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燈塔(一)

盛君殊剛一放開,衡南細細的胳膊猛地纏上他的脖頸,腿勾住他的腰,八爪魚一般箍著他,勒得他額角暴瞭青筋,呼吸困難地去松她的手臂:“松開些……”

掰她的過程中,他突然想到,衡南剛來別墅的時候,抱著買來的那隻等身的玩具熊,也是一模一樣的抱法,專制的,蠻橫的,充滿不安全感的喜歡。

他的心軟瞭一剎,手上的力道也一松,揉瞭一把她的頭發。

“放開些,師兄抱著你。”

衡南才放開手,盛君殊順勢把她托起來,掀開簾子放在床上,坐在床頭。衡南仰躺著看他,燭火在她眼珠裡跳動,洋娃娃一樣的安靜乖巧。盛君殊垂眼,把手掌蓋在她的額頭上,無言地整瞭整柔軟的發絲。

哄睡瞭衡南,盛君殊松一口氣,輕手輕腳地離開。

草叢裡的蟲鳴陣陣。盛君殊拎著刀靜默地站在自己房裡,從左至右,表情淡淡地掃過床頭的一排正字,橫過刀刃,在最右邊刻下一根新的橫線。

夜已深沉。

小房子裡細微的鼾聲起伏,白雪伸開手腳平攤著,身上的被子掉瞭大半在地板上,腳丫暖暖地陷在一團毛絨絨的尾巴裡。

狐貍的尾巴被擠扁在瞭床尾,一雙後腳蹲在床上,身子卻伸得很長,拋擲下來,伸出兩爪,一個猴子攬月,去勾垂落在地上的被子。

小姑娘翻瞭個身,腳下一扭,牽拉尾巴,張森“嗷”地在地板上劃出一道白痕,徒勞地被甩上瞭床,打瞭個滾,倒跌在柔軟的被子上。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雙手揪住後頸一拎,他落進一個溫熱馨香的懷裡,一雙手死死摟住瞭他。他瑟瑟發抖地睜開眼,向上一看,恰好蹭過小姑娘的下巴。

面前是白雪卷翹濃密的睫毛,還有小巧精致的鼻子,她呼吸起伏,睡得正沉。

張森炸起的狐貍毛慢慢地平撫下去,看瞭一會兒,悄悄地舔瞭一下她的下巴。又用腦袋蹭瞭蹭,閉上眼睛。

“魚,蛙,鳥,蝦……”

縷縷陽光從窗口照進來。

白雪彎著腰,左手挎著籃子,邊向後退邊從籃子裡拿出冰凍的小動物擺在地板上,直擺成瞭一條直線。

褐色狐貍咧著嘴順著這條線,用舌頭一卷,吃一個,走兩步,再吃一個,走兩……

“哐——”倒扣的簍筐從天而降,眼前一黑。

“嗷嗷嗷嗷——”驚恐的狐貍頂著框子,在裡面上躥下跳。

外面傳來少女惡劣的大笑,她扶著膝蓋,直笑瞭好一會兒,才一把抓起簍筐。

狐貍面前又現瞭光明,隨即被嬉鬧得高興的小姑娘一把抱瞭起來,轉瞭個圈,又狠狠在皮毛上親瞭一下:“好狗狗!”

“……”

你媽媽。人傢是狐、狐貍……

也不知道為什麼,開始時用來暖腳的狐貍,暖著暖著,就到瞭懷裡。

張森覺得,白雪可能是太寂寞瞭。

“以前是師姐陪我睡。”白雪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懷裡死死地勒著褐色毛絨絨,一雙腳丫高高低側蹬在墻上,“但後來我長大瞭,師姐就不陪我睡瞭。”

“這晚上還是有點無聊的,是吧。”她嘟囔著,閉上眼睛。

狐貍從窗欞跳過,低下頭,一枝紫色桔梗花從嘴裡掉下,滾瞭幾周,恰好從桌縫兒裡漏下去。

“嗷嗷嗷……”

跳下桌子,銜起來,再一次。

桌子一晃,窗邊按著本書,支著肘打盹的白雪猛然驚醒,狐貍帖伏地面,正一點點地用尖嘴把花枝拱到面前。

娃娃臉的少女面無表情地拈起花枝,由下至上打量過桔梗,那漂亮的大眼睛也緩緩睜開,窗口的光落在她眼睛裡,漂亮得如同璀璨的寶石。

她猛然一拍桌子,仰著頭的狐貍驚得“嗷”地打瞭個滾。

“露水,濺到師姐借我的書上瞭。”她兩指拎起線裝書冊,冷森森地說。

“嗷……”三角眼垂下,一對毛絨絨的尖耳沮喪地趴伏下去。面前忽然變成瞭一片紫,倒退兩步,原來是白雪一手扶著細頸的紫色琉璃瓶,一手則將插著可憐的花猛塞進去。

“哎?好漂亮。”她目光落向對面,忽然笑起來,手底下快活地轉著瓶子,陽光透過紫色琉璃瓶的亮光,和桔梗的影子嗎,閃爍著跳躍在墻壁上。

白雪經常坐在這張靠窗的桌子上溫書,不過多半都是在打盹。腦袋枕在手臂上,隻露出疲倦的濕漉漉的大眼睛:“你有名字嗎?”

狐貍點頭,爪子沾著桌上的水,歪歪扭扭地、艱難地寫瞭一橫、一豎、一撇、一捺……

誒?三角眼呆滯,看瞭看爪子。

沒水瞭。

隨即脖子一把被人拎起,在空裡“嗷嗷”地轉瞭個圈兒,又被小姑娘箍緊在懷裡:“好名字,阿木!”

“……”

你媽媽的阿、阿木。

吧嗒,桌子上滾落一枝紫色桔梗花。

吧嗒,又一枝。

第三支,第四枝,無數枝……桌上堆滿瞭紫色桔梗花……

狐貍踱到紫色琉璃瓶前,用爪子推瞭推,瓶子裡隻剩下一些水,水上漂瞭一片皺巴巴的半腐爛的葉子。

狐貍跳到瞭梳妝臺上,金光燦燦的蝴蝶發卡從尾巴尖掃過,正在拆耳墜的少女兩手捏著耳垂,皺眉向後一躲:“幹什麼!”

狐貍跳回桌面,“嗷嗷”地搖晃著琉璃瓶。

“你昨天的花?”她說,“都枯瞭,我就扔瞭。”

狐貍一怔,毛發豎起,利齒齜出,發出更加淒厲的吱吱聲,似乎是發怒瞭。

“枯瞭的花,怎麼能永遠插在花瓶裡呢?”白雪滿不在乎地看著鏡子,小心地拆下發髻,散下一頭微卷濃密發絲,“哪一朵花不枯呢?你又能讓花不凋謝嗎?”

“小狐貍,有點出息。”她一下一下地梳著頭發,驕矜地說,“這朵花謝瞭,再摘新的就好瞭。世上永遠有花開著,沒什麼可留戀的。”

“……”張森坐在桔梗堆成的小山上,毛一根一根耷拉下來,渾似淋瞭一場雨。

天氣一日冷過一日,還未入冬,細細的雨絲播灑下來,已經夾雜著冷硬的冰碴。

盛君殊寫瞭三天的陳情書、聘書,畢竟這麼多年沒拿過毛筆,字抖得蜿蜒蛇行,燈下廢掉一厚沓廢稿,總算寫出兩張像樣的。

浪費瞭不少紙。

他一刻也不想耽擱,吹幹瞭就揣起來找師父攤牌去。正沿著山路往浮遊天地走,背後傳來叫聲:“師兄。”

回頭,衡南發髻上的木簪斜插,鬢邊的發絲被風蕩到瞭臉頰上,呼出一口白氣,沉淀作頰上淺淺的紅暈,拎著裙角朝他跑來:“我和你一起。”

雨絲中的雪融在臉上,盛君殊一看見她身上的裙子就頭皮發麻,也不知道多少次他西裝脫下來給瞭衡南:“你這體質是想生病?天冷,回去加件衣服再出門。”

衡南站定,仰頭看他,眼神裡含瞭一絲奇怪,小心睨向肩上燒得正旺的陽炎靈火:“師兄,我們的體質……還會生病?”

盛君殊在袖子裡猛掐瞭一下自己:“不會。”

“……走吧。”他轉過身去。

衡南笑瞭一下,默默地跟在他身旁上山。

從青鹿崖到丹東在的蜉蝣天地,有一段不短的路。盛君殊一面走著,一面出神,其實一起去求師父賜婚也好,省得師父再征求一遍衡南的意見。說不定今天就可以定下來。

其實不單衡南急,他也殫精竭慮地急著。

盛君殊隻覺得又憋屈又好笑,側眼瞥向衡南。

衡南低頭看路,表情頗有些奇怪,似乎有些心神不寧。雪花打著旋兒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盛君殊抬頭看天,才發現天幕陰沉沉的,幾乎變成瞭土黃色。

“雪越來越大瞭。”衡南也抬頭,伸手,粘連的雪花落在她掌心。

她的唇色發白,黑峻峻的眼睛直直看向前方,不聚焦,似乎對著假想敵露出瞭恐嚇的神情,藏在陰狠之下的卻是脆弱的恐懼。

盛君殊說:“趕得到。”

話音未落,天邊一聲響,對面山頭的大石塊錯動瞭一點點,僅一個晃動的虛影,足以讓盛君殊瞳孔緊縮,拽著衡南剎那間退瞭十幾米遠。

無數塊大石滾落,黑影由遠及近,交疊落在他們剛才所在的位置,發出震天動地的聲聲巨響,掀起驚濤駭浪般的黃色沙塵。

“……”盛君殊把衡南放開,看著席卷的雪,滿天的粉塵,還有眼前完全阻斷山路的大石塊,一時無話可說。

找師父訂婚的路上,山崩瞭?

這也是衡南的噩夢之一?

他扭頭看衡南,卻見衡南直直立在風雪中,安靜地看著眼前堆積的石塊,目光中有什麼破碎開,仿佛看到一座怎麼也翻不過去的高山。

“站遠點。”盛君殊把她挪到一處山洞裡,把懷裡的聘書小心地抽出來塞給她,順帶著掏出來的還有一堆符紙。盛君殊把符紙攏瞭攏,“在這兒等。”

符紙點燃,旋轉的火龍竄出,沖擊石塊,盛君殊試圖轟出一條路來。

這薛定諤的石塊,除瞭燒黑瞭一點,紋絲不動。

盛君殊抹瞭一把頭上的汗。

“師兄。”衡南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望瞭望那座山,強笑一下,“要不,回去吧。”

盛君殊望瞭她一會兒:“說瞭今天就是今天。”

盛君殊回頭,又取瞭一枚符:“等一下,我們過去。”

不知為什麼,他胡亂地想起衡南篤定的那句:“君兮不會那樣待我,所以他不是。”

想起子烈告別時的撒嬌:“師姐,你親我一下吧。”

彼此一起長大,親如姊妹弟兄,在這種事情上,卻原來也不能完全不在意。

他也盼望著這個證明。

這個確認他於師妹,師妹於他,都獨一無二的證明。

背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盛君殊猛然回頭,衡南拎起裙子,轉頭跑下山。

盛君殊追過去,衡南在風雪中跑得極快,身影若隱若現,待盛君殊從後面一把抓住她的時候,已經徹底跑回青鹿崖。

“衡南!”盛君殊把她翻瞭個個,“跑什麼?”

“師兄。”衡南瞧瞭他一眼,眼睛已經通紅,用力脫開他的手,微笑道,“算瞭吧。”

“什麼算瞭?”

“婚約。”她仍然笑著,眼裡的哭意卻更加明顯,“算瞭,就當我……沒說過。”

“你說什……”盛君殊猛然低頭看向地下,大地正在震顫著,幾道巨大的皸裂綻開。

盛君殊愕然抬眼,衡南現在心境不穩,眼前這個世界又要崩塌瞭。

每崩塌一次,就要面對新的噩夢。

盛君殊心裡隻有一個想法,不能讓它崩塌。他一把抱起衡南,跨過地裂,在地震般的晃動中踹開門。門在背後“吱”地關上瞭。

陡然——又晃動瞭一下,盛君殊重心不穩,兩人一起撲倒在床上,衡南掙紮著起身,盛君殊情急之下,整個身子壓瞭上去。

晃動停止瞭。

《撞邪(君心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