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丹境(六)

盛君殊坐在辦公桌前,手蓋著半邊俊容,按著太陽穴。

辦公室裡鴉雀無聲,鬱百合叉著腰,喘著氣,手上按著被扯得大瞭一圈的領子;王娟頭發亂得像瘋婆子,臉上還有幾道血印,一隻鞋一隻襪子,一手拎著脫下來的佈鞋。

兩個人就像被叫到老師辦公室裡的小學生一樣,垂著腦袋。

衡南安適地坐在老板椅扶手上,嘴裡叼的酸奶喝到瞭底,吸管驟然發出“吱嚕”的一聲,泄露瞭她的幸災樂禍,立即心虛地看向盛君殊。

盛君殊看她一眼,沒說話,冷著臉把她手上的酸奶盒子拿走,又從從抽屜裡拿瞭一小包餅幹遞過來。

“……”他遞得那麼自然,衡南摸不清他想什麼,停瞭停,接過來吃。

盛君殊開始斷傢務事。

他先看向鬱百合,鬱百合捂著領子:“老板,她先刁難太太,讓太太給她幹活,我看不過眼。”

“什麼叫刁難?我好好地正跟小二姐說話呢,”王娟說,“她先動的手。”

“行瞭。”盛君殊表情復雜地打斷,“你們兩個,我真是沒辦法說……”

兩人閉嘴低頭。

“王姨。”盛君殊轉向王娟,“你也是活瞭……幾十歲的人瞭,還打架,你跟她計較什麼呀?”

王娟的臉幾乎慚愧地埋進胸口:“對不起,盛哥兒。”

她知道盛君殊梗住的那一下原本是想說什麼,一千多歲的人瞭,鬱百合跟她比起來,是小輩中的小輩,她居然不顧形象跟人傢廝打,真是丟人。

“衡南不用做飯。”盛君殊又看瞭她一眼,緩緩地說,“傢裡有專門的阿姨,衡南要是什麼都攬瞭,還要阿姨,還要我這個師兄幹什麼?”

王娟聽他語氣認真,生怕他順著鬱百合,誤會她刁難衡南,忙道:“是我不好,是我著急瞭。”

“行瞭,”盛君殊不想過多糾纏,隻想著以後不能讓這倆冤傢再見面,“相互道個歉,這事兒就算過去瞭。”

兩個阿姨大眼瞪小眼,都冷哼著別過頭去。

“對不起。”

“不好意思。”

尷尬的氣氛略微緩解,王娟穿好瞭鞋,整理好頭發,小心翼翼地笑:“盛哥兒,消消氣,我這就給你做午飯去。”

“不吃。”盛君殊讓她們這麼一鬧,哪有心情。

王娟面色登時難看,鬱百合便得意,想到剛才老板隻說王娟,沒多怪她,瞬間笑得合不攏嘴:“那,那老板吃別墅帶的便當吧,都熱好瞭,我這就端去!”

盛君殊上批文件,筆尖壓得吱吱作響,冷笑一聲:“你們倆做的飯,今天誰的也不吃。”

鬱百合的笑容也僵住,換王娟嘴角挑起,還沒挑兩秒,一道小小的聲音打斷:“我想吃。”

幾道目光瞬間匯聚到衡南身上,盛君殊的尤其復雜。

衡南正在吃餅幹,驟然被註視瞭,緩慢而無辜地舔瞭一下黏在下唇上的餅幹渣。

盛君殊:“……”

衡南的外套是剛才讓他逼著才肩膀上的,裡面是件彈力長袖,袖子長,下擺短,露肚臍。她以前也沒這麼穿過,盛君殊有點別扭地移開目光。

露著肚子還嫌熱……倒也不枉丹境。

“太太想吃對不對。”鬱百合快壓不住竊喜的表情瞭,還要嘆氣,“這可怎麼辦,哎,太太想吃我做的烤乳鴿……”

盛君殊默瞭好半天,用力合上文件,額角暴瞭青筋:“吃。”

盛君殊隻在聖星待瞭半天,下午就回別墅房間工作。

吃完晚飯後,衡南就跟鬱百合湊在一起,遲遲沒有上樓來。他沒太註意,隻是在處理郵件的時候,分瞭一縷神想:

師妹是不是也不太自在,所以幹脆避出去瞭?

——如果真是這樣,不知道晚上還樂不樂意睡這個房間。

床倒是大的,中間隔一排浮標,或者,房間裡再擺一張小床,拿帳子隔開?

他又不知怎麼地分神想起清晨處理案發現場,把衡南從床上挪到瞭沙發時,尷尬地弄瞭他一袖子,拿紙巾大概幫她擦瞭擦腿,她也沒醒。

然後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床單換下來,發現床單底下的床墊居然也潮掉瞭。

他看得別扭至極,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要換也不想讓鬱百合看見,隻好牽瞭隻吹風機,狼狽地蹲在地上吹瞭半個小時,把床墊吹幹。

然後他緊緊攥著小圓盒子給肖子烈打電話:“問你要的是凝露,你給的是什麼?”

“助興的蘭膏啊,師兄你不會連這個也不知……”

他把電話掐瞭。

……

正混亂地想著,衡南用膝蓋頂開門,門“砰”地撞在瞭墻上,愕然抬頭,衡南慢吞吞地、沒什麼表情地端瞭個托盤進來。

一隻小瓷碗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給,綠豆百合湯。”

盛君殊怔住:“你想起來瞭?”

“什麼?”衡南別瞭別半幹的頭發,瞥他一眼。王娟雖然隻教瞭十分鐘,她學得很快,別墅裡有原料,轉眼就能做出一模一樣的。

“沒事。”盛君殊垂下眼。端起碗抿瞭一口,心口掠過一股奇異的情緒,像下雨前膨脹的潮氣。

師妹從房間裡端出來給他的綠豆百合湯,什麼味道,當時他喝得太快,時間又太久,隻留瞭個“很好喝”的印象。

他應該早就遺忘瞭確切的味道的,這一千年他喝過無數不同的綠豆百合湯,甜的,不甜的,綿密的,粗糙的。

可是他再嘗一次時,竟然還能認出來。

盛君殊抬頭,瞥見衡南的手指無聊地繞著頭發,正盯著他看,是在等待一個答復,連忙回答:“很好喝。”

衡南忽然自負地笑瞭一下,好像專門在等他這一句:“不放糖的。”

“不放糖。”盛君殊不解其意,“不用放糖,這樣就很好。”

出乎他意料,衡南沒有離開,拖瞭把椅子坐在他對面,懶洋洋地趴在書桌上,一雙眼睛盯著他的臉看。

盛君殊讓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時,她才開口:“你給我買瞭一個億的保險?”

盛君殊立刻嗆水:“……聽誰說的?賠款好像最多一百萬。”頓瞭頓,又補充,“你想要保險?想要……”

“不想。”衡南垂著眼,扣開筆盒,沒什麼耐性地結束對話。

盛君殊見她鋪速寫本,把臺燈脖子扭瞭扭,讓光均勻地照到她那邊。她睫毛的影子拉長落在白紙上,似乎顫動瞭一下。

初始時,盛君殊的目光總能掃到對面的衡南,有些不太適應,尤其是她坐沒坐相,枕著手臂側趴著寫寫畫畫,半幹的頭發散一半搭在手臂上,一半搭在桌面上,飄出濕漉漉的香味。

但等盛君殊看過十個方案、做過五個計劃,就以強大的調整能力,迅速適應瞭辦公桌對面多出來的一個活物。

他從容卡在十點半關閉電腦,喝瞭口茶。起身繞到衡南背後,看她做完瞭什麼。

衡南畫瞭三幅畫稿。

她本科是學服裝設計的,雖然沒上完,但多少有點手繪基礎。第一張,人體模特上拿彩鉛畫瞭件黑色裙子,魚尾擺曳地,畫得很認真。

第二張就狂野得多,看得出她已經開始分神,模特上半身還是帶拉鏈的小外套,下半身就已經變成幾筆甩出來的夏威夷草裙,底下還畫瞭一隻隨手圈的豬,一隻漫畫風格的跳鋼管舞的兔子,又被一個塗黑的大叉叉掉。

“……”

正畫的第三張完全是在暴躁亂畫,塗黑的無數圈圈,波浪線,火柴人,但盛君殊還是一眼在其中找到瞭驚人的部分。他的指尖落在由上至下三個重重塗黑的圓點上:“這個……”

衡南瞬間把本子從他指下抽出來,死死扣在懷裡,不肯給他看瞭:“胡亂畫的。”

盛君殊默瞭片刻:“我教你畫符吧。”

衡南扭過頭,盛君殊已經從書架抽瞭幾張打印紙,他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蟬翼的質感,在燈下不疾不徐地掐出印子,按著裁成小塊,看著非常賞心悅目。

“一張符從上到下,一共有五個部分。”他拿瞭根筆,在方紙靠中間的部分,慢慢畫出個蜿蜒曲折的復雜的字,“這是主事符神。遇什麼事,找什麼神,拿宅神舉例,主護宅。”

向下幾分,又畫下一行字:“符腹內。寫明何事何作用。”

再向下:“腹膽要念訣,一筆畫就,務必小心,一張符能否靈驗,全看符膽。”

最下方拉下三道,遒勁如鐵馬金戈:“叉符腳,意在請兵鎮守吾符,有幾種變化,先學這種,別的我以後慢慢教你。”

他回頭,見衡南目不轉睛地看,略感欣慰,筆尖提到符紙最上方留下的空白處,重重地從上至下點下三枚塗黑的圓點:“點符頭,是給一張符點睛,不同宗派有不同做法,你剛才在本子上畫的,是我們垚山的符號。”

衡南看著畫好符紙默瞭好久,莫名地覺得心口沉沉,有點難受:“以前,也是你教我的?”

盛君殊從書架上取書,隨口道:“是啊。你們的基礎符術,都是我教的。”

其實也不全如此。是衡南比較好學,下課後還常跑來問他問題,他順帶著把一天的內容給她回顧一遍,權當溫習。衡南很客氣,總是回贈點心、劍穗,乃至束發的玉冠。他也說不用送東西,給師妹講題還要什麼回禮?但師妹固執,隻好收下。

衡南垂著眼半天不做聲,好像有點喪氣。但他不覺得有什麼,忘記瞭再教一遍就好。

他抽瞭一張黃紙,把畫好的白紙擺在旁邊:“你試試?”

“不想畫這個。”衡南不動彈,“有沒有打人的?”

“……”盛君殊繃不住笑,“你鎮宅都不畫,就想畫攻擊向的?”

他將取出的線裝冊子打開,攤在她面前:“主事神都在上面,你能找出來,我教你。”

衡南開始嘩啦嘩啦翻書。盛君殊一手揣著口袋松松靠在桌緣上,喝百合湯。

她暴躁地翻瞭足足半個小時書,“啪”地把書一合。

“找到瞭?”盛君殊轉過身看她,卻見她把剛才他裁好的紙條一字排開,開始快速地在紙上畫,畫完一張就撇開畫下一張,一口氣畫瞭四十多張,往他的方向一推。

“哪個?”

盛君殊愕然看著滿桌寫滿復雜字符的紙條——大約是找不出來,她竟然把所有的主事符神硬默瞭一遍。

衡南咬著筆桿放空。

她的記憶力極好,這麼多年的考試,都是這麼填鴨速記應付過來的。一下背瞭太多,腦子有點酸。

“這個。”盛君殊看她的眼光都變瞭,抽出一張,語氣認真許多,“你記住,攻擊力越強,主事符神反倒越簡單。”

衡南依葫蘆畫瓢,隻廢瞭兩張,就把驅鬼、捉妖兩道攻擊性最強的符紙畫全瞭。

盛君殊想,不得瞭,師妹回魂以後是絕世天才:“要不要用著試一下?”

衡南扭過去看他。

“我們去遠一點的地方打鬼。”

衡南驚恐地看向他,瞬間慫成紙老虎。

“我帶著你。”盛君殊看見她眼睛裡泛瞭淚光,笑著把她畫的符撿出來擺在她面前,“你都會畫最厲害的攻擊符咒瞭,還怕它們?”

衡南坐在椅子上焦慮地摳手指,臉色變來變去,做瞭十分鐘心理建設,一把抓起符紙站瞭起來:“走吧。”

盛君殊倉促地拽著她的手腕:“不從那邊。”

大半夜的下樓出門,鬱百合又要問。

衡南眼看著盛君殊穿好鞋,稍微活動瞭一下肩胛,手一撐,利落地翻到瞭窗戶外面。

房間在別墅二層。

衡南吞咽口水,蹭著地過去,盛君殊就立在一層的的空調室外機上,如履平地,低頭簡單理瞭理衣服褶皺,張開手臂,仰頭看她,眼睛和身後的夜色一般黑:“快來,師兄接著。”

“……”窗戶外風大,衡南跨過膝蓋高的窗欞上,腿一軟,被絆瞭一下,涼風過耳,直接撲進一個沾染夜露的懷裡。

陽炎體的氣息濃鬱,衡南的心砰砰直跳,她的眼睛還沒睜開,感覺到一隻手扣緊她的腰,失重感陡然襲來。

咯噔噔的大約是袖扣不住地撞在金屬管道的聲音,風聲呼嘯,腳底一軟,已經踩實地面,咔嚓踩碎瞭一枚枯葉。

盛君殊稍微彎腰,拽著她從地面入口掠下地庫。直到被塞進車裡,被安全帶扣在座位上,車窗外路燈化作無數光點向後掠過,車窗縫隙裡的風撩動頭發,衡南才有瞭點實感,把手心裡被冷汗皺成一團的符紙展開:“怎麼還要坐車。”

“坐車比較方便。”盛君殊盯著前路,左手碰瞭下唇,稍微有點赧然,上次動用威天神咒,把附近的怨鬼全殺光瞭,要想找個練手的地方,很麻煩。

車直接跨瞭三個區,開到瞭清河郊外。衡南蜷在車上睡瞭一覺,被叫醒的時候車門打開,盛君殊撐著車門俯身看她,神色稍微有點猶豫:“困不困?困瞭回去。”

衡南用手背擦擦嘴角,用力搖頭,一把推開他下車。

剛走兩步,就被嗚咽的冷風吹得掉頭折返,撞在盛君殊胸膛:“怎麼瞭?”

郊外行人少,溫度低,四面都是荒草黑漆漆一片,冷風往領子裡鉆,衡南雙手插兜,牙齒打顫:“沒……什麼。”

“冷不冷?”盛君殊讓風一吹,也有點後悔,走得太急,忘記讓她多加點衣服,立刻把外套脫下來,將衡南一裹,睫毛動瞭動,“好點瞭嗎?”

荒草搖擺,面前一道蒼白的階梯向上,白色的臨時路燈。衡南知道這是哪瞭,是清河郊外最大的墓園。

走到最後,衡南臉色青白地裹著盛君殊的外套,緊緊地抱著盛君殊的手臂,幾乎是讓他提上去的。

“……還能走嗎?”盛君殊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錯瞭,他感覺到師妹抖得太厲害瞭。關鍵是他把陽炎之氣都刻意收斂瞭,還是沒等到一隻怨鬼。

但是衡南瑟瑟發抖地說:“能!”

盛君殊嘆口氣,扶著她的腰,把她提溜上瞭最後幾級臺階。

高高低低的墓碑,分明的棱角上掛著清冷月光;影影綽綽的是墓碑兩側的松柏,一些蠟還沒燒完,搖曳的一米燭光。

有一隻手,拍瞭拍衡南的右肩膀。

尖叫沖出前,汗流如雨,衡南腦中一片空白。

冷氣呵在她脖頸,捏得皺巴巴的驅鬼符,剛讓她抖成帕金森的手折劍褶,盛君殊肩上靈火就受瞭感應,立刻“呼”地騰瞭過來,剎那間把符紙從頭燃到尾。

盛君殊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慘叫,氣波蕩開,四周的小松樹都被蕩得瘋狂搖擺,落瞭一地針,他一回頭,隻看見帶著火光的靈符灰燼,從衡南手裡墜到瞭腳邊。

盛君殊吃瞭一驚,旋即大喜:“你剛才一個人把它滅瞭?衡南,好勇……”

話音未落,咣當一聲,落葉四散。

半個小時後,盛君殊攔腰抱著當場嚇昏過去的師妹下瞭七十多階山路,擦瞭擦汗,抬頭看瞭眼旅館紅通通的招牌。

《撞邪(君心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