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師妹(五)

總裁辦公室裡,暖橙色的晚霞將四周籠罩。

老警察的手從披著的警服外套裡伸出來,同辦公桌後面的人握手:“盛總,久仰。”

盛君殊繞出來,伸手將他讓到對面沙發上:“蔣警官客氣,對接資料,還讓您專程跑一趟。”

張森不在,盛君殊親自拿起放瞭茶葉底的紙杯,在飲水機裡接瞭半杯熱水。

蔣勝雙手接過來,受寵若驚,瞥見盛君殊拇指側邊紅紅的印子,以為是燙著瞭:“盛總手怎麼瞭?”

盛君殊神態自然地拉瞭拉袖口:“沒事,逗貓讓咬瞭一下。”

有錢人還有閑心養貓呢?蔣勝哈哈瞭一下,鷹隼一樣的眼睛在面前男人英俊的臉上走瞭個來回,掩住心裡詫異:“六年前有幸見過盛總一面,盛總真是一丁點兒也沒變。”

盛君殊說:“您也沒怎麼變。”

蔣勝搖頭,執意指瞭指自己的寸頭:“我老得多瞭,你看我頭發都白瞭一半。”

這六年,他一共見瞭盛君殊兩次,這個人每次給他的感覺都是“年輕”。這年輕不僅限於鬢角漆黑,輪廓英挺,而是因為養尊處優素來使人萎靡,而他身上卻總有股向上提的、青松般的精氣神。

蔣勝“吸溜吸溜”吹著地杯子裡的茶,拍拍桌上的牛皮紙袋:“報案人是個女大學生,清河A大讀大三。三天前,長海小區的診所看病的時候,第一次遇到異象,對方有實體,還能對話,不過沒有攻擊她,隻是問她要水喝。”

一抬頭,盛君殊已經在黑色皮質筆記本上安靜地記瞭半頁紙。

蔣勝特別喜歡認真的人,放下茶杯,眼裡滑過一絲贊賞:“出事之後,她暫時住在長海小區男朋友的租住房裡,23日當天的凌晨六點左右,她再次在屋子再次遇到異像,但很快就沒瞭。”

盛君殊的筆尖本子上頓瞭頓,重復:“23日,凌晨六點。”

“盛總猜到瞭?”蔣勝窸窸窣窣地笑出一口黃牙,“是不是那小子出手。”

“應該是。”那個時候,他在尋找衡南的路上,感知到肖子烈強烈的能量波動,立即出手阻攔,隨後接到瞭他的控訴電話。

“子烈確實打草驚蛇瞭,但也足夠震懾怨靈,對方或許知難而退也未可知。”

蔣勝低低笑著,摩挲著桌上的檔案袋,心裡明鏡似的,盛君殊一番言語,到底還是護他師弟的短。

盛君殊開始翻看檔案袋裡的資料。

照片上的李夢夢,是在遊樂園前的一組他拍。長相中上,但妝容精致,打扮入時,乍看上去甚至像個小網紅。手裡的那個墨綠色呢絨手袋,如果沒記錯,是一個月前某奢侈品牌的復古款新品。

李夢夢今年六月就要畢業瞭,但她暫時沒有簽約工作,也沒有讀研打算,近一個月,甚至沒有住在寢室裡。

“和室友的關系一般,住在一個寢室,也很少聊天,主要是沒有共同話題……感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後面註解瞭一個括號:“問:什麼叫做不是一個世界?答:就比如說,一起去吃飯,總是提議去熱門的網紅餐廳,一點就點一百多的海陸套餐,我們就是普通傢庭的孩子,一次兩次還好,總去肯定受不瞭;在比如說,她購物買的那些牌子,我們不太懂,也覺得太貴。時間長瞭,我們覺得她炫富,她覺得我們排擠她。”

“平時喜歡看電視劇,還有美妝博主的視頻,研究奢侈品和化妝,當過美妝up主。成績一般,也不社交,對陌生人感覺有點小高傲,總是跟一個叫姓徐的、長得很漂亮的老鄉學姐一起玩,去街拍什麼的。”

“她在網上好像很活躍。哦,她有個男朋友,也是網上聊天認識的,聽說傢裡很有錢,長得小帥,也很寵她。每次收瞭香水、口紅什麼的,她都會發朋友圈炫耀。”

盛君殊有些奇怪:“這女孩傢境很好?”

生病不去大醫院,倒去老小區的診所。

“不知道,我們也隻是問瞭問她同學,她還不樂意瞭。”蔣勝笑,“報案人現在改口說是自己休息不好出現的精神問題,正在吃藥調整,不太願意配合我們警方調查。”

“好啦,多的廢話我不說瞭,資料都在裡面——本來也應該是肖專員送過來的,但我在辦公室找不到他的人,隻好我自己跑一趟。”

盛君殊聽著,太陽穴鼓鼓跳動,負責公安線的警官,明裡暗裡都是對肖子烈的不滿,或者說……是對他們這個小眾的異能群體承擔職能的不滿。

“不好意思,蔣警官。師弟年幼無知,性子跳脫,我這個做師兄的,替他向您賠罪瞭。”

這些年,他不知道替肖子烈擺平多少事。一開始替人道歉的時候,他還面紅耳赤、氣急敗壞、內心屈辱,次數多瞭,人就習慣瞭,兩片唇一碰,張口就來。

“哪能讓盛總道歉。”蔣勝忙笑著擺擺手,心裡是平衡瞭,開始仰頭打量聖星這處總裁辦公室。

辦公室裡沒有擺排場的名貴字畫,落地窗透亮,灰色系長毛地毯配真皮沙發、花紋大理石櫃面、百合色圓柱臺燈,低調而敞亮,倒是很符合盛君殊本人的氣質。

“要是誰都像盛總一樣傢大業大還這麼兢兢業業,誰想挑毛病也挑不出啊。”

盛君殊隻是尷尬地彎瞭下唇角,沒有言語,隨著蔣勝站起來,踱到瞭落地窗正對的畫框裝飾墻面前。

這面裝飾墻極大,僅繪制一副巨大的水墨山水,深藍色調,細細一看用的是水彩,頗有股中西合璧的意味,不知道是哪位藝術傢作品。畫上大半留白,山峰雲霧繚繞,神秘莫測。

蔣勝伸手摸瞭一摸,仿佛在觸摸畫上的雲霧,眼神也深瞭:“想到五六年前,我想破腦袋也不肯信世界上真有怪力亂神事。”

盛君殊笑瞭一下:“您現在信瞭嗎?”

“不信不行啊,我們這些小警察。”蔣勝自嘲一句,又想起來問,“你們這個師門,叫什麼名字?”

盛君殊聞言,抬起頭註視著墻面,一對黑湛湛的眼珠裡倒映出畫中藍黑的山水,默瞭片刻,極輕地說:“垚山。”

“垚山。”蔣勝咂摸瞭這兩個字,問道,“肖子烈那崽子是你幾師弟?”

“子烈是六師弟,是‘子’字輩裡最小。”

“你們還排輩的,那你是‘君’字輩。”蔣勝笑,“就跟郭德綱收徒弟一樣,進門師父賜個名,‘何雲偉’‘嶽雲鵬’,你們就是‘盛君殊’‘肖子烈’。”

盛君殊手揣在口袋,陪笑道:“是。”

將勝略有些疑惑:“不對啊,不同輩還能稱兄道弟啊?”

盛君殊說:“同輩弟子,因各種原因離開的多,留下的實在很少,師父就把我們兩輩湊在一處,勉強稱師兄弟瞭。”

蔣勝的好奇心給勾瞭起來:“那你們師門還有誰啊?”

“不剩誰瞭。”盛君殊輕描淡寫,“現在就我和六師弟,”想瞭想,補充一句,“還有二師妹。”

“師妹?”蔣勝瞇瞭一下眼,“你們修道的,還能有女的?”

盛君殊說:“修煉門派,男女不論。”

“不是,”蔣勝忍不住抱怨起來,“既然有個師妹,這派出所坐辦公室的活,幹嘛非派一還在上學的毛頭小子?”

蔣勝問這句話,也沒別的意思。

一來肖子烈根本坐不住辦公室,視規矩於無物,他不喜歡。二來,他發現盛君殊和肖子烈的樣貌都是一等一的俊俏,由此推測這垚山弟子必定是人中龍鳳。派出所陽氣重,真要來個美女擱玻璃罩子裡,每天坐著辦公,多養眼哪。

“師妹……”盛君殊沉吟,掀開袖子看一眼表,七點半,心裡思忖要不要順便請蔣警官吃頓飯,替肖子烈還個人情,於是一面推著他往外走,一面溫聲搪塞,“師妹懷孕瞭,恐怕不太方便。”

“呦,你們修道的還能懷孕呢!”

“可以。”

蔣勝聽瞭更為震驚,“能結婚麼?”

“可以。”

“盛總您也結婚瞭麼?”

“我也快瞭。”

“呦,一點風聲沒有。您跟誰結婚?”

“……師妹。”

蔣勝:“……”

盛君殊:“……”

蔣勝:“盛總厲害瞭。”

盛君殊:“過獎。”

兩人一路並肩,從電梯下到大廈一層大廳,走到瞭門口,

蔣勝似乎還意猶未盡,“我知道一個烤肉店特別好,咱哥倆今晚喝兩杯去?”

盛君殊拇指敏捷地按住瞭電梯閉門鍵,面上笑瞭一笑:“不瞭,慢走。”

擦得纖塵不染的電梯門緩緩閉合,倒映出修長的影子。盛君殊一個人在電梯站定片刻,卻沒有按下樓層。

距離他慣常的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如果是從前,他應該會按回17層辦公室,抓緊時間繼續處理剩下的工作。

聖星發展到今天,五個分部,總部辦公室占掉一棟大樓。外人看起來,盛君殊勉強也算是躋身上流社會圈子的富一代。而今依然事事親力親為,很多人預測他這樣野心和毅力,是要給子孫後代創造一個龐大的帝國。

隻有他自己知道,這點進賬填補著龐大的、半死不活的、茍延殘喘千年的師門的窟窿,錢隻有嫌少,絕不嫌多。

“叮咚”手機震動瞭一下,屏幕亮起,紅色加粗置頂的“衡南”閃爍,盛君殊看著它熄滅,手指下移,按住瞭B2。電梯迅速下落。

從今天起,他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用於睡覺的別墅,還有別墅裡一個等著他照顧的……怕鬼的活物。

*

“砰砰砰。”

盛君殊低頭系上安全帶,抬眼就看見張森面目猙獰地趴在車玻璃上敲窗。

車窗降下,張森的聲音在黑暗的地庫裡猶有回音:“老板,您咋、咋又走這這麼晚,車庫裡都沒、沒車瞭。”

盛君殊抬腕看瞭眼表:“不才七點半嗎?”

張森嘆瞭口氣,拉開車門,把座椅上的檔案袋拿起來,一屁股坐在瞭副駕:“您吃飯瞭沒?”

“不吃瞭。先回傢。”

張森無言地捂著肚子。真的受不瞭辟谷之人,吃飯對他們來說就跟玩兒似的,說不吃就不吃。

盛君殊松松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沒急著發動轎車,忽然道:“抽屜裡有一盒蛋黃月餅。”

張森大喜,找著抽屜摸過去,拆開禮盒嗅到味道,差點現出尾巴來。

盛君殊:“別掉車上。”

“謝,謝謝老板……”

“我今天去、去瞭小二姐傢來著。”張森拿一隻手接在下巴頦底下,咂摸得很仔細,“敲她傢門,沒人開。鄰居說她爸爸打牌去瞭,媽媽下午就出、出去瞭,一直沒沒回來。”

盛君殊頓瞭一頓:“出去瞭?”

“小二姐……慘啊。”張森搖瞭下頭,“十六歲,爸媽非得給、給她送精神病院,小二姐就往傢跑啊,哭、哭啊,身上都都是一道一道的傷。她爸媽幹脆不、不認她瞭。”

張森回過頭:“她傢還有個小的,您知、知道吧?”

盛君殊沉默不語,黑眸微微一動。

“誒!我到到到到瞭盛總!”

清河城市公園旁邊,車子慢悠悠停在路邊。前後無人,車門打開,一個栗色的毛皮光滑的小動物“嗖”地躥出車門,長而蓬松的尾巴一甩,“砰”地甩上門,向前奔躥而去,消失在灌木叢的陰影處。

黑色轎車也緩緩啟動,消失在橘黃街燈下的公路盡頭。

《撞邪(君心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