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心願(二)

“小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徐舟抱頭,躲避著衡南的毆打,撞得病床咯吱作響,“我、我根本沒認出來那個人是你啊。”

“是你讓我和他聊天,我不得跟他找點話題?真的……”他百口莫辯,真的冤死瞭,癱在床上喘粗氣。

事情已經說清楚,盛君殊就搬回瞭原來在的VIP病房。

衡南打累瞭,放下拐,靠在盛君殊空出來的那張床床沿上,冷著臉揉手腕:“你這活我不想接瞭。”

“別呀。”瘦瘦的青年表情一僵,眼神馬上變得可憐起來,指指自己包著紗佈的腦袋,“你看我這頭和腿,我那小外甥才三歲,多可憐……”

三天前,衡南在醫院走廊遇見徐舟。

當時他拄著拐,拿著一沓繳費單,接著電話,一瘸一瘸地從她身旁擦肩而過,衡南的發絲掀起,猛然駐步。

他身上帶著股新鮮的、濃鬱的陰氣。

談話比衡南想象中順利得多。一聽說她是天師,徐舟神情立變,左右顧盼,馬上握住瞭她的手。

幾天前,徐舟開瞭輛小皮卡,和堂姐徐雲雲一起,帶著三歲的小外甥圖圖去遊樂場。開車的是徐舟,在空無一人的高速路上,忽然見到路的盡頭有個人影沖他招手。

徐舟忙踩剎車,車一減速,後視鏡上懸掛的紫晶掛墜來回搖晃,再一定睛,大路廣闊,根本沒有影子。

他以為自己看錯瞭,剛一加速,路的盡頭又出現瞭兩個小小的人影,雙胞胎一樣,手挽著手並排站著,雙雙扭過頭默默地看著他。

徐舟心裡一涼,忙踩剎車,後座圖圖大哭起來,徐雲雲抱怨道:“怎麼回事啊小舟,一晃一晃的,孩子暈車瞭。”

“哦,看錯瞭,沒事。”他再看去,正午的太陽把漆黑柏油路上的石粒子都照得閃閃發光,哪有什麼人呢?

徐舟一腳油門踩出去,忽然,什麼東西直直倒吊在瞭車前擋風玻璃上,一個慘白的酷似紙人的東西“咚”地撞在玻璃,發出一聲巨響。

由於車速太快,東西從車頂上被掀飛出去,徐舟嚇得三魂走瞭七魄,誤將油門當剎車,車子猛竄出去,撞斷護欄,側翻進瞭溝裡。再醒來,三個人就都在醫院瞭。

“幸好都是輕傷。”徐舟心有餘悸,“交警說出事那條路上壓根沒有人,隻有我們一輛車。”

“你確定那是人臉嗎?”衡南問他。

“你知道為什麼我當時覺得一定是撞到瞭人嗎?”徐舟咽瞭咽唾沫,形容瞭一下,“我看見黃色的荷葉領,就是做衣服的那種帶褶的領子,倒翻下來半蓋在臉上,被風吹得像海浪一樣抖動。”

“徐舟。”衡南背後響起瞭一道聲音。

回頭,一個穿茶色大衣、燙波浪卷的妝容精致的女人,年齡大約三十上下,額頭上貼著小塊紗佈,拎著盒飯走進來,不悅地打量瞭衡南一眼,“吃飯瞭。”

“這是我姐姐。”

徐雲雲和衡南隻是互相點瞭個頭。

“姐,我找瞭個很厲害的天師。”

徐雲雲徑自把盒飯放在桌上:“自己吃啊,圖圖醒來看不見我要鬧瞭。”

衡南感覺到徐雲雲的敵意,一聲不吭地跳下床走出房間,徐舟在身後叫她,她也沒理。

走到門口,隱約聽見病房裡傳來對話。

“什麼天師啊,少信點,那都是騙人的。”

“但,但我確實看到人瞭呀。”

“說讓你少熬點夜,肯定是疲勞駕駛鬧的,幸好這次沒什麼事。”

衡南冷哼一聲,加快步伐走遠瞭。

“不跟你說瞭。”徐舟打開飯盒,蒸餾的水珠從塑料蓋子上滾落下來,他拿起筷子,大快朵頤。

徐雲雲站在病床前,眉頭蹙起,她感覺到一種被人窺視的感覺,她扭過頭,窗簾下面,似乎有白色的尖尖一雙腳,像是有人正踮著腳尖,一動不動地站在在那裡。

窗簾後面有東西嗎?

她慢慢地走近,“嘩”地拉開病房窗簾。

被雪映照的光湧入房間,窗簾背後擺瞭個圓形的金屬垃圾桶,桶下面有四個沾灰的輪,大概是這輪子看起來像腳一樣,是她看錯瞭。

她松瞭口氣,把垃圾桶挪向一邊,看向外面的新雪。

“徐舟啊……”剛啟唇,她便註意到灰塵厚重的玻璃角落印著一枚小手印,徐舟叫瞭她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扭頭一看。

“姐,你給我買的什麼飯啊?”徐舟咀嚼的動作減緩,臉色變瞭變,眉頭微蹙,像是卡瞭刺的模樣,伸手在從嘴裡一掏。

徐雲雲發出一聲驚叫。

從徐舟嘴裡,拉出瞭一大團連綿不斷地、毛躁纏繞的發絲。

*

高跟鞋的脆響放緩,衡南走進VIP病房,反手閉上門。

盛君殊睡著,窗簾拉攏,傍晚的光線昏暗,清寂的黃昏覆蓋在男人鼻梁和眉眼。

衡南想把他叫起來問。

不是讓她回來扶他上廁所嗎,她還以為回來會迎接劈頭蓋臉一頓教訓,可是自她回來,他根本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她路上惶恐,回來後失落,都不大高興。

衡南沒開燈,輕輕勾出凳子坐下,雙手疊放床邊看他。看瞭一會兒,她趁著黑暗悄悄撫摸瞭盛君殊的鬢角,黑暗給瞭她很多邪惡的勇氣,她傾身,輕輕地觸碰師兄的唇角。

入院以後,他身上也帶著股消毒水的味道,衡南嗅瞭嗅,又親瞭一下。

盛君殊渾身緊繃,放在身側的手指微收,勾緊被單。

他本來準備等師妹回來,跟她好好談一談。

但是他最近精神虛弱,躺著等瞭這麼一會兒,就睡瞭過去,等他醒來,衡南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瞭,等瞭很久才回來,他幹脆閉目養神裝睡,多少帶瞭些負氣的情緒。

萬萬沒想到等來瞭黑暗中的暴擊。

大腦一片空白。

她的唇再度貼上來瞭。

衡南專註而渴求地親吻他的唇,冰涼柔軟的發絲落在他脖頸上,好像貓兒偷腥,不發出一絲聲音。

唇上微涼綿密的觸感蔓延開,思維渙散,心跳得越來越亂。是有點尷尬,倒也不是尷尬……從來沒有女孩子這樣觸碰他。

算瞭,幹脆就這麼睡下去吧……不要睜眼瞭。

衡南最後觸瞭一下他的臉,心滿意足地離開。

盛君殊睫根顫抖,嘴唇被風吹過,還有些濕涼,衡南已經“啪”地將燈打開,一本正經地站在他旁邊倒開水,掖被角,宛如一個賢惠的田螺姑娘。

“……”

說真的,盛君殊這一宿都沒太睡好。

VIP病房除瞭設施齊全,外景優雅,服務到位,還有就是病床稍寬一些,還能讓衡南蹭著睡。隻要他在,衡南就不認床,摟著他的脖子睡得很沉。

月色下,盛君殊把她蓋在臉上的頭發撩開,看瞭她一會兒。

衡南皮膚皎潔,嘴唇飽滿,體溫比較低,卻很柔軟,有種神似佈偶貓的氣質。

他的手指插入發絲,輕輕支起衡南的劉海,露出她的額頭,她半夢半醒,瞇起眼睛看清他,然後猛然傾臉過來。

盛君殊閉瞭一下眼,雪花輕柔融化在嘴唇。

衡南的眼睛雖然瞇著,但趨近清醒,盛君殊能看到她的黑眸在閃,她在冷靜小心地窺探他的表情和反應,假如他表露一點躲閃,她就會停下來。

但他隻是用嚴厲的目光掃瞭她一眼,無動於衷,類似於一種默許。

衡南的膽子果然增大,睜開眼睛,灼灼地看著他,又親瞭他幾下,像隻啄木鳥,她親上來的間隙,盛君殊繼續用手指梳理她的腦後發絲。

盛君殊的心情復雜。

他不知道別的夫妻是什麼樣,是不是也彼此不說話,突然開始……這樣……

但他無師自通地覺得,這夢境很膽怯,說話和開燈一樣,都是一種驚擾。

時值隆冬,王娟不再來瞭,換成鬱百合穿著厚羽絨服,每天踩著雪過來探病,手裡提一袋保溫盒。

盛君殊的袖子挽到肘上,露出蔓延青色血管的手臂,正量血壓,每天早晚各一次。

“老板你放心。”鬱百合一面說一面解下大紅圍巾,抖抖上面的雪花,“芹菜,苦瓜,黑木耳,百合,保證你一個月呀血壓回歸正常。”

護士抽掉血壓儀:“這才對嘛。年輕時候拿命換錢,老瞭又拿錢換命,不值當。”

盛君殊笑瞭笑,將袖子捋下來,隨口問:“衡南呢?”

“太太在別墅研制降壓餐呢。”鬱百合把粥吹吹,遞到盛君殊嘴邊,“快嘗嘗,今天粥是太太熬的。”

盛君殊嘗瞭一口。

芹菜粥入口清香綿密,確實很好喝,衡南於廚藝方面,稱得上是進步神速。

“太太真的有天賦啊。”鬱百合感嘆,“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好太太。”

說完,她接著織毛衣。

先前鬱百合做飯,衡南坐在這兒陪他從早到晚;自從衡南全權接手他的生活,就完全反過來瞭:

鬱百合無所事事,搬個板凳兒守他旁邊織毛衣,衡南隻有晚上回來睡個覺。她閉上眼睛就睡瞭,也沒有再親他碰他。他挪她一下,她還咬人。

盛君殊點開“南南”的頭像,想讓她不必做飯,早點回來。可是編輯半天,又從頭刪掉。

最近,他的表達欲降至最低。

然後他發現衡南開始曬動態瞭,每天的“降壓飯”什麼花樣,她的網友居然比他還早知道幾個小時。

他叮囑鬱百合:“以後不用麻煩一趟瞭,讓太太做完飯自己拎過來。”

“……哦。”鬱百合意味深長地瞧瞭他一眼。

其實,衡南不是做飯有天賦,是原本就會烹飪。早在一千年前,她就急急地訓練好瞭為人婦的一切特質,像是新娘子悄悄地,滿懷著憧憬地縫制自己的嫁衣。

即使知道不會有人挑她的毛病,她也強迫自己,做到無可指摘。

經過房間的時候,她撿起桌子上裁瞭一半的柔軟的香芋紫小裙子,看向飄窗上鋪著的空蕩蕩的毯子和枕頭。

玻璃上凝結著厚厚的霧氣,窗外是銀裝素裹的花園。

三毛不見瞭。

自從盛君殊進瞭醫院,它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但衡南坐在瞭縫紉機前,還是決定在春天之前,把這件小衣服做完。

*

“外面雪停瞭。”衡南在進門的清潔毯上蹭瞭一下靴子。

盛君殊正看著窗外,他側臉反映著窗外素白的光。

沒有發膠加持,他柔軟的黑發落在額前,整個人那股鋒利的氣勢消減瞭大半。

他眸中閃著細碎的光,仿佛又變成當初那個寡言而平和的少年。

“今天的飯。”她屏住呼吸走近,親手把飯盒擺在桌上。

她敏感地覺察到,住院以來,師兄的話減少瞭一半,除瞭睡覺補充精力,就是像現在這樣發呆,越來越心不在焉,總是緘默地自己想事情。

這不是他。

也不像他。

還是發生瞭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

“要我喂你嗎?”她直直睨著他,將凳子勾過來坐下。

“不用瞭。”盛君殊立即從她手上接過筷子。

衡南重重一抖,要不是他反應敏捷,一把捧住,飯盒差點險些整個傾倒,他把粥輕輕擱下,扭頭給瞭個“別鬧”的眼神。

“不是你叫我來的嗎?”衡南看著他問。

“嗯?”盛君殊穿著病號服,也平靜地掃著她。

“不是你跟小百合說,讓我親自拎過來的嗎?”衡南很兇地問。

“是啊。”盛君殊耐心地一個角一個角打開盒蓋,低眼停頓瞭一下,“百合阿姨上年紀瞭,雪天容易滑倒。”

“那你怎麼不怕我滑倒。”衡南猛地抬腿“咚”地踢瞭一下床板,“我還穿高跟鞋呢。”

“……”盛君殊看瞭她一眼,不與她爭辯。

“師兄,你到底怎麼瞭?”

盛君殊眉眼斂著,頓瞭頓,隻是搖搖頭。

“你最近在想什麼?”

“沒事,讓我靜一下,我就……”

盛君殊剛起瞭個頭,衡南將他手上盒子猛地奪走,暴戾地拍在桌上:“慢慢靜,你別吃瞭。”

她兩頰生暈,呼吸急促,雙手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焦躁在病房裡走來走去。一腳踢在立燈上,燈桿晃瞭晃,上方的燈罩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

盛君瞠目,沒想到她忽然爆發出這麼大的反應,有些茫然。

他趕緊回想瞭一下,剛才應該沒說什麼重話吧?

也怪他……

但是,這麼多年自己熬過來,他隻是……暫時還不習慣同另外一個人輕易地和盤托出最私密的心情。

等一下。

耳邊已經傳來陣陣的抽泣聲。

“……”盛君殊扭頭,衡南踢完瞭燈,抱膝蹲在角落,哭得滿臉都是淚痕,“衡南?”

“來。”

衡南用手背悄無聲息地擦眼淚。

……他又把師妹給弄哭瞭。

“過來。”他嚴厲地一拍桌子,衡南驚瞭一下,慢慢地挪過來。

“師兄,”她崩潰的眼淚就跟洪水一樣澆在他心坎上。衡南的眼睛睜得很大,像是被捕獵的小獸,惶然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幾近乞求地說,“我到底做什麼讓你生氣瞭,可不可以告訴我……”

盛君殊看著她怔住瞭。

“別哭瞭。”沉默瞭一會兒,他拉瞭一下她的袖子,聲音有點啞。

衡南越哭越急,就像找不到路的小女孩。

盛君殊拉著她的衣服角,渾身發熱,腦子更熱,恐嚇道,“再哭師兄親你瞭。”

《撞邪(君心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