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溫柔大川 第114章

從太初觀回來,慕清晏臉色鐵青,一言不發,部眾無出言。直到慕清晏發出嘯聲找來金翅巨鵬,顯見打算獨離去,遊觀月才不得不上前詢教主打算接下來如行事。

慕清晏回時滿眼戾,“該幹什麼就幹什麼,還用我教你?!”

遊觀月連忙低拱手稱。

望著空中逐漸變小的金翅巨鵬,遊觀月忽的心一動,都說己和上官浩男慕清晏手下年輕一輩中最受器重的左右手,然而隻有己服瞭七蟲七花追魂丹,上官浩男可沒有啊。想到己投效的這位教主雖然年輕,但心思詭譎,用意陰晦,遊觀月不禁打瞭個冷戰。

慕清晏伏在金鵬背上,不住催促巨禽伸展羽翼,盡快趕回瀚海山脈。寒冷的疾風吹拂在臉上猶如利刃,他卻絲毫不曾在意,滿心起伏的思潮。

一連數日,不論在巨鵬背上還下地歇息,他都在想一個——他的父親慕正明。

父親曾說,記憶一條川流不停的暗河,無論投入多大的石塊,河面最終趨於平靜。

無論曾經有過怎樣的悲傷,喜悅,驚愕,背叛……日後回想,都不過惘然,寧靜安然的心境比什麼都要緊。

年幼時,父子倆常在溪澗邊垂釣。

一條條呆呆腦的小魚遊過少年白皙清瘦的腳踝,癢癢的,滑滑的,溪水清涼舒暢,父親的神情溫柔愜意,那時的慕清晏覺得就這樣安閑度過一生,也不錯的。

但隻有這種時候。

慕清晏從小就知道己與父親不一樣的,父親閑淡寧靜,但他心口窩著一團火,一股鬱結不去的。他想要移平擋住去路的山丘,摧折遮住視線的密林,若江海不順他的意,翻江倒海也在所不惜。

可父親不這樣的。

午後躺在廊下光滑的地板上曬太陽,半闔著眼睛,慕清晏時不時聽見父親的嘆息——要他們不慕氏子孫就好瞭。

慕清晏知道不少暗地裡議論父親一生軟弱,受擺佈,但隻有他知道,慕正明心對權勢毫無意思。在慕正明心中,離教教主之位與其說榮耀和財富,更像一個巨大如山的包袱,壓迫著許許多多並不適合當教主的慕氏子弟去勉強己。

慕正明常說,拋姓氏血緣,明明聶恒城雄才偉略,克己仁厚,比體弱暴躁的父親,還有心不在的己,適合當教主一百倍,為什麼仇長老他們就看不清呢。

在他的回憶中,控制己半生的聶恒城,不一個徹底涼薄狠辣之,甚至還很念情。

為念及兄嫂的疼愛,他盡心撫育侄兒聶喆,盡管那一團爛泥;為青梅竹馬的戀為救他而死,所以他一生不娶,無妻無子到老;為己飽受父母早逝之苦,所以對座下四個孤兒弟子以及義兄之女都視如己出。

聶恒城不沒有更好的辦法來抹除慕氏在離教中的印記和勢力,但他多少念著栽培的恩情,下手柔軟,很有分寸的。

——對種種看法,慕清晏持保留意見,但從不與父親爭執。如果半生受制,屢受打壓,都不曾改變父親半分,他又必用反駁去刺痛父親呢。

他深深的敬重眷愛著父親,勝過偌大離教令垂涎的權勢,勝過歷代累積的奇珍異寶與九州寶卷閣中的渺如瀚海的上古典籍,這種敬愛中甚至帶著些憐惜和保護欲。

從十四歲修為初成之時他就暗下決心,要手持長劍與火把,護持父親走遍大江南北,縱情在。這一回,再不能有任力量阻止父親完成心願。

然而,結局卻如暗河中無數隱沒的石塊之一,愴然而毫無新意。

這樣的父親,欺騙蔡平殊並幫助聶恒城害死諸俠的陰險之麼?

不,絕不可能。

慕清晏沉著臉躍下巨鵬。

——那麼,就有別的緣故。

即將入暮的黃老峰清冷寂靜,不思齋中空無一。

疾速穿行在從小熟悉的回廊中,慕清晏直直走入慕正明生前使用的書房,急不可待的翻閱起各種手札與筆記,試圖找出蛛絲馬跡。

然而慕正明死後他早就將諸多遺物收拾的整整齊齊,每樣物件都經手過不止三遍,若有蹊蹺之處早就發覺瞭,也不等到如今。

慕清晏強按心中煩躁,坐到書案前閉目沉思。

很早之前,他就懷疑蔡平殊暗中有戀,不然她的態度也太奇怪瞭。

像昭昭這樣(他認為)好脾的女孩,遇上跟表妹糾纏不清的未婚夫都免不瞭急敗壞,這還在周傢上下都站她一邊的情形下。而二十年前,周傢老母整日看蔡平殊不順眼,想著將娘傢侄女許配給兒子,周致臻也不個能對青梅表妹斷然發狠之——這種情形下,蔡平殊居然對未婚夫毫無怨懟,反而充滿歉意,極力勸說他另娶佳……?

加上戚蔡寧三的猜測與隻言片語,幾乎可以斷定蔡平殊另有所愛瞭。

那麼,這誰呢?

這個告訴蔡平殊紫玉金葵的來龍去脈,知道尋常教眾都不清楚的紫玉金葵別樣用法,卻又暗中害死瞭蔡平殊邊的諸位弟兄,無形中幫瞭聶恒城。

還有,他的長相還酷似己,難道也一位慕氏子弟?

——“公子?”連十三站在門邊一臉驚訝,“剛才我看見小金翅在空中飛過,就過來看看……公子你怎麼回來瞭?”

慕清晏抬:“成伯呢?”

“走瞭啊,不你讓……”連十三奇怪極瞭,“”

慕清晏打斷道:“什麼時候走的。”

“適才看色快暗瞭才出發的,現在走到半山腰吧。”

慕清晏從懷中取出一枚連著細細金鏈的精致小金哨,遞給連十三,“你坐我的金鵬去,將成伯找回來,說我有事他。對瞭,嚴栩在哪兒,把他也找來。”

連十三小慣瞭慕清晏毫無預警的行事風格,當下領命而去。

書房內又寂靜下來,慕清晏取筆墨在一張雪浪箋上筆劃起來——

慕氏子弟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既沒有廣門宋傢和佩瓊山莊周傢那麼枝繁葉茂,也沒有駟騏門楊傢那麼岌岌可危。

初代先祖慕修訣雖然成婚晚,但依舊生下瞭二子二女,隻不過除瞭長子慕蘭越,其餘三個兒女都生性散漫,不找瞭座所謂‘仙山’隱居起來,立志修仙,就東走逛,其後事跡不可記載。

慕蘭越倒雄心勃勃想要一統下,數次攻打萬水千山崖,將北宸六派逼的龜縮九蠡山不敢出來。但也為他太過勵精圖治,整日忙於籌算,與妻子隻生下一子。

三代教主慕晟性情平平,才幹平平,既沒有一統武林的雄心壯志,也沒有刻骨銘心的愛戀,不過也不至於敗傢。日常無事,便與一群妻妾生瞭一堆兒女。然而不知怎麼的,所生兒女不體弱多病,就早早夭折。

慕晟也起過疑心,猜測內宅陰算所致,然而經過十八道工序的反復清查,發現一幹妻妾的確沒有做手腳。他的運就這麼背,老爺就不給他健康的子嗣。

唯一活下來的兒子就慕華寧,病病歪歪,喘都費勁。

慕晟隻好啟養子制度,並且運很好的遇到瞭一個相對本分老實的養子。

之後的慕華寧生有東旭東烈二子。

長子意外故,次子慕東烈壯山河的跑路之後,由慕東旭與侍妾所生之子慕嵩繼位。

慕嵩雖然壽數不長,兒女卻不少,諸多妻妾為他生下四子三女,其中不乏性情剛烈手段果決之輩。這種情形本來不用收養子,但他為瞭謝早死的摯友,就收其子為五子。

慕嵩性情仁厚,頗有守業之才,誰知到中年,某次大病後忽的沉迷起巫術玄說來,每日將己關在丹藥房中騰雲駕霧,消耗諸多金銀珍寶,隻為修來世。

如教務逐漸混亂,四個兒子三個女婿分成數派爭執不休,不久後慕嵩暴斃。

在他養子的幫助下,次子慕憶農誅滅所有手足派系,而後繼位。

慕憶農雖然最終獲勝,體亦受很大損傷,將年幼的兒子慕涵托付給養兄後就過世瞭。

七八年後慕涵長大成,很難說那位養兄老哥心甘情願放權的,不過當獨生愛女被慕涵勾走瞭後,他也隻好摸摸胡子,安心在傢抱外孫瞭。

這個外孫就慕清晏的曾祖父慕凌霄。

為慕涵己受益於婚事,覺得有個教中大佬做嶽父簡直妙不可言,於給兒子慕凌霄也定下門差不多規格的親事。慕凌霄不情不願的從瞭命,然而婚後對妻子多有冷待,直到那個溫柔的女子過世後,他才懊悔莫及,後不免溺愛獨子慕琛。

後面的故事,就聶恒城一連串成功的心機算計,慕清晏想起來就一肚子,不提也罷。

白紙上密密麻麻寫瞭許多名字,不少名字周圍還有彎彎曲曲的線條,慕清晏愕然發現傢居然已經五代單傳瞭。

就算慕憶農沒殺幹凈手足,就算慕蘭越的弟妹有後在世,那與慕清晏都已出瞭五服瞭,難道相貌還能和己那麼酷似麼?

那麼就戚雲柯說謊,為瞭拆散己和昭昭,就扯出蔡平殊與父親的恩怨糾葛?

不對。

戚雲柯當時神情中的驚怒與難以置信不似作偽,他可能在任事情上撒謊,但不用蔡平殊來扯謊,更不拿這等有傷名聲的男女之事來扯謊,他還不至於為瞭蔡昭到這等地步。

慕清晏再取一張雪浪箋鋪平,毫無目的的一陣描畫。畫著畫著,他忽然記起一事。

當時他剛丹青不久,就玩笑著要給父親畫像,要求慕正明坐的一動不動。慕正明看著對面猶如己印模翻版的兒子,忍不住吐槽起來,讓兒子對鏡畫臉就成瞭,苦折騰老父。

慕清晏順嘴就瞭句,祖父慕琛不也與他們父子一般模樣。

誰知慕正明忽怔瞭一下,說他其實生的更像母親,那位堅決不肯原諒丈夫的歐陽雪夫。

——這樣說來,就算五服之外還有慕氏子弟,也不與己長相酷似。

慕清晏停住筆鋒,轉望向一旁的鏡架。

鏡中映出一張熟悉的俊面龐,眉眼深邃,輪廓凌厲。

歐陽雪當然位絕世,若不的耀目至極,奪心魄,也不當場迷住少教主慕琛。然而她的心性也如她的容貌一般極端,冷傲剛烈,偏激狠心。

當上教主夫的一件事,她就誅殺瞭害死她生母的繼母,禁錮默許發妻慘死的生父,並且坐視年幼的繼弟繼妹在受驚嚇後夭折而亡。

所以,歐陽傢也沒瞭。

慕清晏在雪浪箋上劃瞭一個小小的圓圈,裡隻有三個的名字——歐陽雪,慕正明,以及他己……究竟哪裡出瞭紕漏呢。

慕清晏凝神靜思,探索回憶的思緒一一拂過往事的細枝末節,然後一無所獲。

他重重放下玉毫筆,心道莫不要再去祖父母的居處看看……就在這時,他忽的凝住瞭形,仿佛有什麼極細微的思緒飄過腦海,撥動隱匿深處的記憶。

祖父母的居所豪闊而高大,裝點之物無不精隆重,唯有一處與眾不同,那歐陽雪產後暫居的育兒屋舍。便於嬰孩翻滾的寬大床榻,柔軟溫馨的角角落落,為瞭保持室內溫暖而刻意降低的梁頂……

慕清晏倏的睜眼睛,他知道哪裡不對瞭。當初一眼看見時,他就隱約奇怪之處。

這時,玉衡長老嚴栩和成伯前後腳到瞭。

嚴栩原本正在屋裡喝酒看書,聽到教主宣召後忙不迭的趕瞭過來。他所在之地離不思齋較近,然而他靠兩隻腳過來的,成伯本已走至半山腰,但乘坐金翅巨鵬而至,以反倒他早到兩步。

慕清晏也不跟他們客套,徑直發:“嚴長老,成伯,我有一件陳年舊事相。先祖父與祖母歐陽夫,隻生瞭父親這麼一個兒子麼?”

言一出,原本微醺疼的嚴栩與恭敬慈和的成伯齊齊臉色一變。

慕清晏知道己對瞭,長目微瞇,一字一句緩緩道:“或者,我該,父親不有個雙胞胎兄弟。”

《江湖夜雨十年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