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丹境(二)

張森夾著公文包上門時,就看見盛君殊房間裡多瞭張寬闊的橡木桌子。

桌子旁邊是書櫃,裡面零零落落塞瞭文件夾,23寸平米屏幕亮著,旁邊放著一盆耷拉腦袋的千葉吊蘭。

燦爛的陽光灑在雙人大床上,衡南剛夢魘過,眉間上都是冷汗,蜷縮在被子裡,隻露出腦袋和散落一枕頭的短發。盛君把那頭發攏瞭攏,觀察瞭一會兒,看她不再有什麼不妥,才從床上起身。

“老板,您這個月真、真不去公司瞭?”

——這是把辦公室搬傢裡瞭啊。

盛君殊坐在桌旁灌瞭口茶,輕描淡寫:“不是讓你找職業經理人嗎,找到瞭嗎?”

“張經理已經上、上班瞭啊。”張森為難地撓瞭撓頭,發蠟固定好的頭發都讓他撓下來兩綹,“不是這個問題,”

也不是一年一千五百萬支出的問題。

“您以前管、管得那麼嚴,現在突然撒手瞭,就怕那些老、老的有意見。”

好不容易做到這麼大的事業,盛君殊原來每天加班到晚上七點,看起來殫精竭慮的,他都習慣瞭這種工作機器模式,他不信盛君殊能說不管就不管瞭。

“你就說我結婚去瞭。”

盛君殊覺得莫名其妙,不被老板拿鞭子抽著趕著,難道不應該開心嗎?他已經完全容忍可能的業績下滑,員工還不習慣,都是斯德哥爾摩不成。

“哎。”張森自顧自嘆瞭一聲,看向衡南,“小二姐好、好些瞭麼。”

盛君殊猶自看著窗外想事情:“這樣,安排人在經理辦公室換新的攝像頭,動作大點。”

“啊,您要看嗎?”張森迷惑瞭,這切分屏也看不過來啊。

“我看他們幹什麼。”盛君殊拿茶杯給千葉吊蘭澆瞭點水,“不是喜歡被我盯著加班嗎?盯得更變態一點好。”

“……”

張森哪裡知道,媒體報紙裡一口一個“野心傢”地誇贊,但經營聖星對盛君殊來說,跟當初想的當個野道士化煞沒什麼區別,都隻是找個營生做做,好負擔師門的開銷,真談不上有多大的開疆拓土的野心。

況且,這次動用威天神咒,一次耗費太多精神,在傢養精蓄銳一段時間是必要的,順便還能看著衡南。

“那、那過段時間呢?”張森小心地問,“就,等小二姐好些瞭……”

盛君殊盯著吊蘭,目光稍深:“我把衡南丟下兩回瞭,事不過三。”

人生選擇,有所取舍,當斷則斷。從年少時期開始,他就是一個對自己要求過分嚴苛的人。師父指出的功法上的錯誤,他可以揮刀反復練整整一宿。背錯的口訣,他可以懲罰自己寫滿厚厚一沓。

同樣的錯誤,他不會允許自己犯第二遍。

“李夢夢怎麼樣瞭?”

盛君殊已經低眼,剛才瞬間嚴峻的臉色,似乎是張森的錯覺。

“轉到普通病房,下個月出、出院,和她爸回傢瞭。”

因為受驚過度,李夢夢最終依然流產。

但這對她來說其實算件好事。

——因為那個讓她非法代孕的煤老板,因為生意失利,欠瞭一屁股債,已拋棄發妻逃往國外。

走的時候,隻帶走瞭好瞭三年的地下情人。

小三名叫徐小鳳,是李夢夢的好姐妹,有著年輕甜美的笑容,花一般的容貌。

“哦對,老板。”張森掏出記事本,盯著仔細地看瞭看,“還、還有件事,那個星、星港的老板……”

盛君殊想瞭好半天,才找出那個幾乎被埋葬在記憶裡的星港老板來:“……‘五個9’?”

張森苦笑瞭一下:“就是他!您上次開、開的那個99999……”

他“9”得太多,盛君殊聽得捏緊瞭鼻梁骨,他才順溜地接下去,“……的鎮宅符,他買瞭,還、還打電話,說這點不、不成敬意,請您賞光喝、喝茶。”

盛君殊的表情就有些微妙瞭。

這些財閥老總嚷嚷著請他,未必真遇到什麼問題,隻是生意做到瞭一定程度,枕著真金白銀睡覺,心態出瞭毛病,讓他們花錢買個符,就是買一份心理安慰。安慰到瞭,覺就睡好瞭。

他標價五個九,賣一枚一分鐘勾好的鎮宅符,半是試探半是刁難,不想這個老板直接買下來。十萬塊示個好,還堅持請他喝茶,事情就難辦瞭。

大傢都是當老板的,如果不是對他本人興趣非凡,幾次三番如此低姿態,怕是真的遇到性命攸關的麻煩。

盛君殊攤開記事本:“叫什麼?”

“黎向巍。”

盛君殊頓瞭一下,愕然看向張森。

黎向巍?幾個兒子爭千億傢產,整天鬧上新聞的那個餐飲巨富黎向巍?

“跟他約時間,訂票。”

盛君殊扶著額角,嘆瞭口氣:“兩張。”

*

事情堆在一處。洗手間的鏡子面,盛君殊盤算著各種事宜,剛給下巴上塗滿剃須膏,餘光就見門口一個探頭探腦的影子。

“衡南?”

電動剃須刀的嗡鳴停下,他轉過頭:“怎麼瞭?”

衡南慢慢地跨進來,仰著頭,目不轉睛地鉆研一下他下巴上的泡沫,似乎十分入迷:“我能不能試一下?”

“……”

衡南瞥瞭一眼他的表情,兩手揣在口袋,垂著眼,識趣準備往出撤退。

“可以。”盛君殊立刻說。

他不想讓師妹誤會。他剛才那瞬間的眼神確實有些微妙,但是這種微妙並不是因為師妹提瞭什麼過分的要求,隻是他覺得自己滿臉泡沫的樣子,稍微有點滑稽。

以這種滑稽的面目示人,讓他不太習慣,僅此而已。

“開關這裡,第一檔。”盛君殊把剃須刀淡然塞進她手裡,還遷就地往下俯瞭個身。

她就是沒用過,所以好奇。他不覺得衡南能用一個剃須刀把他搞得血濺三尺,讓她玩一下也無妨,最差的結果,無非是他一會兒得自己重新修一遍,費不瞭幾分鐘功夫。

兩雙眼睛在空中相對,相顧無言,很快剃須刀的嗡嗡聲打破瞭寂靜的空氣,衡南略微冰涼的食指輕輕挑起他的下巴,看瞭看嗡嗡轉動的刀頭,忽然把剃須刀咔嚓關掉,擱在瞭一邊。

一手挑著他的下巴,一手在巨大的洗手池化妝鏡前的抽屜內嘩啦啦地翻找,滿意地找到瞭一枚鋒利的刀片,拈在指尖,靈巧地轉瞭個向。

盛君殊瞥見全過程,稍稍驚異:“……你還會用這個?”

衡南的刀片已經貼上來瞭,冰涼涼的,略有些癢。她仰著頭,細微的呼吸落在他頸上,一雙貓瞳異常專註,聲音也若有若無的,跟刀片一樣涼:“別說話。”

盛君殊不說話瞭。

心跳得更甚,不久,他開始後悔由著師妹用刀片玩。

——他並不覺得一個薄薄的刀片能讓他血濺三尺。問題在於,剃須刀一分鐘能解決的事情,用刀片就得十分鐘。尤其是衡南的刀片使得並不很熟練,速度就更慢。

而且因為不熟練,她的手法橫沖直撞,總多用一分力氣,但這力道,距離割破他的皮膚又少一分。癢得鉆心的痛,宛如凌遲,又像挑釁,激起瞭他反擊的血性。

他按捺著自己奪過刀片、撲倒、反剪、割喉的一系列反射動作的沖動,闔上眼睛,不動聲色地深呼吸,強迫自己在腦海中放映“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熱愛生活”等詞匯,一點一點調節心態。

調節瞭沒一會兒,盛君殊的眼睛忍不住睜開。

衡南一手挑著他的下頜,迫使他彎腰朝向自己,另一手的刀卻遲遲沒落下來。他餘光瞥向鏡子,鏡子裡泡沫隻消去瞭一半。她把刀片握在手心,打量著他的臉,眼珠微微無神。

她竟然,開始走神瞭。

“……”

衡南不發一語。

剛才她仔細地觀察過盛君殊的臉,眉骨,鼻骨,到嘴唇,稱不上是天工造物,但也相當精致。

最明顯的就是極其英氣的鬢角,還有離得近也難看出瑕疵的罕見好皮膚,睫毛和牙齒一樣,都很規整。他像塊精心雕琢的玉,乍看溫吞,但充滿瞭可延展和可鑒賞的細節。

原來她喜歡這種類型的。

在她意料之外,但確實……還可以接受。

青春期的時候,很多異性曾為她著迷,書桌裡塞滿情書,走在路上很多人和她搭訕。但她沒有對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動過心。

那裡面也有品貌兼優的男生,但是她總是感覺缺乏點什麼,其中一個同學,因為她的冷淡和拒絕,割瞭手腕,她往後退,恐懼反胃。從此以後,性冷淡的聲名遠播。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是性冷淡。

她曾經喜歡過一個日本的男明星。無意中在書店看到他的海報,就開始聽他並不好聽的專輯,收集他的雜志,翻墻看他的動態。她缺乏朋友圈,沒有與任何人分享過這種心情,一個人在床邊安靜貼上他的海報。

那天夜裡,她眼神迷蒙,臉色潮紅地醒來。四肢癱軟,心跳不休,她就知道。

被埋葬的少女時期的秘密啟封,衡南抬眼,福至心靈地掃瞭一眼眼前的面孔。這張臉,果然和男明星七分相似。

掃過這張臉以後,男明星的面容,變得模糊、遙遠,黯然失色。

“……”原來。

“衡南。”盛君殊彎腰彎得腰酸,忍不住輕輕提醒。

“累瞭。”衡南忽然把刀片往他手裡一塞,洗洗手,毫無預兆地轉身走瞭。

“……”盛君殊捏著刀片,哭笑不得。

*

晚上,兩個床頭櫃都留著開在最低檔的臺燈,昏昏的黃。衡南摟著盛君殊,一呼一吸,睡得很熟。盛君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久久無法入眠。

他已經失眠好些日子瞭。

床頭手機振動,他立刻接起來。肖子烈的聲音傳出,調子拖長:“師兄——”

“我知道,我會跟她商量的。”盛君殊聲音壓得很低,答得急促。即使如此,也能聽出他繃得很緊的神經。

肖子烈瞭解他傢師兄的性子,這一千年他身邊連朵花都沒有,就是一直工作,練功,他不想逼得他過於痛苦:“好吧。那個……別拖太久瞭。”

“其實這不是什麼大事,你們已經結婚瞭啊。”他撓瞭撓頭,甚至破天荒地帶上瞭些勸說的意味,“師姐肯定是看你差不多,才同意結婚的,她不會怪你的。”

盛君殊無聲地摁斷電話。低頭看去,衡南的偎在他胸口,睡得特別踏實。讓他愈發歉疚。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盛君殊給衡南大略講瞭一下事情經過。講的時候,他斟酌語氣,咽喉發痛,頭皮發緊,金屬叉子硌在手心。

但令他意外的是,衡南沒有哭,也沒有喊,沒有被牛奶嗆到,隻是默瞭一下,淡然地點瞭一下頭:“好啊。”

《撞邪(君心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