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星港(六)

“開燈,開燈啊……”有人像牙疼一樣小聲哀求。

“怎麼回事……”

“快開燈!”

“開燈呀!”

一片黑暗中,細碎嘈雜的聲音這才如驚蟄蘇醒,隨著那咚、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這嘈雜就越來越迫切,越來越高亢,好像把燈當做瞭唯一的指望。

男聲女聲混雜在一起,被一個惶恐的聲音壓下:“誰把電閘拉瞭!”

這聲音是黎江的,扭曲得幾乎聽不出瞭。

短暫的寂靜之後,更大的嘈雜發出,大約有人想往門外沖,在一片黑暗中撞在瞭桌子腿,又或者踩到地上的碎片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在地上。

冰涼的紅酒飛濺在衡南小腿上,她下意識地往旁邊靠去,有人反手抓住她,黑暗裡陡然亮起瞭一束光。

慘白的光向向下探去,照出摔倒在地上的男人痛苦擰起的眉,地上破碎的玻璃片和流淌的紅酒,塵埃在光柱中飛舞。

是盛君殊的手機後置電筒:“扶他一下。”

慌亂中,沒有人註意這道指令。

有這一道光亮起,大傢似乎才想起有手機可以用,片刻間無數道光亮起,但都照在自己腳下,隻有盛君殊手裡的光一轉,直直照向樓梯。

餐廳距離客廳的樓梯還有一段距離。失去光明的別墅死氣沉沉,像黑洞將微弱的光吞噬,後置電筒的光很快在散開,到瞭樓梯前,隻照出一個若有似無的輪廓。

樓梯上,的確有個東西。

它靜止不動,因為“咚咚”的聲音已經消失。但天花板上的提琴聲還在繼續,旋律熟悉,是首走調的、節奏歡快的聖誕歌。

別墅內信號消失,沒有無線網絡。眾人在手機屏的映襯下臉色慘白,仰頭愕然聽著這詭異的曲調。

然後,音樂聲戛然而止。

半晌,傳來一聲嘆息,好像演奏結束的喘息,嘶嘶電流聲頻閃,稍有些失真,倒好像是在聽收音機,收音機裡女人的聲音幽幽:“阿巍,生日快樂。”

樓梯上那東西動瞭,就好像音樂盒上的芭蕾舞娃娃,一格一格,一顫一顫地旋轉過來。

靛藍色旗袍,浸濕半面黑血。

衡南身邊橫出一聲女人尖叫,險些將她耳膜震破。

“是大姐!”

一聲尖叫變成瞭兩聲,兩聲又變成多聲,有人的椅子跌倒,有人踩在地上男人的手臂和肩膀,終於有人想起別墅大門在哪,人像蝙蝠一樣呼啦啦往出湧。

有人摔倒瞭,咕咚地跌在地板上,可很快爬瞭出去。

“老板,老板!”薑行嘶啞的叫聲埋沒在嘈雜的腳步聲中,盛君殊剛把地上的男人拽起來,靠在自己肩膀,聽到喊聲,電筒照過去,薑行癱坐在地上,懷裡摟著不住顫抖的黎向巍。

“爸爸?”黎江爬過來,他似乎被紮傷瞭手臂,右手放在胳膊上。

黎向巍西裝上的金龍仍然張牙舞爪,瑩瑩閃亮,他本人卻面如金紙,隻剩出氣,沒有進氣。瞪大眼睛看向虛空,嘴一張一合,沒人理解他要說什麼。他的身體應激性地一抖一抖,左手攤在地上,五指痙攣收縮。

盛君殊俯身,迅速翻瞭一下黎向巍眼瞼:“趕快送醫院。”

“爸、爸怎麼瞭?”黎浚從另一端爬過來,他呆若木雞地抬頭,視線一路跟隨薑行拖起黎向巍,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發生瞭什麼。

黎向巍那麼大的一具軀體,竟然讓薑行咬著牙托著兩肋抱起來,顫抖著大喊一聲:“薑瑞!”

他兩腿微曲,穿著粗氣,拖著黎向巍就往門外跑,半路從抱著變成瞭背著,後面碰櫃子、撞椅子,跟著被他叫來的薑瑞,語不成調:“我、我去開車……”

“爸、爸!”黎江追到瞭門口。黎浚也爬起來追到瞭門口,他失魂落魄,氣喘籲籲地看著父子二人把黎向巍扛在車上。

薑行在院子裡摔瞭一跟頭,不過他很快扶著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拉開車門坐上去。

那輛車東倒西歪,險些撞上路燈桿子,排氣管轟出乳白的熱氣,再次橫沖出院落。

黎浚踩在門檻上的腳收瞭回去,後槽牙咬得吱吱作響,呼吸漸平,似乎總算找回些神志,回頭看向黎江。

黎江斜靠在門框上,依然捂著左臂,血順著他的指縫滴下。他一語未發,鏡片擋住臉上神情。覺察到弟弟的眼神,他也慢慢回過頭來。

兄弟二人,短暫地對視,誰也不知對方心中所想。

黎浚喘著:“哥,好好的,怎麼會斷電呢?”

黎江:“我也不知道。”他捂著胳膊,略低下頭,似乎有些失神,“我先去修電閘。”

黎浚看著他擦肩而過,咬咬牙,從鞋底拔出一枚染血的玻璃片,仰起頭,罵瞭一句,無聲齜牙。

蒼白的光照著,盛君殊將男人抗到座位上。他背後刺蝟似的紮滿瞭破碎的酒瓶碎片,鮮血染瞭盛君殊一手,看上去相當可怖。

這男人已經昏過去,禮帽掉落,頭向一邊歪去,倒不是摔的,而是嚇的,和剛才的黎向巍一樣。盛君殊將他扶正:“衡南?”

“嗯?”衡南靠瞭靠,把手機亮起來,給他加瞭一束光。不過沒湊得很近,她不是很喜歡血味。

盛君殊略微放心,扯起根系蛋糕禮盒的紅綢帶,麻利地繞瞭椅子幾圈,綢帶緊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將那人綁在瞭椅子上,厲聲道:“在這兒坐著,別亂跑,師兄馬上回來。”

話音未落,兩指挾一張符拍在男人身上,那昏倒的人連人帶椅子都遁到瞭醫院。衡南脊背也讓他拍瞭一下,一回頭,盛君殊人已憑空消失。

衡南從地上撿起掉落的、褶成花的遁地符,翻過來看瞭看,遁地一次隻一人,帶不瞭她。

衡南反手伸到背上,試探著取,卻沒想到“刺啦”一聲,將盛君殊貼給她的那張護身用的符紙撕作兩半,飄落在地上。

……裂瞭就算瞭。

她扔掉符,站起身來,站起的剎那,頭頂再度傳來小提琴粗嘎走調的聖誕歌聲。

衡南向上看,剛要邁步,被人抓住手臂:“小姐。”

黎浚氣喘籲籲,拉著她不放:“不要亂跑,危險,就待在這裡,好嗎?”

他的語氣與其說是安撫,不如說是央求。衡南拿光照向他的臉,黎浚尷尬地別過頭去,額角汗珠細細密密,他控制著喘息,手都在微微發抖。

他緊緊抓著衡南的手臂,控制著視線,不敢往樓梯的方向看一眼。

“你比我還怕?”衡南的聲音輕而冷,又拿電筒惡意地照瞭他一下,照得黎浚拿手去擋,她便笑瞭。

把他的手撥下去,“別拉我,我有老公的。”

衡南舉著電筒,在音樂聲中,一步一步往樓梯的方向走。

酸棗樹枝條在地上投出扭曲荊棘的影,另一端握在盛君殊手裡。

他本來不想召牡棘刀。可這刀有靈,又有點兒傻,感覺他手上沾瞭血,不管誰的血,都興奮地自動往出跳,攔都攔不住。

盛君殊正站在閣樓門口,在他的位置,小提琴的聲音擴大瞭數倍,拉琴的聲音,就是從眼前這個閣樓傳出來的。

盛君殊站定片刻,一腳踹開門,門“砰”地撞在墻上。屋裡空空蕩蕩,隻有清晰的音樂聲。床上的白佈扭成一團,似乎被人動過。天窗開著,冷月如霜,鋪陳在床上。

盛君殊向上看,目光專註而探究,月光落在他漆黑的瞳孔,半明半暗,勾勒出他的下頜和鬢角。

牡棘刀向梁上一勾,“啪嗒——”一個黑盒子落下來,砸在地板上,所有的聲音也跟著墜下來。

盛君殊低頭,地上躺著個老舊的復讀機。

這會兒,提琴結束,滋滋電流聲傳出,女人的一聲喘息,嗓音愉快:“阿巍,生日快樂。”

*

前面那個窈窕的身影越來越快,若不是高跟鞋在響,簡直像在飄一樣,黎浚跟著走得越來越快,汗一滴一滴淌在地上,皮鞋答話。

那懸在樓梯上的、染血的半截旗袍越來越近,旗袍上精心繡出的鸞鳥和和泛著光的濡濕血跡都越來越分明。

黎浚後心發涼,手腳僵硬,喉嚨似乎腫大數倍,立刻停步,伸手想夠她的肩膀:“小姐!”

指尖距離衡南頸後飄搖的的黑色系帶差瞭一毫米,衡南挽起裙子踏上樓梯。

她身形窈窕,半明半暗中的凝瞭光的脊線尤其美麗,細跟踩在樓梯上,跳舞一般,是輕盈的噠噠聲。

衡南胸口起伏,無聲地調整呼吸,手心汗出得過多,幾乎握不住手機,光源隨著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她黑眸沉沉,仍在向上,距離樓梯上的旗袍還有十步、五步……

帶著腐臭的血腥縈在鼻畔,雖然極其厭惡,但她想確認一件事。

……兩步。

到瞭。

樓梯上的女人,陡然動瞭,黎浚發出一聲慘烈的嚎叫,向後癱坐在地。

嚎叫中,旗袍染血的一面轉身,飛速向上跑去,高跟鞋咚咚咚地重重踩在樓梯,樓梯震顫,灰塵飄舞,衡南噠噠的尖細聲音緊隨其後。

腳步聲越來越亂,喘息聲糾纏在一處,腳下一絆,衡南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撲倒。

那個瞬間,她伸出臂,一把抓住瞭前面人的腳踝,尖叫聲中,兩人一起摔倒在樓梯上。

……

盛君殊將復讀機夾在肘下,站在瞭床上,仰頭向上看。

閣樓頂上是斜坡屋頂對應的墻面,非承重梁層層降低。離他最近的橫梁上,有個淺淺的卡槽,剛才的復讀機,就是夾放在這個卡槽上。

他的手掌撫摸過這個落瞭灰的卡槽,目光沉思。

好好的橫梁上,怎麼會有一個槽?

盛君殊輕盈地從床上躍下,回到走廊。挪開壘起的箱子,打開電閘塑料蓋,刀背將上面的雙擲開關“啪啪啪”全部推瞭上去。

衡南趴在樓梯上,灰塵並著腥味充斥鼻腔,有人佈袋一樣墊在她下面,還好,摔得並不算痛。

腳踝旋轉,甩掉高跟鞋,高跟鞋“咚”地從樓梯上層層滾落,發出沉重的回響。

她抓住前面人的裙擺,咬著牙向前爬瞭一步,就把那人死死壓在下面,溫熱的身體,氣喘籲籲,還在顫抖,亂七八糟的頭發下,隱約傳來瞭細弱的哭腔。

衡南並不算訝異。這一次,她心口一點都沒痛。心口痛時,別人看不見的,她看得見;別人看得見的,她不可能沒感知——隻有一個可能。

她手下猛地一拽,一頂長卷發的假發被拽瞭下來,露出一頭黑亮的短發。

與此同時,“滋滋”的一聲響,整間別墅頓時大亮。

黎浚用手遮住眼睛,適應瞭片刻,看清瞭趴在樓梯上的的人。

身上還穿著帶血旗袍,哭得雙眼通紅的熟悉的稚氣面孔。

“是你?”

衡南翻瞭個身,抱膝坐在樓梯上,冷眼看著爬起身,戰戰兢兢想要往後退的黎沅。

“你是不是有病?!”黎浚青筋暴出,眼底發紅,脫掉皮鞋上瞭樓,一把拽住黎沅的細胳膊將她拎瞭起來,一皮鞋抽在她臉上。

黎沅慘叫一聲,再度撲倒在樓梯上。

“賤種,白眼狼,你就跟你媽一樣下賤!”

衡南黑幽幽的眼睛盯著黎浚,猛然伸腳,一腳蹬在黎浚膝蓋,他站立不穩,扶住扶手,向下踉蹌地退瞭好幾階。

“小浚你幹什麼!”一聲斷喝,黎江三步並做兩步上瞭樓,推開黎浚,“你怎麼打人?”

樓梯上轉眼站瞭四個人,連空氣都變得擁擠沉重。

黎沅攤在樓梯上,黑豆一樣的眼睛看過來,臉上紅腫,蓋著一道皮鞋印,淚痕斑駁,驚恐失語。

“哥!她……”黎浚辯駁的聲音戛然而止,盯著黎江,目光變得有些飄忽,“是你吧。”

“你說什麼?”

“這事是你安排的吧。”黎浚冷笑一聲,扔掉皮鞋,皮鞋順著樓梯咚咚滾落下去,“小丫頭片子,能有這麼大的能耐。”

“二哥,不是大哥,是我。”黎沅捂著臉仰頭看著他們,隻是哭,還不敢哭得大聲,抽抽噎噎,吞咽口水,“是、是我,我的主意……”

“哥,你真行。”黎浚撣撣黎沅身上帶血的旗袍,彎起嘴角,“你為瞭扳倒爸,連媽都能拉出來,還讓這個賤人生的野種穿媽的衣服,真厲害,還有什麼你幹不瞭的事?”

黎江嘴角緊繃,牙齒咬得格格,似乎在控制情緒:“不是的,我有我的考慮。”

“你有什麼考慮?今天爸過生日啊,五十八大壽,你策劃瞭好久瞭吧,羊羔還跪乳呢,你他媽的真會挑時間。”

黎江的目光掃過一旁的衡南,冷笑:“你別在外人面前表現得道貌岸然。你羊羔跪乳,剛才你怎麼不跟著去醫院?你心裡想什麼,自己兜好,別說出來讓人笑話。”

黎浚指著他的鼻子:“你他媽再說一遍!”

黎江推瞭下眼鏡,微笑:“我至少表裡如一。”

關節脆響,肌肉吱吱緊繃,二人像磁鐵相碰,擦槍走火,立刻“碰”地吸在一處。

“都幹什麼!”樓梯上方傳來一聲斷喝。

復讀機啪嗒摔在地上,打著轉遊到瞭腳邊。兩人動作一停。

盛君殊從樓上下來,目光沉沉地掃過兩人,低頭掃瞭黎沅一眼:“起來。”

黎沅用手背擦瞭擦眼淚,爬起來,看瞭黎浚一眼,膽怯地躲到瞭黎江背後。

盛君殊又往下走瞭一步,突然看見瞭赤腳坐在臺階下、脊背貼著墻的另外一人。

抱成一團坐著,手上、臉上蹭的都是血,黝黑的眼睛悄無聲息地看著他,滿眼的無辜。

盛君殊怔愣,隨即火冒三丈,雙眸黑得發亮,無法控制地舔瞭舔下唇,又拿齒咬住,礙於外人在場,隻拿眼神看瞭她一會兒,把人拉瞭起來。

黎浚看著地上的復讀機,半是氣,半是尷尬,眼圈都都紅瞭:“不好意思,讓盛總看瞭場笑話。”

盛君殊冷冷彎唇:“你們現在是讓我看更多的笑話?”

《撞邪(君心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