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心的吶喊

為民受傷的消息是從劉媽那傳出來的。陳村爆發山洪,湯為民為瞭搶救群眾和國傢財產,被石頭砸到,失去瞭左腿。送到淮南時已經完成小腿截肢。人住在市第一人民醫院。

“先不說這個,吃喜酒。”美心對朱德啟傢的說。

震驚是真震驚。可人已經傷瞭,不可挽回。美心認為現在還不是讓傢麗他們知道的時候。

一團喜慶。傢麗和建國得到瞭他們人生中該有的風光。

市第一人民醫院病房裡,剛恢復體力的為民卻在砸東西,送來的水果,送飯的飯盒,筆記本,凡是能觸及的東西,他都抓住,丟掉。

一地頹唐。

那個該死的石塊毀掉瞭他的右側小腿,連帶也毀掉瞭他的希望和人生。

湯婆子哭著勸兒子。沒用。大老湯一臉嚴肅,忍住不落淚。幼民、振民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秋芳進來。兩道淚止不住。她上前。為民還想用投擲東西阻止她。但周圍已經清瞭。隻剩他自己。秋芳上前抱住為民。起先他還掙紮,她死死抱住不動。兩個人都哭瞭。釋放。近乎號啕。

喜酒結束。美心和老太太拿著飯盒在叨剩下的菜。還能吃個幾天。建國被灌醉,傢麗扶著她。老太太笑道:“洞房花燭,喝成這樣。”傢麗說那些戰友太能喝。老太太才想起來,說劉媽今天也沒來,還有秋芳。美心比瞭個噓的手勢。

服務員在一旁叫:“有傢屬嗎?這位同志不行瞭。”

眾人一轉頭,常勝躺在地上吐黃水。是膽汁。喝太多。

美心、老太太、傢文、傢藝、傢歡嚇得一同去扶。一陣手忙腳亂,好歹用建國的自行車馱著迅速朝人民醫院去。

老太太迅速排兵佈陣,“傢麗,你帶建國回去,老三老四,帶兩個小的回去。”傢麗不放心,著急地,“建國沒事,一起過去。”建國也迷迷糊糊說沒事,但走路卻已然不是直線。

兵分兩頭。傢藝、傢歡拿瞭傢鑰匙,領著兩個小的走。老太太美心他們一路護送常勝到人民醫院,掛急診,診斷為急性酒精中毒,輕度肝損傷。建國也服瞭點解酒藥,清醒瞭點。

醫生給開瞭點藥。樓上樓下跑著累,傢麗讓媽媽和奶奶歇著,自己去取。酒水喝多瞭,這時候才想著去個洗手間。

剛往裡進,傢麗抬頭看到個熟悉的身影。大老湯老婆?她正在水龍頭底下洗眼睛。待她抬頭,一雙眼睛腫似桃子。神情哀傷。惜老憐貧。傢麗瞬間拋卻門戶之見,“阿姨,怎麼瞭?”湯婆子抬眼見是傢麗,觸電般甩開。跌跌撞撞跑瞭出去。

傢麗顧不得上廁所。跟著她去。心像壓著一塊石板。出事瞭。一定有事。她見湯婆子迅速上樓,拐彎,消失在骨科病房門口。傢麗心跳得厲害。放慢腳步。病房裡一片死寂。

她不敢往前。怕事實太過殘酷。

有護士從裡頭出來,傢麗拉住她。小聲問:“這位同志,裡頭的病人叫什麼名字?”

“幾號床?”護士十分冷靜。

傢麗答不上來。隻好問:“裡頭病人有姓湯的麼?”

“有一個姓湯的。”

“多大年紀?”傢麗心揪起來。

“二十多歲。”

“長什麼樣?”

護士不耐煩,翻開查房表單,“病人叫湯為民。”

“他怎麼瞭?!”傢麗驚叫。

“事故,右腿小腿截肢。”護士冷靜陳述病人情況。

傢麗一陣眩暈。差點沒站穩,扶住墻。

具體情況是第二天從劉媽那得知的。至少名義上,她還是為民的丈母娘。事實上,從護士那得知為民的情況之後,傢麗一夜未眠,百感交集。建國倒睡得很實。

劉媽說著說著也哭瞭。女婿遭此大難,她首先想到的是女兒以後怎麼辦。“剛嫁過去,正經一天順心日子還沒過,丈夫就殘疾瞭。”劉媽都是委屈。傢麗無言以對。人生沒有如果。隻是,如果當初她再勇敢一點,接受為民。為民就不會去陳村,如果他不去陳村,就不會遇到這種事。如果她跟為民結合,秋芳也就少瞭這個劫難。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的局面或許都會改觀。可是,沒有如果。這就是命運。太過殘酷。

傢麗想去見為民。安慰安慰他。但還能說什麼呢,在現實面前,所有的言辭都是徒勞。為民殘疾瞭。

秋芳回來瞭。面容憔悴。見傢麗在,明顯有些意外。“媽,”秋芳跟劉媽說話,“爸留下那個尿壺給我找出來。”秋林懂事,沒等劉媽動手。他就去床底下找。

傢麗像不存在一樣。秋芳忙著自己的事。傢麗痛苦地上去抱她。秋芳推開她。兩個人都哭瞭。在秋芳看來,當初為民要走,傢麗就沒認真勸。如果她盡心。為民不會是今天這樣。

為民截肢,落下殘疾,迅速成為繼周總理去世後,北頭最大新聞。有感嘆的,有罵的,也有說可憐的。老太太嘆:“可惜瞭,湯傢老大人不錯。”美心道:“所以說,人不能作惡,你作惡,報應也許不報到你身上,或許就報到你孩子身上。”老太太連呸三聲,教育兒媳婦,“要留口德,話別說那麼絕,誰都有難的時候,誰能一輩子甩到頭?”

美心笑道:“媽你不就是一輩子甩到頭?”

老太太瞧不上兒媳婦說話,糾正道:“我還沒活足一輩子呢,而且我甩什麼到頭瞭?舊社會的苦吃過,新社會的苦也吃過,老牛拉破車,一點一點超前崴,才有這麼一傢子,我還甩到頭。”

美心換話題,“你說湯傢老大出事,大老湯兩口子不會拉歪屎怪到傢麗頭上吧。”老太太詫異,“都不是一傢人,也不在一個地方,跟傢麗有什麼關系?”

“他們會想,如果當初傢麗要跟他們老大在一起,是不是就沒這事故?”美心跟傢麗想到一塊去瞭。老太太理直氣壯,“他們自己都不同意,要怪,首先得怪自己。”老太太嘆瞭一口氣,“他們那兩口子,或許會怪秋芳。”

“怪秋芳什麼?”美心不懂。

“克夫。”

“還真是。”

“但未必會說出來。也不至於把秋芳趕走。”老太太分析,“兒子殘疾瞭,就算兒媳婦克夫,不留著,等以後二老歸西後誰管他們兒子?”

“媽,你想得真遠。”美心說,“不過媽你放心,你兒子,我還是管到底的。”老太太道:“哎呦,那真謝謝瞭。”

傢麗打算在為民出院前見他一次。她怕他一出院,住進傢裡,父母和秋芳圍著,再見面很難。她確實關心他,也想安慰他。但她必須擺正彼此的位置。他們兩個人都結婚瞭,有瞭傢庭。她和為民之間,隻有老故事,不可能也不應該有新故事。

建國覺察出來一點。傢麗和為民的事,他聽一個戰友提過。大致意思是兩人相戀,傢庭反對。建國是個軍人,打心眼裡,他認為這並不是問題。如果有問題,也完全可以光明正大,提出來,解決。就像當初他和為民打的那一架。

“找時間一起去看看湯為民那小子。”傢麗洗菜的時候,建國率先提出來。

“怎麼去?”傢麗一直在找機會。想一個人偷偷去,但不容易。

“光明正大去啊。”建國說,“中國和美國還能破冰呢,我們這又不是敵我矛盾。”建國心胸的確寬廣。傢麗對他更佩服瞭。

“他傢人不歡迎。”傢麗說,“我們兩傢有仇。”

“多大的仇?”建國說,“比黃世仁和楊白勞的仇還大?放心吧,有我在。”他打包票。

是,有建國在。即便大老湯夫婦都在場。也不會說什麼。但就是不能跟為民說梯己話瞭。想到這,傢麗覺得自己好笑,還有什麼梯己話。蜜語甜言?早不是那時候瞭。她現在對為民說的話,都應該是能擺到臺面上說的。

誰在都不怕。就是單純關心。她鼓勵自己。

“為秋芳也該去看看。”建國說,“你們不是多少年的好朋友麼。”傢麗打心眼裡感謝建國的周到。

買水果。冬天能吃的本來就少。隻有橘子。還是緊俏貨,要糧票,要錢。就那都買不到。沒辦法。建國找人弄瞭幾隻黃桃罐頭,用塑料網兜提著,不空手。算有面子瞭。吃罐頭是病人的特權。到病房瞭,剛巧隻有為民在。建國有笑臉,傢麗面目嚴肅。她疼他所疼。

為民愣瞭一下。跟著是大叫,“出去,出去——”周圍已經沒有可扔的東西。連飯盒都擺在遠離他的板凳上。

好在他還有聲音。可以吶喊。對命運。

他接受不瞭。接受不瞭昔日的戀人和情敵來看他。他覺得是看他的笑話。是剝開他的傷口仔細瞧。

歇斯底裡的聲音在走廊裡回蕩。秋芳、湯婆子連忙往回跑。

湯婆子顧不瞭那麼多,上前撕扯傢麗,嘴裡嘟囔著,“你幹什麼想害人你敢動我兒子一根毫毛我跟你拼瞭……”秋芳連忙阻攔。傢麗苦笑,這就是為民的媽,對兒子好,卻永遠不得法。她以後不要做這樣愚蠢的媽媽。

建國拉傢麗過來。嚴肅地,“湯為民!你是為革命做瞭犧牲,我來看你,是敬佩你是條漢子!但你現在這個樣子,我看不起你!”

以毒攻毒。竟然奏效。

為民沉默。他知道自己已經永遠失去傢麗。但他必須活得像個男人。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憐。不需要。

“我遲早跟你幹一架!”為民握起拳頭。

“隨時奉陪。”建國道。

“建國!”傢麗阻止。

建國有自己的主意,向前。站到為民面前。為民單手撐床,半個身子躍起,迅速給瞭建國一拳。建國身子晃瞭一下。又站穩。

“怎麼不還手?!”為民咆哮。

“這拳是欠你的,再來我不客氣。”建國道。

果真又來一拳。這回是硬碰硬、剛對剛。兩個男人真打起來。嚇得旁邊三個女的大喊住手。為民占上風瞭。陳村歲月,鍛煉他手臂很有力量。建國的臉頰中瞭一拳。為民一聲怪笑,“我單憑手就能打贏你!”建國假晃一下。為民又出拳。怎奈用力太猛。身子失去重心,整個人從床上跌落,坐在地上。

殘腳露出來瞭。一層層綁瞭繃帶。但已無腳的形狀。

為民驚慌失措,連忙扯被子蓋住。

他的自尊心一時無法接受自己的殘缺。

湯婆子去扶兒子。秋芳對傢麗,連聲,“走吧走吧,你們先走吧,別刺激他瞭,走吧。”傢麗也覺得鬧得太不像,死活拉走瞭建國。到醫院門口。她跟他生氣,“你幹什麼?哪有你這樣的,他是病人。”

“男人就該有男人樣。”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樣?”

“我會站起來。”建國依舊豪氣。

“你就不懂換位思考,他失去的是一隻腳,腳,明白麼?”

“為革命,犧牲在所難免,志願軍戰士好多命都沒瞭,不也是為瞭保傢衛國。”

“跟你說不通!”傢麗氣急。

眼前,建國的鼻孔流出一道血柱。為民的襲擊現在才有效果。傢麗看瞭又心疼,提醒他,“抬頭!”建國不以為意。

“抬頭!流血瞭!”傢麗指揮。

建國嘿嘿笑,“流點血算什麼,我當兵的時候……”建國又開始說他艱苦卓絕又光榮無比的成長史。

傢麗望著這個男人,說不清是什麼滋味。自己選的。認吧。

誰知沒過幾日。劉媽那又傳來消息:為民要跟秋芳離婚。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