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回到別墅時,天已如墨色浸染,層層黑下去。
“太太還在櫃子裡?”
鬱百合為難地點瞭下頭,臉色凝重地伸出兩個指頭一比:“我把那櫃門哦,開瞭個小小小縫,就怕太太憋到瞭。”
盛君殊點瞭下頭,洗瞭洗手,單手拎著個小花盆,徑自往衡南房間去。
鬱百合跟在後面,臥室房門就在她眼前“咔噠”關上瞭,嚇得她心驚肉跳,雙掌合十,祈求盛君殊不要動怒。
她還記得上一次太太鉆瞭櫃子,老板進去以後,太太哭得那個慘呦……
殘暴沒人性的盛君殊此刻正靜靜站在屋裡。
房間裡僅開著一盞復古式臺燈,十分昏暗,但他知道衡南到底還是怕黑的,不然不會每天晚上都開著燈睡覺。
“衡南?”他的指尖摸到瞭鬱百合開的那個小小小縫,輕輕拉開,裡面的人驚覺響動,瑟縮瞭一下。好像在樹下踩瞭落葉,驚動瞭其間棲息的野貓。
昏暗裡,衡南已看到比尋常人亮得更加明顯的雙肩靈火,一左一右閃動,那是強大陽炎體的標志,一股幹燥溫暖的熱氣撲面而來,櫃子門已經敞開。
他要來叫我出去瞭。衡南知道,即使她不願意出去,他會直接把她抱出去,擺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確認她正常地吃飯、睡覺,然後匆匆離去。
他好像總是很著急,總是在趕時間。
即使如此,他比她的父母還要耐心,還要細心,無論如何,他好像都不會拋下她不管,所以,她是那塊他不得不去停下來安頓好的絆腳石。
可就是因為如此。
就是因為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毫無怨言地安頓她的生活,又毫不解釋,為什麼屬於另一個陌生人的人生,會平白無故落在她的頭上。
她不工作,也不必上學,跟父母斷瞭聯系。她每天坐在床上無所事事,不記得過去,也不清楚未來。
她想不明白,隻是想不明白而已。
這個年輕男人對她在生理上的吸引力和親和力,勝過她前半生所有的父母親朋,可是,每次用力回想支離破碎的前因後果的時候,心口都會劇烈疼痛,她覺得整個心臟四分五裂開來。
整個下午,她昏過去三次,又醒過來,心臟還是在好好地跳動著,一切都是幻覺。
衡南抬起頭,有些意外,因為盛君殊並沒有開燈,隻是在昏暗中註視著她。
然後櫃門軌道響動,片刻後,熱浪撲面而來,櫃子承瞭力,吱吱作響。有人坐在瞭她身邊。
“嘩——”櫃門合上瞭。
臺燈的光被隔絕在外,櫃子裡一片漆黑。這個衣櫃有整面墻大,裡面的空間寬闊的很,但身量高大的男人整個坐進來,衡南驟然便覺得空間逼仄,仿佛被熱浪裹挾著,站在中間的孤島。
“可以瞭麼?”近在咫尺的聲音,平和地問道。
衡南抱著膝蓋,緊攥著衣服角,赤足縮進裙擺裡,鬢角冒汗,不知所措。
下一刻,有人把她的手拉開,往她懷裡塞瞭一個花盆:“幫我拿一下。”
一股幽幽的香味撲面而來。
“嚶嚶嚶嚶……”熟悉的哭聲細細地響在耳朵邊。千葉吊蘭的藤往上攀,盲人摸象似的,顫顫巍巍掃到瞭她的下巴,定瞭定,一勾一彎,撲在瞭她肩膀上,像個激動的擁抱。
衡南抱緊花盆,眼睛驟然睜大,看向身邊的人。
不過黑暗裡,她看不見任何表情和影子,隻有他雙肩橙黃的靈火,跳動著燃燒,燒得很安靜:“不是說瞭嗎?想要什麼,直接管師兄要就是。”
他頓瞭頓,接著道:“你不說,我也猜不到。”
“……”
“衡南,你還想要什麼?”
“……”衡南垂下眼,任憑吊蘭精伸出藤,一下一下撥弄她的發梢。
盛君殊在這片黑暗裡,覺得有點困。
可也無端地覺得放松,難怪衡南喜歡往櫃子裡鉆。門一關,一片黑暗,小箱子就是整個世界。外面的一切紛擾,矛盾,難題,生離死別……
……都去他媽的,與我無關。
“今天開車走瞭二十公裡,從公司回傢,醫院,派出所,再回來,走瞭個五角形。我說蔣警官繞路瞭,他不信。”
“……”
“見瞭兩個二十歲小姑娘,跟你一樣大,比你更不懂事。”
“……”
“植物精怪離瞭土,不久便會死。你抱著玩,別把它揪出來。”
“房間裡空調很冷。”忽然清冷的,略微沙啞的聲音,小小地響在耳邊。
盛君殊眼眸微睜,狠狠怔瞭一下。好半天,他緩過神來。壓住呼吸,語氣極平,在黑暗裡聽不出一絲波瀾:“……今天你的喜糖,發得真不錯。”
“盒子裡的巧克力,不太好吃。”
“你喜歡吃什麼味道?”
“酒心。”
盛君殊的拇指,輕微地蹭過下唇。平時心跳得極快時,他會這樣暗示自己,慢一點再慢一點。
“今天的裙子很漂亮。”
衡南垂下眼,細長的眼角驕傲地彎下:“小百合幫我夾瞭睫毛。”
盛君殊默瞭半晌,才辯出“小百合”是誰。隨即詭異地想到,是瞭,衡南如果還是衡南,這一千年的光陰,鬱百合在她眼裡,可不就變成“小百合”?
“衡南……陪師兄吃晚飯?”
“……”驟然沒瞭回應,盛君殊手心滲汗,後背冰涼,有些後悔。
半晌,一隻細白的手,將櫃門猛地推開,所有的光回歸雙眼,盛君殊瞇瞭一下眼。衡南穿著過膝的棉佈睡裙,懷裡抱著千葉吊蘭,赤足站在地板上,葡萄似的一雙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
鬱百合貼在門口聽瞭足半個小時,裡面一絲聲響也沒有,心裡正貓爪子撓一樣的納罕,門忽然被推開,懟得她後退數步,站穩瞭,捂著額頭,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兩人。
衡南眼睫垂下,安分分地讓盛君殊牽著,正盤條理順地站著,沒哭,也沒打瞌睡。
不睡……啊不不不不,不戰而屈人之兵?
“忘記說瞭。”盛君殊的目光微有疑惑地掃過她額頭上的紅印,“我今天在傢吃飯。晚上你休假吧。”
“好的!”鬱百合一躍而起,一路跑到瞭廚房。
晚飯上桌時,差不多已經七點,裡面有衡南喜歡的珍珠糯米丸。
“老板,太太,慢用。”
夢想瞭三個月的同框畫面達成。鬱百合拿手機拍瞭張照,眼淚汪汪地一鞠躬,回到房間,圍裙解開,工服脫下,換上高跟鞋,快樂地去shopping。
兩層樓的復式別墅,頓時變得空蕩安靜下來。盛君殊按遙控器,把餐廳墻上的投影儀打開,回頭問衡南:“有沒有想看的節目?”
衡南筷子上還戳著糯米丸子,看瞭盛君殊一眼,搖瞭搖頭,繼續戳丸子。她已經將近四年沒有系統地看過電視瞭,於現在流行的節目和明星,也漠不關心。
盛君殊征詢:“我拷瞭監控回來,看嗎?”
衡南沒甚所謂地點瞭點頭,把丸子喂進嘴裡。
餐廳富麗的水晶吊燈照耀著餐桌,色澤誘人的牛排、法式鵝肝、牛油果沙拉和焗蝸牛背後,擺著一盆千葉吊蘭,藤蔓擺動著時不時地從衡南筷子裡卷走一粒玉米。
盛君殊一面吃飯,一面目不轉睛地看著青白模糊的監控錄像。
墻上貼著一張符紙,盛君殊語氣冷淡,卻不是對衡南:“凝神,把那團煞氣吐出來。”
擺在桌上的千葉吊蘭,葉子微微一抖,葉片卷起,驟然抖動起來,好似被狂風吹動。半晌,一片葉子“啵”地落下來,漂浮在空中,其餘枝葉氣喘籲籲地頹然耷拉下來。
衡南的指尖遲疑地摸瞭摸精疲力盡的紐扣藤,藤尖兒昂起頭來,卷起她的手指蹭瞭蹭。
這一邊,葉片懸在盛君殊指尖,讓他輕輕捏住,一碾揉,剎那間變成顆綠色的汁液凝成的水珠。盛君殊指法飛速變換,輕輕一彈,那顆水珠如同利劍,“嗖”地朝符紙飛去。
撞在符紙上的瞬間,破碎開去,由上到下,凝成三個圓點,重重點在符頭。
“滋滋……”錄像似受瞭幹擾,先橫條花屏瞭一陣,旋即,再度清晰起來。
盛君殊拉動進度條粉,畫面一幀幀倒回。粉色裙子的李夢夢從小區一路退回瞭水果鋪,一顆一顆放下橘子,盛君殊指尖微頓,畫面暫停。
那天下瞭小雨,李夢夢就站在水果鋪棚子下,棚外雨水沿著塑料佈滴下,地上聚瞭一攤積水。
積水不斷放大,再放大,水面上出現瞭一個模糊的人影。
而這人影沒有隨著畫面放大而變得模糊,慢慢地,輪廓清晰起來,昏暗的顏色也跟著鮮明起來,一個佝僂的、藍色上衣的老嫗的背影。那藍色外套的形制,乍看上去,確實很像普通電梯工、水暖工的藍色工服。
衡南的勺子懸在空中,一雙貓兒眼,直勾勾地盯著畫面一動不動。
盛君殊心裡一沉,忍不住問:“怎麼瞭?”
衡南的指尖,正點在藍上衣背後的白漆玉蘭花上:“舞蹈鞋。”
“什麼?”
她跳舞十年,不知穿廢瞭多少雙軟底舞鞋。壓腿練功,穿鞋脫鞋,低頭時總會看到的……
“芭蕾舞鞋的商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