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溫柔大川 第101章

蔡昭劈下去的那一刀說重不重說輕不輕,比丹田受損內元破敗這等內傷肯定是輕的,但比尋常皮肉傷肯定是重的。本來蔡昭也有些心疼,但看見遊觀月一臉悲痛欲絕,忍不住冷冷道:“你們主隻是受瞭傷,不是病入膏肓。遊壇主,你的戲瞭。”

遊觀月隻好訕訕退下。

上官浩男跟在一旁咬耳朵:“我剛才不是讓你別裝模作樣瞭嗎,主自有主張。”

遊觀月:“我這不是想替主的姻緣之路分些憂嘛。”

上官浩男表示驚奇:“你自己至今都是光棍一條,哪來的信心替主的姻緣分憂。”

遊觀月:……你有禮貌嗎。

武安山下的一座雅築的內室中,水一般的薄緞簾幕層層下垂,慕清晏歪歪靠在床榻上,臉色仿佛比身上的綾緞中衣更蒼白。

蔡昭坐在簾幕外,兩人相對無言。

慕清晏道:“深更半夜不好上山,我們等天亮再出,如今還能歇息兩三個時辰。”

蔡昭抬起睛:“我睡哪兒。”

慕清晏沉默瞭一兒,“……其這裡本是你的屋。”

這話毫無來,但蔡昭聽懂瞭。

她起身走到等人高的靠墻漆木櫃前,打開一看,成套的簇女衣整整齊齊壘成一疊疊,柔軟細膩的裡衣到外穿的鬥篷一應俱全。

蔡昭什麼也沒拿,砰的一聲關上櫃門,噔噔蹬走到窗邊的軟塌躺下,隨扯瞭條薄胡亂蓋住自己。對於她這等明顯賭氣的行徑,慕清晏也沒說什麼,隻揮袖滅瞭燭火後躺下。

瞭許久,屋內寂靜漆黑,窗外蛐蟲的鳴叫愈清晰,還有樹葉風吹動輕輕搖擺的婆娑聲,淡淡的樹枝在月光下投影在素色的紗窗上,顯得溫柔纏綿。

蔡昭忽然出聲:“你這樣糾纏不休,有意思麼?”

簾幕後頭傳來冷靜的男聲音:“你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沒意思。”

蔡昭用牙齒磨瞭磨罩上凸起的繡紋,恨聲道:“你如今是一之主瞭,身負重任,我也有傢人朋友要顧,你就不能顧全大局一下麼。”

簾幕後安靜瞭片刻,響起慕清晏淡淡的語氣,“傢父十四歲時自忖行走江湖可以自保無虞,就打算獨自離去,仇長苦苦哀求他,若他一走瞭之,世代忠心慕氏的那些臣豈不成瞭聶恒城的俎上魚肉?父親隻好留下。”

“此後數年,那些部下或死或遁,剩下的父親也陸續安排好瞭去處,而仇長自有勢力。到十八歲那年,父親本來又有機離去,然而這時聶恒城不放心瞭。一個武雙全又年富力強的慕氏後人行走在外,他這個主怎麼做的穩,還不如一直拘在他皮底下來的牢靠。於是,孫若水粉墨登場瞭。”

蔡昭在窩中輕輕嘆息——他連孫夫人都不肯叫瞭,已經直呼其名瞭。

慕清晏繼續道:“每每父親想好瞭如安頓孫若水,孫若水都提前一步通知聶恒城,然後裡應外合,讓父親脫不開身。或是安排天罡地煞營的幾名頭目做出垂涎孫若水的樣,或是讓孫若水大病一場,病骨支離。總之,他們讓父親覺得,隻要自己離開,孫若水不是立刻好色之徒糟|蹋,就是性命不保。再然後……”

“再然後,你就出生瞭。”蔡昭輕輕接上。

“對,我出世瞭,再度扯住瞭父親的後腿。這一扯,就是十幾年。”隔著輕盈的薄綢簾幕,慕清晏的聲音中滿是譏諷之意,“顧全大局?我父親就是天下一等一顧全大局之人,可結果呢。”

“於神,聶恒城隻遮天,竊取神基業。於己身,父親一生鬱鬱無奈,連瀚海山脈都不曾踏出一步。若是父親尚在人世,我也願意做個如他一般氣度高雅行止瀟灑的世外君,然而他害身亡瞭。”

“昭昭,你別怪我纏著你,我決計不像父親那樣,與自己生平所求失之交臂,隱忍終生。你若在厭惡我,索性取瞭我的性命一瞭百瞭,我必不抵擋。但倘隻我活著,對你就絕不放。以後如我還未想好,但我絕不害你,也不害你的傢人。如今,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慕清晏最後說瞭什麼蔡昭已經記不清瞭,她迷迷糊糊的睡著瞭,仿佛踩在青羅江畔綿軟飄蕩的蘆葦灘塗中,不久就傳來蟹管傢的呼喚,喊她回去吃飯。

醒來已是天光大亮,蔡昭散著軟軟的頭呆坐在褥中,衣裳皺的亂七八糟,露出纖細的鎖骨與淡淡粉紅的肌膚,宛如迷路的佈偶娃娃——慕清晏坐在榻旁,目色沉沉,眸光晦暗,不知看瞭久。

昨夜夢囈般的攤牌仿佛不存在,他神情自若的催促蔡昭用些早膳,湯包中的蝦仁是早上剛撈來剝的,紫米粥是用骨頭湯熬的,咬芝麻糖餅時要心,糖汁流出來……

對著翻臉堪比變人的雅築男主人,蔡昭拄著湯匙嘆息:“慕主,您真是幹大事的人。”

慕清晏不動聲色:“獎,小蔡女俠也不遑讓。”

飯後即刻啟程,慕蔡二人很快趕到常傢塢堡,並直穿後山墳場。

蔡昭開門見山:“好瞭,說說你的線索罷。”

慕清晏道:“之前與你說瞭我察覺到常傢血案尚有幕後元兇,料理完中瑣事後,我比你們提前數日趕到常傢塢堡。我派人在塢堡廢墟中反復檢索,連地基都掘下瞭半尺,看看有沒有密室地道,然而毫無所獲……”

蔡昭恍然:“我說怎麼前頭燒焦的廢墟翻騰的亂七八糟,還以為是有撿漏的竊賊呢,原來是你們。”

慕清晏笑笑:“你不用指桑罵槐,不我中的確有善於掘地的兄弟,這次我特意帶瞭幾個出來。”

見譏諷無效,蔡昭跳這茬:“你毫無所獲,然後呢。”

慕清晏道:“無可奈之下,我回憶起初在常傢中養傷的那段日,數物事已隨著塢堡付之一炬瞭,隻有這裡,尚且完好。”

他指著周圍的墳塚,“我忽想起一事——常夫人病逝後不久,清明便到瞭。那陣常大俠心事鬱結,愛妻亡故,愛送走,他孑然一身,好生寂寥。清明那日常傢上下皆去後山祭奠亡人,到瞭夜裡,常大俠才獨自提瞭食籃去瞭後山。我本想跟去,但常大俠謝絕瞭。”

“你到底要說什麼。”蔡昭越聽越迷糊。

慕清晏問:“你知道武安民眾祭奠亡人用的都是什麼祭品。”

蔡昭:“醬油燒麥?”

慕清晏莞爾:“不,按著武安城的習俗,祭典自傢人用的是三素果三素點六樣另水酒些許,祭典外人才用雞鴨葷腥。”

蔡昭有些明白瞭,“那晚常大俠的食籃中有葷腥祭品?”

“正是。”

慕清晏單負背走在兩座墓碑中:“幾日前我反復查驗瞭這片後山中的每一座墳塚,埋的不是常傢親族,就是常氏忠仆,便是常太爺的那幾位結拜兄弟也因其無親無故,便埋骨此地,受常氏孫供奉。”

蔡昭懂瞭:“那麼,常大俠帶的那些葷腥是去祭奠誰的?”

“之前我一直以為常傢是受我牽連才致屠。常大俠臨終前一直叮囑我,說常氏血案不是沖著我去的,叫我不要覺得虧欠。時我以為常大俠隻是在寬慰我,如今想來,常大俠這話可能是真的——常傢的確藏瞭一個秘密。”

慕清晏蹙眉:“可惜如今時隔一年,墳塚前的祭品早就山中野獸吃光瞭,我無論如也找不出那位埋入常傢墳地的外人是誰。我總覺得,這是破解迷霧的關鍵。”

蔡昭想瞭想,忽道:“我們與太初觀弟上山的那日,你們正打算做什麼?”

慕清晏神略略遊移,然後微笑。

蔡昭瞪起睛:“難怪你帶瞭善於掘地的眾來,你那天是不是打算挖墳?!”

慕清晏嘆瞭口氣:“我這不是還在猶豫麼。”

“常大俠一傢待你那麼好,你居然要挖人傢祖墳!你狼心狗肺!”

“我錯瞭我錯瞭,我也是為瞭找出屠戮常傢的元兇嘛。”慕清晏安撫女孩,“現在說說你的線索吧,你前日都肯說給宋鬱之聽瞭,說給我聽也不要緊吧,沒準不用掘墳就能找出真相。”

蔡昭橫瞭他一:“也沒什麼。數月前我爹不是來這裡查問嘛,他說此處與十幾年前相比,有些異樣。”下她將蔡平春那日的話復述瞭一遍。

“可是我與三師兄反復在此地查看瞭,沒什麼異樣啊。”她有些迷茫。

誰知慕清晏卻睛亮瞭,“此處果然有異!”

“?!”蔡昭傻,“你這就知道啦?”

慕清晏中神采奕奕,“令尊的那番話難道你沒聽出不對勁麼?”

蔡昭愈迷茫:“我爹說什麼瞭?十幾年前的初春,他心事煩悶,在這裡瞭半天呆,然後姑姑喊回去,洗把冷水臉醒醒神。”——簡短至極,哪裡有不對勁?

“正是這句!”慕清晏上下打量女孩,臉上露出戲謔神情,自言自語道:“看來落英谷是真的四季如春,你又在九蠡山上待的不久。不廣天門也是建在山上的,宋鬱之怎麼也沒聽出來?!哼哼哼,果然是繡花枕頭!”

蔡昭不高興瞭,“要說你就說,再譏笑我就走瞭!”

“好好好,我說。”慕清晏笑道,“我先問你,現在你身上覺得冷還是熱?”

蔡昭一怔,不自覺的攏瞭攏領口,“有些涼。”

慕清晏道:“武安山本就寒僻,此地又是背陰的山坳,如今初夏時節都叫人涼颼颼的,況令尊年是初春來的。”

蔡昭點頭。

慕清晏:“令尊日在墳地中瞭半天呆,身上必然寒冷——正常情形下,陰冷的山風吹瞭半天,回去後應如?”

蔡昭:“然是趕緊喝碗薑湯驅驅寒啊。”

“可你姑母卻讓你父親洗把冷水臉。”慕清晏緩緩道。

蔡昭吸瞭口氣,滿心驚愕:“……這是為什麼。”她抓抓耳朵,片刻後抬頭,“難道我爹的臉太陽曬紅瞭?”

慕清晏目露贊賞:“我猜就是如此。”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蔡昭自語,“難怪我爹覺得異樣,因為他隱約記得十幾年前曬熱瞭臉,數月前卻沒有。”

她懵懵的左右顧盼,“可這裡分明背陰,便是如今初夏陽光都很稀薄,我爹時是初春時分,怎麼可能太陽曬紅瞭臉呢?”

慕清晏目光一沉,緩緩道:“此地必然有一處,是陽光特別豐沛,足以將人曬熱的。”

蔡昭順著他的目光脧視周遭,一陣寒風吹,荒野墳塚,陰氣陣陣。

《江湖夜雨十年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