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惜老憐貧

一夜難眠。何傢麗想起很多以前的事,爸爸的囑托,奶奶的叮嚀,這個傢曾經的盛景。躺在床上,她忍不住跟建國發發牢騷。千言萬語一句話:不該死的都死瞭,該死的都沒死。

建國笑:“人的命,天管定,誰是該死的,誰是不該死的?都是人,人人平等。”

傢麗翻個身,問:“你說媽能到哪去?”

“去該去的地方。”

傢麗拍建國一下,“說正經的。”

建國嘆息,“媽也是憋著股氣,老六買房子瞭,把她甩掉,等於過河拆橋,誰受得瞭。”

傢麗說:“那沒辦法,自己選的,老六是她帶大的,好壞都是自找的。”

“老母親這一輩子,也夠受罪的,生瞭那麼多個。”

“你幹嗎?”傢麗說,“你還想越俎代庖,接過來給她養老送終?我不同意啊,一碼歸一碼,之前的疙瘩還沒解開呢。”

“再不對也是媽。”

“哦,是媽,媽拿刀把你殺瞭,在你心尖尖上挖肉,你都不能叫一聲疼?你都不能躲開?”傢麗說,“張建國你就是沒媽,所以才惜老憐貧的見著誰你都說好。”

“我可沒說。”建國否認。

傢麗說:“你是好瞭傷疤忘瞭疼,不長記性,人傢怎麼對你的,你就這麼以德報怨。反正,人找到,我們盡瞭做後代的任務,後面的,該怎麼弄怎麼弄,老六她跑不瞭,房產證上名字都改瞭,還得瞭!”

建國忽然想起來,“媽會不會在那。”

“哪兒?”傢麗問。

第二天一早,傢歡一得到消息就去找傢喜。宏宇出去瞭,小曼上學,她一個人在傢。傢裡被翻得亂七八糟,箱子全部打開,衣服、雜七雜八的物件,散得到處都是。

傢歡進去也嚇一跳,“老六,你抄傢呢還是要搬傢。”

傢喜抬起頭,若無其事,“哦,打掃打掃衛生。”

傢歡上前,“走,去醬園廠。”

“去那幹嗎?”

“大姐來電話瞭,說媽可能在那。”

“在那就在那,待夠瞭就回來瞭,”停一下,又小聲嘀咕,“最好晚點回來。”

傢歡憤然,“何傢喜,你是不是人,那是你媽!”

傢喜回擊,“廢話!說瞭有事,晚點過去,別廢話你先去。”

傢歡掰開瞭說:“何老六,你真打算這個傢就這樣瞭?”

“哪樣瞭?這樣那樣的,什麼話都讓你們說瞭。”

“大姐叫我們過去,你還不趁著這個機會,就坡下驢,把關系都補一補,給你臺階你還不下?”傢歡恨道。

“用不著,”傢喜翻著白眼,“什麼臺階不臺階,都是人,誰比誰棍?(土語:厲害),我就在這站著,不用下也不用上。行瞭,我弄完就過去,醬園廠,記住瞭。”

傢歡想打人,站在那不動,運氣。

“有完沒完?別在這站著耽誤事!”傢喜手握笤帚,“跟旗桿子似的。”傢歡一扭頭,走瞭。

還是建國想起來的。在這座城市裡,除瞭傢,劉美心能去且願意去的,恐怕隻有曾經的醬園廠——如今的春燕釀造公司。企業改制之後,廠子被承包,算私營公司。法人代表李文忠,也是傢麗的熟人。她曾經一度想把美心介紹給李文忠續弦。

電話打過去,李文忠女兒接的,先是確認,老母親在這,湊合住在員工宿舍裡,再是解釋,不是他們不說,是老母親不讓說。說是要在這清靜幾天。

行蹤確定,傢麗不太想去。

建國勸:“還是去走一趟,給老人一點面子,都這個年紀瞭,恩恩怨怨就那回事。”傢麗說:“醬園廠那塊,真是好多年沒去。”

建國說:“誰還往那去,北頭都衰落瞭,東城市場人稀稀拉拉,現在往北頭走,真跟時光穿越樣,這邊是現代化城市,越往北頭越老,死氣沉沉,那樣子就跟七八十年代差不多。”

傢麗問:“紅風劇院還有麼?”

“淮濱大戲院都沒瞭,還紅風劇院呢,淮濱商場都倒閉瞭,現在那塊是格力電器。”

“也就亨得利還在。”傢麗感嘆。

“過瞭淮河,高皇那邊更破!比這邊市區起碼落後四十年。”

“都變瞭。”傢麗輕輕說。

傢麗去,傢文也就跟著。傢藝和小玲分頭去。傢歡去叫傢喜。上午十點,幾姊妹聚在醬園廠門口。就傢喜沒到。傢麗沒問傢歡原因。傢歡上趕著說:“老六有事。”

傢文冷笑,諷刺道:“還有比這大的事。”

傢歡說:“也不知道搞什麼來,傢裡翻得洋賬(土語:翻得亂七八糟)樣。”

廠主李文忠和女兒打裡頭迎出來。跟傢麗寒暄問好。

傢麗上去握手。李文忠挨個辨認何傢姊妹幾個。

“怎麼都還這麼漂亮。”李文忠說場面話。

“還漂亮!老瞇咔嚓眼的!”傢麗哈哈笑。

“老六呢?”李文忠女兒數數不對。

“有事。”傢歡代答。

“進去吧。”李文忠說,“住得好好的。”他比瞭個請的姿勢,又說自己要出去辦事,由他女兒領著進去。

小宿舍還是原來的樣子。木頭門框,漆醬油色漆,斑斑駁駁。窗臺上放著盆吊蘭,瘋長。窗臺下有兩雙長筒橡膠鞋。

李文忠女兒領到地方,出於禮貌,先行回避。姊妹五個站在門外。一時間沒人開口。美心感覺到外頭有人,餘光瞥見瞭,連忙把窗簾拉瞭拉。

傢藝先開口:“媽,我們進來啦!”

啪嗒一聲響。門被反鎖。

傢歡道:“媽!你在這住著算什麼事,給人傢添麻煩,有什麼事回傢說!”

屋裡頭靜悄悄地。劉美心坐在床沿邊上,兩手交握。她緊張。

小玲對裡頭喊:“媽!反正,要是老六虐待你欺負你,我們給你撐腰!”

還是沒動靜。

傢文上前,“媽,這都在外頭站著呢,您先把門開開。”說著推瞭推門。還是無效。又要敲門。

傢麗攔住傢文,對窗戶縫說:“媽!我是傢麗。”

還是靜默。空氣中飄來醬油味。

傢麗吸一口氣,懇切地,“其實我今個是不想來的,之前鬧成那樣,我也是被趕出來的。可還是來瞭。不為別的,就因為這一輩子隻能是這樣,你是媽,我是女兒。這個關系到什麼時候也變不瞭。你真有事,誰也不能裝瞎,說這個不是我媽。你也不能說我就不是你女兒。你要真想在這住,就住。不過要是有什麼問題,我看還是回傢說,鋪開瞭攤平瞭,該什麼就是什麼。人在做天在看,人人心裡都有一把秤。媽,你不開門,我們就走。你好好休息。”

嘩啦一下,門開瞭。劉美心和五個女兒對峙。目光掃瞭一圈。

她問:“老六呢?”

傢歡快速答:“有事。”

小玲火上澆油,“看到瞭吧,那就是你的寶貝女兒。”

傢藝攔小玲,“老五!少說兩句!”

傢文道:“回去說。”

傢麗巋然不動,微笑著看著美心。

劉美心心如刀絞。傢喜竟然來都不來!那可是她一手帶大,悉心培養,無私奉獻,死跟到底的老女兒!可事到如今,這委屈又能同誰訴向誰說?眼淚就算有,也隻能忍。她可不想在傢麗面前掉淚。隻是人都來瞭,美心不得不順著臺階下,跟著回傢。再不回,擺姿態,耗個十天半個月,打腫(土語:索性)沒人來接,她最終隻能灰溜溜自己回去。那多難看!現在“班師回朝”好歹還有點派頭。

見好就收。

姊妹幾個幫美心收拾好東西。也就幾身換洗衣裳。看這樣子,原本是打算住一陣的。傢麗對傢藝、傢歡和小玲,“老三老四老五,你們叫個車,送媽回去。”她和傢文單獨走。

傢藝、傢歡當然理解大姐的意思。

小玲腦子轉不過彎,“夠坐!我讓其慶來接,不用打車,夠坐,一車就回去瞭。”傢麗和傢文不解釋,從醬園廠出來,兩個人沿著老淮河路往北菜市方向走,然後三叉路口抄小道,走到公園東門。傢文理解姐姐。輕易,何傢麗不會願意在那個傢出現。

走出來不容易,回去更難。那需要老六有個明確說法。前面的故事瞭掉,才能另一起行,寫後面的故事。

其慶來接老五。車停在路邊。小玲爬上車。何其慶問:“其他幾個人呢?”小玲攤攤手,莫名地,“不知道啊,一眨眼沒人瞭。”

“媽呢?”其慶笑笑,他早已習慣這個糊塗老婆。換句話說,她不糊塗,他可能還不找她。他喜歡糊塗人。

“也被接走瞭。”小玲說,“去傢裡看看。”

其慶怕去瞭又惹事,說:“別去瞭,葭美在傢哭呢。”

“哭啥?”

“離不開你。”

“這個廖姐,孩子也不會帶瞭。”

“還是得媽上。”

“那是。”小玲說,“我才是親媽。”

打瞭車,傢藝和傢歡帶美心回傢。美心坐副駕駛。老三老四坐後頭。傢歡一個勁抱怨,說傢喜太不像話。傢藝以為老六不來,是因為懷有身孕。她搗瞭傢歡一下。

“幹嗎?”傢歡沒領會。

傢藝在手機上打出一排小字:老六懷孕瞭。比在傢歡面前。

傢歡驚愕。傢藝打手勢,讓她噤聲。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