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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殉(七)

帶隊師兄拋下隊伍走瞭。是來找她的吧?

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人。

……那她等一等,先不死瞭。

衡南死死盯著水面,她歪坐在石壁邊,已經沒力氣站起來,她形容憔悴,賽雪的兩腮已經凹陷下去,眼眶發紅,眼底兩抹濃重的烏青,眼珠卻仍然黑得熾熱。

她不敢睡,一閉眼就幻想著那少年從她身邊走過去,把睡著的她當成瞭一塊石頭,一片落葉。她要醒著,得發出聲音。

太陽又落山瞭,她回過頭,用石片狠狠地在石壁上刻下記號。

也許他走著走著,又覺得麻煩,掉頭回去瞭。

不然怎麼都過四天還沒來?

饑寒交迫,她捧一掬河水,又囫圇吞咽石縫裡的草葉,挖出沾著濕潤泥土的苔蘚塞進嘴巴裡,這些活著的事物,讓她擁有活著的安全感。

這時,她看到一道白影凌空出現在河面上,開始時像糾集的一團霧,轉瞬迎面飄來後,她看清飛動的袍角和他足下蕩起的波紋。

“師兄……”她手腳並用地扶著墻壁站起來,沖他用力招手。

少年看見瞭她,衡南幾乎喜極而泣。

隻見他立在水面不動,眼神陌生地從她臉劃瞭過去,看向瞭另一邊,水面風掀動他的發絲,他註視瞭一會兒海,又轉過頭,失焦的眼神再度從她臉上掠過,扭回瞭另一個方向。

衡南的手僵在空中,她渾身冰涼,想到一個意外的可能,撿起刻字符用的石片丟向瞭他,石頭嵌在空中,仿佛被一道看不見的墻壁黏住,隨著液體腐蝕的聲音,被墻上一張看不見的嘴巴蠶食消解。

被什麼擋住瞭,他看不見她。

師兄站在原地四面環視,又向靠海的地方走瞭兩步,足尖蕩開圈圈漣漪。

“師兄,師兄,師兄……”衡南的喊聲越發淒厲,好像小獸瀕死的哀鳴,忽然,少年的神色一凝,微微側頭,似乎在凝神聆聽,細細辨認。

衡南一喜,一面喊,一面耗盡全身的力氣跳起來沖他揮舞手臂,臉因使勁而變得通紅。

少年眉頭蹙起,轉向她,試探著向前走瞭兩步。

步子遲緩地停住,他再度側耳,在原地迷惑地轉瞭轉頭,確認眼前沒有人,再不滯留,轉身折返。

他在衡南絕望的喊聲中越走越遠,慢慢看不見瞭。

“師兄……咳咳咳……”衡南被空氣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撲倒在地上,黑色落葉濕漉漉的腐味灌入不大靈便的鼻子,與此同時的是耳畔的嗡鳴。

眼前陣陣發黑眩暈,那個背影帶走的是她全部的希望,像一場來去無痕的噩夢,多希望閉上眼睛,一切還未發生。

耳邊傳來簌簌的聲音。

眼前的黑暗緩慢笨重地掀開一條光亮的縫,眼皮緩緩地開合幾下,才驚覺自己昏瞭過去,臉頰貼在地上,掌心按著冰涼潮濕的污泥。

這樣趴在地上,又冷又硬,可雙手雙腳綿軟無力,根本用不上力氣。

細細簌簌的聲音越來越近,好像什麼東西慢慢地爬過落葉,令人頭皮發麻,她慢慢扭過頭去。

入眼可見的是一隻向碩大的黑色甲蟲,它的身體包裹玄鐵一般堅硬的外殼,泛著冷冷的光澤,它是如此巨大,能看到鉗子上的顆粒和白色斑點,還有足上濃密的毛發,它揮動幾隻足,正在靜默緩慢地向她爬來。

衡南沒有找到它的眼睛,但它整個兒像是一隻巨大的、花斑的的眼睛,在她看向它時,它就停止瞭爬行,像是盯著青蛙的蛇一樣冷冷地、貪婪地盯著她。

她貼在地面上,一下一下艱難深呼吸,冷汗混雜著淚水,蜿蜒地從額頭粘在臉上的頭發中蔓延,她聽見它背後更多的、雪花般的簌簌聲,無數甲蟲成群結隊地從廢棄已久的山洞中靜默地湧出。

她活著的時候,根本沒有發現山洞裡有蟲子。

她無比清晰地知道,她快死瞭。

隻有死亡的味道,才會招來這些她從未見過的東西。

*

盛君殊忽然感到一股暴虐的陰氣,從他們交握的掌心灌入他的身體,泄洪一般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他顫抖瞭一下,心口冰涼得發痛,手掌抓緊胸口衣襟,忙抬起頭。

飄在空中的衡南,金瞳緩緩向下轉,看著他,嘴唇勾起,有股詭異的譏誚味道。

衡南的精元歸位,但弱得可憐,天書陰氣太盛,那一點小小的魂魄宛如暴風中搖曳的一星燭火。

越來越多的陰氣灌入,“衡南”笑容傲慢譏諷,宛如看向螻蟻,做出瞭甩開的動作,可是盛君殊越握越緊,將她的手死死攥在手心,冷汗順著額角滾落而下,青筋暴起,慢慢地跪在瞭地上。

“師兄……”肖子烈將八星符紙攥在手心,止住腳步,眼神驚慌。

天書是不是,起瞭完全占據師姐身體的念頭……

盛君殊面色慘白,雙膝跪地,仍不放手,漆黑的眼瞳抬起,仰視那對金瞳:“垚山第十七代內門弟子,垚山十八代掌門盛君殊之妻衡南,前輩勿要傷她半分,以免亡山滅派,玉石俱焚。”

*

“碰。”

“碰——”

撞擊之下,地面震顫,山壁上滾落下帶著塵土的小石塊,咚地砸在瞭衡南腦袋上,眼前雪花驟然拂開,耳邊“簌簌”聲如急雪,眼前的蟲子如同退潮,驚慌退縮至巢穴。

衡南抬頭的瞬間,看不見的墻壁嵌進瞭一段的鋒利的刀頭,刀顫抖著向下壓著,旋即“咯吱咯吱”的聲音越延綿,仿佛玻璃綻開瞭蜘蛛網裂紋。

猛地,發出一聲爆裂的巨響,透明的碎片爆炸開來,落入水中,河面上旋轉升起掀起沖天的銀色水花,宛如巨蛟出水,直沖天際。

兜頭蓋臉的水澆下,將她澆瞭個透濕,衡南拿手遮擋,手腳好像解瞭封,有瞭冷熱的知覺。

帶著淺淺腥味的風席卷上岸,引得枯枝掉葉,少年一個鷂子翻身,落在岸邊,腰帶相拍,右手拖著的銀亮刀刃上,滴滴答答地落下許多水珠。

他引著新鮮的風,背著碩大的夕陽向她走瞭兩步,舒一口氣:“幸好我回去取刀。”

師兄發育遲,身量單薄,衡南從小受餓,更是矮小,不及他肩膀,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在他走近的瞬間,哭著猛推瞭他一把,師兄穩如磐石,到將她推得向後一倒。

少年猛然伸臂,在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前,一把撈住她小小的身子。

她不是有意推他的。

她也不是仇恨的。

她甚至不是故意想哭的。

她隻是,隻是……

“你還挺兇。”少年竟笑瞭,將她立好,袖中松風將她環繞,上下打量一眼,“能推,說明胳膊腿都好。”

“走得瞭麼?”帶隊師兄衣衫擺動,靜靜地看著她。

“走得瞭麼?”少年的面容逐漸發生細微的變化,發絲向前延伸,梳理整齊,單薄鋒利的面孔顯出成熟堅毅的棱角。張揚的氣息收斂進紺青色西裝裡,按在修長指骨下,壓進金屬表盤內,男人靜默地看著她。

衡南腳跟落地,緩慢地睜開眼,對上眼前的眸。

盛君殊正握著她的手,以最謙卑的姿態,仰頭看著她,漆黑的發絲,漆黑的眼睛。

“……師兄?”

她的嗓音,像是好幾百年沒用一樣沙啞幹澀。

“好瞭,好瞭,師姐醒瞭。”肖子烈把符咒揉成一團揣進口袋,在警笛聲中撲到碎裂的窗戶邊,“媽的救護車來瞭,師兄你……”

他回頭,聲音戛然而止。衡南彎腰,雙手驚慌地扶住盛君殊的手臂,後者靠在她懷裡,已經雙眼緊閉,不省人事。

盛君殊被救護車拉走前,氣若遊絲地在衡南耳邊說:“記得把我手機撿起來。”

“……”

*

醫院。

四面白墻,白光從四方窗口透出,白色被子蓋至男人胸口,延伸向上的冰涼柔軟的輸液管,他睫毛低垂,臉色都是帶著消毒水氣味的蒼白。

床邊擺瞭個凳子,衡南坐在凳子上,雙腳緊張地勾在凳子橫梁,身子前傾,默默地盯著他。

剛才她在盛君殊著意強調的掉在玻璃片中、屏幕摔碎的手機裡面翻到瞭一個加密的相冊。

相冊裡面都是她好多年前的……私密照片。

嗯……

這有什麼好加密的?

她停瞭停,又默瞭默,沉著臉打開備忘錄,頂著屏幕上那道蜘蛛網,從最上面那條關於她的置頂開始,一條一條地看。

盛君殊備忘錄裡存瞭好多的備忘事項,每一條都很細心地註明瞭日期。

有一些是工作上的。

有顧客在聖星的某個線下門店購物,越瞭不知道多少個級,把投訴電話打到他的私人電話這裡,時間還是半夜,他把炒鍋的型號記錄瞭下來,留瞭那個客人的電話。

有一些是門派相關的。

表格裡有很多外門同門的名字,名字後面是給出的款項,每一年總支出的款項,還有入賬。他收集瞭一些關於“海上仙山”景點的新聞,甚至調查瞭景點的房價和地產投資可能。

他還做瞭一些風險投資。

準備過一些講座。

參加過很多面試。

零碎地夾雜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肖子烈又曠課,約見班主任。”

隻這個“又”字泄露瞭一絲情緒。

大約是像陀螺一樣忙轉著,一刻也沒有放松,一千年對於盛君殊轉瞬即逝,所以一千年在他身上,才沒有留下痕跡,他發絲依然烏黑,姿態依然挺拔,昂揚的精氣神仍在,炙熱,滾燙。

隻像這樣睡著的時候,顯得內秀孱弱,似乎令人敢於冒犯。

衡南試探著摸瞭下他蒼白的臉,又趕快收回手去。

一滴一滴的藥水落下,她翻到瞭底,最底下是一條本月初添加的:資金鏈斷裂,年底待還款1253.47萬。

資金鏈……斷裂?欠瞭……一千多萬?

金屬板凳的冷意沁入她的皮膚,她聯想到很多驚悚的可能:聖星快倒閉瞭,實際在虧空?或者因為補貼師門,盛君殊的公司周轉出問題瞭;或者因為多瞭她的開銷,把師兄的公司拖垮瞭?

所以盛君殊讓她把手機撿起來,是心裡放不下這筆欠的債嗎?

“病人傢屬。”一道冷冰冰的聲音在耳邊炸響,衡南回頭一看,護士進瞭病房,“你是盛君殊傢屬?”

“……啊。”衡南回過神,“我是他太太。”

“你老公三高啊,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護士從口罩上瞥她一眼,毫不客氣地填查房記錄,“平時稍微註意點啊,年紀輕輕的。”

衡南迷惑地擰起眉。

有人在外面喊這護士:“兒科有倆孩子媽搶毯子,打起來瞭,小鳳讓你搭把手。”

“醫院毯子都能搶。”護士不耐煩地嘟囔著走出去,“都什麼傢長啊。”

衡南揣著口袋,頭發微亂,在病房裡焦躁地來回轉圈,思路在“欠債一千萬”和“你老公三高”之間來回切換,隻覺得師兄一倒,前所未有的壓力都砸在瞭她肩膀上。

她得堅強。

她坐在盛君殊病床前看著他,堅強地吃瞭頓肯德基。

下午王娟來換班,就撞在暴躁的衡南槍口上。

“你還敢來?”她擋在盛君殊床前,冷冷地睨著王娟,她本生得冷艷,這一沉臉,更顯得盛氣凌人,不可逼視。

王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展示瞭手裡拎著的保溫飯盒,強笑:“我……我給盛哥兒送點大補的湯。”

“拿出去。”衡南說,“你也滾出去。”

“小二姐!”王娟臉色氣得鐵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我……”

“你什麼?他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還不都是你喂的?”衡南充滿戾氣地一踢板凳,將王娟鎮得後退幾步,審時度勢地跳到瞭門邊。

“你給我滾出去。”

“衡南。”

背後略帶沙啞的男聲響起,衡南脊背一僵,一絲冷意爬上瞭後脖頸。

盛君殊左手搭在額頭上,冰涼的藥水順著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打針打得身上很冷。

意識昏昏沉沉,本來想再睡一下。

但聽見屋子裡仿佛有人大戰一場,拍桌子踢凳子的,師弟師妹一爭執他便習慣性地跳出來鎮壓,於是他趕緊醒瞭。

他好像聽見師妹正罵人。

師妹罵人其實聽上去很爽,一點都不潑,有股極兇的、唯我獨尊的,顫人心肺的勁兒。這麼想著,不知怎的,一抹極淡的笑爬上嘴角。

隻不過,她在他面前從來都不這樣,他睜開眼,淡淡向她看去。

衡南緩緩回頭,又大又黑的貓兒瞳含瞭亮晶晶的眼淚,變瞭個馴順孱弱的腔調:“師兄,你怎麼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