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的傷感的情人

回首十多年前,我在白藍傢門口被她抱住親吻,在此之前我隻親過一個女孩,在此之後我親過多少個,自己也數不清瞭。這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對她說“我愛你”,起初我說得很勉強,我不習慣說這句話,後來說多瞭也就順口瞭。有一天我發現,這句話總是我在對她說,她卻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我問她,這是不是軍隊裡的口令,我是不是她的下級。她聽瞭就笑,她試圖把這句話說出來,但也失敗瞭。這件事寫出來很肉麻,到此為止吧。

我把廠報上發表的詩拿給她看,她懶洋洋地坐在體檢床上,對我說,已經看過瞭。我就做出很深沉的樣子問她,寫得怎麼樣。她說,反正也看不懂啊,好像不錯,有駱駝和鳥什麼的。後來她皺著眉頭說.你一個小電工,應該寫點燈泡和馬達,寫什麼駱駝和鳥啊。我聽瞭很生氣,照她這個邏輯,隻有動物園的飼養員才能寫駱駝和鳥。但她不願跟我繞舌頭。我說,白藍,這些詩是獻給你的。她瞪大眼睛說,既然是獻歌,為什麼不在副標題上註明一下,反而要跑過來特地告訴她。我說我怕廠裡人碎嘴,而且這些報紙都用來擦屁股瞭,怕玷污你的清白。她就笑我是個神經病,寫的詩那叫什麼玩意。這件事寫出來也很肉麻,但還是寫一寫吧。

九三年廠裡換瞭新廠長,風紀為之一變,再也沒有阿姨敢在上班時間打毛線瞭,吃零食也是不允許的,洗胸罩尤其禁止。犯瞭事的,就被寫到勞資科的黑名單上,以便日後發配糖精車間。此後沒多久,白藍的醫務室裡又來瞭個廠醫,是個大嘴肥婆,屁股像麻將臺一樣大,嗓門低沉雄渾,據說是新廠長的親戚。此人上馬,大傢就猜測白藍也要去糖精車間瞭。因為醫務室本來就清閑,屬於冗員,放著兩個廠醫在那裡,不符合當前的管理原則。這個大肥婆令工人感到恐懼,她不太懂醫術,有一次小李眼睛裡飛進一粒鐵屑,疼得睜不開眼,跑到醫務室去治療,白藍正好不在,大肥婆把小李按倒在體檢床上,翻開眼皮吹瞭半天,還是不管用,她就用鑷子夾著一塊紗佈,按在瞭小李的瞳孔上。李光南慘叫一聲,從體檢床上彈起來,捂著眼睛逃出瞭醫務室。

自從有瞭大肥婆,我就不能去醫務室瞭。誰要是去找白藍,大肥婆就會站在她身後,直勾勾地看著別人,這時候你會產生一種奇怪的念頭,到底是應該揍她的左眼呢還是右眼。這種念頭不能讓它發展下去,假如付諸於行動,後果不堪設想。

我對白藍說,外面有傳聞,你也要去糖精車間。她就笑笑,也不回答我。後來我去問小噘嘴,勞資科到底什麼意思,廠醫也要去上三班嗎?小噘嘴說,現在廠裡的勞動力緊缺,本科生都要去上三班,以前的規矩都不算數瞭,全都亂瞭套啦。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自藍,她說:“讓它去亂吧。”

九三年秋天。廠裡開大會,由勞資科長胡得力主持,幹部和工頭們都必須參加,普通職工也可以站在後面旁聽。開會的地點是在食堂樓上,那裡是一個大禮堂,有一個舞臺,還有DJ臺。這地方平時是用來搞舞會的,或者聯歡會,或者卡拉OK大獎賽。據老師傅們說,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長年累月開思想鬥爭會,不搞娛樂。

那天我也站在後面,叼著香煙旁聽。臺上坐著的是一群中層幹部,臺下的情形是這樣的:基層幹部坐在最前面,後面坐著工段長和班組長,再後面坐著先進工人,之後就是些叼著香煙嗑著瓜子的普通工人。普通工人全都站著,而且有一條白粉筆畫出來的線,就在腳底下,不許跨過這條線。這情景和卡拉OK正相反,娛樂的時候都是工人搶在前面,幹部被擠到後面。

我發現白藍坐在最後一排,但她沒回頭看我。

那次大會開得很順利,首先是慶祝全廠提前完成年度產值計劃,其次慶祝糖精車間擴產,再次慶祝新廠長走馬上任。最後是重申勞動紀律問題,胡得力先是不點名地批評瞭幾個基層幹部,然後點名批評瞭幾個懶散工人,其中就有路小路,上班時間調戲化驗室的小姑娘;另一個是水泵房的阿騷,至於她上班幹什麼壞事,倒是沒有明說。後來工人起哄瞭,在下面大聲問:“胡得力,阿騷到底幹瞭什麼壞事?”胡得力不理,繼續對著麥克風說話。有個師傅揪著我問:“路小路,你調戲阿騷啊?”我說操你媽,長瞭個豬耳朵啊,我是調戲化驗室小姑娘,沒有調戲阿騷,我跟阿騷沒關系。周圍人聽瞭,哄堂大笑,將我一把推到白線以內。我要往後退,他們就往前推我,後來我索性就站到瞭前面去,孤零零地凸出在人群之外。白藍回過頭來,她對著我看。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是個行將槍斃的人,站在刑場上,四面八方有很多人圍觀叫好,正前方是神情肅穆的劊子手,而她就是我的秘密情人,在潮水般的人群中向我觀望,不知是悲傷還是嘲弄。

所謂的大會順利召開,就在那一刻結束瞭。胡得力見我站在人群前面,從他那個角度看去,我大概不像個槍斃鬼,倒像是鬧工潮頭目,起義軍的首領。胡得力對著麥克風大喝一聲:“路小路,你就要被送到糖精車間去瞭,還這麼囂張!”下面的工人聽瞭,面面相覷,送到糖精車間是最嚴厲的懲罰,廠裡調戲小姑娘的多的是,從來沒聽說被送去造糖精的。

我本來不想說話的,聽胡得力這麼說,我就用雙手攏在嘴巴上,對他喊:“胡科長,不要亂講話噢,這裡有很多糖精車間的人噢,去糖精車間我覺得很光榮噢。”工人們回過神來,有個糖精車間的阿姨說:“胡得力,操你媽,糖精車間就不是人瞭嗎?”這阿姨真可愛,要不是她身上散發著甜味,我簡直想擁抱她一下。

後來保衛科長站瞭起來,搶過話筒,指著我說:“把路小路拉出去,拉出去!”兩個廠警跑過來,扶著我的胳膊。我們都很熟瞭,他們也不好意思動真格的,就對我說:“老弟,好漢不吃眼前虧,先走吧。”我說:“不用你們架著,老子自己走。”但後面的工人卻堵著門,哈哈大笑,就是不讓廠警押我出去。我對廠警說:“我也沒辦法,除非你們把我從窗口扔下去。”那兩個廠警試圖扒開人群,忽然之間,帽子被人摘走瞭。後面的工人搶到瞭大蓋帽,就在半空中扔來扔去。廠警很尷尬,大傢其實都是熟人,他們也不能發怒,就對我說:“都是你小子鬧的,明天你得請我們吃飯。”兩個廠警回過頭來,對著保衛科長揮手示意。保衛科長還在喊:“押出去!押出去!”廠警也火瞭,對他說:“操他媽,押個鳥啊!有本事你自己來押!”

那天會場上一片大亂,後面的工人哦哦地起哄,前面坐著的幹部和工頭也笑得前仰後合,隻有舞臺上的幹部都板著臉。保衛科長也下不來臺,跳下舞臺,打算親自來押我。我隔著很遠,指著他鼻子說:“你敢過來,老子把你淹死在廁所裡。”這時大傢想起方瞎子把保衛科長推到茅坑裡的事情,簡直都笑翻瞭,有人大喊:“方瞎子拉電閘嘍!”幹部們大驚,紛紛抬頭看頂上的醜光燈,燈都亮著呢,分明是造謠。

這時,胡得力拿起話筒,用足力氣大喊一聲:“不許胡鬧!!!”我們廠的禮堂,用的是兩個大音箱,就放在舞臺兩側。冷不丁一聲大吼,音箱發出山呼海嘯的巨響,坐在音箱前面的人齊聲大叫,向後倒下一大片。爬起來之後,有幾個幹部指著胡得力大罵:“胡逼!耳朵都被你震聾瞭!”

保衛科長這一邊,因為我揭瞭他的短,就撲過來要跟我拚命。我也覺得奇怪,他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雄偉,好像最近吃多瞭激素,有這個閑工夫還不如去跟方瞎子較勁呢。後來白藍提醒我,保衛科長這是要在新廠長面前表現表現自己,也沒有像我這樣的,當眾揭短,他當然要拚命。我當時可不知道這些,擺好架子,等著他撲過來。我和他之間相距大約五十米,趁他跑過來的工夫,有個師傅朝我手裡塞瞭一根電工皮帶,對我說:“照他臉上抽,準保躲不開。”我身邊兩個廠警嚇壞瞭,一個攥著我的胳膊,一個抱著我的腰。我說見瞭鬼瞭,人傢要打我,你們抱我幹什麼,拉偏架啊。廠警說:“把皮帶放下!”我把皮帶扔地上,可他們還是不放手。與此同時,後面的工人一哄而上,架住瞭狂奔過來的保衛科長。廠警對我說:“求你瞭,路小路,路小爺,你趕緊走吧!”

我對廠警說,本來是要走的,但他既然要沖過來打我。我就不能走,不然他還以為我怕他!別的幹部我不敢打,保衛科長我可不怕,打贏瞭他,我就能取而代之。廠警又好氣又好笑,說:“你當我們保衛科是山賊啊?”趁著身後的人群松動,他們兩個死命把我往外拽。那一瞬間保衛科長的上半身也突破瞭人群,身體呈四十五度角,兩個拳頭在我眼前亂舞,他媽的,這種拳法能打得死個鬼。

就在這時,舞臺那頭一陣驚叫。眾人回頭去看。隻見胡得力渾身精濕,目光呆滯,水泵房的阿騷拎著一個塑料水桶站在他邊上。這塑料水桶我們都認得,是清潔工用來拖地板的。胡得力被阿騷澆成瞭落湯雞,胡得力被拖地板的臟水從頭到腳澆瞭個透,胡得力被澆過之後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一刻,全場無人說話,我和保衛科長也忘記瞭打架。我們都靜靜地看著胡得力。在一片靜默中,阿騷阿姨鄙夷地說:“胡得力,你這個王八蛋。”然後她扔下水桶,輕盈地扭動著胯部,在眾人復雜的目光註視下揚長而去。

那次大鬧會場,白藍在大禮堂外面對我說:“路小路,你的政治生命徹底完蛋瞭。”後來她又說,這不應該叫政治生命,應該叫職業前途。我對她說,我的職業前途本來就是做工人,我該怎麼混,自己心裡清楚,不用你多嘴。她說:“你這樣下去可不行,這不是找死嗎?”我不耐煩地說,我讀過一本書,叫《紅樓夢》,裡面有個叫襲人的,就這麼囉嗦。她說:“你就嘴硬吧。”說完就走瞭。

那天我還去參加瞭工會的卡拉OK比賽。廠裡本來安排在大會之後舉行這麼一次比賽,後來大會鬧成一鍋粥,幹部全都跑掉瞭,工會的人就很猶豫,打算取消比賽,但工人師傅不答應。工人師傅說,今兒個真高興,卡拉OK助興。工會的人說,不行啊,這是卡拉OK比賽啊,評委都跑光瞭還比個屁啊。工人問,評委是誰。工會的人說,當然是幹部啦。這下工人師傅都不幹瞭,說:上班要被他們管,唱他娘的卡拉OK也要他們管,簡直狗屁,我們自己做評委。就有幾個工人自告奮勇跑到主席臺上去打分,後面有人把電視機混音器LCD全都搬瞭出來。當時我在樓下,望著白藍的背影,心裡很不是滋味,後來六根拽著我的袖子,拖我上去唱卡拉OK。

倒退十多年,我所生活的戴城,滿大街都是唱卡拉OK的,不但傢裡有卡拉OK,連飯館、茶館、澡堂裡都有。那時候也不去包廂,包廂太貴,通常是在一個大廳裡,兩塊錢唱一首歌,對著電視機輪流嚎叫。後來我也成瞭個卡拉OK迷,嚎叫誰不會啊?

那天在大禮堂,別人把我推上去比賽,我唱瞭一首《吻別》,又唱瞭一首《風再起時》,下面的工人嘩嘩鼓掌,還有一些比較騷的師傅,拖著阿姨在人群中跳交誼舞。兩曲唱畢,評委亮分:9.99!工會的幹部在一邊直齜牙。我高舉右手,揮動,又撫著胸口做鞠躬告別狀。電工詩人路小路從此就要闊別白班舞臺,去糖精車間上三班啦。比賽結束之後,我拿瞭個第二名。我還奇怪,9.99怎麼還是第二名?六根說有個小阿姨上臺唱歌時,把裙子撩瞭撩,昂頭挺胸撅屁股,評委師傅們都看傻啦,給瞭她10分,隻能委屈我做第二名瞭,沒胸沒屁股的,第二名也該滿足瞭。我想想也對,去拿獎品,第一名是電飯鍋,第二名是水瓶,我隻能提著個熱水瓶走瞭。出門的時候,天都快黑瞭,一群上中班的師傅們又闖進禮堂,對工會的人說:“不許收攤,我們還沒唱呢。”工會的人都快昏過去瞭。據說一直搞到半夜,工人一茬接一茬地進來唱,後來把那片的電閘拉瞭,才算結束。這些場面我都沒看見,我回傢瞭。

那次鬧過之後,我知道自己說話得罪瞭白藍,想請她吃飯。那天是我生日,她不知道。我搖瞭個電話去醫務室,她說晚上有事,不能來。我獨自在外面吃瞭一碗面,加瞭一塊排骨和兩個荷包蛋,吃飽之後,無處可去,就騎著自行車到新知新村去閑逛,那是秋天的夜晚,一些枯葉掉落在我頭上,晝夜溫差很大,我穿著一件薄夾克衫有點頂不住。我把自行車鎖瞭,坐在她傢樓下的臺階上抽煙。

我想起自己已經二十周歲瞭,一事無成,坐在這裡,不久之後就要去上三班造糖精。這種生活不是我要過的,但我應該有什麼樣的生活,自己也不知道。我隻能說,混到哪裡是哪裡吧,人活在世界上,無非是走一步看一步。後來我看見白藍從那裡過來,騎著自行車,邊上還有一個男的。我沒喊她,把香煙藏在身後,以免閃光的煙頭暴露我的行藏。她和那男的交談瞭幾句,相互道別,然後男的就走瞭。她鎖好自行車走進來,發現有個人坐那裡,定睛一看是我,嚇瞭一跳。

她說:“怎麼你在這裡?”

我說:“我等你。”

她想瞭想說:“好吧,你上來,我跟你說。”

我默不作聲地跟她上樓,在拐彎的地方被一個破箱子磕中瞭膝蓋,疼得要死,但我還是默不作聲,瘸著腿走瞭上去。進瞭房間,她拉亮電燈,關上門,然後她說:“那個是我復習班的同學。”

我問她:“什麼復習班?”

她說:“考研復習班。”然後她說,“不要到廠裡去說。”

那天,我看到瞭她的考研資料,厚厚的一摞,我全都看不懂。我問她,什麼時候考試,她說是在一月,錄取之後轉檔案,然後她就去讀研究生。

“去哪裡?”

“上海。或者北京。”

那時候我本來可以問她,為什麼以前不告訴我這些。但我忘記質問瞭,我在這種時候總是懵頭懵腦,好像莊子夢裡的蝴蝶,事後回憶起來,又覺得很羞慚。用我媽的話說,卡車迎頭開過來也不知道躲一下。我什麼話都沒說,拉開門往外走,但她靠著門,不讓我走。她歪過頭問我:“還要再談戀愛嗎?”

我說:“談啊,為什麼不談?但我現在想回傢睡覺。”我再次去拉那扇門,這次她沒攔我。我下樓的時候覺得膝蓋生疼,她以為我會像上次那樣一溜煙竄下去,但我其實是無聲地走掉瞭。

時光倒退到九三年秋天,我在車間裡玩我的電工刀。那把刀是紅色的塑料刀把,刀刃有十公分長,這刀是不開口的,後來我在鉗工班的砂輪上把它打磨瞭一下,這就成瞭一把可以殺人的利器。我還想鏜出兩根血槽,但師傅們不肯幫我鏜,說是會闖禍。這把刀陪我走過很多城市,揣在兜裡,不算是管制刀具。天氣潮濕的時候它會生銹,但蘸上水在磚頭上磨一下,它就會恢復往日的鋒利。

那天我玩刀子,我用它練飛刀,我能把刀子掄圓瞭飛出去,也能把刀子縮在袖子裡從肋下飛出去,五米之內必中靶心。我右手練完練左手,站著練完躺著練,還有犀牛望月、鳳凰展翅、小鬼拍門、老鷹捉雞等等姿勢。我很想找個活人來練練,不是往他身上戳,而是像馬戲團裡一樣,頂著個蘋果,我一刀飛過去準能把蘋果劈開,要是傷瞭他半根頭發,我甘願抵命。但別人看到這種被打磨過的電工刀就哆嗦,死活不肯讓我試一下。後來我覺得無聊,把刀子收起來的時候,不小心在自己虎口上劃瞭一下,起初沒覺得疼,幾秒鐘後,血一下子湧瞭出來,把整隻左手都染紅瞭。傷口一跳一跳的劇痛。

我看著自己的手,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我能把電工刀玩得像馬戲團一樣,但我竟然把自己的手割破瞭。我扔下刀子,掐住手腕並且高舉左手,去醫務室找白藍。一路上鮮血順著胳膊淌到瞭腋窩裡,路過的人都以為我是在振臂發飆,走近一看才知道又發生慘案瞭。出瞭這種事故是很糗的,但我無所謂,我馬上就要去造糖精瞭。

我在醫務室包紮時候,大肥婆在白藍身後站著,非常討厭。我看著白藍把紗佈一層層纏繞在我手上,我問她,筋斷瞭嗎?她說沒有,然後拿瞭一塊毛巾替我把胳膊上的血跡擦幹凈。大肥婆說:“流好多血啊,真可惜,去獻血多好。”白藍就回過頭去瞪著她。我說:“化工廠的人不能獻血的,血裡面全是毒。”

白藍對我說:“想自殺?”我說:“不是。不小心的。”她說:“這樣子就像個亡命之徒瞭?”我說也不是,都不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博爾赫斯說,記憶總是固守著某一個點。我記憶中的二十歲,亡命之徒就是那個被固守的點。越是如此,它就越缺乏真實感,真正需要去亡命的時代早就過去瞭,我連獻血都沒人要,嫌臟。我在一個不必亡命的時代裡既不會殺人也不會被殺,我會被送去造糖精,犯瞭錯會被扣工資,如此而已。在這種時代我可以把自己殺掉,無論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我不會為瞭糖精和工資而自殺,也不會為瞭愛情,但是我可以毫無理由地去死,如此而已。

那天在醫務室裡,我坐在體檢床上,白藍搬瞭一把椅子坐在我對面,大肥婆站在我們中間,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她。我他媽也不知道這肥婆想幹什麼,後來我覺得很好笑,就對著白藍笑起來。她平靜地看著我。我忽然覺得大肥婆也不那麼討厭瞭,就讓她在一邊呆著吧,這樣很好。我的神經分裂的愛人終於無聲地站在瞭彼岸,與我遙遙對望。

九三年秋天,鬧瞭一次地震,是東海海嘯引起的。晚上九點多鐘,我在傢裡躺著,忽然覺得床架子發抖,我媽放在五鬥櫥上的花瓶哐哨一聲砸在地上,當時我媽在打毛衣,我從床上跳起來,拽著她就往外跑。到街上的時候,我爸爸也從樓上跑瞭下來,他在鄰居傢裡打麻將。

街上全是人,各傢各戶的燈都亮著,空氣中微微地飄著一些細雨。農藥新村再次發生瞭大規模的逃亡,這次是在夜裡,加之深秋季節,總算沒有人再光著身子往外跑瞭。周圍的人定下神來,都在看房子,有沒有歪,有沒有倒,後來他們說什麼都沒發生,估計是一次很小的地震。中途有人打電話到農藥廠去,問當班工人,有沒有什麼管子又泄漏瞭,當班工人根本沒感覺到地震,車間裡的設備本來就抖得跟七級地震一樣。那天我站在街上,發現自己隻穿著短褲背心,凍得要死,我就回傢去穿衣服。等我穿好衣服出來,我爸爸帶著幾個鄰居也進瞭傢門,開始搓麻將。我傢是一樓,他們認為再發生地震的話,一樓跑起來比較容易。搓麻將就是為瞭等待第二次地震。

我把衣服和鞋子都換瞭,又從抽屜裡找出幾張鈔票,塞在口袋裡。我媽問我去哪裡,我說去一個朋友傢拿東西,萬一再地震你就拿幾個包子鉆到麻將桌下面去,然後等我來救你。我說完,扔下我媽,騎上自行車往新知新村去,路上全是人,打著傘的,穿著雨衣的,頂著臉盆的,雨越下越大,從細微的潮濕變成冰冷的針尖,紮在我臉上。在文化宮門口,有一輛汽車撞在樹幹上,城市雖然比平時混亂,但馬路上

並沒有停電,汽車還在開,幽微的路燈照射在地面上,泛著一攤攤的光。我穿過戴城大學,門衛不知去向,很多學生站在道路上吃東西聊天,還有爬在鐵欄桿上幹嚎的。我繞過密集的人群,在一個狹窄的小門口停下自行車,那門虛掩著,我一腳踹開門,再穿過去,前面就是新知新村。

新知新村的街道上同樣擠滿瞭人,知識分子不唱卡拉OK,但一樣怕死,這事情無關文化修養。但這種躲地震的方式非常可笑,四面全是樓房,他們就聚在樓房之間,那麼多人,掉個花盆下來都能砸死好幾個。

我在人群之中尋找白藍,找瞭一圈,發現她正趴在自傢窗臺上看熱鬧,還叼著香煙,比我更吊兒郎當。白藍對著我招手,我扔下自行車。三步兩步躥上去,進門之後一看,不得瞭,這娘們穿著一身白色絲綢睡衣,胸開得很低,赤腳坐在書桌上,嘴裡含著一根咖啡色的摩爾煙,最不可思議的是她腦袋上頂著十幾個紅紅綠綠的塑料發卷。我想瞭半天,覺得在哪裡看見過,後來想起來瞭,電影裡那些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就是這麼個打扮。

我沖她喊:“地震瞭,你不知道?”

她不理我,兩根手指夾著香煙,那隻手在窗臺前比劃瞭一下,好像偉人指點江山,大聲說:“鐘山風雨起,倉皇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我不知道她在亂唱些什麼,好像是詩詞,又聽不太懂。她轉過頭來,嘴巴裡噴出一股酒氣,問我:“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詩怎麼樣?”

“氣勢還可以。聽著很熟,忘記是誰寫的瞭。”

“還他媽詩人呢,這都不知道。這是我爸爸改編的。”她吐瞭一口煙在我臉上,“今天地震我就想起我爸爸。”

我用手指在她眼前晃瞭晃,試瞭一下,還好,隻是有點喝高瞭,不是爛醉。我將她攔腰抱起,扛在肩上。不是我要占她便宜,而是窗臺上太危險,一個小震動就能把她掀到樓下去。我將她蹾在床上的時候,她的胸脯猛烈地起伏。我說可能還有餘震,這破樓萬一倒瞭,我們就全死在裡面瞭,到底跑不跑。她看著我,嫣然一笑,把腦袋上的塑料發卷一個一個摘下來,鬈發披散下來,非常好看。後來她把絲綢睡衣脫瞭,睡衣從床上滑落到水泥地坪上,她站起來,順腳將它踢開,就這麼開始吻我。

她說,卷頭發的時候聽到動靜,起初沒在意,後來鄰居都跑瞭出來,高呼地震。她也想出來,但穿著睡衣感覺到有幾分淫蕩,她就留在瞭屋子裡。她從書櫃上拿瞭半瓶紅酒,倒在杯子裡,隻喝瞭一杯就覺得身上發燙,頭開始飄。以前她的酒量沒這麼差。這種感覺令她忘乎所以,好像漂浮在河流中。後來她哭瞭,不知道為什麼。她哭的時候我正騎著自行車在戴城的街道上狂馳,形同亡命之徒。再後來,她看見我在樓下,就向我招手。

她說一九七六年她媽媽帶著姐姐去唐山探親,她媽媽也是醫生,地震發生以後,她們兩個都被埋在瞭裡面。這些事情我都沒聽她說起過。她問我,鬈發好看嗎。我說很好看。她說:“我媽是天生的鬈發,我不是。”

她說她爸爸是語文老師,七六年那會兒,她爸爸整夜整夜地不睡覺,也不說話,到瞭秋天,頭發全都白瞭。她被寄養在親戚傢,偶爾看到爸爸,覺得他像一棵發瘋的樹。她說:“後來熬瞭十年,熬不過去,走瞭。”

她說完這些,又說,她不怕地震,不怕自己毫無理由地去死。她說她比我更像個亡命之徒,隻是別人不知道。然後她抱住我,風從窗口猛烈地吹入。吹在我的背上,也吹在她的腿上。我感到她身上起瞭一層寒栗,像是死亡從她的身體中走過。我進入她身體的時候,她發出一聲輕喚,向我拱起上身,好像一條緩慢地躍出水面的海豚。她的雙腿用力夾住我的腰,這次我不再感覺到自己是個被夾住的老鼠,而是一艘順流而下的船,她的腿是岸。後來她說,換個位置。我就躺平在床上,讓她覆蓋我,這時她仰起身體,緊閉雙眼,筆直地伸出一隻手來,她的手指也像樹枝一樣緊繃著。我看到天花板上黴點,在她頭上,作為一種背景被深深地印入瞭我的腦子裡。

我在她身下顛著她,她忽然問:“這樣好嗎?”問的時候還是閉著眼睛。我故意說,不好。她睜開眼睛,對我說:“那你喜歡什麼樣?”我說不是的,像目前這種姿勢,萬一天花板砸下來,首先是令她腦漿進裂,我將眼睜睜地看著她死掉,這樣很不好,萬一我沒死會被嚇成個陽痿。我情願用開始時候的姿勢,天花板砸在我的背上,說不定還能救她一命。

她哈哈大笑,繼續在我身上起伏。她說這樣也不好,路小路的眼珠子會被砸出來,掉在她嘴裡。然後她從我身上跨下來,伏下身子,從床沿上抄瞭一個枕頭墊在腹部。她說這樣就好瞭,你被砸出腦漿我也看不見。我再次進入她的身體,那感覺有一點特別,因為失卻瞭她身體的包圍,我不再是河流中的船,而是在濃霧中狂駛的摩托車。後來她說,要命,輕一點。然後繼續呻吟。

她讓我躺著,再次跨上我的腹部,然後用手把我拉起來,我的頭被她抱在胸口。她說這樣也很好,天花板掉下來,兩個腦漿一起進裂。我就說,既然一起進裂,你就不用把我腦袋抱那麼緊,我他媽都喘不過氣來啦。

後來我們又回到最初的姿勢,我把她的腿舉高,我們都不再說腦漿進裂這件事,因為體會到近似腦漿進裂的感覺,隻是位置不同而已。我射精的瞬間,她用力喊瞭一聲。與此同時我感覺到床架子劇烈抖動,身後的玻璃窗發出嘩啦啦一片撞擊聲,樓下像炸瞭鍋一樣,“快跑啊!又震啦!”我用盡全力覆蓋在她身上,雙手撐住床沿。我這個亡命之徒,和她這個亡命之徒,在第二次地震的時候到達瞭高潮。等到我的精液全部射出,等到陰冷而酷烈的死亡穿過我們的身體,我喘得像一臺生銹的馬達,而她卻凝固在我身下。房間裡,吊燈影子在微微晃動,樓下一片嘈雜,哭爹喊媽。這時床架子停止瞭抖動,她閉著眼睛,長長地籲瞭一口氣,問我:“不震瞭?”

我說:“本來就沒震。是我們幹得地動山搖。”

她嗤嗤地笑,“我現在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

“一次地震的時間,相當於一次射精。”

那天,事畢之後,我們靠在墻壁上抽煙。床沿緊貼的那一堵墻上,用圖釘釘著一塊佈。她抽她的摩爾,我抽我的紅塔山,煙缸放在我的肚子上。這感覺不錯啦,像是情侶瞭,兩個人並排靠在墻上抽煙實在有點像監獄裡的難友。她說:“剛才很危險,真要砸下來,兩個肯定一起死掉。”

我說:“死就死吧,明天不用上班瞭。”

她說:“我以為你會跑。”

我說:“我情願死在床上。”

她聽瞭這話,再也忍不住,把我肚子上的煙缸挪開,就這麼赤身裸體地代替瞭那隻煙缸。然後壞壞地對我一笑,說:“再來一次。”

那天幹完第二次,外面的風越來越大,雨水打在樓下人傢的雨篷上,發出有節奏的噗噗聲。樓下很安靜,沒有第三次地震。假如再來一次地震,我估計我的神經也受不瞭,大概會赤身裸體地逃到樓下去。鶯聲初啼,對人生驟然有瞭信心,不甘心就這麼被砸死。

我說,我要給你起個綽號,叫抽水機。她說,你他媽終於把綽號起到老娘頭上瞭,說完又打我。打過之後,我從床上跳下來,到窗口張望,樓下一個人都沒有瞭,怪不得這麼安靜。天色濃黑,從這濃黑中降下的雨也應該是墨汁吧,我也不知道原先樓下的人是跑光瞭呢,還是都回傢睡覺去瞭。後來一看鬧鐘,凌晨三點半,對面樓裡的燈倒是還都亮著,好像除夕守歲。白藍問我:“你要不要回傢去看看?你媽媽還在傢裡吧?”我說沒關系,既然新知新村的破樓沒塌,那麼農藥新村的破樓一定也還矗著呢,我媽比你機靈多瞭,稍有風吹草動就跑瞭,這都是在農藥新村練出來的。她說:“那你媽就不擔心你?”我想想也對,就說,要是傢裡有電話就好瞭,這會兒雜貨店的公用電話肯定是沒人接瞭,等雨小一點我就回傢。我說完這話時,她已經穿好衣服瞭,沒辦法,我也隻能穿衣服。

她說:“這麼安靜,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說,本來就沒發生過什麼嘛。我說完這句話,覺得自己中瞭她的套,就回過頭去看她。她也在看著我,目光很難捉摸。我訕訕地在房間裡轉瞭一圈,隨手翻她的書,一摞很厚的考研教材,我也看不懂,都是些很深奧的東西。我對她說:“你不會酒醒瞭就不認賬吧?”

她說:“我要認什麼賬?”

我不好意思地說:“我以後還想和你做愛。”

她看著我。忽然笑瞭,說:“你想吃泡面嗎?我餓瞭。”

我說:“我也餓瞭,太消耗體力瞭。”

吃泡面的時候,我對白藍講起一個人,這個人是我嫂子,也就是我堂哥的女朋友。白藍不解,我為什麼會沒來由地說起她,其實我也不知道。

我是跟著我堂哥他們一起看黃片的,當時就是錄像帶,他們幾個小青年關在屋子裡偷偷地看。那時我才讀初三,不過也發育瞭。我去找我堂哥,結果撞上瞭,他們幾個小青年就讓我跟著一起看。後來有一天,我嫂子忽然從外面進來瞭,見瞭這場面就朝我堂哥沒頭沒臉打過去,說他們把我帶壞瞭。我堂哥哈哈大笑,讓她把我領走。我嫂子帶著我走出去的時候,我心裡很不高興,又不能說,隻能裝出懵懂無知的樣子,以騙取她的寬容。我看見她的乳溝,很深地嵌出一條縫,當時就起瞭壞念頭。但她並不知道,她以為我還是個不大懂事的小孩。後來她拍著我的頭說,小路,你長大瞭不能學你堂哥,你要做個有出息的男人。

我經常想起我嫂子,別人都叫她阿娟,我也跟著叫,她不喜歡,讓我叫她阿嫂。她是開服裝店的,沒讀過幾年書,但我覺得自己很愛她。她曾經對我堂哥很好,給他零花錢,為瞭他墮胎。北環幫和小公園幫火並的時候,她為瞭救我堂哥,拿著一根水管敲開瞭對方的腦殼,被稱為那一帶的紅星十三妹。為此,她的店都被人砸瞭,但她也沒說什麼。後來我堂哥打她,打得那叫一個狠啊,她受不瞭瞭,就獨自跑到南京去做羊毛衫生意。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之所以愛她,是因為我覺得,在她身上的那種東西就是愛。我對愛的理解是有偏差的,這無所謂。我嫂子也給過我零花錢,她甚至說,等我長大瞭她要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我做女朋友。她去南京以後,我就不大和我堂哥來往瞭,我從心裡覺得他王八蛋,後來他腦袋上被人砍瞭六刀,再也沒人替他擋著瞭。

我對白藍說,所謂有出息,這是一個很虛幻的詞,我不知道什麼叫有出息,但我知道什麼叫沒出息,並且知道,沒出息的人不可愛。但是,我活瞭二十歲,仍然有人長久地愛著我,也有些人短暫地愛過我,這些我都不會忘記。

那天我說完這些,就回傢瞭。我很想和她睡在一起,但忽然有瞭一種很挫敗的感覺,好像腦子裡的精液也都射光瞭。現在我回憶的時候,知道那種感覺叫作虛無,當時卻無法表達。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下子挫敗瞭,如果當時知道那是虛無,大概也不會難過瞭,虛無就是這麼突然出現突然消失的。

下樓的時候我覺得腰裡有點酸,心想,這該不是腎虧吧,如果二十歲就腎虧,到四十歲肯定變成陽痿啦。腦子一走神,我在樓梯上絆瞭一下,直刺剌地摔瞭下去。那塊絆腳石哇哇大叫。我點亮打火機一看,媽的,二十多號人全都蹲在樓道裡打瞌睡。這也難怪,外面下雨,又沒有防震棚。我連聲喊抱歉,這些人全都醒瞭,對著我看。有個教授模樣的老頭說,哎呀,誰傢唱瞭大半夜的卡拉OK啊。我再不是東西,這時候臉也不由紅瞭紅,知識分子就是厲害,損人都這麼有藝術感。

回憶九三年,那次地震之後,糖精廠巋然不動,隻是塌瞭河邊的泵房,那裡平時沒人,就砸死瞭很多耗子,剩下的耗子全跑瞭出來,在大街上巡遊。這些耗子都很囂張,而且聰明,比如它們過馬路的時候,先是一隻耗子出溜過去,蹲在馬路邊上吱吱地叫幾聲,後面就有一串大大小小的耗子,氣定神閑地向它走去。這麼有組織有紀律的耗子,我們根本不敢打,怕招致嚴重的報復。

我和白藍發生關系之後,陸續還做過幾次,地點都是在她傢。新知新村的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差到什麼程度呢?我在她傢衛生間蹲著,可以聽見隔壁衛生間裡小便的聲音,當然是男人小便,要是女人小便都能聽見,那簡直就等於是佈簾子瞭。不過,這也著實說明房子質量之差。白藍說,七十年代造的房子,都是用預制板拼起來的,雖然不夠私密,但是這種房子很牢靠,特別防震,剛搬進去的時候都樂壞瞭。我可以證明,有一些年份裡,中國人特別怕地震,大概是被震出心理障礙瞭。

在那種房子裡做愛,如果當時沒有喝醉酒,就會覺得有另一種心理障礙,怕隔壁鄰居扒在墻壁上偷聽卡拉OK。我知道很多種偷聽的辦法,最簡單的就是拿個玻璃杯子杵到墻上。耳朵湊到杯子口。但是這種把戲在新知新村幾乎不需要,這裡的情況恰好相反,如果你不想聽見隔壁的聲音,最好把自己的耳朵套起來。

我把那天老頭損我的話告訴白藍,白藍說,無所謂啊,隨便他去說吧。但真的做愛的時候,她又不由得克制住自己的呻吟。她還問我,這樣是不是有點掃興,我說挺好的,我喜歡那種克制克制最後克制不住的聲音,寫詩也是這樣,一上來就“啊”的詩歌,多半是拍領導馬屁的,沒有真感情在裡面。

幹過之後,我還問她,為什麼隔壁做愛的聲音我聽不到,難道他們也這麼克制嗎。白藍說,隔壁是老頭老太,老頭以前是右派,都克制瞭一輩子瞭。我追問道,那麼老太呢,老太不是右派啊。白藍說,你真煩,管那麼多幹什麼。我就說,這裡真不一樣,不像我們農藥新村,全是造反派。

我們後來做愛,聲音一直都很輕,而且還戴著橡膠套子。我問她,這個套子是不是從醫務室裡偷出來的,她說不用偷,一抓一大把。她把橡膠套子裝在一個飯盒裡。有時候她自告奮勇給我戴套,有時候讓我自己套,她在一邊看著。

發生關系之後,有一些微妙的變化,比如說在廠裡互相看到,眼神就會不一樣。我們廠裡有那麼幾對,談瞭戀愛之後,經常在廠裡挎著膀子量地皮,從甲醛車間晃到糖精車間,從司機班晃到鍋爐房,十分招搖。師傅們站在窗口,看到他們走過來,就會大驚小怪地說:“壓路機來瞭。”然後對著他們品頭論足。這些待遇我都沒有,一則是她不願意跟我在工廠裡壓馬路,二則我也覺得在甲醛和糖精之間卿卿我我,實在是沒什麼可自豪的。事實上,我連中飯都不跟她一起吃,她是幹部餐,我是工人餐。我們就用眼神交流,我和她都是大眼睛,交流起來很有美感。

隻有一次,她鬧牙疼。我在廠裡遇到她,直接問她:“還疼嗎?”這時正好倒B從我們身邊走過,聽到這句話,就扭過頭來打量我們。白藍做出很疼的樣子,指瞭指腮幫子,好像講不出話來。後來在醫務室裡,大肥婆不在,她對我說:“你說話註意點,什麼疼不疼的,讓人誤會。”我滿不在乎地說:“不會誤會的,隻有處女才疼。”說完這話,冷不防臉上被她抽瞭一下,生疼。我低頭一看,她用來抽我的竟然是一副橡膠手套!她還問我:“你疼嗎?”那次我真的火瞭,我說,咱們倆這麼濃厚的交情,為瞭一句笑話,你丫竟然用婦檢手套抽我!她就說:“幹凈的。”

我聽我奶奶講過,男人要是被女人抽瞭耳光,就會連倒三年黴,唯一的辦法是把耳光抽回去。但是,像這麼一個敢咬老虎的女人,她準保會把耳光再抽回來,那就抽來抽去沒個完,有這種閑情,還不如躺到床上去做愛呢。倒黴就倒黴吧。

有關我和白藍之間的事,廠裡沒人知道。白藍不希望別人對著她指指點點,我更是吃夠瞭寫詩和看胸罩的虧,再也沒那麼傻瞭。回想我剛進廠的時候,跟著老牛逼到處招搖,一點便宜都沒占到。工廠生活有一條原則,隱秘之處最安全,隻要沒人註意你,就能年復一年地混下去。可惜我明白這個道理已經太晚瞭,而且運氣不好,最終還是得去上三班。

其實,我和白藍對外保密,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和她都知道這場愛情最終將會以什麼形式來收場。她曾經問我:“要是咱們分手瞭,你覺得廠裡哪個姑娘合適你?”我想瞭想說:“我覺得勞資科的小噘嘴不錯啊,以前對我很兇,現在好多瞭。”白藍說:“那姑娘有什麼兇的,小丫頭一個。”我說:“人傢也就比你小一歲,哪裡小丫頭瞭?”白藍說:“找秦阿姨說合說合吧。”我說:“不行的,她是李光南的老婆,朋友妻不可欺。”白藍說:“那倒也是。我把我表妹介紹給你,還在讀中專。”我說:“長得跟你像嗎?不像我不要。”白藍說:“那就難瞭,跟我像的,那就是電影明星瞭。”

現在我知道,這種調侃的方式,其實是一種暗示。在我當時看來,離別總之是傷感的,因為傷感,所以不能用言語來表達,好像春天裡綿密的細雨,用肉眼都分辨不出雨絲,不知道該不該打傘。我所感到的,就是那樣一種傷感,隻能相互暗示,用調侃來安慰自己。

那時候她還對我說:小路,很難想象你將來娶的老婆會是什麼樣啊,如果笨嘴拙舌的肯定被你欺負死。我就說:我倒是能想象你的老公是什麼樣,一定很溫和,很有文化,看見流氓就逃跑的。她不無嘲笑地看著我說:“你三十歲以後,看見流氓,大概也會跑吧。”那時候我不承認,我以為自己會一輩子剽悍,真是太幼稚瞭。照白藍的說法,我三十歲以後隻能是一個啤酒肚的禿頂男人,牙齒被香煙熏得烏黑,長期上三班會有眼袋和黑眼圈,臉色青黃,肝功能異常,騎著自行車穿著工作服在大街上,一看就是個窮光蛋和倒黴鬼。流氓隻會欺負我,而不會欺負她老公。

那時候在她傢裡做愛,我時時都能感到一種奇怪的氣氛,考研的復習資料就堆在書桌上,有時候她做完之後會隨手撈過一本書,翻幾頁,嘴裡嘀咕幾句,再把書放回去。我問她,這麼復習功課,有何效率可言。她說,功課早就復習得差不多瞭,隻是慣性地再看幾眼。這時我就不再說話,也順手撈過書來看幾眼。她問我:“你的會計學得怎麼樣瞭?”我就懶洋洋地回答她:“還沒開始學會計,現在在學高等數學。”她就笑著說:“高等數學你都敢學。”我說,自從我做瞭鉗工和電工之後,就明白瞭數學的可貴之處,相反,語文是一門很操蛋的科目,數學使人越來越聰明。語文使人越來越笨。我基礎太差,所以學高等數學很累,但我漸漸開始喜歡這門功課瞭。

那次,她把朝北的房間打開,這間房間一直都是鎖著的,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我發現裡面有一排書架,有一臺電唱機,最操蛋的是裡面竟然有一張雙人床!我說:“你也太不夠意思瞭,明明有大床,你還讓我在小床上練雙杠!”她說:“這是我爸爸的床。”我說:“那就算瞭,我惹不起你爸爸。”

後來她讓我看那些書,很多小說,很多古代漢語,很多文集,都是些舊書,散發著比房間本身更為濃重的黴味。她說:“這些都是我爸爸的書。”我說,你丫真幸福,從小就能看那麼多書。我回想我小的時候,傢裡隻有兩本大書,《董存瑞》和《茶花女》,都是殘書,《董存瑞》沒結尾,《茶花女>沒開頭。這還算運氣,要是倒過來,那他媽有多麼煞風景啊。我從八歲開始就看這兩本書,到瞭十五歲還是看這兩本書,在革命烈士和法國妓女之間徘徊瞭好多年,不知道自己該成為哪一種人。假如當時我也有這麼多書,就不會那麼困惑瞭。她說:“你喜歡這裡哪本書,你就拿走吧。以後別賣瞭就行。”

那天她還打開瞭電唱機,從櫃子裡取出一張黑膠木唱片,說這是貝多芬的克萊采,歐伊斯特拉赫演奏的,是非常珍貴的版本。我說,不至於給我古典音樂吧。她說這些唱片都不會給我,她要自己留著,但可以放給我聽聽。我想,聽聽古典音樂也不是什麼壞事,我常年聽的都是香港四大天王。她把電唱機搗騰瞭一通,喇叭裡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後來音樂出來瞭,我就坐在大床上,安靜地聽完瞭克萊采。

那天我對她說,我要做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所謂的情,就是和你上床,所謂的義,就是為你去打人。這兩件事對我來說是分開的。但你把你爸爸的書送給我,這件事是既有情又有義,所以我要記住一輩子。

那年冬天,我獨自坐在一所中學的校門口。裡面在考研,我就坐在一個花壇上,也是點著煙,看著自己的手指發呆。天色陰霾,後來飄下幾縷雪花,落在我臉上。我的臉被風吹得冰冷,過瞭許久,才感覺到雪在臉上融化成水珠。

那天,大街對面的音像店在放張楚的《姐姐》,放瞭一遍又一遍。我安靜地聽著這首歌,等到老板切換到另一首歌時,我扔下煙頭,走過去買瞭那盒磁帶。

後來她從操場那邊走過來,頭發被風吹得歪歪斜斜。她問我:“今天夜班?”

我說:“不,今天請假。都考完瞭?”

“是啊。”她說,“去我傢吧。”

那陣子因為臨考,她不再和我做愛,也不讓我去她傢。我在糖精車間倒三班,倒得天昏地暗,性欲一下子沒瞭,也懶得去找她。到她傢之後,她給我煮瞭兩個雞蛋,放瞭點糖,讓我吃下去。這是所謂補身體的辦法,那陣子她自己也就吃面條,圖方便。她說我精神不振,看上去瘟頭瘟腦的。我說:“大姐,我夜班下來還沒睡,我當然精神不振。”她有點失望。我說:“你是不是要做愛啊?”她說:“呸,你還是先睡會兒吧。”我聽瞭她的話,加上肚子裡有瞭兩個熱雞蛋襯底,睡意當頭砸來,倒在她床上就開始打呼。

我醒來時,天都黑瞭,搞不清自己是在哪裡。我睡醒時候總是這樣。後來想起來,是在白藍傢,我躺在她的床上。她正在燈光下聽錄音機,聲音很低,把耳朵湊在那裡聽著。我問她:“你聽什麼呢?”她說:“你的磁帶啊。其他歌都不好聽,就那首《姐姐》好聽。”我說:“就是沖著這首歌買的,你要喜歡就送給你吧。”她說:“真好聽。”

她還問我:“你衣服上是什麼味道啊?像咖啡,又像燒過的炭。”我說:“這你就不知道瞭,這叫甲苯,是我們車間的原料。我就是管甲苯的。那玩意的味道,沾在毛衣上,洗都洗不掉。”她說:“還好,不難聞。”我說:“這是我唯一感到幸運的地方。就算是個流氓,也不能渾身發臭。”

我問她,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她說過瞭春節就辭職,然後等錄取通知,錄取瞭就去讀研究生,這是最簡單的程序。我說:“萬一沒錄取呢?”她說:“那我也不想幹瞭,開春以後,新車間造好瞭,聽說要調很多人去造糖精。”我點頭說:“確實不用去受那份洋罪。”她說:“早點辭職,把檔案調到街道上,廠裡就沒辦法卡我檔案瞭。”我問她,什麼叫卡檔案。她說就是拖著不把檔案發出去,等到開學之後,檔案還沒到學校,就自動取消入學資格。這種事情很普遍,單位裡故意這麼幹的。我說:“不會的。誰敢卡你檔案,我就把他腦袋卡下來。”她笑瞭,搖頭說:“又來瞭。”我打瞭個呵欠說:“我說真的。”

那時候我想象的是,廠裡卡她檔案,而我拎著幾根雷管跑到辦公大樓。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跑到哪個科室,但雷管是會說話的。然後她被送去讀研究生,我被送去坐牢。我這個行為是個十足的反社會分子,仇視一切,乃至變態。照白藍的說法,路小路,你還是少幻想一點這種事情,你知道哪裡去買雷管嗎?

她告訴我,辭職以後她要去北方,坐上長途列車,沿著京滬線到北京,再去唐山。她一直想去唐山看看。隨後她將往西到敦煌,取道格爾木進入西藏,她將在西藏佇留,去見一個朋友,然後經過成都到上海,再返回戴城。她在一張中國地圖上畫出瞭一個四方形的路線。她說:“回到戴城,應該是五月瞭。”

我半躺在床上,一言不發,看著她在地圖上指指畫畫。她問我:“小路,跟我一起去西藏?”我搖搖頭說:“西藏有什麼好玩的?我也請不出那麼長的假,還要去讀夜大。”她覺得跟我簡直沒什麼好多談的,我越來越像一個上三班的工人瞭,一睡醒就去上班,一下班就想睡覺,而且永遠睡不夠。她托著腮幫子觀察我,而我接二連三打呵欠,我不是擺譜,我確實不知道西藏有什麼好玩的。後來別人告訴我,西藏是文藝青年的聖地,有生之年一定要去西藏,還給我看馬原和紮西達娃的小說,我佩服得不行,同時也感到後悔。人一輩子錯過的東西太多,也不值得為之捶胸頓足,但是,二十歲那年沒有陪著她去西藏,想起來還真是很遺憾。

她問我:“小路,你活到這麼大,最害怕什麼?”我說我最怕上三班,日夜顛倒,幹得我神志不清,青春痘死灰復燃,臉色好像從棺材裡爬出來一樣。她說:“那我們要是分手瞭,你害怕嗎?”她問得很奇怪,分手瞭隻會難過,怎麼會害怕呢。我想瞭想說:“起初大概會害怕吧,以後就好瞭。上三班會永遠害怕下去。所以還是上三班比較可怕吧。”她就用手摸瞭摸我的頭,說:“可憐的路小路。”

那年冬天在我印象中特別長,天空總是灰蒙蒙的,想不出有什麼晴朗的日子。有一部分時間,我用來睡覺,剩下的時間就在車間裡造糖精,車間裡光線很差,即使是晴朗的天空也被隔離成灰色暗淡的。我就像一個生活在北極的人,據說白夜會使人得憂鬱癥,性欲減退,生育率是負數。當時我就是這種情況,到瞭白藍傢裡,看見那張床特別親切,倒下去就睡著瞭。

春節之前,廠裡發瞭很多年貨。工人都很高興,整箱整箱地往傢裡搬方便面和橙子。最喜慶的是發魚,兩尺多長的大魚,用卡車運到廠裡,發到各個班組。魚是有大有小。大傢抽簽,然後排隊挑魚。九三年春節,我還在鉗工班,手氣不錯,抽到第二位。當時德卵抽到第一位,結果這個傻逼學雷鋒,挑瞭一條最小的魚。輪到我的時候,鉗工班的師傅都瞪著我,我心裡發虛,也挑瞭一條小魚,隻有一尺來長。排在我後面的老牛逼占瞭大便宜,毫無愧色地拿瞭一條兩尺半長的大魚。到瞭九四年春節,我很想報這個仇,結果發魚的那天我正好是上夜班,晚上十點鐘到瞭車間裡一看,有一條九寸來長的小魚掛在休息室裡。別人告訴我,那就是我的魚,抽簽結果我是排在最後一位。我問他們,誰他媽的替我抽的簽。他們說,別人都抽好瞭,剩下最後一個當然就是你。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抽瞭多少次,把我抽到瞭最後一位去。

那年還發兔子,活的。廠裡擴產征地,把附近農村的一大片地皮吃瞭下來,那地方正好有個養兔場,養著千把隻兔子。農民沒地方安置兔子,幹脆全都賣給瞭我們廠。上千隻兔子在養兔場裡。無人照看,像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猶太人一樣,成批地死去。死兔子很難處理,又不能吃,又不能扔到垃圾桶裡,別人會以為鬧鼠疫。廠裡沒轍,把兔子發到職工手裡,讓我們拿回傢,或殺或養,自行處理。中班回傢的路上,我自行車龍頭上倒掛著一隻活兔子,用麻繩綁著,它很難受,一路上不停地踢蹬。我不知該拿它如何處置,我沒吃過兔子肉,不知道自己愛不愛吃,它剝瞭皮又不夠做一條圍脖的。我把自行車騎到白藍傢,她應該也有一隻兔子,兩個兔子在一起也許就不那麼難受瞭。結果自行車騎到新知新村,拐彎拐得太厲害,那兔子一頭紮進車輪裡,咔嚓一聲,脖子被絞斷,終於不再踢蹬瞭。

我非常沮喪,拎著死兔子上樓,那已經是晚上十點多瞭,進門之後,隻見桌上一堆骨頭,盤子裡還有幾塊殘肉。她剔著牙說:“哎喲,你還特地送兔子過來?我都把我那隻吃掉瞭。”我說:“白藍,你也太殘忍瞭,就這麼把兔子吃瞭?誰給你殺的?”她滿不在乎地說:“自己殺的。”我不信,她能把一隻活生生的兔子開膛破肚。白藍說:“切,我解剖過的兔子比你見過的還多。”後來她還表揚我:“路小路,挺能幹啊,把兔子摔死瞭。”我說:“不是摔死的,是絞到輪胎裡死掉瞭。”她卷著袖子說:“兔子就是要摔死才對,絞到輪胎裡,異曲同工。我再給你做一個麻辣兔肉,保證你連兔頭都吃個精光。”

那天我吃兔子的時候,忍不住問她:“白藍,你說你到底是個溫情的人,還是一個殘忍的人?”

她在一邊托著腮,看我吃,聽我這麼問,便懶洋洋地回答說:“都是啊。”

我說:“我不覺得溫情和殘忍會在同一個人身上體現出來。”

她說:“你不也一樣嗎?你又寫詩,又要綁雷管,搞得一會兒崇高一會兒暴力,我也不覺得這兩件事可以在一個人身上體現出來。”

那天我吃完瞭兔子,擦擦嘴。她指指盤子裡的兔頭。我說吃飽瞭,兔頭吃不下,再說那玩意有點像人頭,何必為瞭一個兔頭把吃下去的兔腿再嘔出來呢?她說:“不吃就不吃吧。其實啊,我們就是兩個精神分裂。”

有關她的溫情,我都品嘗過瞭,有關她的殘忍,我隻是從兔子身上間接地體會到。我對她說,我不想領教你的殘忍,我總覺得你有一天會把我殺掉的。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赤條條地躺在被窩裡,毫無睡意,非常清醒。白藍披著一條毯子,抱腿坐在床上。她吸瞭一口煙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後來她又說:“如果你是想為我去死,那沒什麼價值。如你所說,何必為瞭一個兔頭把吃下去的兔腿再嘔出來呢?”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愛,竟然沒有什麼甜言蜜語。我的sweet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瞭,而且做愛也不大成功,時間很短。我歸咎於三班顛倒,內分泌失調,但她也好像有點蔫,做愛中途還突然睜開眼睛看我,把我嚇瞭一跳,當場失控,這種射精幾乎等於是遺精。我覺得當時在她眼裡看到的是一種殺人犯的眼神,但也可能是我看錯瞭。我想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總而言之,會有一點絕望吧。

我曾經對她說,我會去火車站送她,不管她去哪裡。她覺得這樣很好,很像電影裡的場景。後來她真的坐上火車去北方瞭,我卻沒能送她,那天我在車間裡造糖精,把反應釜裡的硫酸和水放錯瞭順序,應該是先放水後放硫酸,我心煩意亂搞錯瞭,結果那個反應釜發出轟轟的聲音,好像燒開瞭一鍋水,帶著硫酸味的蒸汽全都冒瞭出來。工人們一聲發喊,全都逃光瞭,有個女工在逃跑的時候從樓梯上滾瞭下去,摔掉瞭兩個門牙,揚言要讓她老公來砍瞭我。後來她老公沖過來揪我領子,他是甲醛車間的工段長,老婆遭瞭難,當然第一時間出現在現場。我任由他揪著,看著他把拳頭舉起來,但最後他竟沒有打我。他私下裡說:“這小子的眼神就像個殺人犯。”

他們把我送到安全科,寫檢查,一直搞到夜裡才放我走。寫檢查的時候我想到她拎著旅行袋獨自上火車的樣子,我覺得這一幕也很像電影,我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哪一幕電影更令我難過。我就這麼錯過瞭送白藍的機會。

五月的時候,我還見到她一次,她到廠裡來辦手續,順便到糖精車間來找我。她黑瞭許多,穿著一件西藏的鬥篷,樣子很洋氣。她把一頭長發都剪掉瞭,像個男孩一樣,而我剃著光頭,活像個判瞭徒刑的。

她說自己被上海一所醫學院錄取瞭,九月份開學,這段日子她要去上海進修一個英語班。說完,她很愛憐地摸瞭摸我的光頭,說:“怎麼搞成這樣瞭?”我搖瞭搖頭,無言以對。那次見面的時間很短,我正在把一袋袋的亞硝酸鈉往鍋子裡倒,滿頭滿臉的灰塵,顧不上跟她說話。我們兩個都是風塵仆仆的樣子。後來她就走掉瞭,我再去找她的時候,她傢裡沒人。我也搞不清她的行蹤,以後一直都沒再見過她。

有時我下班經過新知新村,在她傢樓底下張望,窗戶都是關著的,陽臺上沒有任何晾曬的衣服。她已經不住在這裡瞭。我想這是一種最好的離別方式吧,最不傷感,就像在霧中走散瞭一個朋友,事後回憶起來,隻有一點點惘然。

大約六月底,我收到一張明信片。是四月間從西藏寄出的,上面寫著:走瞭幾千公裡路,都不能忘記你。給我的小路。這張明信片被貼在傳達室的玻璃窗後面,人人得而見之,但事實上沒有人去看它。我在凌晨四點下班時才發現瞭它,當時頭很暈,明信片正面是佈達拉宮和藍天白雲。我看著背面的字。又看著正面的佈達拉宮,翻來覆去地看。天色濃黑,隻有廠門口的一盞白熾燈亮著,許多蠓蟲繞著燈在飛,馬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此時此刻,全世界都在安睡,我愛著的人也在安睡,在她的夢境中路過天堂。我一時失控,眼淚落在幾千公裡的鋼筆字上。

有時候我想,那年白藍考研,然後和我做愛,又把她爸爸的書送給我,最後辭職離開戴城,我覺得都是她計劃好的,她做事情幹凈利落,有條不紊,和我不一樣。但我後來想想,我一個上三班的小廝,別人還要計劃好瞭才跟我上床,這也太抬舉自己瞭。在所有的計劃中,大概隻有和我上床這一節,算是一個意外吧?我隻能認為,這種事情就像地震,地震是必然的,但具體壓死瞭哪一個人,則完全是由偶然因素來支配的。

她曾經對我說,路小路,真搞不清楚我為什麼會愛上你。我也很奇怪,居然有人愛我,還心甘情願和我上床,這事情傳到工廠裡,簡直不會有人相信。大概連我媽都不會相信吧。我問她:“你知道什麼叫奇幻的旅程嗎?”和你去西藏一樣,我也有我的奇幻旅程,隻是你不知道。我說,在我一生中能走過的路,有多少是夢幻的,我自己不能確定,但是有多少是狗屎,這倒是歷歷在目。正因如此,凡不是狗屎的,我都視之為奇幻的旅程。我這麼去想,並非因為我幼稚,而是試圖告訴自己,在此旅程結束之時,就等同於一個夢做完瞭。我就是這麼想的。

我說,那年送德卵去醫院,我把他背進急診室,我的心臟都快爆掉瞭,假如我當時發心臟病死瞭,別人還以為我是為瞭德卵而死。我活瞭二十歲,最後為瞭一個鉗工班的傻班長而送命,傳出去被人笑死。其實真相是:我是為瞭我的奇幻旅程而死。在那一幕大雨中,我像一個演員,因為你的存在,故此扮演著我的亡命的角色。

我說,很長一段日子,我都認為自己無人可愛,所以隻能愛你。我為這種愛情而羞愧,但在這樣的旅程中我無法為自己的羞愧之心承擔責任,假如無路可走,那不是罪過。但我也不想睜著無辜的雙眼看著你,你既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你在河流之中。大多數人的年輕時代都被毀於某種東西。像我這樣,自認為一開始就毀瞭,其實是一種錯覺,我同樣被時間洗得皺巴巴的,在三十歲以後,晾在我的小說中。

我說,我不再為這種愛情而羞愧,在我三十歲以後回憶它,就像一顆子彈射穿瞭我的腦袋,可惜你看不到我腦漿進裂的樣子瞭。

新千年的秋天,我在上海郊區的一個賓館裡遇到個女的,她三十歲上下,梳著一個幹凈利落的抓髻,穿著PRADA的裙子,挎著個香奈爾小包。當時是在電梯上,我覺得她很面熟,我對她說:“白藍,好久不見。”她從墨鏡後面看著我,她看著我,很久之後她說:“你認錯人瞭。”我笑瞭笑說:“我大概認錯瞭,我記性不太好。”後來有一個外國男人走過來,很親切地叫她Kisa,並且吻瞭她的臉。我看得出來,這是一種禮節性的吻。這種吻在我年輕的時候從未有機會表達過。

她就跟著這個外國男人上瞭一輛別克商務。

我曾經對她說過,將來我再遇見你,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喊你的名字,因為有情有義,不能裝作從來不認識你。你在河流中看到岸上的我,這種短暫的相遇,你可以認為是一種告白,我在這個世界上無處可去所以又撞見瞭你。她說,你一個小工人搞得這麼傷感幹嗎。她後來又說,你不會無處可去的,你也不會再遇到我。這些對話我早就忘瞭,我有時候回憶起它們,覺得這是我血液中的沉渣,也就是血栓,要是堵住腦子就會死掉。

半夜裡,我躺在賓館的床上,中間陸續有幾個雞打電話進來。我敷衍瞭幾句,把電話掛瞭,然後等著它再次響起。一直到凌晨,電話鈴聲在一片靜默中輕響,我拎起話筒,她在電話那頭說:“我退房瞭,趕飛機回英國。”

我問她:“你生日是哪天?”

她說:“幹嗎問這個?”

我說:“不知道問什麼好。隨便問問吧,一直想不起你的生日。”

後來我掛瞭電話,點起一根香煙,在微弱的火光中我註視著自己的手指。我忽然想起很久前我也有過同樣的姿態,註視著手指和香煙,坐在一個花壇邊等待她,聽著張楚的《姐姐》,一場雪即將來臨。我就這麼坐著,註視著,仿佛這個世界上空無一人。

《少年巴比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