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湯傢門口,秋芳和為民迎面相遇,一個朝南,一個往北。秋芳對自己的新發型——“上官雲珠式”,很有信心。
大大方方走過去。為民低著頭,擦肩而過。好像沒看見。
“為民!”秋芳不得不喊一小。為民站住瞭,跟她打招呼。自從秋芳回來,他們見過幾次,都在路上。現在都參加工作瞭,算是大人,不可能再想從前那樣串門玩。
“手裡拿的什麼?”秋芳問。
“寶塔糖。”
“你弟肚子裡有蟲?”
為民愣瞭一下,才說:“嗯……是振民。”
“感覺我今天怎麼樣?”秋芳鼓起勇氣問。
“挺好的。”
“有什麼不一樣麼?”秋芳嫌他誇得不夠具體。
為民打量一番,“新鞋子。”
秋芳著急,“頭發。”
“頭發?”
“新發型,在謝傢集燙的。”
為民這才反應過來,訕訕地,“挺不錯,適合你。”
傢麗出來倒垃圾,遠遠看到秋芳和為民。秋芳跟傢麗揮瞭揮手。有秋芳在,傢麗可以和為民說話。排除瞭“嫌疑”。
走近瞭。為民一眼就看出來,“你換瞭新發型。”
秋芳有些不高興,她的變動比傢麗要大,可為民卻看不出來。
“怎麼樣?”傢麗拿手托瞭托頭發,“還是劉胡蘭式,但加瞭點波浪。”
“怪好看的。(土語:很漂亮)”為民不吝贊美。
秋芳臉上有點掛不住。傢麗怕老太太出來,簡答說幾句,便拎著灰桶(土語:垃圾桶)回去瞭。秋林放學回傢,打路邊經過,見姐姐在,便一起回傢。
劉媽還沒回來。這一陣廠裡忙。他們的爸長駐巢湖。有跟沒有也沒啥區別。
“姐,我餓瞭。”秋林說。
秋芳幫弟弟從大衣櫃上的鐵罐子裡摸出兩塊餅幹。她繼續照鏡子。
“我這個頭發好不好看?”秋芳問弟弟。
“好看。”秋林不走心。隻顧吃。
“跟你傢麗姐的頭發比呢?”
“你的好看。”秋林站姐姐這邊。
“那怎麼你為民哥卻覺得傢麗姐的比我的好看。”很拗口的一段話,秋芳覺得自己表達清楚瞭。
“為民哥說的麼?”秋林問。
秋芳轉過臉,點點頭。
“那是因為為民哥和傢麗姐在談對象。”秋林不假思索。他是那天“被中藏人”事件的見證者。知曉“內幕”。可他答應媽媽什麼也不說。
“你聽誰說的,別亂講。”秋芳本能地不信。他們是仇傢。
“不亂講,就是!”
劉媽進屋,放下手裡拎的佈袋子,問什麼就是。秋芳掩飾,說什麼。劉媽說你上樓把那個竹籃子拿下來。
秋芳答應,上去瞭。劉媽問兒子剛才說什麼呢。
“我跟我姐說為民哥和傢麗姐在談對象,她不信。”秋林有一說一。劉評兒子,“你一個小孩子說這些幹嗎,作業做完瞭?又偷吃餅幹瞭。”
“沒有。”秋林否認。
“嘴邊還有沫沫呢,”劉媽並不打算認真,“下次偷吃的時候,記得把嘴巴擦幹凈。”秋林哦一聲,拿書包做作業去瞭。
秋芳把竹籃子拿下來。劉媽放毛線球用。未雨綢繆。天熱的時候就要開始考慮天冷的衣服。打線衣是劉媽的絕活兒。晚間,秋林睡瞭。秋芳兩手扯著毛線,那一頭,劉媽在卷線球。
冷不丁,劉媽問:“你弟跟你說什麼瞭?”
秋芳的手停瞭一下,“沒說什麼。”
“這個頭不適合你。”劉媽又說這個,“我們就是普通人傢,弄這麼個頭,不適合,這是上海老明星的頭。”劉媽客觀評價。
秋芳笑說:“媽,我也就是罕好勁(土語:一時好奇),多洗幾次頭,就跟原來一樣瞭。”
收尾瞭。劉媽放下線球,嘆瞭口氣。
“媽,怎麼瞭?”秋芳不懂媽媽突如其來的憂傷。劉媽這才道:“我也聽說瞭,湯傢老大和傢麗在處對象,估摸著是下放時候產生的感情,不過現在兩傢的態度還不明朗,要我看,大老湯和湯婆子還不知道,不然早炸瞭。至於你美心嬸和老太太,十之也是反對,這事隻是蓋著,不讓你常勝叔知道。”
秋芳一顆心亂跳。當仍然強作鎮定,笑笑,“媽你知道的真多。”
劉媽正色,“別人傢怎麼樣我管不瞭也不想管,我跟你說這些,是為你好,是提醒你別陷進去。”
秋芳急瞭,“媽,說哪兒去瞭!跟我有什麼關系!”
劉媽不看女兒,眼睛朝下,手上理著毛線頭,纏在竹棒子上,“沒有最好,就就湯傢老大‘英俊瀟灑,充滿勇氣,筆直的腰板,像電影明星,濃密的頭發像一匹馬’,咱們也不能跟他們傢結親傢!”
秋芳臉色大變,“媽!你偷看我日記!你怎麼能……你怎麼能這樣!”日記是劉媽收拾行李時不小心看到的。可劉媽不願意解釋,她是這個傢的一傢之主,老張長期不在傢,她又當媽又當爹,看看女兒日記怎麼瞭?她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不妥。
“我是提醒你,為你好!老湯傢是什麼傢庭?兒子再好,老子娘不行誰嫁過去就是受罪!你要受罪不要緊,不要連累我們這個傢,你爸甩手不管,我不能不問。我是你媽,也是你爸,我的全部考慮,都是為瞭你以後幸福!”
“你這樣做我就不幸福!”秋芳抗爭。
“那你去找你的幸福去!”劉媽忍不住哭瞭。她為自己這麼多年的辛苦而哭。
見媽媽落淚,秋芳心軟瞭,“媽,我不是那個意思。”
劉媽抹去眼淚,“你什麼意思?”
“那隻是我的想法,並沒有付出行動。”
劉媽直言:“還要什麼行動?難道你想像傢麗一樣,把湯傢老大藏在被子裡?還被她媽她奶奶發現?張秋芳,如果你敢做出這種事,以後我就不是你媽!”
秋芳再次被震撼。藏在被子裡?莫非就算是……秋芳不敢想那兩個字。上床。那是資產階級的骯臟字眼。傢麗真那麼幹瞭?她真大膽!她怎麼可以……
“死瞭那條心吧。”劉媽說,“你能有傢麗那兩下子麼?沒有。不過現在你工作瞭,以後有的是別的機會,還會有很多更好的男孩子追求你。我生的女兒,我有信心。就是你這一頭頭發,太成熟瞭,小姑娘就要有點小姑娘的樣子,年紀輕輕怕什麼,年輕就是資本……”劉媽喋喋不休著,秋芳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清晨,美心最早出院門,看到門旁邊掛著一隻小瓶子。拿著一看,是寶塔糖。不用說,是湯傢老大幹的。
握在手裡,美心東看看,西看看。心情有點復雜。
昨晚,常勝跟她聊到大半夜。大致意思是說瞭最近在單位的苦惱。聊到最後,常勝小聲說:“能不能再……”
“再什麼?”美心警覺。她早猜出常勝的心思。
“我對不起你。”常勝鐵漢柔情一把。
美心推開他,“行瞭,是我對不起你。”
常勝又抱住美心,“我想還是得有一個,還是得辛苦你。”
“這話我聽得耳朵都出繭子瞭,有瞭第一個,又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那不是因為遲遲沒能達成革命目標麼。”常勝道,“現在局勢你也看到瞭,這一輩我恐怕是都不過大老湯他們傢,可下一輩呢,也就一直這麼輸著?”
“不是有傢麗有傢歡,她們比男孩子還厲害。”
“她們不出嫁瞭?傢麗都多大瞭,又參加工作。我看也就這兩年的事。”
美心緊張。她不知應不應該把傢麗和為民的事告訴丈夫,但顯然現在不是個好時機。
“最後一個?”美心妥協瞭。常勝立即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過生個孩子,搞得好像上陣殺敵。也就在這晚,美心和常勝認認真真,抱著最後一胎的心情,完成瞭造人的整個流程。
後來算算,老六就是在這個月圓之夜有的影兒。
不過第二天起來,美心還是跟老太太說瞭自己的擔憂。關於傢麗,也關於他們這個傢。老太太考慮再三。決定跟先跟湯為民來一場偶遇。
國營回民飯店,為民坐下,面前是一碗牛肉湯。
老太太躡手躡腳,坐在他後面一桌,也要瞭一碗。人漸漸多瞭起來。老太太見為民一直沒註意到她。便端著碗去加瞭點湯,再回來,座位被人占瞭,她名正言順地坐到為民對面。然後哦的一聲,“這不是老湯傢的大兒子麼。”
“偶遇”瞭。
“奶奶。”為民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多半問些不相幹的話。吃完瞭,為民要走。老太太也跟著出店門。
“奶奶,您往哪邊去,我騎車帶您。”
“哎呦,我去的可遠瞭。”
“沒關系,騎車快。”
“去毛竹園。”老太太說。那兒人少,都是毛竹。為民不知是計,騎瞭車就帶老太太往毛竹園去。到毛竹園,下車瞭。為民就要道別。老太太陡然道:“那天的事就算瞭。”
為民想不到她提著,一時沒反應過來。
“羊毛長不到牛身上,你們不合適。”老太太表現得並不強勢。
“哪裡不適合。”
“為民,我問你,你喜不喜歡傢麗?”
“我願意一輩子對她好。”為民鼓起勇氣。
“好,你為她好,你就應該不要跟她有來往。你知道我們兩傢的關系現在到瞭一個什麼地步,你真的認為傢麗跟你有未來?就算傢麗願意到你們傢去做媳婦,我們都不阻攔,你認為她能過得上舒舒心心的日子?為民,你現在太年輕還不懂,媳婦可以選擇,但是你不能選擇你的傢庭你的父母,你生在哪個傢,那裡就是你最大的命運。如果你硬要和傢麗牽牽扯扯,傷害的隻能是傢麗。你希望這樣?那天的事,那種情景,無論換成哪個傢長,恐怕也不能原諒,自己女兒自己孫女的被子裡藏著男人,傳出去對女孩子的聲譽是多大的傷害!為民,奶奶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明白孩子,才跟你說這些,我這樣說,也是為瞭你未來的幸福考慮。一生一世,你是要在這個地界做人的,傢麗也是,我不想要看到你們從一開始就抬不起頭來,從一開始就跟傢庭決裂,從一開始就是走上一條錯誤的路,那隻會是痛苦的,沒有希望的。”
老太太畢竟是老江湖。就算湯為民讀過幾年書,下過幾年放,可在老太太面前,他畢竟道行太低。幾十年在世事裡打滾,老太太有著能去說書的言語水準。她追求的效果,就是一語中的一擊即中。活的能說死,死的也能說活。更何況,她認為這一切都發自肺腑是金玉良言再苦口也應該吞下去。
一瞬間,湯為民對自己的感情也產生瞭幾分疑惑。老太太說得對。他深知父母那的障礙有多大。所以直到今日,他都不敢也不能讓爸媽知道。因為即便一切都沒爆發,他就已經知道結果。
這裡是淮南,是北頭,是他們的老傢,所有的一切像是個繭,牢牢包裹住每一個人。肥西的廣闊天地,已經是昨天的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