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下個天亮

克思進門就一陣幹嚎,光打雷不下雨。

隔壁病房的病友聽著都覺瘆得慌。

人還沒走呢,幹嗎這樣。嚎完,他又跟衛國講瞭許多大道理。衛國氣息較頭一天更微弱,“大哥……光明……你……多照顧點……”

克思嘴上說得好聽,“那肯定的,你放心,我大侄子怎麼可能不照顧,我們陳傢,也就剩這點骨血瞭,衛國你別想這麼多,好好養病。”

有他這句話,衛國覺得面沒白見。但他知道,在大哥傢裡,大嫂說瞭算。少不得又跟大嫂說說,算是“托孤”。克思去外頭買煙。陶先生一個人在病房看著衛國。

實話說,衛國和陶先生關系還算不錯,他一向十分尊敬大嫂,加之都是壽縣人,還有一層鄉情,情感上更近一些。隻是後來衛國娶瞭傢文。傢文生瞭光明。傢裡的風頭光景,一下被傢文搶瞭個遍。陶先生打心眼裡恨傢文。她不怪衛國,隻怪傢文克夫。

“嫂子——”衛國欲語淚先流。

“好好養病。”陶先生在戲裡。

“以後……光明他……”

“你放一千個一萬個心,我陶某人對天發誓,會顧光明一輩子,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他們娘倆一口飯吃。”

為國掙紮著起來,要道謝。

陶先生連忙,“睡好睡好,別動。”

衛國隻好躺好。

陶先生又坐瞭一會,待克思回來,兩口子一起坐公交車回傢。車廂最後頭,兩個人並排坐著,無話。突然,陶先生冒瞭一句,“我跟你說找好看的老婆真的要慎重,克得厲害,成反比,都可能克死人!”

“封建迷信。”克思是唯物主義者。

“什麼迷信,眼面前擺著呢,不由得不信。”陶先生白瞭丈夫一眼。

克思岔開話題,“光彩這次考試考多少分?”

“語文的90,數學80。”陶先生直言不諱。

克思不說話。一年級的時候還可以,二年級再往上,光彩的成績直線下跌。沒人敢說什麼。

隻有小健老婆小雲私下說:“隨她親爹,親爹是傻子,生出來的孩子能有多聰明?”

小健呵斥,“你懂什麼?!”

小雲好笑,“我有什麼不懂的,老祖宗有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看光彩那愣樣,根子就不正。”

“你閉嘴!”小健對小雲喝。

該見的都見瞭。衛國還想見見光明。有日子沒見兒子瞭。可又擔心把光明找過來,一不小心傳染上病怎麼辦。這是醫院,病菌最集中的地方。最後一傢人商量決定,讓光明來,但不讓他進病房,隻是站在門口,給衛國看看。

這日,下午放學,小健去接光明。年輕女老師不放,問:“你是他什麼人?”

“他哥。”

女老師不相信,“他多大,你多大?”

小健解釋,“他爸是我小舅,輩分差得大。”有個年長的老師路過,說也有這種情況。又問光明,他到底是不是你哥。

“是我哥。我小哥。”

女老師驚詫,“哎呦,還小哥,那還有大哥瞭。”

人接到。小健騎自行車一路帶光明到醫院。走廊長長地,小健在前頭走,光明在後頭跟著。“快點。”小健催促。光明跌跌撞撞加快腳步。到病房前,表姐小憶攔住光明。向內望,一屋子人,男女老少。閃出一條縫,給病床上的衛國讓出視線。

光明看到爸爸瞭。

衛國凝望著他,伸出一隻手。

光明就這麼靜靜站著,他還不能完全理解死亡。他要往裡走,小憶連忙拉著他。她是大人指定的守衛。

“再看一會……再看一會……”裡頭有人說話。

光明隻好背著書包,在門口靜靜站著。小健出來說,“看看你爸爸,多看看。”光明不做聲,就是看。

屋裡頭,傢文、春華、春榮、敏子、惠子、智子都掉眼淚。

看瞭快二十分鐘。光明腳站累瞭,小健才把他帶走。傢麗趕來,接過光明,“晚上到龍湖吧,你們先忙。”

醫生說衛國可能撐不到天亮。

何傢門口,秋林下班經過,包著頭,像個木乃伊。劉媽在二樓看著,還是來氣。她大概知道那是何傢老四何傢歡的“傑作”。待兒子上樓。美心剛巧推著小車回來,劉媽蹬蹬蹬下瞭樓。

“劉美心!”劉媽是真生氣。

美心把小推車推進院子,“幹嗎,叫我大名。”她多少年都沒叫過她大名瞭。都叫小美。現在叫大名,肯定有事。

“你們老四也太不像話瞭。”

“她又怎麼瞭?”

“把秋林頭打破瞭,比碗口還大。”劉媽誇張。

“那麼大,人還能活麼。”

“你不關心是為瞭什麼?”

“老四從小就是混世魔王,都別惹她。”

“反正這事你要不管,咱們朋友也別做瞭。”

美心手一撒,“你讓我怎麼管?他們都多大瞭,成傢立業,有頭有臉,你當他們是小孩?”

劉媽急得可跺腳,“你們傢老四勾引秋林!”

臟水都是別人的。

“別胡扯!”美心不高興瞭。但心還是一沉。還嫌不夠亂。

“秋林跟我說瞭,非傢歡不娶。”劉媽詐美心一下。

美心隻好用緩兵之計,“老妹,你是不是頭昏瞭,何傢歡有老公有孩子,重婚罪是要犯法的,行瞭,這事回頭我問問,多半是謠言。倒是你兒子,你好好管管,一個單身漢,天天這麼晃蕩,遲早出問題。”

劉媽著急,“噯,你這什麼態度。”

傢麗帶著光明院子,叫瞭聲媽,又叫劉媽。讓光明叫人。

光明分別叫:姥姥和劉姥姥。

傢麗忍不住笑。待劉媽走遠,她才說:“叫劉姥姥聽著怎麼這麼怪。”美心道:“有什麼怪的,劉姥姥進大觀園,看什麼都稀奇,你知道她說什麼,說老四勾引秋林。”

傢麗知道從前的故事,頭皮發麻,就怕舊情復燃,但嘴上還是說:“不會吧。”

“誰知道。”美心說,“真是管不瞭,一頭腦門的事,剛才老三去菜市,我問她,歐陽怎麼樣。她說歐陽還一蹶不振呢,天天在床上躺著,胖瞭二十斤,我說你吃得什麼能胖二十斤,估計精神一懈怠,喝涼水都長肉,還有老六,說是跟她婆婆都不一個樓梯上樓瞭。”老太太出來,喊吃飯。燒瞭芋頭稀飯。

洗手,拿碗,盛瞭稀飯,幹的是花卷。老太太、美心、傢麗三個大人圍大桌。小冬和光明在裡屋小桌吃。

老太太問:“老二那邊怎麼樣?”

傢麗說:“也就天把兩天的事。”

美心嘆息,“這怎麼弄,老二命苦,也苦瞭孩子。”

老太太也嘆氣,“人各有命,老二前半輩子,太順瞭,老天爺也看不過眼。”

美心說:“跟老五還不一樣,老五是離婚,好歹爸還在,還有湯傢可以靠靠。老二這,是人沒瞭,又不一樣。”

老太太老於世故,當然知道人走茶涼,隻好說:“到時候你們都幫著點,如果人真走瞭,他們傢那邊,基本就不會走動瞭。”

傢麗聽著瘆得慌,不信,“不會吧,孩子還在,好歹姓陳,是他們傢的獨根獨苗。”老太太不說話,喝自己稀飯。世風在變,她心裡有數,對於陳傢克思等幾個大的,她也看得透透的。

美心又問傢麗,小年的工作跑得怎麼樣。

傢麗說:“建國在跑,難死瞭,一個武裝部就兩個名額,一個被區長兒子拿去,還有一個,幾傢在爭,建國天天到武裝部長門口站著,磨,靠他那張老臉。”

老太太笑道:“老子對兒子,沒有假的,兒子對老子,就未必瞭。”傢麗說:“都按個工作,成傢立業,我們也問心無愧。”

美心提到老五。

傢麗說不是在東城市場賣牛仔褲麼。

美心說:“我聽菜場有人講,生意是不錯,不過好像合夥的是幾個痞老幺(土語:痞子)。”

傢麗笑說:“現在幹生意的,不就是以前那些投資倒把沒正式工作的,改革開放之後,他們膽子大,反倒發財瞭,痞就痞吧。不出趟子(土語:能走場面,能混世)的人,也幹不瞭生意。”

“就怕他們欺負小玲。”

老太太插話,“老五是省油的燈?專門嚯嚯人。”

三個人同時笑。

東城市場,牛仔褲攤位,劉小玲把幕簾落下,一天的生意結束。在這一片,他們攤位的生意最好。小玲作為進貨員和售貨員,功不可沒。攤位後面的小平房是租的臨時倉庫。

會計在算錢。衣服堆裡坐著三個人。小玲、鐘毛子及他女友米露。錢算出來瞭。這個月已經回本。小玲說:“分吧。”

鐘毛子點頭,“分。”

分出來,小玲到手隻有一成。

“錢不對。”小玲提出疑問,“說好瞭三對三的,我這點,不道兩成。”

鐘毛子笑笑,“劉小玲,知足,啊,這攤位誰拿下來的,這個地段,這個位置,沒有我老爹罩著,你就是花十萬八萬也拿不下來。”小玲據理力爭,“衣服是我去進的,然後又是我賣的,隻給我兩成,不合適。”

米露笑道:“小玲,怎麼成你進的瞭,說話要憑良心,關鍵款,還不都是我選的,一周我也站三天臺,你要不願意,咱們輪著來,毛子是公心,我也就占兩成,毛子占兩成,剩下四成,兩成給毛子他爹,另外兩成要拿去打點工商公安,你才出來幾天,你哪知道這裡頭有多深,做生意,黑白兩道都得壓得住,你以為天天站在那就能掙錢。太幼稚。”

小玲被說得啞口無言。水太深,她找瞭道兒,眼下隻能認栽。以後留心罷瞭。

光明晚上跟老太太一起睡。

鉆進帳子,光明靠邊躺。即便是冬天,老太太也用帳子。睡到半夜,老太太醒瞭。她喊美心。美心睡得淺,從另一屋披衣服起來,問怎麼瞭。傢麗也醒瞭,趿拉著鞋。

“右眼皮老跳,”老太太側著身子,“撕塊紙來壓壓。”

還是老辦法。美心拉開抽屜,隨便從本子上撕瞭一片紙。老太太蘸唾沫,粘上。身邊的光明突然手舞足蹈,滋哇亂叫。

傢麗摁住他,“怎麼瞭這是。”

老太太說:“可能是發癔癥。”

美心連忙用手掌順他心口,念念有詞,似是咒語。一會,光明安生瞭,繼續睡眠。

老太太看看天光,悠悠地,“別是衛國有什麼事。”

美心和傢麗都不說話。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