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往終南山的路上
天色漸亮,暮色漸沉
他不知終南山的鳥兒們
四季裡隻睡瞭這一夜
——張小尹《終南山》
張小尹和我一起坐在路邊。她說:“路小路啊,你說說你從前的故事吧。”
這一年我三十歲,我很久沒有坐在馬路牙子上瞭,上海人管這叫街沿石。這姿態讓我覺得自己還很年輕。我對張小尹說,你去給我買一杯奶茶,我就開始講故事。我愛喝路邊的奶茶,我也很愛上海的高尚區域,馬路牙子相對比較幹凈,奶茶的味道也很正宗。在我年輕時住過的那座城市,馬路邊全都是從陰溝裡泛出來的水,街上沒有奶茶,隻有帶著豆渣味的豆漿。這都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我照樣在那裡生活瞭很久。
張小尹是地下詩人,她把詩貼在網絡論壇上,後面跟著一屁股的帖子。我也跟帖,誇她寫得好。我們兩個剛認識的時候,她很能走路,沿著中山西路風生水起地走,我在她後面跌跌撞撞一路小跑,覺得自己像個殘廢。等我們同居之後,她忽然又變成瞭一個不愛走路的人,走著走著就把手揚瞭起來,嗖地跳上一輛出租車。
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馬路上的出租車很少,口袋裡的錢也不多,坐出租車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那時候和女孩子逛馬路,會用一種很溫柔的口氣說:“我們還是走走吧,一起看看月亮。”一走走出五裡地去。那時候的女孩子也很自覺,沒有動不動就坐出租車的,她們通常都推著一輛女式自行車,戀愛談完瞭,就跳上自行車回傢去,也不用我特地送她們。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時候我二十歲,生活在一個叫戴城的地方,那裡離上海很近。九十年代一眨眼就過去瞭,我的二十歲倒像一個沒有盡頭的迷宮。有時候就是這樣的,那些實際的時間與你所經歷的時間,像是在兩個維度裡發生的事情。
我對愛走路的女孩有一種情結。我在中山西路上對張小尹說:“我們談戀愛吧。”她就答應瞭。戀愛之後,她再也不願跟著我一起走路,而是愛坐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我這個情結算是徹底破滅。不過,事情不算很糟糕,張小尹不愛走路但她愛寫詩,寫詩的女孩是我的另一個情結。
我當然不可能要求一個女孩又能寫詩又能做菜,又聰明又漂亮,還得是個走路一族。這個要求太高瞭,我對女孩沒什麼要求的,人品好一點就成瞭。張小尹說:“我不要聽你說人品,我人品很好的。我要聽你講以前的故事。”張小尹是所謂的80後,愛聽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好吧,就像你的大學時代是在圖書館和網吧裡度過的一樣,那是二十一世紀初吧,那就是你的青春最香甜最腐爛的年代。我呢,恰好香甜腐爛在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我想,帶著果子的香味而腐爛是一件多麼開心的事情,多麼明媚,多麼鮮艷。
在這個故事的開始,我模仿杜拉斯的《情人》說:“該怎麼說呢,那年我才十九歲。”或者模仿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說:“很多年以後,路小路坐在馬路上,想起自己剛進工廠的時候……”
我想,我要用這種口氣來對你講故事,像面對一個暌違多年的情人。我又想,如果這些故事在我三十歲的時候還無處傾訴,它就會像一扇黑暗中的門,無聲地關上。那些經歷過的時間,就會因此平靜而深情地腐爛掉。
我對張小尹說,我二十歲那年的理想,是在工廠的宣傳科裡做個科員。張小尹一聽就樂瞭:“宣傳科啊?那不就是畫黑板報嗎?”
黑板報不用天天畫,大部分時間,宣傳科都很清閑,什麼都不用幹。出瞭生產事故,有人不小心死瞭,或是不小心被機器切下來一條胳膊,宣傳科就出點安全知識黑板報。有人生瞭第二胎,或是不小心未婚先孕瞭,宣傳科就寫點計劃生育小知識。就這麼點事情,一共有十來個科員輪流幹。
當時我的理想就是:每天早上泡好自己的茶,再幫科長泡好茶,然後,攤開一張《戴城日報》,坐在辦公桌前等著吃午飯。宣傳科的窗臺上有一盆仙人球,天氣好的時候,陽光照在仙人球上,有一道影子像個日晷,上午指著我,下午指著我對面的科長,午飯時間它應該正好指著科室的大門。如果你每天都有耐心看著這個日晷,時間就會非常輕易地流逝。
這隻是我的想象,我沒有在宣傳科幹過,別人說我學歷不夠,隻能去做工人,而且是學徒工。這種人在廠裡的地位非常低,在食堂排隊打飯得給老師傅讓先,在廁所排隊拉屎得給老師傅讓坑,吃不上熱飯也就算瞭,屎要是拉在褲子裡那就糗大瞭。但我照樣在工廠裡生活瞭很久,為什麼不離開它,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其實,在宣傳科裡看日晷,是件非常不浪漫的事。那時候有女孩子問我:“路小路啊,你的理想是什麼啊?”我就說,我要當個詩人。我心裡想去宣傳科,嘴上說的卻是想做詩人。為此我也寫一點詩,拿給女孩子看。她們看瞭之後說,很有李清照的韻味,我聽瞭這種表揚居然還覺得高興。她們又說,路小路,你這麼有文采應該進宣傳科啊。這句話點瞭我的死穴,我隻好說,學歷不夠,看樣子做詩人比進宣傳科容易。
我說,理想這個東西,多數時候不是用來追求的,而是用來販賣的。否則,我二十歲的時候,怎麼會對那麼多的姑娘說起我的理想呢?當時我是學徒工,幹體力活的,按理說,這種人天生沒理想,腦子像是被割掉過一塊。我當時為什麼會有理想,自己也說不清,大概割得還不夠多吧。
張小尹快活地說:“小路啊,你現在很失敗,你既沒當成詩人也沒當成科員!”說完,她把喝空的奶茶杯子放在瞭我的頭頂上。
我讀中學的時候,數學成績很差,解析幾何題目做不出來,看見象限上的曲線隻覺得像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我把這個想法告訴瞭同學,同學嘴賤,就去告訴瞭數學老師。數學老師說:“路小路的人生觀有問題,隻有悲觀的人才會把曲線看成人體素描。”以後他每次在黑板上畫曲線,都會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
對我來說,數學老師的話像個謎語。中學的政治課上講的都是主觀客觀、唯心唯物、剩餘價值之類的問題,馬列主義哲學一般不講悲觀和樂觀,所以我搞不明白。起初我以為數學老師在嘲笑我,我們那所中學是普通高中,用的課本都是乙級本,有人說讀這種課本想考上大學就像用柴油發動機想飛上月球,完全是一紙荒唐夢。我們學校的畢業生,大部分都是去工廠做工人,比較高檔的是去做營業員,當然也有在馬路牙子上販香煙的。這種學校的數學老師,你能指望他說出什麼金玉良言呢?
當時我的選擇是:第一,去參加高考,然後等著落榜;第二,不參加高考,直接到廠裡去做學徒;第三,不去做學徒,直接到馬路上去販香煙。我爸爸經常教育我:“小路,你要是不好好學習,以後隻能到馬路上去販香煙瞭。”每逢這種時候,我就會反問他:“爸爸,我要是好好學習呢?”
我爸爸說:“那你可以去廠裡做學徒工。”
我說:“爸爸,做學徒工還得好好學習啊?”
我爸爸說:“你以為學徒工那麼好做?”
必須重點說明,我爸爸是戴城農藥廠的工程師。他一輩子跟反應釜和管道打交道,然後生產出一種叫甲胺磷的農藥,據說農村婦女喝這種農藥的死亡率非常高。我爸爸過去是個知識分子,年輕時挺清秀的,在車間裡幹瞭二十多年,變成瞭一條胡子拉碴、膀大腰圓的壯漢,乍一看跟工人師傅沒什麼區別。那幾年他雖然處於生理上的衰退期,但畢竟還沒跨過更年期的門檻,肌肉依然發達,脾氣卻越來越壞,打我的時候下手非常狠毒。我礙著我媽的情面,不敢和他對打,以免他自尊心受挫。
我和他講道理,說:“爸爸,關鍵是我並不想當工人。哪怕做個營業員,總比當工人強吧?”
我爸爸說:“你要是做營業員,我就幫不瞭你瞭。你要是做工人,將來還有讀大學的機會。”
我爸爸後來說到職大。你知道什麼叫職大嗎?就是職業大學。說實話,因為讀瞭個普高,我對一切大學的知識都不瞭解,我甚至搞不清本科和大專的區別。有一次我去問班主任,這個王八蛋居然說,這種問題我沒必要搞清楚。後來我爸爸向我解釋,戴城的化工系統有一所獨立的職業大學,稱為戴城化工職大,戴城化工系統的職工到那裡去讀書,就能拿到一張文憑。讀這所大學不用參加高考,而是各廠推薦優秀職工進去讀書,學雜費一律由廠裡報銷,讀書期間還有基本工資可拿。這就是所謂的“脫產”,脫產是所有工人的夢想。
我爸爸說,隻要我到化工廠裡去做一年學徒,轉正以後就能托人把我送到化工職大去,兩年之後混一張文憑出來,回原單位,從工人轉為幹部編制,從此就能分配到科室裡去喝茶看報紙。
我聽瞭這話非常高興,二十年來挨他的揍,全都化成瞭感激。我問他:“爸爸,你搞得定嗎?送我去讀大學,一定要走後門吧?”我爸爸說:“我在化工局裡有人的。”我吃瞭這顆定心丸,從此不再復習功課,一頭紮進遊戲房,高考考出瞭全年級倒數第二的成績。按理說,應該去馬路上販香煙,但是九二年的暑假我仍然拿到瞭一張化工廠的報名表。我對我爸爸的法力深信不疑。
進瞭工廠之後才知道,我爸爸是徹底把我忽悠瞭。這傢化工廠有三千個工人,其中一半是青工,這些人上三班、修機器、扛麻袋,每個人都想去化工職大碰碰運氣。後來他們指給我看,這是廠長的女兒,這是黨委書記的兒子,這是工會主席的弟弟,這是宣傳科長的兒媳婦。他們全是工人,全都想調到科室裡,全等著去化工職大混文憑呢。這時候我再回去問我爸爸,你不是說化工局有人的嗎?他捂著腮幫子說,那個人退休瞭。
所謂的職業大學,因此成瞭一張彩票,何時能中獎,誰都說不清楚。我為瞭買這張彩票,所付出的代價就是把自己送到瞭工廠裡去做學徒工。這很正常,如果你不去買彩票,那就永遠不會有中彩的機會。我爸爸說,隻要我辛勤勞動、遵守紀律、按時送禮,就能得到廠長的青睞。
我發現自己上當瞭,想脫身已難。傢裡為瞭能讓我進工廠,並且謀一個好工種,送掉瞭不少香煙和禮券。對我爸爸來說,禮券和香煙才是買彩票的代價,至於他兒子則算不上是代價,最多隻是一個沒搶到水晶鞋的灰姑娘,雖然沒賺,但也不會賠得太厲害。我回想起數學老師的話,路小路把曲線看成屁股,因此他是一個悲觀的人。這時我開始認真反思這句話,我認為他的意思是:我不但會把曲線看成屁股,還會把屁股看成曲線。這樣的人必定悲觀得無可救藥,因為,他眼前的世界是一團糨糊,所有的選擇都沒有區別。
那年我爸爸為瞭一件小事揍我,他忘記我已經是工廠的學徒瞭,而且是一個上不瞭職大的學徒。在我媽的尖叫聲中,我甩開膀子和他對打瞭一場,打完之後,我覺得很舒服,然後發瞭一根香煙給我爸爸。我爸爸抽著這根煙,對我媽說:“出去買隻燒雞吧。”
我對化工廠沒好感。
那時候我們傢就生活在戴城,這座城市有很多化工廠。農藥廠、橡膠廠、化肥廠、溶劑廠、造漆廠,都算化工單位。這些廠無一例外地向外噴著毒氣,好像一個個巨大的肛門。你對著肛門怎麼可能不感到厭惡呢?
我們傢住在新村裡,都是八十年代初單位裡造的公房,分配到職工手裡,交一點房租就能住進去。這些房子都是四五十平米的小戶型,後來改制,成瞭私有財產,再後來就漲價瞭,成瞭退休工人的棺材本。這些新村的名字都是按照單位的名稱來定的,比如紡織廠的新村就叫紡織新村,農藥廠的新村就叫農藥新村。諸如肉聯新村、肥皂新村這種名字也有,反正沒什麼想象力,但很好記。
我傢就住在農藥新村,離農藥廠很近。也不知道是廠裡哪個傻×選的這塊地皮,它離農藥廠隻有五百米遠,半夜裡廠裡釋放出的二氧化硫氣體,像臭雞蛋的味道,熏得樹上的麻雀一個個地掉下來。這種地方根本不能住人,但我照樣在那裡生活瞭很久。
農藥廠經常爆炸,有時候是砰的一聲,好像遠處放瞭個炮仗;有時候是轟的一聲,窗玻璃跟著發抖。通過爆炸的聲音可以分析出它的強度,傢裡聽到動靜,就會打電話過去問。那時候隻有公用電話,炸聲一起,雜貨店門口就排滿瞭職工傢屬,打電話問炸的是哪個車間,死瞭誰傷瞭誰。打電話的人會轉過頭來向大傢宣佈傷亡情況,一般來說,不太會有人死掉。我也很奇怪,為什麼爆炸沒人死掉。我爸爸說,爆炸之前,儀表和閥門會顯示出異常反應,人就全逃光瞭。如果是毫無征兆的爆炸,那就不是農藥廠瞭,那是兵工廠。
那年夏天,傍晚的火燒雲照得整個新村紅彤彤的。我傢住在一樓,有個小院子供我們晾曬衣服、種葡萄、堆雜物,以及供樓上人傢偷偷地扔垃圾和煙頭。那天我媽在廚房燒菜,我和我爸爸在院子裡下象棋,忽然聽見遠處轟的一聲,一縷黑煙緩緩升起,農藥廠又炸瞭。我爸爸放下棋子,爬到院墻上,細細地打量遠處。我說:“爸爸,別看瞭,你又不在廠裡。”
我爸爸說:“看一看。”
我說:“年年都炸,我都看膩瞭。”
我爸爸說:“今天順風,小心點。”他以前說過,萬一廠裡炸瞭,有毒氣體泄漏,一定要頂風跑。毒氣是順風飄的。
我也爬到瞭院墻上,公房的陽臺上早就趴滿瞭人,大傢一起看爆炸。那是中班時間,人們都在踅摸誰在廠裡當班。我看到一些暗紅色的光,在圍墻深處閃爍起伏。我爸爸指著那一片說,那裡是車間區,不是倉庫,是車間炸瞭。他皺著眉頭,對我說:“如果發生情況,一定要頂風跑。”我說我知道瞭,這話聽過很多遍瞭,也沒跑過一次。後來我們看到樓上的阿三從那邊狂奔過來,阿三看見我爸爸,大喊:“不好啦!大路(我爸爸綽號叫大路)!炸啦!”我爸爸問他:“炸哪裡啦?”阿三狂喊:“馬上就要炸到氯氣罐啦!”
我爸爸聽瞭這話,一言不發,跳下墻頭,順手把我也拽瞭下來。他拖著我跑到廚房,伸手把煤氣爐關瞭,然後又拖著我媽,狂奔到車棚,打開那輛二十八吋鳳凰自行車的鎖,他就馱著我媽往東南方向狂飆而去。後來他發現我掉隊瞭,我自行車鑰匙沒帶,穿著一雙塑料拖鞋跟著他們跑。我爸爸說:“來不及瞭,你就在後面跟著跑吧。”
阿三的一路狂喊使農藥新村炸瞭鍋,所有的人都從樓房裡跑瞭出來,這種壯觀的場面隻有在地震的時候才看到過。所有人都在喊,氯氣泄漏瞭快他娘的跑吧。我爸爸一邊猛踩自行車,一邊大聲喊:“頂風跑啊!大傢頂風跑啊!”我跟在他後面,看見對面樓裡李曉燕的奶奶披著一身肥皂泡跑瞭出來。老太太大概在洗澡,隻來得及穿上一條褲衩,她胸口空蕩蕩的,一對乳房像兩個風雨飄搖的麻袋片在眾人眼前晃悠,麻袋片配上主人那張驚慌失措的臉,很像是一場失敗的春夢。逃命的人群根本沒有時間欣賞她,我呢,說實話,這是我有記憶以來見過的最初的乳房,雖然它是如此的狼狽,如此的多餘,但我還是忍不住多看瞭幾眼。我媽坐在自行車書包架上對我說:“小路,不許盯著人傢看,不許耍流氓。”我心想,您真有空,這會兒還有心思關心我的思想品德,氯氣要是噴過來我就死瞭,我到死還沒看過女人的乳房,真是活得太不值得瞭,況且那根本就是麻袋片嘛。
那天傍晚,我們三個穿過瞭浩浩蕩蕩的人群,沿著公路往郊區逃去。我爸爸騎著自行車,馱著我媽,我在後面穿著一雙塑料拖鞋一溜小跑,腳上都磨出瞭泡,但他們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十幾輛消防車嗚哇亂叫著從我們身邊駛過,再後面是警車和救護車。這些車子都消失之後,馬路變得異常安靜,隻有自行車鏈條發出的咯吱聲,以及拖鞋踩在柏油路上的踢踏聲。天色忽然暗下來,西方的天空中隻有一絲血紅色的晚霞,路燈漸次亮起,再後來連拖鞋的踢踏聲都沒瞭,我把拖鞋捏在手裡,赤腳在柏油路上跑著。我爸爸就把自行車停瞭下來,說,不走瞭,氯氣要是飄到這裡,估計連市長都被熏死瞭。
我們在郊區一個叫“停車吃飯”的小飯館吃瞭蛋炒飯,我爸爸打電話到廠裡去,廠裡說,炸的不是氯氣,是別的東西,樓上的阿三在造謠搞破壞,這個渾蛋一貫如此,極其可惡。我媽就信瞭領導的話,說阿三確實不是東西,經常往我傢的院子裡扔香煙屁股。我爸爸說,這不能怪阿三,氯氣啊,他媽的,歷史上又不是沒泄漏過。
我爸爸是工廠裡的老法師,他知道氯氣泄漏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他對阿三的寬容並沒有使之逃避懲罰,因為李曉燕的奶奶死啦。李曉燕的奶奶暴露出兩個麻袋片,全新村的人都看到瞭,李曉燕的媽媽說她是老不要臉的,於是老太太從六樓蹦瞭下來。這件事找不到罪魁禍首,必須讓阿三來頂缸。李曉燕全傢到派出所去報案,李曉燕的媽媽哭成瞭淚人,她說是阿三的謠言造成瞭老太太的死亡,她拽著警察說:“你們要讓阿三這個流氓償命呀!我婆婆不能白死呀!”旁邊有不知情的聽成瞭強奸案。警察被她搞得很煩,到農藥廠去瞭解情況,廠裡的頭頭說,阿三這個破壞分子,早就該抓進去瞭。既然廠裡都推薦他去坐牢,阿三也就樂得吃皇糧瞭,跟出差也沒什麼區別。後來他被送到勞教所去,罪名是“破壞社會安定”。
我媽說,李曉燕的奶奶死得很冤,阿三更冤。我心想,其實我也很冤,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乳房是個麻袋片,而且,因為我看到瞭它們,它們的主人竟然就從樓上跳下來死瞭。這事情很詭異,讓人覺得恐懼。我對化工廠也抱有同樣的恐懼,但我說不出原因。
九二年的夏天,高考之後,我拿到成績單就挨瞭我爸爸一記耳光,他說這種成績連做香煙販子都沒有可能。我梗著脖子挺下這巴掌,心想,爸爸,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挨你打,以後沒這麼便宜的事情瞭。他打得真不賴,半邊臉都腫瞭起來。
打完之後,我爸爸說:“你等著進工廠做學徒吧。”
那是我生平最後一個暑假,我無所事事,成天遊蕩。不知為什麼,天氣似乎也和我作對,總是下些不大不小的雨,沒法到河裡去遊泳,我隻能獨自在遊戲房玩“街霸”。有一天我把口袋裡的零錢全都兌成瞭硬幣,玩瞭個囊空如洗,漫長而無聊的下午仍然沒有結束,於是把一個過路的小學生攔住,從他身上抄走瞭一塊三毛錢。小學生撒腿就跑,跑出一百米之後回頭對我喊:“我叫我哥哥來收拾你!媽瞭個×!”
你知道,所有那些在暑假裡無所事事的少年都是一顆定時炸彈,他們或單獨遊蕩,或成群出動,酷暑和無聊使他們的荷爾蒙分泌旺盛。我可不想惹上這種麻煩,就用抄來的錢買瞭一根雪糕回傢瞭。
到傢的時候,我爸爸已經在客廳裡坐著瞭。他問我:“去哪兒瞭?”
我順嘴答道:“復習功課去瞭。”
我爸爸用食指關節叩瞭叩桌子:“你想想清楚再回答。”
經他的提醒,我想起高考已經結束瞭,所有的課本和復習資料都被我賣到廢品收購站去瞭,就改口說:“到同學傢看電視去瞭。”我之所以撒謊,純粹習慣使然。我們傢雖然是工人傢庭,規矩比他媽的貴族還多,禁止抽煙,禁止去遊戲房,禁止早戀,禁止逃課,禁止打桌球,禁止看課外書,禁止在馬路上遊蕩。受禁的隻有我一個人。
我爸爸知道我最愛玩遊戲機,經常會到附近遊戲房去查崗,遊戲房的老板是我哥們,見我爸爸遙遙地過來,就打一個呼哨:“小路,你爸來瞭。”我扔下遊戲機就往後門逃。我的自行車總是停在後門,騎上車子回到傢,迅速攤開書本假裝復習功課。這些內幕我爸爸都不知道。
那天我爸爸沒跟我廢話,他從人造革的皮包裡掏出一張紙,上面有幾排表格。我爸爸說:“把這個填好。”
這是一張工廠招工報名表,我按項目填好之後,他從抽屜裡找出我的畢業照,粘瞭一點米飯,貼在瞭右上角。我問他:“爸爸,這是哪裡的招工表啊?”
我爸爸說:“糖精廠。”
“你不是農藥廠的嗎?怎麼把我送糖精廠去瞭?”
我爸爸搖瞭搖頭。這事情說來話長,當年我還在讀初中的時候,我堂哥也是通過我爸的關系,到農藥廠去做一個學徒工。不幸我的堂哥最後成瞭個黑社會,把車間主任暴打一頓之後揚長而去。被打傷的車間主任跑到我傢來評理,他頭纏紗佈,左臂打著石膏,耳朵上還有被咬傷的痕跡。我爸爸對他的慘狀無動於衷,我爸爸當時說:“做車間主任就是這樣,怎麼可能不挨打呢?”車間主任哭著對我爸爸說:“路大全,將來你兒子要是進瞭農藥廠,我就派他去淘大糞。”我爸爸是工程師,和他平級,當然不怕他威脅。但是,這個車間主任後來晉升為副廠長,專管人事和紀律。我爸爸說,要是我去農藥廠上班,最終結果,很可能真的去淘大糞,就算我樂意,他也丟不起這個人。
總之,我堂哥和我爸爸合謀斷絕瞭我的農藥廠之路。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壞事,和自己爸爸做同事是一場災難。
我討厭農藥廠,因為它經常爆炸,還放出二氧化硫氣體。如果你不想聞那種臭雞蛋的味道,就隻能期盼著它爆炸,然後停產。如果你不想挨炸,就必須永遠忍受臭雞蛋的味道。這他媽簡直是人生的終極悲哀。
後來我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農藥廠,而是糖精廠,糖精是一種挺可愛的東西,小時候做爆米花都得加點糖精。農藥就不那麼可愛瞭,吃下去會死掉,偷回傢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我問我爸爸:“糖精就是爆米花吧?”
我爸爸說,放屁,糖精是重要的化工原料,用專業名詞來說,叫作食品添加劑,除瞭爆米花之外,還能摻進蛋糕、糖果、冰激凌裡面去,用途非常廣泛。糖精廠的效益很好,如果隻是做爆米花,怕是早就餓死一半工人瞭。後來他又說:“你知道這些都沒什麼用,你又不是搞產品開發的,老老實實做學徒吧。”我聽瞭覺得很沮喪,並不是因為做學徒,而是因為糖精,做一個生產糖精的工人真是太不浪漫瞭,一點沒有神秘感,對女孩子更是缺乏吸引力。我以前跟著堂哥出去,看那撥小青年泡妞,男的一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說自己是跑碼頭的,非常威風。我呢?難道我的未來就是對女孩子說“我是造糖精的”?
我對我爸爸說:“我不想去糖精廠。沒勁。”
“那你想幹什麼?”
“我還是想做營業員。”
“營業員很有勁?”
“也沒勁。”
“瞧你那點出息。”
我爸爸讓我腦子放清楚點,工廠不是勞教所,招人也是要看成績的。照我的成績,無論做學徒還是做營業員都沒可能,就這張破破爛爛的招工表,還是他用一條中華煙換來的。我爸爸還說,營業員一輩子都得站著上班,工人幹活幹累瞭可以找個地方坐著,或者蹲著,或者躺著,這就是工人的優越性。
其實我爸爸沒明白我的意思。營業員雖然沒勁,但還能站在櫃臺後面張望那些形形色色的顧客,總比每天對著一堆機器強。我從小有個毛病,愛斜著眼睛看人,這很有快感,如果是斜著眼睛看機器就會像個十三點。
當時我姑媽在人民商場做會計,確實曾想把我安插進去,結果人民商場傳來消息:這兩年通貨膨脹結束瞭,商品多得賣不出去,顧客除瞭消費以外,還想看看美女,所以那一年人民商場招的畢業生全是美女。我高中畢業之後的第一個理想破滅瞭,這個理想是去做營業員。顧客就是上帝,上帝要看美女,我也沒辦法。
九二年的時候,我因為想讀那個免費的化工職大,最終到糖精廠去做學徒。當時我的高中同學們已經散落在社會的各個角落,他們有的是去肥皂廠,有的是去火柴廠,有的是去百貨店,五花八門,唯一的共同點是:這些工作全都屬於體力勞動,消耗的不是腦細胞,而是卡路裡。
進廠之前,我爸爸向我詳細介紹瞭化工廠的工種問題。
他說,別以為進廠做學徒的待遇是一樣的,化工廠最重要的是分配到一個好工種,這得托人,送香煙,送禮券。我問他什麼是好工種。他說,在化工廠裡,生產車間的操作工就是壞工種,這些人必須倒三班,早班中班夜班,像一個生物鐘完全顛倒的神經病一樣過日子。這是壞工種。當然還有更壞的,比如搬運工和清潔工,但我既然有一張高中文憑,國傢就不至於這麼浪費人才,讓我去搬磚頭刷廁所。
與此相對的是好工種,比如維修電工、維修鉗工、維修管工、廠警、值班電工、泵房管理員之類。這些人,通常都是上白班的,平時或搞維修,或搞巡邏,或坐在那裡發呆,沒有產量指標,沒有嚴格的交接班,這就是工人之中的貴族。
我爸爸說,一個好工種很重要。比如鉗工吧,平時修修廠裡的水泵,下班能在街口擺個自行車攤,替人修車打氣,把一天的飯錢掙回來;再比如電工和管工,可以順便做做裝修,時不時賺點外快。這些都是技術工種,簡稱技工。
我心想,技工,聽起來離妓女也不遠瞭。
我爸爸分析說,萬一去不瞭化工職大,做個技工也不錯啊,一個八級鉗工的待遇相當於高級工程師,或者是副教授。這麼一說,我就把技工和妓女區分開瞭,技工是有工資勞保的,妓女沒有,也不可能享受副教授的待遇。
我問他:“怎麼樣才能成為八級鉗工?”
他說:“至少得幹三十年吧,什麼機器都會修,還要懂英語。”
我說:“爸爸,還是換一個吧,做電工呢?八級電工?”
我爸爸想瞭想說:“我還從來沒見過八級電工。”
我聽瞭這話,就再也不想跟他討論什麼工種問題瞭。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記不得是哪一天瞭,臺風挾裹著稀疏的雨點經過戴城,被打落的梧桐樹葉軟塌塌地貼在路面上。我騎瞭半個小時的自行車,繞過城東的公路,拐進一條沿河的石子路,來到糖精廠。街上闃無人跡,全世界像是隻有我一個人在趕路,風聲躥進我耳中,然後聽見轟轟的巨嘯,把風聲蓋過瞭,那是化工廠的鍋爐房在放蒸汽。我看見兩扇鐵絲編成的大門,旁邊還有一扇小門供自行車出入。水泥柱子上掛著一塊慘白的木板,上有一串宋體字:戴城糖精廠。
很多年以後,我帶著張小尹去看我的化工廠。我們坐上出租車,沿著城東的公路走,在有河的地方拐彎,我讓司機停車,對張小尹說:“你陪我一起走過去吧。”
我經常會夢到那條河,寬闊的河,有很多運送化工原料的貨船在水面上航行。突突的馬達聲很像一幕搖滾音樂會的開場,但要是聽久瞭,會覺得這聲音很無聊。我的夢裡沒有馬達聲,隻有貨船無聲地駛過。
如果你不知道化工廠在哪裡,隻需要沿著河往前走,街道隻能容兩輛卡車通過,往前走就是一個丁字形的河汊,有一座建造於五十年前的橋,笨拙地橫跨過河流。過瞭橋能看到遠處有一座高大的煙囪,這就是化工廠無字的紀念碑。它有時候冒著黑沉沉的煙,把天空塗抹成廢墟,有時候則非常安靜,肅穆地指向那些路過的浮雲。
我和張小尹去的那天是周末,工廠休息,否則在這裡能看到很多穿工作服的人走來走去,他們都是化工廠的工人。
張小尹說:“這個破廠有什麼好看的?”
我說,這可不是個破廠,這是戴城著名的國有企業,有兩三千號工人,生產糖精、甲醛、化肥和膠水。如果它倒閉瞭,社會上就會多出兩千多個下崗工人,他們去擺香煙攤,就會把整條馬路都堵住,他們去販水產,就會把全城的水產市場都攪亂,假如他們什麼都不幹,你也得在街道裡給他們準備五六百桌麻將。我這還沒把退休工人計算在內,因為他們本來就在打麻將。
我對張小尹說,從前,這傢化工廠的效益可好呢。過年的時候,廠裡會發各種各樣的年貨,有時候發魚,都是兩尺多長的大魚。工人們把魚掛在自行車龍頭上,一哄出廠,下班的路上就有兩千輛自行車都掛著魚,場面非常壯觀。兄弟單位的人看見瞭就說:“哎呀,你們糖精廠的效益真好,發這麼大的魚。”戴城是個小地方,發魚的消息很快傳遍大街小巷。廠裡的人扛著魚回傢,非常自豪,這些自豪的人之中,有一個就是我。我媽把魚切瞭,烹炒煎炸,燒出很多味道來。這時鄰居就會贊揚我:“小路廠裡發魚瞭,效益真好。小路真有出息。”我媽於是也很自豪。
我和張小尹在橋上閑扯。她問我:“你是不是要到廠裡去看看啊?”
我說,我不進去瞭,原來的門房老頭死掉瞭,換瞭新的門房,不認得我。我就不進去瞭。這條路沒什麼變化,原先有一個老茶館,在工廠隔壁,現在不見瞭,變成瞭化工廠的供銷處。其他都沒什麼變化,隻是路旁的香樟樹長得更茂盛瞭。到瞭秋天,這一帶會有很多黃色的野花,也沒有名字,因為開得太多瞭,乍看有一點驚人的美。我抬起頭,看到層層管道越過頭頂,橫跨馬路,延伸到河邊的泵房,這也和從前一樣。我站在馬路上向廠裡眺望,隻能看到巨大的鍋爐房聳立在圍墻邊,至於其他車間,隱藏在更深的地方。
我對張小尹說,這就是我香甜腐爛的地方,像果子熟透瞭,孤零零掛在樹枝上。有個故事說,果子掛在樹枝上,等著鳥兒來啄它,這個故事後來又說瞭些什麼呢?可惜,張小尹並不覺得有趣。她在橋上看丁字形的河汊,那裡船隻往來頻繁。我們站在船上看兩艘拖瞭十來節的大船錯身,這可比二十噸的卡車錯身更艱難,像老太太過馬路。拖船上的船老大吆喝著,指揮著船隻緩緩地駛出河汊。
有時候也會發生撞船,雙方都會喊:“小心啊!要撞瞭!要撞瞭!不要再過來瞭!真的要撞瞭啊!”然後傳來一聲悶響,那就是撞船瞭。船沿都綁著厚厚的橡膠輪胎,所以撞不破,但是船民仍然對罵,絕不示弱。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打架的,用篙子捅來捅去。每當這時,化工廠的工人就不上班瞭,站在橋上看打架,吶喊助威,把沒掐滅的香煙屁股扔到甲板上去。這很缺德,因為船民都是赤腳在甲板上走路的。
我對張小尹說,我很喜歡站在橋上看船的,叼著香煙吹吹風,但我從來不亂扔香煙屁股。這些船都是運化工原料的,如果恰好把香煙屁股扔進瞭貯槽口,如果貯槽裡恰好有甲醇之類的原料,就會把這隻船炸到天上去。我也會被炸上天,落下一縷頭發半隻鞋子。這種事情是典型的生產破壞,死瞭也落不下好名聲。
張小尹說:“這種事情的概率太低啦。”
我說,凡事皆有概率,懷孕是概率,吃錯藥是概率,踩上香蕉皮是概率。人皆有死,具體用什麼方法死掉,這也是概率。像我這樣在橋上抽抽煙,結果被炸死瞭,這個概率當然很低,但概率低的事,並不等於不會發生,比如我認識瞭張小尹,這也是概率很低的事情。我很愛張小尹,因此也愛著這個概率,但我不愛把自己炸上天,從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
人的一生中,總有一些時候是蒙頭蒙腦的。通常來說,越重要的時刻越容易犯傻,日後回想起來,就有一種做夢一樣的感覺。
九二年的時候,我蒙頭蒙腦站在廠門口,恍如夢中,那個如今已死掉的門房盯著我看。我辭職之前,他得瞭肺癌,在廠門口咳出瞭一攤血,被送到醫院之後就再也沒回來。九二年的時候他還健在,他叼著香煙問我:“學生意的?”我不知道什麼是“學生意”。他告訴我,工人就是“做生意的”,學徒就是“學生意的”。我問:“你怎麼知道我學生意?”門房說,他站瞭三十年的崗,要是這點眼力都沒有,這輩子算是白活瞭。我當時想,你一個看瞭三十年大門的糟老頭,可不就是白活瞭嗎?
我站在廠門口,看見一些工人進進出出。他們都穿著一種顏色古怪的工作服,像藍的,又像綠的,也可能是藍綠的。看到這樣的顏色,我就懷疑自己是個色盲,最起碼是色弱。如果我真的是個色盲,就進不瞭工廠,隻能去馬路上販香煙……我想到自己不久也要穿著這樣的衣服,穿行在工廠裡,吃飯幹活上廁所,心裡就有一點犯怵。讀高中的時候,我跟在別人屁股後面去打群架,起哄架秧子,打黑拳,掄黑磚,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帝王將相皆不入眼,但跑到工廠門口居然覺得害怕,這事情我也想不通。我隻覺得,自己的荷爾蒙不能奉獻給女孩,不能奉獻給那些挨打的人,而是要用來造糖精,就有一種末路狂花式的悲哀。
我問門房老頭,哪裡是勞資科,我得去勞資科報到。老頭指著一幢辦公樓,那樓正對著廠門,前面有個花壇,種著一棵半死的雪松,枝丫畢露,好像吃瞭一半的紅燒魚。老頭說,三樓就是。
我把自行車停在車庫,走上三樓,樓道裡非常暗,貼著些標語,“安全生產爭創先進”什麼的。勞資科靜悄悄的,隻有一個女科員坐在那裡。她見我在門口探頭探腦,就說:“你是學徒工吧?進來填資料。”我走進去,發現她是一個噘著嘴的小姑娘,長得還算端正,尖尖的鼻子,淡淡的眼眉,但不知為何一直要噘嘴,後來發現她天生長成這樣,這就比較可愛瞭。小噘嘴問我:“你叫什麼名字啊?”我說:“我叫路小路,馬路的路,大小的小。”小噘嘴在一摞報名表裡把我找瞭出來,說:“耶?你這個名字好玩的,路小路。”我說:“你就叫我小路吧。”
等我填好瞭一份正式的報名表,小噘嘴嚴肅地說:“路小路,去隔壁會議室做安全培訓。”
我說:“安全培訓是什麼東西?”
小噘嘴說:“就是給你上安全教育課。在化工廠上班,安全最重要。懂不懂?”
我說:“懂瞭。”
會議室裡已經坐著十來個人,後來又陸續進來瞭幾個人,都是學徒。我在這群人裡居然發現瞭一個高中同學,是我們的化學課代表。化學課代表進化工廠,似乎天經地義。我還沒來得及嘲笑他,門口走進來一個中年男人,頭發亂成雞窩狀,戴著一副瓶底眼鏡,自稱是安全科的幹部。
進廠之前,我爸爸給我做瞭些簡單的安全培訓,比如生產區禁止吸煙,不要隨便在管道下面走,聽見爆炸聲就撒腿狂奔,遇到觸電的人不能用手去拉他(得用木棍打)。他最拿手的就是讓我頂風跑,嘮叨瞭上百遍,農藥廠爆炸那次還實戰演習瞭一回。安全科幹部講的知識,和我爸爸講的差不多,凈是些條例,這個不許那個不許,我聽得昏昏欲睡。後來他說,要帶我們去參觀一下安全教育展覽室。我跟著十幾個學徒工稀裡嘩啦站起來,一起走到四樓,進瞭一間黑漆漆的房間,他把電燈開關一拉,眼前的場面讓我睡意頓消,打起瞭十二分精神聽他講話。
這個房間裡貼著各種各樣的事故照片,呈碎片狀或半熟狀的人體,有燒死的,有摔死的,有電死的,還有被割掉一半的手,被剝瞭皮的腿,被硫酸澆得像紅燒肉丸子一樣的臉。這不像是安全教育,倒像是個酷刑博覽會。更有趣的是,其中一張照片上什麼都沒有。我問安全科幹部:“這是怎麼回事?”
他嚴肅地說:“這是被炸死的人。”
“人呢?”
“炸沒瞭。”
我看著這張照片,想不出它有什麼教育意義,由於畫面上隻有一堆廢磚亂瓦,因此也不具備任何想象的可能。安全科幹部看瞭看我,說:“你好像很喜歡看這個?”
我說:“還好。像那個什麼,抽象畫。”
安全科幹部也端著胳膊和我一起欣賞那張照片。後來他居然問我:“你覺得哪種死法比較好?”我一驚,變成瞭個結巴,話也說不上來。他說,炸死是很幸福的,被炸死的人,轟的一聲就沒瞭,不會感到痛苦。碎片是沒有痛苦可言的。被電死的人就很倒黴,尤其是三百八十伏工業用電,人觸電的時候大腦是很清醒的,隻是甩不掉那電線,這時候就會知道自己要死瞭,然後真的就慢慢地死瞭。電流會使人體處於一種神經抽搐的狀態,屍體擺出各種造型,甚至像雜技演員一樣反弓起身體,腦袋可以從褲襠裡伸出來。對於一個即將要死的人,沒有比這個更痛苦的瞭。還有被軋掉手的人,那種疼痛會永遠留在大腦深處,每次看到自己的殘手,就會起雞皮疙瘩。還有被硫酸澆在臉上的人,那種痛苦,叫作生不如死。
我聽瞭這些,身上也起瞭一層寒栗,但他又安慰我說:“其實,隻要按規章制度操作,就不會出什麼事故。出事故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違章操作。”我們一直聽到這裡,才算聽到瞭一點教育意義。但他後來又說:“不過也難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有些人違章操作,自己沒死,倒把別人給炸死瞭。”
這次安全教育對我意義重大,後來我去做學徒工,師傅說我縮手縮腳,一副怕累怕死的腔調。我把這個展廳的故事對師傅們說瞭,師傅們嘲笑我說,理他幹什麼,那安全科的傢夥是個變態,綽號叫“倒B”。我問他們什麼是“倒B”,他們說,“倒B”就是很渾蛋很沒出息的意思,要是我也這麼混下去,就會贏得“小倒B”的綽號。我聽瞭,隻能強迫自己把展廳的事情忘掉,可是偏又忘不掉,此事成為我嚴重的心理陰影,直到我看見真的死人、真的斷手斷腳,才漸漸變得像師傅們一樣無畏。
我當時還問倒B,展覽室裡的照片是從哪裡搞來的。他說,不知道是哪個上級部門編的,派發到各個工礦企業,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倒B無疑很會用成語,而且都是八個字的成語)。我不想當“前事”,成為一張扁平的照片,被掛在一個昏暗的展覽室裡供學徒工參觀。我問倒B:“這玩意兒有肖像權嗎?”
倒B說:“我是管安全教育的,不是管法制教育的。”
倒B後來寬我的心,和我說起瞭概率。他說,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本廠開工以來,生產事故比美國企業還少,隻有兩個電工出過人命,而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瞭。我們這些沒有專業技能的普高畢業生,是沒資格去做電工的,隻能做做操作工,操作工不會被電死,通常都是被炸死,目前廠裡還沒有一個人被炸死過,隻有被炸掉一個耳朵的,這說明操作工的死亡概率相當低。
倒B說,本廠的工人,在馬路上被汽車撞死的有三個,生癌死掉的有一百多個,照這個概率,化工廠的危險性還不如交通事故呢,更比不上癌癥發病率,即使不到這裡來上班,也可能被撞死或生癌。
他說完就拍瞭拍我的肩膀,問我:“你知道什麼是概率嗎?”
我說:“知道,就是做除法。”
倒B說:“沒錯,你要學會做分母,別去做那個分子,就可以瞭。”
安全教育就這麼結束瞭,倒B給我們每個人發瞭一張證書模樣的東西,上面敲著一個藍色的圖章。我不知道此物有何用,是不是有瞭這個,就能杜絕事故發生,好像以前的紅寶書一樣。倒B說,不是的,這張證書代表我們都受過安全教育瞭,將來出瞭事故,死瞭或殘瞭,就算我們咎由自取,與倒B本人沒有任何關系瞭。他把證書發到我們手裡,詭笑一通,很開心地消失瞭。
倒B消失之後,小噘嘴告訴我們,明天早上八點鐘準時來勞資科報到,給我們分配工種。之後就放我們回傢瞭。我離開化工廠的時候,還沒到下班時間,外面的臺風依舊猛烈,雨卻停瞭。我那個高中的化學課代表走出廠門,忽然對我說:“路小路,我想我還是去做營業員吧。”
很多年以後我站在工廠邊的橋上,我想起第一次站在那裡,就是和化學課代表告別之後。我以後再也沒看見過他,聽說他並不是去做營業員,而是去一個農機廠跑供銷瞭。
當年我站在橋上真是傷感極瞭,我的化學課代表繼承瞭我的遺志,去做營業員。當然,遺志是說我死瞭以後的志願,我當時的心情和死瞭也差不多。我想我真是沒什麼地方可去瞭,隻能去化工廠制造糖精,或者像我爸爸給我規劃的那樣,做一個鉗工或者是電工。我把自行車停在橋上,走到橋欄桿邊上,像很多年後一樣探出身子,躬成九十度,面向渾濁的河流。一瞬間,河水填滿瞭我的視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