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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鬼胎(七)

在一片和諧融洽的氛圍中,盛君殊拿出禮盒,擺在桌上。

去玉蘭橡膠廠時,負責人盛情難卻,一定要送一款新的舞鞋給他,張森推拒瞭半天,最終讓他給接下瞭。

他知道衡南從前喜歡跳舞,也知道師妹鞋子的尺碼。

衡南有些意外地看瞭他一眼,慢慢地把盒子掀開,柔軟的粉紅色芭蕾舞鞋一點點露出來,她動作停住,眼裡的笑容褪去,變瞭臉色。

這一秒內世界寂靜。盛君殊正拿起湯勺攪瞭攪:“衡南,還喝……”

衡南已霍然站起來,轉身上樓,盒子緊緊捏在她手裡,捏得幾乎變形瞭。那絕不是一個喜愛的、高興的姿態。

“衡南?”

王娟的電話打進來,盛君殊無聲地嘆口氣,一手捏著鼻梁骨:“李夢夢那邊怎麼回事?”

“前兩天,有個二十來歲的男孩來病房看過她,倆人在病房裡吵架,差點打起來。”

“男朋友?”

“可不,估計知道瞭她賣卵那事,鬧分手呢。”

王娟的思想,還是一千年前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那一套,信仰貞潔烈女,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嫌惡,像在糞坑邊捏住瞭鼻子。

“好,繼續盯著。”盛君殊斷瞭電話,又打到清河派出所。

蔣勝聽瞭他說完,隔岸觀火看得開心,吭哧吭哧一個勁樂,“現在小年輕,跟我們那時候不一樣,管也管不住。操那麼多心,不如好好在傢裡照看老婆孩子,你說呢盛總?”

“電話給我。”那邊電話刺啦啦易瞭主,肖子烈的冷冽聲音傳出來,“李夢夢名下有一筆累積十萬的網貸欠款即將到期,錢買奢侈品和旅遊全部花掉瞭;賣卵沒有成功,還搭進去醫藥費,她現在很需要錢,非常需要錢,她已經無路可走瞭。”

“她糊塗,你活瞭幾輩子的人跟她一起糊塗?”盛君殊的眼珠黑而折射光澤,“現在不是她該懷孕的時候。”

小兒陰氣重,未出生的胎兒陰氣更重,飄蕩在空中的怨靈,巴不得奪鬼胎重生。

現在李夢夢和那個傷害過她的關系沒有理清,還在敏感時期懷孕,萬一讓人奪瞭胎,李夢夢和這孩子的命……

“師兄,”肖子烈打斷,聲音愈發冷硬,“我們是天師,不是聖母瑪利亞。這是個好餌,可以幫我們一舉得勝,師兄,你清楚得很,怎麼越活越婆媽瞭。”

盛君殊沉默數秒,仍然沉聲道:“不妥。”

他垚山數百年傳承基業,終其一生除魔衛道,不過隻是為生民立命。山可以崩,旗可以倒,有些事情變不得。

“你必須保障李夢夢的安全。”

“好,我可以盯著她。”肖子烈冷笑瞭一下,“至於她做什麼選擇來錢,她是個成年人瞭,她得對自己的生命負責,派出所也不能公然幹涉公民的隱私。”

“滴滴滴……”

盛君殊青筋暴瞭暴,忍耐地放下電話。半晌,上瞭樓去,耐心地敲瞭敲門:“衡南?”

緊閉的房門裡悄無聲息。

盛君殊對衡南現在的脾性,也摸瞭個七七八八。

衡南膽小,又很敏感,他一不小心就忽視瞭她的感受,她炸毛生氣三四天不理人也是正常。不過和以前一樣,不會記仇,三四天後自己消解掉瞭,就像今天為瞭幾枚銀杏果就不計較攝像頭的事情一樣。

但師妹破天荒地把第一塊八寶甜飯給瞭他,他覺得不敲開門把人哄好,心裡過意不去。

“老板。”鬱百合匆匆走來,欲言又止地轉過手機給他看。

微信聊天界面上,陌生頭像發來一張照片,禮盒裝的紅棗阿膠,好多的營養品,還有白框裡一長段話。

盛君殊打眼一掃,開頭就是“南南懷孕過瞭三個月瞭吧?孩子好不好?我這做媽媽的日夜放心不下……”

鬱百合苦惱地說:“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搞到我微信的。您看……回不回復,還是直接拉黑?啊呦,這傢人真是的。”

……都拿瞭一千萬五百萬,還陰魂不散,實在是臉皮厚。

盛君殊默瞭片刻,接過手機來,一字一字打字。

“真的回復啊?”鬱百合有些驚訝,“我覺得還是不要理她,這種人……”話止住瞭,因為她看見瞭對話框裡盛君殊編輯的內容:

“衡南跳瞭十年芭蕾舞,清河財經有同分數檔歌舞劇專業,為什麼報服裝設計?”

發送過去以後,那邊遲疑瞭一下,顯示出“正在輸入”的字樣,過瞭一會兒,那字樣消失瞭,再也沒瞭消息。

“估計是被嚇跑瞭。”鬱百合頓瞭頓,“那我還需要拉黑,還是……”

“留著,回復瞭拿給我看。”盛君殊把手機交還給鬱百合,面上仍然平靜,看不出喜怒。

這麼一打岔,盛君殊回頭看著緊閉的門板,變瞭主意不再敲門,隻是溫聲道:“有什麼需要的,告訴師兄。早點睡覺,明天一起吃晚飯。”

一門之隔內,衡南抱膝坐在床上,纖長的睫毛一眨不眨,擺在旁邊的,是那雙淺粉色的芭蕾舞鞋。

聽到盛君殊的聲音和離去的腳步聲,她緩慢地彎下腰,把舞鞋的綁帶拆開,小心翼翼地弓起腳背穿進去,系好綁帶,隨即慢慢站起,拉瞭拉裙擺。

身子繃直,向前微傾,腳背弓著,向上一立,足尖立在地面上,僅堅持瞭兩三秒,身體應激性地戰栗起來,她臉色連帶嘴唇都蒼白,額頭上滾落下瞭豆大的汗水,從睫毛漏下滲入眼睛裡。

她跌坐回柔軟的床上,兩腳相抵,迅速蹬掉鞋子,撿起來,暴戾地地將它們一隻一隻砸到瞭門邊。

衡南轉瞭個向,趴在床褥上,將頭埋進蓬松的被子裡,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來,從交疊的指縫滲進被子裡。

房間頂燈撲進瞭一隻蛾子,燈影頻閃瞭剎那,滋啦啦的電流聲響。

一道雲霧般無實形的黑影,貼著墻壁上金色的踢腳線,迅速掠過。

尖叫聲劃過別墅時,半個別墅的燈都亮起來。

盛君殊的眼睛剎那間睜開,除瞭夜裡他睡得很淺的緣故之外,是因為懷裡的靈犀先一步有瞭感應。隨即,臺燈“啪”地亮起。

衡南房間大燈開著,臺燈也開著,房間燈火通明。鬱百合披著外套,已經緊張地站在一旁。

衡南抱著被子坐在床上,哭得渾身發抖,連帶著被子一起簌簌地抖。

盛君殊心底一沉,彎腰去看衡南的臉:“怎麼瞭?”

手剛觸到衡南肩膀,一雙手臂驟然摟住他的脖子,脖子上猛地一沉,衡南樹袋熊一樣掛在他肩膀上。

盛君殊讓這力道一沖,後退幾步,抱小孩一樣托住瞭師妹,衡南的膝蓋夾著他的腰,頭發稍掃著他的脖子,氣息涼涼的,顯然嚇得不輕。

衡南扒著盛君殊的脖頸,在他懷裡小幅度地抖著。

她知道這樣丟人,非常丟人,但是顧不得這麼多瞭。陽炎體一靠近,她就像溺水的人抓住瞭一塊浮木,完全陷在溫暖籠罩之下,她才能感到狂亂的心跳慢慢平緩下來。

鬱百合滿臉鬱悶地轉過臉:“怪瞭,這個房間怎麼就有蟑螂呢。”

一隻蟑螂也就算瞭,關鍵是有一隊蟑螂,蟑螂媽媽帶著小蟑螂壓馬路瞭。

別墅每個星期都有傢政公司清潔打掃,是她盯著給每個房間消毒殺菌、換洗地毯床褥,出現瞭蟑螂嚇哭瞭太太,不是打她這個管傢阿姨的臉嗎?

“換個房間睡?”盛君殊問衡南,衡南的腦袋頂住他頸窩,生理性地抽抽搭搭,不說話。

“要不讓太太去您的房間裡睡吧?”鬱百合擔憂地說,“您那個房間每天都打掃三遍,應該不會有蟲……唉,這真是,我明天一早就去買蟑螂藥!”

“衡南。”盛君殊低頭想看看師妹的臉,想征求一下意見,他一動,衡南就像受驚的貓,緊緊抓著他不放,不一會兒,頸窩裡滾落一陣熱乎乎、濕漉漉的觸感。

“……”盛君殊不再廢話,單手抱著衡南,迅速拿起衡南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將她一裹,走向自己獨居的房間。

陽炎體百毒不侵,加上他修為已高,鬼怪靈物避之不及,他的房間,絕對沒有任何昆蟲撒野。

盛君殊忽然想起三師妹白雪初入師門時,不適應山上生活,半夜讓一隻爬上床的螳螂嚇得又哭又叫的事情。

那時白雪才十一歲,和衡南同住一間,是衡南把她抱在自己床上睡瞭一宿,才慢慢安定下來。

翌日校場練功,他在最前指導,眼見這第二排衡南在烈日下一晃,他眼疾手快,在師妹厥過去之前撐住瞭她。

那時衡南唇色蒼白,眸光也渙散,好半天才凝瞭神,脫開瞭他的懷抱,神色慌亂地垂眸理瞭發梢:“不好意思師兄,天太熱瞭。”

他見衡南臉色差極,不顧衡南拒絕,把她拽到陰涼處逼問瞭半晌,衡南一向怕他,可讓他問得眼睛都紅瞭,還沒有一句實話。

中午吃飯時,他把這事悄悄告訴瞭肖子烈。

肖子烈人小鬼大,皮得沒大沒小,用泥巴捏瞭個大蟑螂,悄悄放在師姐碗邊,衡南起身的時候,臉色煞白,六神無主,直接沒拿住將碗摔在瞭地上。

盛君殊這才明白瞭,白雪的怕,隻是初次住在山上不適應;衡南的怕,才讓她這宿宿都不敢合眼。

其實,人人都有命門,都有短板,有人怕刀光劍影,有人怕神怪鬼魂,這些衡南都不怕,她隻是怕蟲而已。

師妹怕蟲,這也沒有什麼,原也不至於這麼羞恥。

夜正深著,鬱百合已經將客廳的燈依次熄滅瞭。盛君殊拉開被子,把衡南放在床上,理瞭理她的頭發,柔聲道:“你在師兄這湊合一晚。”

衡南把被子蓋到鼻尖上,兩手攥著,隻露出讓眼淚洗得水光潤澤的一雙漆黑的眼睛,眼尾還留著淺紅。他手掌覆下來的時候,蝶翅般濃密的睫毛顫瞭顫,閉上瞭眼睛,睫毛還一點點抖著。

盛君殊旋臺燈的手停瞭停,想到衡南習慣留燈,就留瞭一盞。

橘色的臺燈,投出黯淡的淺淡的橢圓的光暈。盛君殊和衣躺下,塵埃落定。他閉著眼睛,眼珠轉動,心裡忽然想:

其實師妹這樣,倒是挺好的。怕也不用忍著藏著,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這一輩子也算自由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