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心的地震

小廠多半停工或半停工。

為民跟幾個殘疾人辦修舊利廢廠卻熱火朝天。從工作中,他似乎又找回瞭自信。偶爾跟傢麗在壩子上遇到,兩個人隻是點頭而過。結瞭婚,有瞭傢庭,馬上又都有瞭自己的孩子,就往前奔吧。

傢,從來都是最重要的。

都住在大壩上,人更集中瞭。平時見不著的,如今也能見著。貌美的傢文日日打壩子上經過,就好像模特走過天橋,做時裝表演。陸續,有人來找常勝說道兒女婚事。

常勝自然得意,但嘴上還說:“這才多大年紀,還沒上山下鄉呢,我何常勝還想多留閨女幾年,舍不得!舍不得!”說著,還陪著擺手的姿勢。

上壩子這一個月,入秋瞭。唯一的好事,是何傢老喝瞭一次喜酒。是船民朱老大嫁女兒小阿朱。傢麗大著肚子沒去,小玲和傢喜太小,也沒帶著。美心上班。老太太留守。最終是常勝帶傢文、傢藝和傢歡去赴宴。

小阿朱嫁到河北(bo第二聲)高皇農村。一樣的窮。那戶姓魏。小夥子人不錯,黝黑黑的,身子骨棒硬,走路說話帶風。這恐怕是小阿朱願意嫁的重要理由。嫁人嫁人,嫁的還是人,要看這個人本身。

阿朱比傢文大,跟傢麗是好朋友,但也和傢藝喝過酒。回門酒在岸上擺。婆傢來瞭幾個人。傢歡愕然發現,小阿朱的婆婆,竟然就是當年她舉報的那個賣雞蛋的婦女。這房媳婦,就是她來田傢庵偷偷買雞蛋才搭上邊的。她慶幸自己當年的“越軌”。

傢歡有些不好意思,躲在姐姐們後頭,阿朱婆婆卻一改往日扣扣索索,豪飲。傢文、傢藝拿著飲料去敬阿朱。地震過後的婚禮,讓人印象深刻。“恭喜恭喜。”傢文帶頭說。傢藝也跟著恭喜。下船也是件好事。

“剛上岸還不習慣。”阿朱笑說。她前頭二十年做船民,水上飄蕩慣瞭,忽然下地,還得重新學走路。“慢慢就習慣瞭。”傢文笑著說。新郎過來叫新娘子。阿朱連忙到別處應酬,臉上是真心的笑。人走遠瞭,傢藝撇瞭一下嘴,對二姐,“看到瞭吧。”

“又怎麼瞭?”傢文不懂老三為何總是那麼多感慨。

“人就是這樣。”傢藝又感嘆一句。

“想那麼多。”

“像阿朱,在船上,能上岸就滿足瞭,大姐找個能照顧我們這個傢的也滿足瞭,那你呢,我呢,人總是要往高處走的。”

“大姐夫對大姐不錯。”

“大姐喜歡的是為民哥,要不是兩傢阻攔,他們沒準就成瞭。”

“過去的事還提它做什麼。”傢文說。

“所以我們不能受束縛。”

“放心。”傢文說,“你如果非要跟小武,爸媽不會反對。”

簡易防震棚,常勝進棚子。簡易床上還搭著帳子,傢麗坐在裡頭。“還行吧。”常勝問。傢麗說沒什麼大問題。

“虧得建國去古溝瞭。不然還真沒地方住瞭。”常勝碾滅煙頭,又問老太太哪去瞭。傢麗說回傢去瞭。

老房子,鍋屋,老太太在燉魚湯。傢麗懷孕,營養要跟上。常勝進院子,叫瞭一聲媽。

老太太直起腰,應答。手裡握著把蒲扇。

“媽,不是不讓你往這邊來麼,”常勝輕微抱怨,“地震怎麼辦?”

老太太笑道:“白天不怕,主要是晚上,阿麗現在不能總吃青菜蘿卜。”常勝心疼,“媽真是辛苦。”

“還不都是為瞭老何傢。”

“媽馬上是四朝元老瞭。”

老太太搖蒲扇,“見第四輩瞭。”

美心進門,“真香。”

常勝鄙夷,“又不是給你的。”

美心詫異,“我就說一句香,犯瞭什麼法瞭?重要人吃肉,咱們喝口湯總可以吧?莫名其妙。”

老太太勸慰,“都有,一大鍋呢。”

美心嗔怪,“我算看明白瞭,女人,就那十個月精貴。是全傢的中心,重點保護對象,過瞭那十個月。”美心隨手撿起鍋臺上一塊抹佈,“就是這。”

愈演愈烈。老太太必須滅火。她挖瞭一勺湯,吹吹,送到美心眼跟前,“嘗嘗咸淡。”美心氣鼓鼓喝瞭。常勝也意識到剛才的話有點過分,急忙調轉話題。“又有人來給老二提親瞭。”

老太太和美心即刻被吸引。常勝的策略奏效。

“都什麼人?”美心問。

“好幾傢,南菜市的歐陽傢,淮濱村的蒯傢,姚傢灣的宋傢。”老太太問:“歐陽傢?就是那個在淮濱大戲院門口賣瓜子的?”

美心堅決地,“那不行!一傢十個兒子,嫁過去不得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常勝憋住笑。美心驚訝,問:“什麼意思?你答應瞭?”

常勝說沒有。

美心道:“那你還沒糊塗,幾個姊妹裡頭,老二最漂亮,可不能隨隨便便嫁瞭,或者再找個孤兒。”

老太太聽不下去,“哪那麼多孤兒給你當上門女婿。”

美心進一步,“不是孤兒,起碼也得是武主任那種傢庭吧,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反正,歐陽傢那種是不行。”

常勝挑重點的問:“哪個武主任。”

美心喜滋滋,“區革委會副主任,在老大喜酒上跟你握過手的。”常勝想起來瞭,又問跟他有什麼關系。美心道:“你腦子怎麼一點不記事情,老二老三老四,不都到他們傢做過客,還拎瞭水果罐頭去。”

“那不代表什麼。”

美心道:“所以你一直無法進步,做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看看人,他們傢兒子跟老二是同學。”

常勝想瞭想,嚴肅地,“咱們不扒高望上。”

美心道:“這種事情,咱們不能主動,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但是選哪個,就是咱們的自由瞭。”

老太太插話,“想得都很好,老二可不比老大。”

美心問有什麼比不瞭的。

“老大肯犧牲,為瞭咱們這個傢,有所取舍,”老太太分析,“老二主意可大著呢。”

美心掀開鍋蓋,又挖瞭一勺魚湯,“主意再大,這是不是她爸,我是不是她媽,你是不是她奶奶?”

朱德啟傢的慌慌張張打院子門口跑過,帶哭聲。美心叫她。朱德啟老婆停下,轉身,一臉淚痕。

“又怎麼瞭,每次遇到你準出事。”美心拿著鍋蓋,到院子裡。

朱德啟老婆泣不成聲,幾乎站不穩,隻好扶著院子裡的泡桐樹。老太太上前,“她朱嫂,出什麼事瞭哭成這樣。”

“……他老人傢……不在瞭……”朱德啟老婆艱難地說出這話。鍋蓋掉地上,美心怕自己聽錯瞭,“你說什麼?”朱德啟老婆又說一遍。

這下確認瞭。

美心和老太太同時哭瞭。常勝眼神呆滯,一時接受不瞭。一小的喇叭響瞭。播音員聲音哽咽,“……我們的偉大領袖……”

河岸籠罩在一片悲傷中。好像天真的要塌下來瞭。

哦,龍年,可怖的一九七六。地震,還有三位偉人先後離去。直到夜間,走在壩子上,還能聽到嗚咽。群眾自發用簡易棚的餘料搭瞭靈堂。

第二天一早,人們穿素衣素服,臂帶黑紗,濃悲厚痛,不能自已。

傢麗足足哭瞭一夜,躺在平板床上,睡不著,眼神空洞……

她曾經渴盼著在廣場見到。她的青春。似乎就在昨天。然而已經逝去瞭。她過去從來沒想過也會離開。在她心目中,和天地,還有這河水一樣,是永存的,不滅的。可是這個完整完美的世界,在今天被打破瞭。

常勝站在棚子外抽煙。傢文陪著姐姐。傢藝、傢歡年紀小,文革開始她們才兩三歲。對的感情不及大姐、二姐。她們拿著紅寶書,戴著黑臂紗,老五小玲和老六傢喜還不太知道是怎麼回事。在她們看來,這也許也是夏天遊戲的一部分,隻是跟喜宴不同。

這個遊戲需要悲傷。

小玲拿著小鏟子,帶著傢喜到別人傢挖菜。一會,挖出個小蘿卜。兩個人去淮河邊洗洗,直接吃。

大壩上,大老湯和朱德啟迎面,正撞上常勝。商業局也準備辦紀念活動。朱德啟眼眶發紅,大老湯似乎也哭過。三個老對手碰面,因為的逝世有著共同的悲傷,仇也沖淡瞭。無言。三個人站在壩子草坪上。一人一根煙。大老湯嘆氣。朱德啟跟著嘆瞭一聲氣。他們都是信奉的人。他們深信不疑,救瞭中國,領導人民走向勝利,是讓這個世界運轉,讓中國屹立於世界。沒有,怎麼辦。

是陰天。風很大,蕭蕭地。肅殺。大老湯的頭發被吹得立起來,有點滑稽。

“以後怎麼辦?”常勝嘆息。男人就該操心點大事。

“還是得上班,好好工作。”朱會計說。

常勝搖頭,朱會計顯然沒懂他的意思。

大老湯淚滿眼,“中國,是中國,中國該走向何方?”

常勝從未從大老湯口中聽到如此沉重深遠的話。他在為中國的命運擔憂。僅憑這一點,大老湯的覺悟就比別人高。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