一蔡平春就完瞭。

不過蔡昭是決然不肯等的——笑話,那可是她親爹,親的!

敵不動,那就她先動。

暮微宮方院落中,戚雲柯的屋內依舊彌漫著濃重的藥湯味,種苦澀渾濁的味讓蔡昭莫名不適,仿佛意中碰上天敵的幼獸,即便不認識也會本能的豎全身毛刺。

曾大樓與樊興傢分立病榻左右,還有內門外門的幾位管事在報賬。

當戚雲柯聽清蔡昭的稟報,震驚難言:“昭昭你說什麼?!有人見到昨夜殺害客棧掌櫃與夥計的兇瞭?”

曾大樓啪嗒掉落瞭中筆,樊興傢震驚的幾乎跳來,幾位管事也險些呆掉瞭下巴。

蔡昭‘一臉欣喜’:“是呀,我剛才收到密函,昨夜有人見到瞭。”

曾大樓回過神來,本想讓幾位管事離去,誰知蔡昭卻道:“不用瞭,回頭還要請諸位管事叔伯幫忙呢。”

戚雲柯忙問:“昭昭你說說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今日一早,我傢管事與仆從聞訊趕來,行至街上時有人故意撞瞭他們一下,隨發現衣襟中被人塞瞭張字條。”小姑娘的臉蛋粉撲撲的,看來既興奮又驚喜。

常寧忍住沒歪嘴角。

“字條上說,此人退隱江湖多年,早已不欲再過問江湖中事,然而敬仰我姑姑生前的威名,是以特來報訊。”蔡昭‘欣喜中帶著幾分羞赧’,“他說今日一早聽聞悅來客棧血案,才知道昨夜所見為真兇。”

曾大樓疑心道:“別不是來訛人的吧。”

戚雲柯抬左:“欸,大樓別打岔。昭昭你說,那人見到瞭什麼。”

“那人說,昨夜大約午夜時分,他行至街邊拐角處時,見到掌櫃吩咐夥計關大門,忽有數人進入客棧。因為距離太遠,那人並未看清他們的面容,但掌櫃與夥計應該都認識些人,夥計更是連連拱行禮——,夥計就將門板一塊一塊拴上瞭。”

蔡昭看戚雲柯:“師父您想啊,掌櫃認識也就罷瞭,他以前是江湖中人,可是連夥計都認識,肯是青闕鎮上的人啊。夥計們還連連行禮,說不還是咱們宗門中人。”

“不可胡說。”戚雲柯低聲斥責女孩,又看瞭眼幾位管事。

曾大樓猶疑道:“就麼一張字條,真假且不可論,會不會是魔教的離間計啊。”

蔡昭扁扁嘴,一臉‘病急亂投醫’的泫然欲泣:“師父,大師兄,我知道事聽來不可靠,但哪怕死馬當作活馬醫,您也要查查鎮上和宗門裡的人啊。有沒有誰形跡可疑,或者近日忽得巨財,說不能抓到魔教的奸細呢!陣子我們屢屢受到偷襲,也該關門來好好盤查一番瞭,亡羊補牢嘛。”

曾大樓次倒沒意見,摸摸頜下短須,“最近來瞭麼多人,查一遍也好,有則改則加勉。”

樊興傢低頭,忍不住插嘴:“會不會有人易容成宗門中人,致使蔡谷主上當受騙?”

常寧輕嘲道:“祭典那日,隔著七八丈遠,蔡夫人都能一眼看出羅元容是易瞭容的,我想蔡谷主也不那麼容易受騙罷。”

蔡昭趕緊道:“是呀是呀,我爹雖然沒我娘那麼眼尖,但隻要走到他跟前五步內,易沒易容是絕瞞不過他的。是以能讓我爹放下戒心的,肯是認識的人!”

戚雲柯沉思片刻,似乎下決心:“好,那我們就查一查。”

小姑娘聽瞭,似乎歡喜極瞭,“謝謝師父,謝謝大師兄,我就回去等消息!”

當常蔡二人快要出門時,戚雲柯忽然出聲,“寧兒,你身上的傷毒都痊愈瞭麼?”

蔡昭身形一滯,差點絆瞭一跤。

常寧不在意的轉身,微笑道:“快好瞭吧。”

戚雲柯看瞭他一會兒:“……那就好。”

二人回清靜齋,匆匆用過午膳。

蔡昭端出寧小楓給她的藥箱,抽|出底下一層暗格,各種顏色的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粉刷粉團粉皮,甚至還有各式假胡須假鬢發假喉結等等等等……

常寧看的青筋微跳,忍不住:“你是來青闕宗拜師的,令堂為何會給你預備些?”

蔡昭:“我姑姑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娘說,人在江湖,就得有備患。”

常寧:……

蔡昭腳不停,先挑出兩張合適的粉皮,投入溫溫的清水中,再尋出一杏色瓷瓶,往清水中倒瞭數滴彌漫著青草味的液體,兩張粉皮立刻變的又薄又軟又黏。

她將其中一張粉皮擠幹水貼到自己臉上,再對著鏡子塗塗抹抹沾沾貼貼,最整好頭發,套上芙蓉弄來的宗門袍服——白色鑲銀邊束袖長袍配青色繡紋腰封,立時便是一五官尋常身形矮小的青闕宗弟子瞭。

“幸虧昨日來瞭許多生人,不然風雲頂的守崖弟子眼睛可尖瞭,一看從沒見過我張臉,必要問我是誰的。”蔡昭讓翡翠舉菱花鏡,對著鏡子模仿男子走瞭幾步。

常寧:“那你為何不直接易容成宗門弟子,嗯,就易容成阿瓜他們的模樣好瞭。”

蔡昭板臉:“對不住,學藝不精,就點本事瞭。”易容成熟人,遠比易容成生人難多瞭!

拉著不情不願的常寧也易瞭容變瞭裝,蔡昭才表示可以出門瞭。

為瞭隱蔽行蹤,兩人不但沒從門出去,還一前一翻著屋墻離去。

午的日光懶洋洋的,做完功課的弟子大多喜歡時候下山去逛。夾雜在三五成群的人流中通過鐵索大橋,蔡昭遠遠看見瞭宋鬱。由傷勢未愈,他再不能輕松過崖,而是由兩名廣天門的侍衛護送前行。

她忽然想第一回見他也是在鐵索上,當時的俊美青年腳不沾塵,飛揚清高,直叫人眼前一亮,如今卻弄成樣。

時身邊一名弟子低聲議論:“宋師兄的傷還沒好麼?”

另一名道:“看他樣子,肯是沒好。”

“那他出來做什麼?好好歇息才是啊。”

“聽說是宋傢又來人瞭,足足二十位一等高,好像是宋門主親自從廣天門金光聖堂的護法裡抽調出來的。等陣勢,鎮看門的師叔哪敢隨意放進來,所以宋師兄親自去接應。”

“廣天門果然兵強馬壯,派非凡啊。”

“宋門主一死瞭,最出息的兒子弄成樣。你們說,宋師兄還能復原麼?”

“我也不知道。若是不能復原,豈不是跟蔡平殊一樣成廢人瞭?”

“呵呵呵,你有膽子再大聲點,敢議論蔡女俠,叫小蔡師妹聽見瞭看她不把你打成漏壺!她可既沒受傷也沒中毒,身旁還有瘋狗一樣的常寧,哼!”

“唉,小蔡師妹也是可憐,小小年紀孤零零的,親爹不知去,不多擔憂呢。”

“有功夫心疼她不如心疼心疼你自己吧,小蔡師妹的身夠打十八你瞭。李師伯已說瞭,下月開始要給我們加功課瞭!”

如同天底下所有的學子,眾弟子一聽要加課全都哀嚎來。

蔡昭默默聽完,心中不勝唏噓。

在風雲頂落地,下山途中她又見到宋鬱一行人走在前頭,不由自主的想靠過去說幾句,沒走幾步又停住腳步——她想自己此刻是易瞭容的。

苦笑著,忽的一人從她身邊擦過,一把攥住她的腕將她拖到一處山石。

常寧目光陰晦:“你剛才想去哪兒瞭。”

蔡昭皺眉:“你的怎麼麼像吳老倌?”

常寧忍不住問:“吳老倌誰是?”

“吳老倌是落英鎮上的買賣最好的箍桶匠,他老婆跟來鎮上說的跑瞭。”

“小白臉都不是好東西!”常寧不屑。

蔡昭詫異:“不,不是小白臉,那是位很有才聲音也好聽的女先生。”

常寧臉都綠瞭。

“其實吳老倌的老婆人挺好的,賢惠能幹,熱心鄰裡。我姑姑說,她可能隻是發現瞭真的自己吧——來姑姑還讓我娘給吳老倌重做瞭媒。”

蔡昭感慨完,對著常寧語重心長,“常世兄還是改改脾的好,不然將來尊夫人也遲早‘發現真的自己’。”

常寧感覺自己整人都在冒綠光瞭。

方傳來一陣喧嘩聲,又一波下山的弟子走過來瞭。

兩人連忙將身形隱入樹叢山石。

“我們逮哪?”常寧看著眼前過的人群,仿佛盯著待宰的肥兔子。

蔡昭:“如今宗門裡的人分成三類,原先就在的,昨日剛上山的,還有廣天門的,你覺得應該從哪兒下。”

“廣天門的。”常寧想也不想。

“好,那我們就先逮幾昨日剛上山的,樊師兄老說他們看著滲人。”

常寧:……那你問我做什麼`⌒。

他斜眼看女孩,捏的指格格作響。

蔡昭全當聽見不見,自顧自問道:“總不能在裡抓吧,要不下山在抓?”

常寧陰□□:“既然你想要打草驚蛇,就不必有所顧忌。今日抓幾,明日再抓幾,能問出什麼來最好,問不出來就宰瞭往山裡一丟,來年山裡的野獸必然喂的肥壯,多好?”

“隨便殺人不好吧,萬一人傢隻是面相差,其實是好人呢。”蔡昭還是有底線的。

常寧翻翻眼皮:“那就把人打暈丟上運往南方的漕船,沒十天半月回不來。”當然還得把人打傷,恢復就得一段時間的那種傷。

“主意好。”蔡昭歡喜,視線轉回前方,“不過抓哪呢。”

常寧:“自然是抓功夫最好的。”

說著他從地上撿瞭片樹皮,旋臂一拋,隻見那塊樹皮在空中劃出一道月弧形,恰好擊中那群人對面一棵大樹,發出突兀的啪嗒一聲。

事突然,就顯出各人的差異瞭。

有茫然不知發生何事的,也有立刻運功戒備四面張望的,更有聽風辨聲立刻撲那棵大樹的……其中,隻有兩人格外鎮,既未不知所措,也沒有倉促行動,而是狐疑的望常寧與蔡昭藏身的方。

時,樹叢中忽然竄出一隻肥兔子,從眾人眼前一晃就不見瞭。

大傢松笑瞭來。

常寧面表情的回頭看女孩:“就他倆吧。”

蔡昭同意。

青闕鎮今日適逢集市,周圍數村落的鄉民都陸陸續續進瞭鎮,或買或賣,不亦樂乎。常蔡二人遠遠尾隨那兩人,竟然一路跟到瞭一座青樓——

青樓名曰‘小萱閣’。

不但名字雅致,閣樓也裝點的秀麗不俗。

要不是門進進出出勾肩搭背的女票客與艷女,蔡昭還不敢認是青樓。

“青闕鎮上居然有青樓?”她有些呆滯。

常寧忍笑:“落英鎮上沒有麼?”

蔡昭想瞭想:“本來差點就有瞭,來被我娘攪黃瞭。”

“你娘怕花娘們勾引你爹?”

“不,我娘怕她們勾引我姑姑。”

“……”常寧已不知道是今日自己第幾次語。

眼見那兩人進瞭青樓,蔡昭咽咽水想跟著進去,被常寧辭嚴的制止瞭。

最他倆隻好在青樓斜對面的酒傢二樓窗邊上坐等,為防疏漏,蔡昭還雇瞭幾孩童去青樓周圍盯梢,專門盯那些出門離去時沒有老鴇龜公或者花娘相送的客人。

看常寧不甚明白,蔡昭很耐心的解釋:“大凡青樓,多數不止一扇門的。大搖大擺來逛青樓的其實隻有一半。那些有傢室的,有愛侶的,名偉岸光明的大俠,往往拉不下面子,青樓就引他們從側門或門走。”

“還有,那兩人要是真去光顧人傢買賣的,隻要不是賴瞭女票資的,店傢必會熱情相送,盼著再做下回買賣。”

常寧皺眉頭:“你怎麼麼清楚。”

“做買賣的門道千變萬,學海涯嘛。”

常寧莫名生出一股老父親感,長長嘆瞭。

蔡昭奇道:“你怎麼瞭?”

常寧嘆:“沒什麼,隻是我希望你長大,能夠嚴不阿,循規蹈矩些。”女孩的旁門左道懂得都快比自己多瞭,年頭的名門派啊,真是一言難盡。

蔡昭懵:“?”

大約一盞茶,一名孩童在酒樓下頭拼命晃著一條紅佈。

蔡昭看見,立刻拖常寧下樓追去,隻見兩名不曾見過的人剛從青樓門出來,隨即閃入一條小巷。

常寧一怔:“不是。是別的人吧。”衣裳樣貌都不一樣瞭,想笑話女孩也有算錯的時候,忽覺袖子一緊,已被拉著跟瞭上去。

“不,就是剛才那兩人!他們也易容瞭!”蔡昭沉聲道,“好端端的易容換衣,肯有鬼!我們快跟上!”

《江湖夜雨十年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