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希望的田野上

現在走到化工廠的門口,看到的依然是十年前的廠門,水泥砌成的一個門樓,鐵絲網編成的大門。很多人一輩子都是在這個門口進進出出。再往東走是郊區,有大片農田,農田之間有一條公路,去往上海。這條公路在我的視線中是筆直的,好像用西瓜刀劈開的一樣。

其實有一個辦法,可以避免一輩子出入於廠門,那就是翻墻。

化工廠的圍墻很長,大約兩米五高。這個高度我即使穿著槍駁領的西裝,也能一躍而上,西裝上絕不會沾著一點泥巴。通常我在司機班那一帶上墻,那兒比較幹凈,不至於掉進什麼陰溝裡。眾所周知,化工廠有很多陰溝,陰溝裡流的不是臟水,而是沸水,是鹽酸,掉進去再撈上來就成瞭涮羊肉。

翻墻乃是我的嗜好。小時候看過一個動畫片叫《嶗山道士》,說穿墻術的。我對穿墻術特別感興趣,可惜它不存在於現實世界,既然不能穿墻,那就隻能學翻墻。在這件事上,我好像很有天賦,我以為自己可以去做特種兵,但別人說我是天生的賊胚子。上學的時候因為翻墻,被教務處抓到過幾回,教導主任問我:為什麼好好的大門不走,偏要翻墻。我回答不出所以然,他就說我是盜賊本性,難以成器。

念書的時候,因為逃學,翻墻多數是翻出去,工作以後恰恰相反,因為遲到,多數是翻進來。化工廠的墻外種著許多樹,我雙腳叉開,在圍墻和樹幹上蹬幾下,人就躥上去瞭。我曾站在墻頭久久不肯下來,我觀察過那堵墻,它是用紅磚砌成,實心的,腰線以下和墻頂上塗著水泥,由於年深日久,墻根長滿青苔。墻外的泥土是黑色的,長著很多草,墻內的泥土是紅的黃的藍的綠的,都被化工原料染成瞭奇異的顏色。墻頭上有白花花的鳥糞,有枯葉和梧桐子,偶爾有一隻野貓蹲伏在不遠處,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那天我沿墻而行,註意避開那些茂密的樹葉,葉子上會有毛毛蟲,紮在身上又痛又癢。走到司機班,我跳上一輛卡車,再從卡車上出溜下來。我忘記把香煙掐掉瞭,叼著一根煙在生產區裡走。還沒走出十二米,忽然有人對我大吼:

“路小路!抽遊煙!”

所謂遊煙,就是叼著香煙到處晃悠,這是最危險的,會把所有的廠房設備都炸到天上去。我不是故意要抽遊煙,不管炸著什麼,首先飛上天的是我自己。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去搞破壞,這不是我的風格。我趕緊把煙踩滅,那人又大吼:

“路小路,亂扔煙頭!”

亂扔煙頭也會爆炸,或者是火災,這都是安全常識。我心裡焦躁,正想罵那個人多管閑事,他已經旋風一樣來到我面前。我一看,立刻沒瞭脾氣,他是勞資科長胡得力。

那天我嚇破瞭膽,返身要逃,胡得力一把揪住我的西裝。我試圖掙紮,我不喜歡自己的衣服被別人捏在手裡,而且是我唯一的槍駁領西裝。我使瞭一個反擒拿的招數,用力壓他的手腕,本來還能使一招撩陰腿,但我沒敢使出來,要是我把勞資科長的睪丸踢飛瞭,明天就該去牢裡上班瞭。我壓瞭壓胡得力的手腕,居然毫無動靜,肱二頭肌真他媽的白練瞭。我像一個跳倫巴舞的女人,在他的把持之下劇烈扭動、翻轉。他的右手像鉗子一樣擒著我,左手反捏住我的手腕,一把扭到瞭背後。我咬瞭咬牙,忍住沒喊疼。

胡得力把我的西裝從後面撩起來,順勢在我手腕上打瞭個結。這他媽太離譜,這是刑警幹的活,哪裡像個勞資科長。他拎著我往勞資科去,一路上,工人師傅都在笑,說:胡科長,好身手啊。胡得力還挺得意。我心想,要不是看在你勞資科長的份上.我早就把你丫睪丸踢飛瞭。

我被押到勞資科,先看見小噘嘴對我做瞭個幸災樂禍的表情,又看見胡得力那張鐵板一樣的臉。胡得力對小噘嘴說,把勞動紀律手冊拿出來,查一查,該怎麼罰,罰死這小子。我當時頭一昏,以為一年的獎金都泡湯瞭。後來查出來,生產區抽遊煙罰款二十元,亂扔煙頭罰款二十元,至於翻墻,根本沒這條。整個也就是罰四十塊錢。胡得力自己也有點懵瞭,對小噘嘴說:“怎麼才罰這麼多?”小噘嘴說:“胡科,一直就是罰這麼多的。八五年的勞動紀律,到現在都沒改過。”

胡得力說:“不行,起碼扣他兩個月獎金!”

我說:“你這是違法行為,公報私仇!”

胡得力說:“我就是法!我想怎麼罰你就怎麼罰!”

有關我在生產區被胡得力活擒的事,我想起一個細節:當時有一隻鳥飛過我的頭頂,拉下瞭一滴白花花的鳥糞。這滴鳥糞本來應該落在我的腦袋上,結果,由於撕打和掙紮,鳥糞落在瞭胡得力的頭上。他沒發現。看著近在咫尺的鳥糞,我忍不住笑瞭,一笑就走瞭氣,被胡得力徹底制服。

我想不明白那滴鳥糞是什麼意思,有什麼征兆,或者帶有什麼暗示,但它確實很好玩。世界是由無數巧合組成的,假如讓我在鳥糞和胡得力之間做選擇,我情願選擇前者,因為洗個澡就能解決。但我同時認為,我撞上胡得力完全不是巧合,而是一種必然。既然它是必然的,那麼,鳥糞還是由胡得力去承受吧,我不能在兩件事情上同時倒黴。

我和胡得力結下瞭梁子。照小李的說法.我死定瞭。小噘嘴傳出內部消息,勞動紀律重新修訂,翻墻一律按盜竊論處,不管口袋裡有沒有揣東西,不管往裡翻還是往外翻。至於抽遊煙,新的規定是罰款五百元。其餘遲到早退的罰款金額也相應提高。那陣子工人師傅恨死瞭我,說我一粒老鼠屎,壞瞭所有人的湯。與此同時,他們也恨胡得力,用瞭很多臟話,在此不宜一一表述。

為瞭端正紀律,每天早上胡得力都站在廠門口抓遲到,七點五十五分,他踱到傳達室,站在那兒等待上班鈴聲響起。八點整,傳達室的鈴聲響起,等它停下的時候,就意味著抓遲到的工作開始瞭。那時候也沒有打卡機,抓遲到完全依賴人工,這就使得遲到的概念成為爭論的焦點。具體來說,工廠門口有一條筆直的白線,鈴聲停止的一瞬間,一些職工的自行車前輪過瞭線,而後輪還在線外,這到底算不算遲到?還有一些職工被前面的人擋在白線之外,認為是前面的人故意堵塞交通,這算不算遲到?還有一些人聲稱自己早就上班瞭,隻不過又晃出去買瞭包香煙,這算不算遲到?凡此種種,都要胡得力來解決。

對付這種人工式的抓遲到,有一條原則:寧願遲到一小時,絕不遲到一分鐘。胡得力是幹部,不是看大門的,不可能在傳達室門口站上一整天。八點三十分,他就慢慢地踱回勞資科,坐在炮樓上,偶爾看一眼廠門口。這時候隻需要倒退著走進廠裡,他看見的隻能是我的屁股,然後往附近的樹叢裡一鉆,萬事大吉。

起初,我被胡得力抓到過幾次。他會很開心地大喊一聲:“路小路,遲到!”我一哆嗦,就從自行車上摔瞭下來,被他逮瞭個正著,揪著我的領子讓我填罰款單,還得站在廠門口示眾,手裡拿著一張工廠裡的信箋,上書四個大字:我遲到瞭。胡得力說,這是對付懶散青工的辦法,專門用來整我這種不求上進的小青年。他還對我說,人最重要的是羞恥心。

我示眾的時候,整個廠門口冷冷清清的,工人都在上班。我舉著那張信箋,也不知道舉給誰看。胡得力站在我對面,用目光測試著我的羞恥心。當時他說,路小路,你的眼睛裡沒有羞恥。我說,胡科長,你把我剝光瞭站在這裡,我就會有羞恥瞭。他聽瞭這話,就對我大聲呵斥:“舉高點!把紙舉高點!”

我示眾的時候,附近化驗大樓的女孩子從窗口探出頭來看我,還用瓜子皮扔我。這些姑娘我都認識,經常去她們那裡換燈泡,還請她們吃糖,給她們講鬼故事。我很喜歡她們,因為她們都很幹凈,穿的是白大褂一樣的化驗服,到瞭夏天,這身衣服之下就是胸罩和褲頭。白大褂很薄,隱隱地能看到這些內衣的輪廓。我一想到化驗室的女孩,就會想入非非。瓜子皮落在腦袋上也很快樂,古代的書生和我一樣,走過勾欄瓦舍,被憑欄女子用瓜子皮擊中腦門,這是一件很意淫的事情。趁著胡得力不註意,我對她們投去一個微笑,甚至揮揮手,她們就很囂張地將瓜子皮一把一把朝我扔,我也不知道她們哪來這麼多瓜子皮,大概平時特地攢下來,專門對付我這種懶散青工的。此時胡得力扭頭朝她們張望,那幾個腦袋就嗖地消失在窗口,像一群受驚的松鼠。這一點我最是佩服,她們從來不會落到胡得力手裡。

假如讓我來形容,胡得力就像是個獵人,站在廠門口打獵。那些松鼠一樣的化驗室女孩當然不會引起他的興趣,就在這時,我出現瞭,我就是胡得力尋覓已久的大狗熊,隻有把我一槍撂倒,才配得上勞資科長的光榮稱號。如果你打瞭一隻狗熊,也會把它的皮剝下來,掛在墻壁上展覽。對狗熊而言,這純粹是命運使然。但我憤怒的是另一件事:你不能要求一隻狗熊有羞恥心,這他媽太奢侈,狗熊是不能為羞恥心負責的。

我不是傻子,被抓過幾次之後,開始向老師傅們學習,上班遲到就往茶館裡一鉆。那傢茶館如今已被拆掉瞭,早先,這裡是一間昏暗的平房,沒有招牌,走進去先是看見一個老虎灶,灶頭上永遠燒著一壺水,兩盞二十瓦的燈泡懸於頭頂,燈下是幾張舊得發黑的桌子,一些被屁股磨亮的條凳。郊區的老頭就在這裡喝茶,老頭們看見我鉆進來,就會嘲笑道:“嘿,又是個遲到的。”

在茶館裡泡著,看完兩局棋,綠茶喝得想尿尿,差不多就是九點鐘瞭,這時候胡得力已經回到炮樓裡去瞭,我就把自行車停在附近的車攤上,讓修車師傅替我看著,自己一溜煙竄進廠裡。有時候動作快如閃電,門房的老頭隻覺得眼前一花,還以為閃過去一隻野貓。

當然,茶館並不是絕對安全,有一次胡得力不知哪裡來瞭股雅興,居然踱到茶館裡來查崗。他一進門就看見我,正在那裡下象棋呢。胡得力冷笑瞭一聲,對我說:“你這個月獎金全沒啦。”我心裡一寒,下錯瞭一步棋,當場被老頭將死,輸給瞭他兩毛錢。

茶館據點被查抄之後,我去更遠的遊戲房打“街霸”,這比下象棋更好玩,也更安全。惟獨麻煩的是,打遊戲常常使我忘記瞭時間,等我想起要上班,跑出昏暗的遊戲房,太陽已經懸在瞭頭頂,差不多可以去食堂吃午飯瞭。

九三年和我一起站在廠門口示眾的,還有一個高個子,綽號長腳。長腳是個管工,年紀和我差不多大。胡得力讓他舉著另一張信箋,上面同樣寫著:我遲到瞭。長腳比較有羞恥心,而且有恐懼心,看見胡得力就嚇得說不出話,態度極其端正,把那張信箋舉得很高。由於他的身高一米九五,信箋就在兩米五以上的高空,誰也看不見上面寫著什麼。胡得力認為長腳是在故意耍寶,比路小路更缺乏羞恥心。

那一次,長腳示眾還不到十分鐘,管工班的班長就把他喊瞭回去,因為管子沒人修。有關管工,簡單的解釋,就是負責安裝和維修那些化工管道的,這個工種很古怪,既可以很清閑,也可以累得像苦力。具體來說,如果你不幹活,任由管子漏掉,那就很清閑,如果你到處去檢查管子,全廠的管子加起來大概有幾百公裡,你就成瞭苦力。我廠的管工班極其懶散,師傅們都不大愛幹活,所有的工作交給一個人包辦,這個人就是長腳。

照我的看法,上班不幹活其實也挺無聊的,總要稍微動彈動彈。但管工班的師傅們發展出瞭另一項工作:下圍棋。其中有幾個師傅已經是業餘二段瞭。這夥師傅手勁大得出奇,盤面上落下五個棋子之後,必定開始絞殺,毫無教養,完全是流氓棋,大概和他們的工種也有一點關系吧。管工班的師傅下棋,全是站著的,叼著煙,喝著茶。小小一個班組,擺瞭四五個棋局。殺得天昏地暗。師傅們一下棋,當然顧不上幹活瞭,凡有管道泄漏,就指著長腳說:“去,長腳,修管子去!”長腳就老老實實地扛著工具出去幹活瞭,很不幸,整個管工班裡隻有他一個人是棋盲。

有一天,我和小李又跑到鍋爐房去換燈泡。我們還惦記著瓦房底下的半裸體,當然,不會每次都這麼好的運氣。爬到最高那層平臺,那裡黑漆漆的,頭頂上有轟隆隆的聲音,並且非常熱。我剛把燈泡摘下來,忽然從黑暗的角落裡鉆出一個瘦骨伶仃的腦袋,這個腦袋在有光的地方瞪著我,乍一看,以為他沒有長著身體,光是一個腦袋浮在半空中。我嚇瞭一大跳,手裡的燈泡從三十米高的平臺上掉瞭下去,哨的一聲,砸得粉碎。

這個腦袋快樂地看著我們,並且喊我們的名字:“李光南,路小路。”仔細一看,原來是長腳,他個子太高,難怪被我誤認為是飄在空中的腦袋。我罵道:

操,長腳,你在這裡幹什麼?”

長腳說:“我在修管子。”

小李說:“你出來,你躲這裡嚇死人。”

長腳從陰暗處走出來,他很高很瘦,工作服穿在身上,橫寬豎短,非常好看。管工班的師傅們給他起瞭很多綽號,長腳、仙鶴、竹竿、火筷、圓規、僵屍、高蹺……化工廠的師傅們都是修辭大師,取的綽號無比精準。照我的看法,他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就因為長腳不會下圍棋,所以得幹八個人的活,還要忍受所有的嘲笑。

那天長腳說他在修管子,其實是騙人。我和小李都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蹊蹺。鍋爐房的頂層是最偏僻的地方,常年無人,在這種地方通常不會幹什麼好事。小李在平臺上巡瞭一圈,沒發現什麼異常。長腳問:“你們找什麼?”小李說:“你會不會帶個女人在這裡嘛?”長腳大驚失色,連聲說:“不要亂講,傳出去會害死我的。”

我說:“長腳,你老實交代,在這裡幹什麼?”

長腳說:“修管子。”

我說:“連個扳手都沒帶,你修鳥個管子啊?”

長腳皺著眉頭,抿著嘴,從側面看,他的臉呈c型,好像吃多瞭中藥。這個表情是長腳的招牌。小李說:“長腳,你不會在這裡手淫吧?”長腳做瞭個要昏過去的表情,說:“你們真下流。我在這裡復習功課。”

“你復習鳥個功課啊?考八級管工?”

長腳說:“我復習語文。”

我搞不懂,長腳一個管工,學什麼語文。照我看,他還不如去學學圍棋,可以少幹點活。後來小李提醒我,長腳是要參加成人高考。長腳點頭,從屁兜裡掏出一本成人高考復習資料,果然是《語文》。《語文》我最喜歡瞭,可惜那時候已經忘記得差不多瞭。

小李說長腳慘瞭,被他們班組長知道,肯定打斷他的腿。我說不至於吧,他又不是奴隸,憑什麼不能參加成人高考。長腳對我說:“路小路,你千萬不要說出去。你要是說出去,我就到你傢門口自殺。”我非常嫌惡地把他推開,說:“長腳,你這個變態!”

事實上,小李沒有說錯。成人高考是公開的,每個適齡青年都可以參加,但廠裡對此非常反感,但凡參加成人高考的青工,都被認為是不務正業,好高騖遠,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對付這樣的青工,最好的辦法就是送到糖精車間去上三班。那時候我們都安慰長腳,放心,你不會去上三班的,你調走瞭就沒人修管子瞭。長腳說:“我就煩修管子!”

其實,長腳曾經多次想調到電工班。電工班比較輕松,像他這麼個身高,擰燈泡連梯子都不需要,最多找個小板凳就可以瞭。問題是,修管子同樣需要身高,化工廠的管子也都是架在半空中的。

為瞭調動工種的問題,長腳曾經去找過管工班長,請他吃飯,要求調到電工班。那位業餘二段的圍棋傢不動聲色地吃完瞭飯,等長腳把用意說清,就抹瞭抹嘴說:“你去找雞頭,他同意的話,我就沒意見。”長腳又請雞頭吃飯,雞頭抹瞭抹嘴說:“你去找車間主任,他同意的話,我就沒意見。”長腳又請車間主任吃飯,車間主任比較難請,請瞭三次才賞臉。車問主任抹瞭抹嘴說:“你去找胡得力。他要是同意,我就沒意見。”一聽胡得力的名字,長腳立刻犯病,腿肚子都哆嗦。他跑到辦公大樓裡,在勞資科門口轉瞭十幾個來回,鼓足勇氣沖進去。胡得力一見他進來,不等他開口,就厲聲呵斥:“長腳,我聽你們車間裡匯報上來,說你又不安心工作!”長腳聽瞭,一肚子的勇氣都成瞭個屁。

那時候我們都勸長腳,別指望瞭,你要是調走,管工班的師傅就得去幹活,圍棋水平肯定下降,這是全廠的損失,是國傢的損失。長腳哭笑不得,非常沮喪。後來六根還給長腳出餿主意,教他日本式的勵志法,就是每天早上對著鏡子說出自己的願望,大聲地喊,還要握緊拳頭,這樣就能給自己以希望。長腳不知道該喊什麼,六根說:“你就對著鏡子喊‘我是電工!我是電工!”’

那天在鍋爐房,長腳讓我們一定要保守秘密。假如管工班知道他在復習功課,就會派他去做最臟最苦的活,累得像條狗一樣,根本沒精力去讀書。他說著說著,居然哭瞭,臉像茄子一樣發紫。我和小李都很怕他哭,這個仙鶴活像個女人,哭起來會發出抽噎的聲音,很惡心。我們用手拍著他的頭,安慰他,順便把手上的煤灰也擦瞭個幹凈。我們答應他。不說出去。長腳還不放心,忽然說:“我們結拜兄弟吧,這樣你們就不能出賣我瞭。”

我嘲笑地說:“還是結拜兄妹吧。”長腳瞪著我說:“小路,你看不起我!”我當然不想讓長腳誤會。這樣他又要哭死。我說結拜就結拜。長腳說。電工刀呢,歃血為盟,在手心割一刀,把手握在一起,血就溶進去瞭,就是兄弟。小李就掏出一把電工刀。磨得鋥亮的,說:“你先割。”長腳拿著刀子,看瞭半天說:割肉太疼瞭,而且血溶在一起會傳染肝炎,還是發誓吧。

那天我們就舉手發誓:陳國威,路小路,李光南結拜兄弟,皇天在上,煤灰在下,誰要是叛變,就天誅地滅,千刀萬剮。發過瞭誓,我們對長腳說:“這下你滿意瞭吧?”長腳說,還要排座次。算瞭一下年紀,小李最大,長腳次之,我最小。長腳說他是老二。就是關公。我們就嘲笑他:“管工,關公,你做定瞭。”長腳很不高興,說:“還是叫我老二吧。”

長腳曾經對我們說他的人生計劃:考上夜大,讀一個機電一體化專業,畢業以後通過送禮走後門,做一個技術員,然後調到科室裡,然後做科長。這是一個美好的計劃,每一步都很驚險。

結拜之後,長腳的秘密沒能守住,倒不是因為我們泄密,而是管工班開始瞭大檢修,得把全廠的管子都檢查一遍。管工班的師傅不得不放下圍棋,象征性地幹一點活,主要還是依靠長腳。長腳是骨幹力量,當然少不瞭他。不幸的是,偏偏就少瞭他。

管工班的師傅不見瞭長腳,比丟瞭兒子還著急,扯著嗓子滿廠亂喊:“長腳!修管子嘍!長腳!修管子嘍。”喊瞭半天,還是不見他的蹤影。以前他很乖的,好像一條訓練有素的狗,喊一聲就會出現在眼前。師傅們急瘋瞭,滿處亂找,有人要打電話報警,有人要去他傢報喪,以為他淹死在某個貯槽裡瞭。後來,有個鍋爐房的師傅跑瞭過來,指瞭指那根冒黑煙的煙囪。人們心領神會,十分鐘後,把長腳從鍋爐房裡揪瞭下來,同時也從他屁兜裡掏出瞭那本《語文》。

長腳也快瘋瞭,成人高考迫在眉睫,如果考不上,就意味著他得在管工班多幹一年。被揪下來之後,沒過五分鐘他又消失瞭,這回是在廢品倉庫抓住瞭他。後來分別在食堂、圖書館、男浴室把他擒獲。長腳曾經對我說,能不能去求白藍開放一下婦檢室,那裡最清凈,而且師傅們不敢沖進去。他知道我和白藍關系不錯,但我沒答應他。那陣子,管工班又興起瞭一項更高雅的運動:獵狐。一群師傅在工廠的森林中圍捕長腳,後來發展到全廠的師傅都在圍捕他,誰逮住長腳,管工班長就發給他一根紅塔山。既然有瞭彩頭,大傢就更開心瞭。最後,管工班派出兩個師傅,每天接送長腳上下班,吃飯拉屎都盯著他,把這個一米九五的仙鶴逼得無路可走,隻能老老實實去修管子。

有關化工廠的管道,其實也是很有趣的。早在進廠之前,我爸爸就提醒過我,化工廠的管道是不能輕易接近的。這些管道有各種顏色,認準顏色對我的生命財產有好處:綠的是水管,紅的是原料管,白的是蒸汽管,藍的是惰性氣體管。這些管道大多架在空中,像腸子一樣蜿蜒曲折。沒事最好不要在管道下面呆著,水管漏瞭不要緊,萬一是硫酸管子漏瞭,就很恐怖。我親眼看見有人在硫酸管道下面站著,忽然之間,他的腦袋上冒出瞭一縷白煙,好像升仙,然後他就像大熊貓一樣在地上打起滾來。

我廠的管道,是一個叫梁禿子的工程師設計的。他非常有創意,把硫酸管道架在水管的正上方,這些水管通往澡堂。假如硫酸管子漏瞭,硫酸滴在水管上,滲進去,通過水管流到澡堂,洗澡的人就會覺得身上有點疼。被這種低濃度硫酸澆在身上,我們就趴在窗口通知外面:“媽瞭個逼,硫酸管子又漏啦!”

我必須說,梁禿子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這些洗澡水不但不會傷害身體,而且有殺菌作用,可以治療陰道炎和包皮炎,但它確實又辣又疼,不是正常人能受得瞭的。梁禿子對自己的發明非常得意,管道泄漏。浴室報警,可以去申請國際專利。毫無疑問,全廠職工都恨死瞭他,沒有人願意在洗澡的時候做一個自動報警器。

這種憤怒從梁禿子身上蔓延,並殃及長腳。管工負責管道維修,管工班唯一千活的就是長腳,不恨他恨誰啊?有時候,下班洗澡,洗淋浴的人會忽然大喊:“哎喲,硫酸管子又漏啦!長腳呢?”別人就報告說,長腳在大浴池裡泡著呢。這時,就會有三五個師傅,把長腳從水裡撈上來,沖著他大罵:“長腳,操你媽,修管子去!”長腳漲紅瞭臉,一聲不吭,濕淋淋地套上棉毛褲就往外跑。當他沖出去的時候,樓上女澡堂的窗口伸出幾十個濕漉漉的腦袋,沖著他齊聲大罵:“長腳,操你媽,修管子去!”

有關長腳,照他自己說,活在一個生不如死的世界裡.這個世界裡有很多人是瘋子,他們平時很正常,看見長腳就會變成瘋子。他就是一個令人發瘋的KEY。我建議他去做手術,把腿鋸掉二十公分,別人就不會欺負他瞭。工廠就是這樣,如果你長得和別人不一樣,就會引起別人虐待的欲望。

長腳東躲西藏,後來終於把管工班的師傅們惹急瞭,他們一錘子敲開瞭長腳的工具箱,從裡面搜出來一疊復習資料,找瞭個火爐,一把燒成瞭灰燼。長腳從外面回來之後,發現工具箱洞開,自己的復習資料不見瞭,就對師傅們說:“別開玩笑瞭,把資料還給我。”

師傅們說:“燒瞭。”

長腳說:“我保證不躲瞭,你們把資料還給我。”

師傅們說:“燒瞭。”

長腳拿起一把扳手,說:“去你媽的,還給我!”

師傅們說:“燒瞭。”

長腳操起扳手,舉到空中。師傅們瞪瞭他一眼,然後把帽子都摘瞭下來,說:“往頭上敲,你敲一下,我就工傷半年。”長腳看著那七八個腦袋,首先,他不敢敲,其次,他也不知道該敲誰好。扳手最終敲在瞭師傅們的棋盤上,那些棋盤都是鋼板做的,用刮刀在上面畫出格子,扳手隻能敲出一聲巨響,以及一串火星。師傅們哈哈大笑,長腳放聲大哭,往河邊跑去。

那天我和小李在管工班門口目睹瞭整個過程,連師傅們燒書也看到瞭。有個老師傅說,管工班的師傅很厲害,當年造反搞武鬥,他們拿著長槍(其實是一根兩頭削尖的管子)攻打圖書館,把整個圖書館都燒瞭,長腳那幾本破書算個鳥。

長腳雖然窩囊,但還是我們的結拜兄弟,我和小李跟在他身後,一直追到橋上。長腳趴在橋欄桿上,對著河中的貨船掉眼淚,喉嚨裡發出呃呃的聲音,好像要噎死過去。我們怕他跳河,就抱著他的腰。我奶奶說過,撞墻抱頭,上吊抱腳,跳河抱腰,都是拯救自殺者的辦法。長腳卻不肯離開,雙手抓住橋欄桿,雙腳抵住橋沿,好像一張弓一樣被我們拉開,這就更不能放手瞭,因為一松手就會把他彈到河裡去。最後小李把手伸到長腳腰眼裡,點瞭一下,他就松瞭勁,我們把他扛到街上,長腳坐在馬路牙子上,像個女人一樣啜泣。

我和小李一左一右護住長腳,防他再跳河,長腳臉上哭出瞭深一道淺一道的淚痕。路過的工人對我們喊:“路小路,李光南,你們倆又欺負長腳!”

長腳哭夠瞭之後,對我們說:“我要辭職!”

“去哪裡啊?”

“不管去哪裡,我就是要辭職。”

“可是你去哪裡呢?”

長腳說不出來,我們也說不出來。九三年,坐在河邊,河很寬,河水是黑色的。去哪裡這種問題是不能想的,假如我去想,就不免要再問自己,我從哪裡來?我是誰?這他媽不是一個電工該想的問題。長腳是不可能辭職的,他隻會做管工,我甚至還不如他.我隻會擰螺絲擰燈泡。後來廠裡跑出來一個車間管理員,指著長腳說:“長腳,修管子去!”長腳已經哭累瞭,隻能站起來,老老實實地跟著他走瞭。我坐在馬路牙子上,點起一根香煙,等煙燃盡瞭,我拍拍屁股,和小李一起去換燈泡。

《少年巴比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