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風中的淚

“幹嗎幹嗎……”傢歡半低著頭,出來瞭,不看農婦。

老五進門。老三、老二也回來瞭。隻有傢麗、常勝還沒下班。

老太太問農婦,“你說告你的人是從我們的門裡出來的,不要怕,你說是哪個?”農婦抬抬眼皮。

“你說,不要緊。”美心給她撐腰。

農婦迅速一指,對著傢歡。傢歡立刻炸瞭,“不要誣陷好人,血口噴人!我剛到傢什麼時候帶人去抓你瞭,我不是黃世仁,你也不是喜兒,我不是胡漢三,你更不是潘冬子,說什麼胡話呢。”

傢藝口渴,去茶炊倒水。沒人註意。炊子裡當啷當啷響。打開蓋子,裡頭有兩隻雞蛋。“裡頭有蛋!”傢藝及時匯報瞭這個神奇發現。眾人連忙來看,果真。老太太用筷子把雞蛋夾出來。農婦見瞭,又開始擠貓魚子,囁嚅道:“這……這就是我傢大黃雞下的紅皮蛋……”

坐實瞭是傢歡。

“何老四!”美心徹底憤怒瞭,“還說不是你。”

做瞭帶路人,抓瞭農婦,傢歡原本是有些愧疚的,可美心這麼一吼,她原本那點愧疚心也不見瞭。是誰先做錯?!還不是她劉美心同志?!一樣是姐妹,老六傢喜就有燉蛋吃,她們就沒有。一碗水端平過嗎?

“是我!怎麼啦?!”傢歡挺起腰桿子,大義凜然。

“你還有理瞭!”美心一彎腰脫下佈鞋,鞋底子往老四身上打。傢歡情緒失控,不管不顧,嚷嚷著:“還不是你!你就沒有偷買雞蛋,偷吃雞蛋,隻給老六不給我們,隻有老六是你女兒,我們都不是你女兒?!老五還跟你姓呢,也沒吃到一口。”又轉向農婦,“你說,這個人,這個傢的女主人,我們的媽媽,有沒有找你買過雞蛋?連續好幾次,禮拜三買,有沒有?!怎麼樣,不說話瞭吧。都是事實。”

所有事情掀開。各說各的理。老太太蹙眉。傢文、傢藝、傢歡都不說話。不敢說話。老太太問美心,“是不是這樣?”

“媽!連你也不信任我。”

“老四說的是不是真的。”

美心著急,對老二傢文,“老二,去把劉媽叫來。”

別扭勁兒!都站著。風來瞭。院中梧桐樹沙沙作響。

一會,傢文陪著劉媽進來瞭。美心一把上前拉住劉媽胳膊,“劉媽,你說,一五一十說清楚那雞蛋是怎麼回事,就是每個禮拜三的雞蛋。”

劉媽看這一院子人,估摸著是傢歡那事東窗事發瞭。幸好,美心早都料到有這天。她和劉媽早就對好點子。如此這般,剛好應對。劉媽打量瞭院子裡的人一周,笑笑,定定神,才道:“誤會誤會,都是誤會,要怪都怪我。”

所有人不說話。怎麼怪她?奇瞭。

劉媽見關子賣足瞭,才繼續說:“秋林身體不好,嘴又饞,還得給秋芳一點,我們傢的雞蛋票,月月不夠用。可孩子又長身體,不吃也不行。剛好有次我看到巷子裡有賣雞蛋的,就是這位大姐。”又對農婦,問:“這位大姐,我們見過。”農婦點點頭。劉媽緩緩說:“我下班晚,每次再買都遲瞭,剛好禮拜三美心下班早一些,我就托她幫我買一點,然後美心心好,每次都等我下班就送過來。次次麻煩美心,我不好意思,所以那回就特地燉瞭兩個蛋,一傢一個。美心帶著傢喜來。所以就順帶給老六一口。結果上次老四老五突然闖進來,傢歡一通大鬧走瞭。可母女倆哪有隔夜仇?我當早好瞭,怎麼,今個兒又怎麼瞭?”

“真相”大白。傢歡作繭自縛。薑還是老的辣。她不嚷瞭,也不鬧瞭。顯然是她不懂事。還做瞭“蛋奸”,找朱德啟老婆拉來“市管會”,還貪污瞭兩個雞蛋。藏在茶炊裡。現在人贓俱獲。再無話說。

老太太對劉媽嘆道:“老四恨她媽,以為她媽一碗水沒端平,頭腦一昏,帶著朱德啟老婆把這位農傢大嫂給舉報瞭,割瞭資本主義尾巴。”劉媽連聲念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老太太對農婦興嘆,“大河北(bo第二聲)鄉下日子就艱難些,偷偷來賣點土貨,弄點錢、糧票,也好買買油鹽醬醋。再舉報,怎麼忍心,再說市管會那幫子人,哪個不是貪吃要拿的,說著是割資本主義尾巴,還不是都割到自己腰包裡瞭。”再對老四,教育道:“所以老四你這麼做特別不對,跟阿姨道個歉。”

如此這般攤開來說,老四也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走到農婦跟前,鞠瞭個躬,“對不起,阿姨,我不該舉報您,兩個雞蛋還您。”孩子道歉,農婦也不好意思,連忙說雞蛋不用還,不是什麼大事。但就是秤丟瞭麻煩。在農村,少不瞭用個秤。

美心自告奮勇,“行瞭,我去找一趟朱德啟老婆吧。”

老太太疑惑,“你去,她能賣你面子?”美心笑道,肯定賣,她不是求著咱們麼。

“求什麼?”老太太一時想不起來。

“給燕子介紹對象那事。”美心眨眨眼。哦,有這事打底,稱估計能要回來。說著,劉媽陪著美心,再拽上農婦出門瞭。傢麗進門,見傢裡這麼熱鬧還有些奇怪。她喊:“老二,門口有人找。”

“找我?”傢文指瞭一下自己。傢麗點頭確定。傢文便出門去看看。武繼寧推著最新式的鳳凰自行車站在門口。

傢文看著他。沒先說話。她在學校也是一貫如此漠然。

“我其實來是想問你接一下英語課的筆記。”繼寧說出事先編好的理由。傢文是好學生。問她借學習筆記,應該是個好理由。“什麼時候還?”傢文問,依舊平靜臉。

“明天,明天到學校就能還。”繼寧連忙說。

傢文扭頭回屋,一會,拿出個草紙本子出來。那是她的英語筆記本。傢文是班裡的英語課代表。學英語。淮南七中也很重視英語教學。

“沒事瞭吧。”傢文問。

繼寧摸摸頭,他一貫風雲,可遇到傢文這個冷美人,便風雲流散,威武不起來,“上次的信,收到瞭吧。”繼寧不敢看她。

傢文美得瑟瑟發冷,猶如冰山。她是武繼寧心中的珠穆拉瑪峰。越攀不上,越想攀。

“什麼信?”

“就是一封信。”繼寧說,“交給你妹妹瞭。”正好,老四站在院子裡,繼寧隔著門指瞭指,說就給她瞭。傢文不動聲色。跟繼寧又說瞭幾句話。傢藝從屋裡頭走出來,問老四,二姐跟誰說話呢。老四剛這麼一批,情緒低落,“不知道,就上次那男的。”

“哪個男的?”傢藝伸頭去看。卻見武繼寧站在院門口。隨即大驚。糟瞭。萬一姓武跟二姐一說話,那天的事很可能就得露餡。傢藝連忙朝屋裡躲。在學校操場上,她後來又遇到小武哥哥好幾次。她喊他,他總是沒聽見——忙著打籃球。

“老四。”院子裡,二姐傢文叫道,“是不是有封信在你那?”

“什麼信?”傢歡今天被質疑瞭太多次,神情有些恍惚。

“一個男的,給你一封信,說讓你轉給我。”傢文細說。

“有,被老三拿去瞭,她說她給你。”傢歡話音還沒落。傢藝就從裡頭沖出來,大聲道:“老四,你今天是不是腦子壞掉瞭,一會說媽偏心偷蛋,一會又說我拿瞭二姐的信,能不能有點準頭,一張嘴紅口白牙亂講什麼,也不怕閃瞭舌頭。”

一通搶白。傢歡也被弄得頭暈,兩手抓頭,“我招誰惹誰瞭,都說我!我說的都是事實!怎麼就沒人信?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說著,喃喃走瞭。

“信呢?”傢文依舊冷冷地。

“跟我沒關系。”傢藝不動聲色。

“老四不會撒謊。”

“怎麼不會,剛才還錯判瞭媽呢。”

“信拿出來。”傢文的話裡透著股狠勁。

“二姐,你不能不講理吧?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別說就是一封信,就是金銀財寶,我也不會私藏你的。”

傢文瞪她一眼,一陣風進屋,“別被我搜著!”傢藝連忙,“喂,二姐,你可別亂來!”傢文手腳本來就快,傢藝跟上來,她已經翻開瞭。枕頭下,褥子下,鞋窠裡,書包裡,書本裡,方方面面翻瞭個交(土語:翻瞭個遍)。沒有。

“我跟你說瞭沒有,二姐你這個疑心病必須改改……”

傢文目光如隼,掃一圈,直撲向五鬥櫥,裡頭有傢藝的“梳妝盒”,一個鐵皮罐子。“不要!”傢藝大叫。

晚瞭。蓋子已掰開。傢文從中掏出一張紙。

“給我!”傢藝如一頭猛虎,撲上去。

傢文一隻手應付,一手抖開信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武繼寧哥哥幾個字。傢文頭一懵,明白瞭點什麼。一晃神,信被傢藝奪過去。“說瞭沒有懂不懂尊重別人的!”傢藝歇斯底裡。說的都是時髦詞兒。

老太太邁進門,對老二、老三,“又怎麼瞭,一天不吵就不能過日子?手上拿的什麼,誰的信?是你姑來信?”

“不是。”傢藝迅速折上信。跑出去瞭。

完瞭。二姐一定看到瞭。二姐那表情,至少看到瞭武繼寧哥哥那五個字。她少女的心事就這麼暴露瞭。這封信她寫瞭好多天。本來隨身帶著,但怕下雨,才放進“梳妝盒”。現在好瞭。成瞭一大“罪證”。繼寧給二姐的信。她早就當擦屁股紙用瞭。現在這封看來也必須毀掉。淮河邊,風吹起傢藝的長頭發,蒲公英似的。何傢藝滿懷心事,對著河水。一封信,撕瞭又撕,變成碎末末。一灑。漫天飄舞。飛進河裡,打轉轉,向西去。仿佛也能帶走傢藝的心事。傢藝又哭瞭一陣。然後等風晾幹瞭眼淚才回傢。她不能被二姐笑話。更不能被老四看到。老四慣於促狹。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