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傷心雪嶺 第64章

越過早已空無一人的雪山客棧,慕蔡二人騎上金翎巨鵬晝夜兼程,兩日就回到那間竹林精舍,稍事歇息後蔡昭就要啟程回九蠡山,誰知慕清晏卻道:“我就不跟去瞭。”

蔡昭驚異,這一路上這貨就跟牛皮糖似的黏在自己身上,怎忽然轉性瞭。

慕清晏微笑:“成伯已將這十日來發生的事告知我瞭。那日闖關下山後,雖無人敢去殺瞭那冒牌貨驗明真假,但也無人再他是一宗之主,宋鬱之與李文訓聯手將暮微宮團團圍住,隻準進不許去。”

“戚宗主與令尊的人緣不錯,宋時俊與周致臻居然硬是放下本門諸事不理,於兩三日前前後腳趕到瞭九蠡山。宗門內如今情勢倒轉,那冒牌貨與他的手下實際是軟禁起來瞭,隻不過易身大法著實是衣無縫,那冒牌貨咬死瞭自己是戚宗主,誰也不出頭做惡人。”

“現在有瞭破解之法,廣門與佩瓊山莊自會為撐腰,我去與不去,並不要緊。若我與一上山,人瞧出瞭身份,於反不利——這道理恐怕在心裡早就滾過幾百遍瞭,其實也不願我和去罷。”

蔡昭臉上一紅:“我的確這想過。”

慕清晏安靜的斜倚在竹窗旁,日近西沉,淺紅的光線軟軟的落在身上,眉眼清雅溫柔,他道:“該怎做,心裡早有計算瞭吧。”

蔡昭點點頭:“這一路上我都在想,已經想瞭。”

慕清晏微微彎唇:“很聰明,主意又正,我相信一能得償所願。”

“嗯。”蔡昭一手搭在門邊,“那…那我走瞭哦。”

“走吧,自己心。”

蔡昭低著頭,拖著腳步,緩緩轉身。

“昭昭。”慕清晏忽出,“有什想問我的。”

蔡昭倚著門框歪頭,片刻後才道:“……為什問雪女的師父是男是女啊?”其實哪有什要問的。

慕清晏笑瞭,“因為,我以為雪女的師父是姑姑的心上人。”

“胡說八道!我姑姑有婚約的,與周伯父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少說這沒憑沒據的話!”蔡昭嗤之以鼻。

“我知道沒憑沒據,不過我就是覺得姑姑心中另有所愛之人。”慕清晏道。

蔡昭奇道:“怎會有這個念頭?”

慕清晏靜靜的看,“但凡有幾分心氣的,都不能那輕易的讓心上人另娶。換做我,若真有放手的那一日,那一是此生最後一。”

蔡昭慢慢挪開目光,覺得今日的夕陽特別刺眼。

慕清晏側頭輕笑一,“可姑姑不但痛快的勸周致臻娶瞭自己年少時的對頭,此後十幾年常來常往,相處融洽——這合乎情理。”

蔡昭咬唇:“不能以己度人,我姑姑是那種特別豁達大度的女子,旁人看來大的事,不過一笑置之。”

慕清晏忽然沉下臉:“豁達大度有什,我就喜歡小心眼的,越小心眼越!趕緊走吧,再不走就黑瞭!”

本來是灑脫離去,結果最後幾乎是趕出竹林精舍的,蔡昭覺得慕清晏這人真真喜怒無常到瞭極點。

氣歸氣,不敢耽擱大事,提氣一通狂奔,終於在黑前進瞭青闕鎮的城門,然後摸進一條偏僻小巷中的民居內,偷溜進後院閑置的一間雜物屋子,撬開三塊墻磚,找到翡翠留在那裡的易容匣子後,遊魚一般溜瞭出去。

風雲頂上戒備森嚴,來往弟子不但需要令牌,要辨認目。

蔡昭暗中觀察片刻,打暈瞭一名正要過崖的廣門弟子,將他拖到樹林中扒掉外袍,然後就著月光將自己易容的與他七八分相似,再穿上他的外袍,拎上他的令牌。

這點易容術隻能暫時瞞騙,碰到熟人立刻露餡,幸虧這幾日廣門與佩瓊山莊來瞭一大堆弟子,風雲頂上的值守弟子與這蔡昭打暈的人不過寥寥數,加之色已黑,於是放瞭過崖。

上瞭萬水千山崖蔡昭如魚得水,輕松摸到各大廚房,發現廚子們正在準備宵夜。從他們的抱怨中,蔡昭聽出自打宋大門主上崖後,恨不得十二個時辰對著那冒牌貨,企圖看出破綻,於是點心宵夜不免頻繁。

真是瞌睡遇上送枕頭的,蔡昭十分順的往預備宵夜的食用水缸中倒瞭許涎液,再給茶水間的水缸裡倒瞭點,最後溜去垂塢找可靠的宋三師兄去也。

宋鬱之正披著一件寢衣在燈下看書,乍翻窗越入的陌生男子他先是一驚,卻並沒有呼喚侍衛,是微笑著靜靜站起:“……昭昭師妹?”

蔡昭先是一喜,繼沮喪:“我的易容術就這差,一眼就看出來瞭。”

宋鬱之展開笑意,英朗冷峻的龐頓時溫軟起來,“那準備一切要闖關下山,從垂塢翻窗離去,也是這個姿勢。”

頓瞭頓,他補充,“的易容術很,師妹很有才能。”

蔡昭誇的心花怒放,但顧不得高興,趕緊將自己的打算與宋鬱之說瞭,眼下要緊的是將青闕宗與青闕鎮牢牢堵住,可進不可出。

宋鬱之冷靜的點點頭,甚至沒有多問半句雪鱗龍獸涎液的來歷,在裡屋簡單穿瞭件外袍就負劍離去,舉止利落,反應明快,便如劈開混沌的一泓銳利寶劍。

蔡昭很是欣賞宋鬱之的做派,正想回頭笑說‘瞧瞧人傢宋少俠,這才叫之驕子,磊落明朗,哪像疑心病那重’——結果發現身側空空。

一怔。

離開垂塢,蔡昭直奔暮微宮,影子般悄悄隱入內殿。

內殿燈火通明,果然就像廚子所說,精力充沛的宋大門主在與冒牌貨對峙,一旁坐著神情凝重的周致臻和沉默的李文訓,周遭是壁壘分明的兩派人馬。

看周致臻那斯文穩重的孔,蔡昭放下一半的心。

從雪女那兒出來的路上,千雪深告訴,他易身的八個半人他雖不認識,但可以確沒有周致臻和楊鶴影——因為他要找周致欽和金保輝報仇,但忌憚佩瓊山莊和駟騏門勢大,於是曾躲在暗處偷偷看過這兩派的掌門。

換言之,他經手之人中沒有周楊兩張孔。

——八個半人,除去沒變換成功的半個人,再除去假戚雲柯和假曾大樓,有六人。

宋大門主額頭油光一片,猛喝一濃茶,誰知差點茶葉嗆住,咳咳幾。

收到兒子的急報後,他先是心頭暗喜,想戚雲柯果然不過爾爾,身為下第一宗的宗主居然人掉包瞭,這宗主之位不如我來做;隨後又心頭一緊,北宸首宗的掌門人掉包瞭,那以後北宸六派能在江湖上抬得起頭來。

雖說他看戚雲柯溫吞老實的性情不順眼,但生死存亡的關頭他是知道輕重的。

“我最後勸一句,不論們起先有什圖謀,到瞭這個地步,們之前的打算統統落空瞭!識時務為俊傑,麻利的散功現出原形來,旁的商量!”宋時俊緊緊盯著對方。

假戚雲柯鎮一笑:“時俊兄弟若是篤瞭我是假的,何不一掌將我打死。便如那冒牌的曾大樓一般,隻要人死瞭,易身大法立刻消散。”

宋時俊氣呼呼的轉過身去。

這不是廢話嘛,要是能人一掌打死,他早動手瞭。

假戚雲柯笑道:“時俊兄弟,我也生勸,莫要魔的伎倆迷惑瞭,他們故佈疑陣,就是希望我們北宸諸派自相殘殺。”

這話宋時俊一句也不信,可他也不敢冒險。畢竟是下第一宗的宗主,有那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一旦有錯,就萬劫不復瞭。

“們不要虛張勢瞭。”周致臻沉如水,向著假戚雲柯身後的灰衣人道:“在回程路上襲殺北宸諸派,偷襲青闕宗,掉包江湖要人,底下能拿出這人手的隻有魔聶喆。可聶喆若真有這強的才幹,也不會代主的‘代’字始終摘不掉瞭。”

“我不知道聶喆得瞭什幫手,不過他手上的罡地煞營剩下的人也不多瞭。北宸諸派已飛馬傳信,各處戒備,援軍們是休想瞭,不如棄暗投明。我以佩瓊山莊的譽擔保,隻要們老實說出戚宗主與蔡谷主的下落,讓我們平安救出他們。們這人,我既往不咎,盡數放歸。”

宋時俊嘴唇動瞭動,他心中不大贊,但終究沒有開。

這番話說的入情入理,恩威並濟,暗處的蔡昭聽的連連點頭,明處的灰衣人也不禁心動。

然那假戚雲柯依然紋絲不動,堅表示自己就是戚雲柯本尊,一切都是魔陰謀雲雲。

宋時俊額頭爆筋,氣急敗壞的叫嚷起來,讓手下拔刀拔劍砍桌子的威脅恐嚇,假戚雲柯不客氣的反唇相譏,兩邊再度掐作一團。

就在此時,宋時俊身後一名廣門弟子忽然啊瞭一,“錢師伯,怎瞭!?”

眾人齊齊看去,隻那名中年護法嘴唇發白,色青寒,身上肌肉骨骼一陣扭曲顫動,片刻後目全非,徹底變成瞭另一個人。

宋時俊有迷糊,周致臻已是斷然拔劍,趁那人呆愣之時,唰唰幾劍刺中他周身幾處大穴。等那人頹然倒地後,他冷冷道:“易身大法現形瞭。”

話剛落音,李文訓身後一名中年也樣全身扭曲起來,這次不等他完全現出原形,李文訓出指如風,將人點倒後看管起來。片刻後,這人也露出瞭全然陌生的一張孔。

假戚雲柯沒料到這等變故,怔怔的站瞭起來,白如鬼。一股冰寒之氣從經脈中緩緩升騰起,肌膚血脈逐漸發冷,宛如死去,他看向剛剛飲下半杯茶,知道情形不妙。

“啊!”李文訓突兀的叫出,指著逐漸變回原形的假戚雲柯,“,是邱…邱…”

“邱人傑!”宋時俊失大喊,“居然是!”

假戚雲柯(邱人傑)意欲舉掌自盡,周致臻一劍刺中穴道,委頓在地。

這時殿外響起許多人的腳步,一名英俊青年率領十幾名護衛魚貫入殿,橫劍前:“們不用心存僥幸瞭,昭昭師妹已經找到瞭破解易身大法的解藥,並下在各處水源中。尋常人喝瞭無事,們卻再也躲藏不瞭瞭——昭昭師妹,出來罷。”

蔡昭抹去臉上偽裝,從暗處躍出。

周致臻泛喜色,“昭昭,跑哪兒去瞭,娘知道跑出去下落不明,急的都要出來找瞭!快過來叫我看看!”

……

竹林精舍內,燈影憧憧,慕清晏沐浴更衣後,獨自坐在靜謐的昏暗中。

成伯輕輕進屋,稟報:“少君,人都來瞭。”

慕清晏微一頷首。

屋外半圍跪瞭一地黑衣人,頭一名隱藏在寬大鬥篷之人朗道:“恭喜少君傷愈回,屬下憂心等待一年有餘,終於等到今日。”

慕清晏走出精舍,寬大的玄色袍裾拖過地,暗金繡紋若隱若現,如隱藏深海巨魔的黑色潮水般層層漫過人間。

他道:“們是權長老留下的人,四年前,我沒去找們,因為我覺得隻要除瞭聶喆,神自然回歸正途。如此,我一人足矣。”

“一年半前我沒去找們,因為我自身難保,就不牽連們與我一道死瞭。”

“如今,們肯受召前來,就該知道我的意思。聶恒城及其黨羽竊權三代,勢力盤根錯節。隻殺一個兩個,乾坤難返。是以,此去必屍山血海,生死未卜,們可都想瞭?”

前那人抬起頭,露出一張清秀狡黠的孔,高道:“誓死效忠少君,無論何事,盡請少君吩咐!”

“既然如此,們知道規矩的。”慕清晏輕輕抬起左手,“不論們是為瞭翻身,是對仇長老的忠心。事成之後,我總不會虧待們的。”

成伯端出一個盤子,裡頭有幾十顆朱紅色藥丸,鮮紅如血,艷的讓人心顫。

前那人一咬牙,率先吃下一顆。

其後眾人,神色或爽快或猶豫,都紛紛樣行事。

慕清晏靜靜看著眾人服下藥丸,不置一詞。

父親他馴養珍禽異獸,可他最需要馴服的,卻是一群惡鬼;父親他治病療傷的制藥本事,可他卻拿來配制控人生死的劇|毒。

慕正明一生善良淡泊,然一生受制於人,一生不得自在,最後早早過世。

道何在。

或說,道隻站在強那一邊。

小時候聽神話故事,他獨愛共工那一段——為爭奪帝位,怒撞不周山,柱折,地維絕。傾西北,日月星辰移焉……

他很敬愛父親,可他絕不會像父親那樣為瞭顧全大局,任人宰割。

若不能依他意,他便反瞭這。

“諸位回去吧。”金翎巨鵬從降落,寬長的羽翼揚起凜凜夜風,他登上巨鵬背部,起勢飛騰前留下最後一句,“幽冥篁道再會。”

淡淡月光落在他身上,銀紗般縹緲,清冷俊美的青年神魔難辨,消失在夜空中。

……

蔡昭足足忙碌瞭一夜。

假戚雲柯原來是邱人傑假扮的,難怪對萬水千山崖瞭如指掌,也會青闕宗的武功。他一心尋死,閉不言,但有的是人惜命。

一個時辰不到,剩餘六名千雪深施行易身大法全都現形瞭,分別是兩名潛伏在青闕宗外門的,兩名潛伏在廣門,兩名佩瓊山莊的。

真是一視仁,雨露均沾。

雖然已是半夜三更,但一提到審問拷打,宋時俊可一點都不困瞭。

六名細作外加一大堆逃跑不及擒獲的灰衣人,尹岱老宗主留下的水牢刑房和琵琶鉤終於有瞭用武之地。

不到一個時辰,就有人陸續招供瞭。他們並不清楚戚雲柯和蔡平春在哪兒,但他們知道這兩人一在附近。

最後,有人供出青闕鎮上有他們的一個暗哨,據說去年就來此地開瞭間棺材鋪。

宋鬱之早就派人堵住瞭青闕鎮城門,莊述親自領人破門入,夜就擒獲瞭那名棺材鋪老板。令人許多人想不到的是,戚雲柯,蔡平春,有曾大樓,三人都關在棺材鋪的地下暗室中,身中幾處大穴都紮著亂魄針,數日來昏昏沉沉,功力無法施展。

雷秀明一頓診治後,表示三人並無大礙,慢慢拔出亂魄針的藥性就行瞭。其中蔡平春情況最,有力氣抬手,笑著擰瞭下女兒的耳朵。

蔡昭總算放下心來。

看著自傢老爹推進藥廬泡藥浴,幾位長輩都忙的不可開交,有查問自傢門派是不是有別的細作,有繼續審訊灰衣人黨羽的,有收拾打鬥留下的一攤狼藉……

蔡昭悄悄退瞭出去,向宋鬱之借瞭匹寶駒後飛奔下山,一路直沖竹林精舍。

然,想報平安的那個人已經不在瞭。

“少君回去辦事瞭。”成伯笑瞇瞇的,“少君說,慕傢三代人的賬,該算一算瞭。”

蔡昭悶悶的,“我就知道,他那樣的性子,是肯要去討回主之位的。既然如此,他陪我上雪山做什。既費功夫又費力,差點搭上瞭性命。”

成伯神情慈和:“少君說,他不能留姑娘一個人在外無依無靠的,不能讓獨自去雪山搏命。看到姑娘的回瞭九蠡山,他就能放心走瞭。隻耽誤十餘日功夫,換姑娘一個安穩,很是值得。”

“他…我其實挺感激他的。”蔡昭低著頭。

成伯:“姑娘不是也保護照顧瞭少君很多日子。”

蔡昭呆呆的坐下:“……那可差遠瞭。”

成伯看看色:“姑娘忙瞭一整夜吧,餓不餓,要不要吃碗餛飩。”

這個轉折太奇特瞭,蔡昭摸不著頭腦,順道,“哦,的,麻煩您瞭。”

餛飩端上來瞭,熟悉的雞湯香氣與餛飩形狀,蔡昭:“……是他做的。”

成伯答道:“餛飩是少君走前包的,雞湯一直燉在爐上,隻要下鍋一煮就行瞭。”

蔡昭看著半透明的乳白色湯頭,忍瞭又忍,最後是沒忍住,“成伯,沒有蔥花。”

成伯笑出來,搖搖頭,轉身端來個小碟。

蔡昭將小碟中的嫩綠蔥花撒進湯中,攪瞭幾下,忽抬頭:“成伯,有個人……我是說我的一個朋友,每回吃到沒蔥花的餛飩,都要生氣幾。這樣的人,算小心眼?”

成伯忍笑:“依常理來看,自然是算小心眼的。”

蔡昭像想到瞭什,怔怔的出神。成伯連叫瞭幾,道沒什。

成伯出去後,對著湯碗恨恨的自言自語,“臨走前要借機嘲諷我,才小心眼,全傢都小心眼!”

用力眨眨眼睛,拿起湯匙吃起來。

餛飩餡很嫩,蔥花很香,就是湯有咸瞭。

【本卷終】

《江湖夜雨十年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