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公寓的梧桐樹底下,王娟拿手遮著臉,也在仰看著筒子樓發愁。
因為李夢夢好幾天沒出門瞭。
上個月,李夢夢還每天會下樓散散步,甚至可以和測字攤的老頭搭話,這幾天,她一天也沒出來過,七層的窗戶緊閉,窗簾拉攏。
盛君殊知會過她。李夢夢先兆流產,躺著養胎也說得過去。但問題是,她屋裡的那個保鏢,還有一人頂倆人的菲傭也沒出來過,三個大活人在傢裡這麼多天,除非打瞭地洞逃跑,總不可能不買水、不買菜吧?
王娟越想越心慌,一跺腳,把發簪摘下,袖口放下,去超市買瞭個塑料桶並抹佈,提著上瞭樓。
“誰啊?”有人窺視,貓眼孔窸窸窣窣。
王娟清瞭清嗓子,低眉道:“傢政。”
門開瞭,王娟提著桶低著頭進去。
每個周一,這個房間會叫傢政徹底做一次大掃除。這個禮拜,傢政還沒上門,她取而代之。
因為不開窗,憋悶的酸腐味道撲面而來,混雜其中的,是大花臂身上的煙臭酒臭,他顯而易見地心情不好,嘴裡還叼著一根,雲霧繚繞。
沙發上的菲傭已不見瞭。電視關著,客廳冷冷清清。
王娟邊打量邊拖地。做瞭千年的掃地僧,她體格健壯,動作利落,大花臂盯著她看瞭兩眼,沒有懷疑,便自顧自地坐在餐桌,把腳翹在桌前打遊戲。
王娟拖完瞭客廳,看著緊閉的房門,隨手擦瞭擦汗:“屋裡,還打掃嗎?”
大花臂臉上煩躁更重:“掃,廢什麼話。”
王娟點點頭,拎著掛水的拖把,擰開瞭房間的門鎖。剛一開門,床上響動,似乎有人掙紮著想立即起身,王娟立即拿食指豎在唇邊:“噓。”
頭發散亂的李夢夢,臉色慘白,臉上脖子上都是汗,就維持著爬起來的姿勢,擁在被褥裡眼巴巴地看著她。
“怎麼回事?”王娟鎖上門,壓低聲音。
“救我,救救我,救我出去……”因為營養不良,李夢夢已經開始顯懷,胳膊腿中間的肌肉凹陷下去,像柴火棍。
“老板好像是跑瞭。”李夢夢的眼淚急促滾下,“工資還結,菲傭上次買菜的時候逃瞭,保鏢已經給他打瞭三四個電話,他要再不給錢,就先把我掐死,再把他兒子擠出來做成罐頭,阿姨,怎麼辦,阿姨,救命啊……”
王娟本來很討厭李夢夢,覺得她全活該,所以眉頭皺著,聽得很不耐煩。可她喊她“阿姨”,就是因為這女孩在最無助的時候,喊的兩聲阿姨,王娟一把鉗住她的手,僵硬地說:“不怕,光天化日,他不敢殺人。”
李夢夢把臉埋在她粗糙的大掌中,雙肩輕微顫動。這手掌粗硬厚重,很像她父親的手,她小時候,爸爸就這樣輕輕地拍她的腦瓜頂。誰能想到三個月前,她甩不掉的警方的探子,現在卻成為逃脫苦海的唯一希望。
李夢夢緩瞭片刻,掙紮起來:“你有手機嗎?”
王娟把自己可當板磚使用的諾基亞老人機掏出來,看著李夢夢顫抖著手從枕頭下面摸出瞭一張電話卡,顫顫巍巍地塞進去,“他把我的手機砸瞭……還好,卡留著,我打電話,我這就打電話。”
可還沒有打出去,蔡琴的彩鈴悠揚傳出,李夢夢險些尖叫一聲,手機掉瞭下來,讓王娟眼疾手快撈住,為瞭不讓外面的人生疑,慢條斯理地接瞭起來:“喂。”
客廳裡,花臂陡然抬起的眼,慢慢放下去。
“……”王娟飛速地將電話轉瞭個向,讓她辨認上面的電話號碼。
李夢夢欣喜若狂,無聲比劃:“劉路,是劉路給我打電話!”
“喂?”那邊有男人的聲音響起。
“喂?”王娟皺起眉。
“喂?”那邊又試探瞭一聲。
“……”就這麼喂瞭半天,王娟的臉色陡然一變,“是你?”
與此同時,對方也急道:“怎麼是你?!”
本該屬於劉路的電話的那頭,分明是老民警蔣勝的大煙嗓。
*
清河派出所來瞭個四五十歲的男人,清瘦,上身的深藍色短袖衫被汗水浸透瞭,一手拎著超市的磨瞭絨的佈袋子,另一手心裡捏著張皺巴巴的名片,拘謹地朝一張桌子走去,微微躬身:“同志,我找你們這兒,姓蔣的民警。”
他說話很慢,下唇微顫,還未張口時,眼圈已紅瞭,慌忙拿手背拭瞭拭。
“啊,你稍等一下。”年輕的民警慌忙放下豆腐腦起立,搔瞭搔頭,手足無措地解開另一盒豆腐腦的塑料袋,“……吃點熱乎的嗎?”
“不,不用瞭。”男人強笑著擺手,讓人引到瞭肖子烈那間空著的、玻璃隔出的辦公室裡。
男人心事重重地垂著腦袋,蔣勝則瞟瞭他好幾眼:“你就是李夢夢的父親?”
這二人實在不太像父女。在他印象裡,李夢夢可是個敢在醫院裡對著盛君殊大喊大叫的女孩。
“哎。”男人立即坐直瞭身子,老實而靦腆,眼圈還是通紅,“我們傢夢,三四個月沒給傢打電話瞭,我擔心她,但我又不敢打擾她學習。學校和你們給我打電話,我就來瞭。她……”
“沒事。”蔣勝的聲音也變得溫和,“我們的人已經去接她瞭,一會兒讓你們見面。她……”斟酌瞭一下語言,“就是年紀小,被人騙瞭。老哥哥,事情都有解決的辦法。一會兒見瞭孩子,別罵她。”
“我哪兒敢罵她。”男人不住地用手背擦拭眼淚,胸腔翕動,似是將數月的憂心全凝在這克制的喜極而泣裡,“隻要她好好的,就是不上學,不工作,我也養得起她,隻要她好好的。”
“老蔣,那小子不招啊。”哐哐兩聲,門口探出個腦袋來。
蔣勝隻得起身,在李夢夢父親肩膀上拍瞭兩把,轉到隔壁的審訊室。
一屁股坐下,“劉路,你這是跟我們玩遊拉鋸戰啊。”
鐵柵欄背後,被手銬束縛,頭發亂七八糟,臉色憔悴的歪坐著的,正是李夢夢三個月未曾聯系的前男友劉路。
青年破罐子破摔地打瞭個長長的哈欠,仰看天花板,抖著腿不說話。
“你還挺講情義的。”蔣勝冷笑一聲,擺弄著他的手機,“都分手三個月瞭,還置頂前女友的手機號。搞得老子還以為是你上線呢,白忙一趟。”
劉路被審瞭一宿瞭,神色疲倦,木著臉:“沒來得及換而已。那種婊.子,我想她幹嘛?當初是以為她傢有錢才和她搞對象,沒想到也是個跟有錢人上床生孩子的窮.逼。”神經質地重復道,“騙我,讓我睡瞭三年,我不虧。”
“別給根桿就順著爬啊。”蔣勝剜瞭他一眼,“非法集資是重罪,都已經進局子瞭,識相點,把你上線報出來,別耽誤大傢時間。”
“我沒犯罪。”劉路油鹽不進,來回說著車軲轆話,“我是創業,不是非法集資,我被人騙瞭,我也是受害者。”
“創業,創出來的東西呢?”
劉路不做聲。
一個民警進來,伏在蔣勝跟前耳語幾句:“……銀行……”
蔣勝的神色有些訝異,半晌,看著手底下的新資料,表情慢慢轉向凝重。
“去年三月、五月、七月,你去銀行提過十萬塊以上的款?”
劉路抖腿停瞭停,頭仍然低著:“是啊。”
“花完瞭就去取一點,填補你的花銷。”他抬眼看向劉路,語氣發沉,目光變得銳利,“去年十月,你去銀行提出來的那五萬,是你媽賠償金的最後一筆,那賬戶一分錢都不剩瞭,還記得嗎?”
“去年十一月,你沒錢花,想起來你媽死之前最後一個月的工資還沒取出來,想不起密碼,還很有耐心地去銀行和櫃臺小姐交涉,才取出來兩千四百零九毛,不夠花幾天的。”
蔣勝猛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重重的回音在審訊室裡回蕩。
“真他.媽跟吃人一樣啊,先吃肉,再剔骨,連骨髓都吸幹凈,連點骨頭渣子都不剩下。”
“是嗎,劉吉祥?”
吉祥,這個名字驟然被人喚起,就好像掩埋的過去讓人一應起底,立刻揚起漫天沙塵。
一頭褐色泰迪卷仿佛退化成瞭推子推出的寸頭,細膩的皮膚恢復瞭青春期的黝黑粗糙,一切直往回退,退到八裡村的泥池塘裡,年幼的夥伴嬉笑:“劉吉祥,又玩泥巴,小心被你媽揍你屁股。”
劉路一悚,頭低著,隱約可見下巴頦在抖。那不是悲傷,過長的雜亂的頭發,蓋住瞭一雙慌張恐懼的眼睛。他剝去裝飾,無所遁形。
“當初給你開的鋪子,蓋的房子,知道那錢是怎麼來的嗎?是拿一隻左眼球換來的。”蔣勝的指頭好像要把那張桌子戳出個洞來,“她眼睛上還蒙著紗佈,又跑去打工,為什麼啊?”
蔣勝扶著桌子,把身子傾向他,臉幾乎貼在瞭欄桿上:“因為你交瞭女朋友,你要花錢。”
“我又沒花別人的錢。”劉路抬起頭,眼裡通紅,都是血絲,“那是我媽的,是我們傢的合法收入。”
“好。”蔣勝笑瞭,“你要買車,你們傢‘合法收入’不夠,怎麼辦呢?你媽隻能‘不小心’折掉自己一隻左胳膊。左手嘛,沒關系,右手還可以拿筷子,還可以掃地,洗衣服,幹活,是不是?”
“你是你們那群朋友裡第一個開上小車的,那新車你讓她坐過一天嗎?”
“……”
“你和朋友合夥做煙酒生意,欠瞭一屁股高利貸,你拍拍屁股跑瞭,還不瞭錢,結不瞭婚,生不瞭孩子,你裝著割腕子,抹脖子,喝藥,你想沒想過就她那樣的檔案,到哪給你湊錢?”
“一次護廠英雄是英雄,兩次護廠英雄……”蔣勝轉過來,冷笑地看著他,
“工傷賠償做不瞭假,第二傢廠已經是出於人道主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告她,但不會再有企業錄用她瞭。她再斷胳膊斷腿,斷任何一個部分,都不會產生任何價值,還會被刑拘。你說,她該怎麼辦?”
劉路似乎想到什麼,咬住牙,臉色發青,後背發涼:“你……胡說,我媽……那是意外。”
他模糊地記得,他被高利貸逼得在外東躲西藏的時候,有一天媽打電話來,讓他回傢。
天上簇擁著灰雲,空裡飄著綿綿細雨。門開著,媽壞掉的左胳膊攤在桌上,端著皮,另一手操著筷子,慢而安靜地在包餃子,餃子包得鼓鼓囊囊的,在簸箕上一個挨著一個。
他媽包餃子老是這個樣,包得餡兒都快溢出來瞭,生怕他吃不夠一口肉。
他忽然發現,她的頭發已摻瞭半數銀絲,駝背聳肩,竟像個六七十歲的老嫗。
“吉祥?”她側過臉,忙用完好的一邊眼睛驚喜地看著他,“快來,媽給你包你小時候最愛的蓮菜肉餃。”
他問爸呢,媽隻是給他滿滿撥在碗裡,輕聲說:“隻給你吃。”
然後她就坐在一邊,一口不動,靜靜地看著他吃。
“媽。”他狼吞虎咽地吃熱騰騰餃子,被燙得倒氣,“我錯瞭,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瞭,我長大以後孝順你,對你好。”
他媽隻是低著頭,沒有如往常一樣喜上眉梢。她靜靜地看著桌面,一動不動,好半天,蒼老地笑瞭笑:“好啊。”
那天晚上,沒有什麼異常,可等他再見到媽,她就裝進警戒線下的黃色裹屍袋裡,樓下停著四五輛警車,好多的人,燈火又紅又藍,閃閃爍爍。
“沒人知道她咋掉下來的。”蔣勝扭過頭對劉路說,“隻有她自己心裡知道。”
*
洗漱完畢,衡南披著外套坐在柔軟的大床上,一條腿腿搭在盛君殊膝上。他的手貼住她腳踝,熱源從掌心慢慢渡出來,蒸桑拿似的,隨之而來的是骨頭上尖銳的灼燒般的痛感。
她按在床上的手將被子默不作聲地揪成一個旋。
盛君殊知道她不情願,餘光看她噘著嘴的表情也看得出來。但他並沒有因此松手,淡淡地說:“斷掉的骨頭必須正好,不然以後落下病根。”
衡南不作聲,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反正打他又打不過,踹他又踹不著,盛君殊還給身前放瞭個枕頭,四個角拉整齊,拍拍枕頭肚子,專給她踹著撒氣。
“……”沒意思。
盛君殊給她正骨,不是一次性推回去,而是每天晚上推一點點,為瞭讓她身體適應,不至於太痛。但其實這一點痛對她來說,其實不算什麼。
她煩躁的是,這感覺有點奇怪。說不上來哪裡奇怪,但就是讓人心裡躁,所以她的嘴抿著,忍著,一句話也不說。
“衡南,”盛君殊側眼打量她走神,就跟她說話。當年這是師父教的,他說轉移下註意力,人就察覺不到痛。但是他叫瞭師妹一聲之後,又想不出該說什麼,硬著頭皮找話題,“誰把你從升降臺上拽下來的?”
偏就問瞭一個不該問的,衡南的腳從他手心脫出,一腳蹬在枕頭上,雪白的腳尖將枕頭摁得凹陷進去。像是可以累積傷害值一樣,碾踩瞭好半天才松開它,似乎也消瞭氣:“一個男的。”
“……”等她踹完瞭,盛君殊又把腳拉過來,淡然擺在腿上,“男的?”
“嗯。”
“多大年齡?”
“沒看清。”
“長相呢?”
“也沒看清。”衡南無聊地搖晃著垂下另一隻腳踝。
因為是全校師生期待已久的獨舞,藝術老師專門給她訂做瞭一條裙子,白色裙擺很挺,就像炸開的夢幻玻璃紙,領下羽毛蓬蓬松松,不像之前租的禮服,毛都豁瞭。
她對這件裙子,還是很滿意的,穿上之後深呼吸瞭好幾下,吹得羽毛尖亂拂,脊背上都起瞭雞皮疙瘩。冷白的追光燈之下,升降臺帶著主角緩緩往上,和伴舞分開。
她的鞋是穿慣瞭的舊舞蹈鞋,鞋尖微禿,不會打滑;因為心裡緊張,她比平時跳得都凝神專註。
她沒有出問題,她是猝不及防地,被一隻冰涼枯瘦的手抓住瞭腳踝。
即使是出瞭這樣的意外情況,在無數尖叫聲中,她還是下意識地蜷縮抱團,用脊背重重落地,升降臺一米五,說高不高,她打瞭幾個滾緩沖,在沖撞的劇痛中滾到瞭黑暗的臺下,四肢並無大礙。
這時候,有一隻手,朝她胸口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