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握住刀刃。
那利刃在他指間又向前推瞭一分,曳出一絲涼,隨即是火辣的痛,他“嘶”瞭一聲:“衡南……”
脖子上一涼,柔軟微潮,是拇指貼瞭上來,輕輕壓住頸動脈的曲線,向下延伸,在刀面上停下,按壓一下,又一下。
她的刀冷漠無情,讓人沒有喘息餘地,盛君殊稍微動一下脖子,刀刃就更深地嵌入傷口。但手指的觸碰卻沒有攻擊性,甚至帶著很深的愛憐,好像女孩撫摸一片珍愛的花瓣。
這種強對比加在一塊,讓盛君殊產生瞭種特別不好的聯想。
像貓玩耗子。
恩威並施,玩膩瞭再吃。
於是盛君殊不動瞭,看她玩什麼花樣。
窗戶一直開著,風吹動衡南削得齊平的發梢,她的眼睛墨黑而顯得格外專註。
“我喜歡師兄,師兄不喜歡我,我一直都知道。”
“我不喜歡自欺欺人。”
衡南別過頭,說話的聲音很輕,盛君殊艱難地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書桌上斜放一本冊。
風正亂翻書,中間夾著的一頁紙高高翹瞭起來,她不知道想到什麼,露出瞭譏誚的笑容,缺乏血色的下巴抬起,“這份緣分,是我強求得來。”
盛君殊沉默一秒:“但你強求成功瞭。”
自語被打斷,衡南的目光立刻懷疑地落在他臉上,刀又毫不客氣地向前送瞭一步,眼神裡充滿陌生的冷漠和憐憫:“你說什麼?”
盛君殊立即扣住她的手,衡南的力氣大得驚人,因為他的抗衡,骨節發出咔咔的聲音,師妹手腕那麼細,盛君殊趕緊松手,結結實實挨瞭一刀。
這種情況下,他竟然走神聯想到一個故事。這故事是兩個婦人都自稱是孩子的母親,縣官判斷不瞭,就讓兩個婦人一人拽孩子一隻手,誰搶到就算誰的。
孩子哭瞭,真正的母親心疼,一下子放瞭手。
盛君殊現在就是個自願引頸受戮的姿勢,兩手捧住滴下的粘稠血液,心情有點微妙。
一方面是荒唐到極致產生的好笑,另一方面,是一絲很難形容的寂寞。
哪怕是在尋找衡南的一千年裡,他隻是覺得日程很滿,事情很多,從沒有過這種感覺。
“但我沒覺得其中有什麼區別。”盛君殊在衣服上抹瞭一把血,“前提沒有意義,反正最終結果是我娶你,不是別人。”
衡南的目光從他臉上挪開,看向一邊,臉上缺乏血色,嘴裡咕嚕瞭一句:“太久瞭。”
“什麼太久瞭?”
衡南忽然顛起腳尖,冰涼濕潤的吻落在他嘴唇上。
盛君殊覺得這個姿勢非常糟糕,畢竟他脖子上還架著把刀,但他還是半推半就地配合瞭。
衡南難得這麼溫柔地親人,好像小貓在舔一塊蜜糖,弄得他有點分裂。
半晌,睜開眼睛,衡南的手還抬著他的臉,一雙眼睛卻正森森、不帶感情地註視著他,含著刀鋒一般的光從眼裡劃過:“我沉溺在這個幻境裡,已經太久瞭。”
聽到幻境二字,盛君殊起初反應瞭一下,衡南臉上神色已變,戾氣從身上、發絲間、手上絞出,感知到同類鼎盛的殺意,盛君殊雙肩靈火猛地向上沖出,身體先一步於意識迅速後退,一掌劈在衡南手腕上。
然而衡南手腕一翻,遊魚一般靈巧地躲過,反持匕首向他胸口刺來。
風在吹著,白色帷幔瘋狂向上飛揚,兩人肩上飛竄的靈火將室內映得橙紅,連她的皮膚上都湧動著昏暗的紅,她的眼神空冥平靜,不帶任何感情,發絲籠在臉上,眉心閃爍的紅點明暗如火星,是印度神女額上點下的虔誠而詭異的吉祥痣。
盛君殊兩指捏住匕首,指頭就貼在心口前一寸。
兩相拉鋸,刀蓄力繃緊,正在顫抖,這力道讓他後牙咬緊,脊背上汗都下來瞭,難以置信地問:“你要殺我?”
“不殺你,我怎麼走得出去?”衡南切齒地說,“我寧願被師兄拒絕百次,也不願像個白癡一樣抱著想象中的幻影聊以自慰。”
盛君殊氣得笑瞭一聲。
但他同時也打起瞭精神,因為衡南肩上的靈火燒得正旺,幾乎竄到天花板上,這說明她的殺意真真切切,並不是玩笑。
“你想象中的我,就這個模樣?”他略帶幾分好奇地註視著她,手底下卻猛地用力一撥,“嗡”的一聲,匕首偏斜,向右飛去,咣當掉落在地板。衡南讓這力量瞬間沖到瞭墻上,咬牙抓住自己被震傷的手腕,有些訝異地看著他。
盛君殊在袖中握瞭一下手指,陽炎之氣在經脈中流轉,心情復雜。
看在師妹的心裡,自己終究還是強無敵的。大概因為她的濾鏡太厚,所以他在幻境中被設定的武力值,比他當年實際的力量強得多。
……這怪誰?
心裡的火瞬間消滅大半,隻剩一點好笑。
“一個幻影,陪你吃飯,陪你說話,陪你……聊天還能不重樣的?”盛君殊撐著墻,板著臉俯視她,順帶著掃瞭一眼她的手腕,“你給我找出第二個來。”
“人當然做不到。”衡南背靠著墻低著頭揉捏手腕,聲音很小,“我曾在天書藏洞許願,天書利用我的心魔,才會造出一個處處合我心意的幻影,想把我留在這裡。”
盛君殊原本要訓她,可聽得一個“處處合我心意”,聽得很舒服,便不想訓瞭。
“你沒讓師兄失望。”盛君殊淡淡道,“但你猜的方向錯瞭,可以更大膽些。”
“比如?”
“比如,白雪,君兮,師父,你面前的整個世界,都是假的。”
衡南抬眸望瞭他一會兒,臉上因為情緒激動,逐漸浮現出反常的紅,她垂下眼:“那我,一個不留,先殺你。”
話音未落,一雙眼猛地抬起,腳尖向上一踢,匕首落回手中,勁風襲來,盛君殊僅身姿變換,衣袍一擺,劃出一道弧,如白鶴展翅,魅影般閃開,掀動滿地破碎的佈條,立在房間另一處看著她。
衡南翻動手腕,骨骼身型靈巧有力,從地上飛撲到床上,一個前滾翻,再從床上躍至地上,加上跳躍的陽炎靈火,幾乎化作一團赤紅的火球,環繞著盛君殊來回攻擊。
他不還手,隻是轉身、退讓、堪堪避開。
盛君殊突然意識到,如果從遠處堪,這場景其實特別像……
逗貓。
一走神果然不好,轉眼袖子就沒瞭。
盛君殊也惱瞭,借著師妹濾鏡得來的比她快0.01秒的反應能力,反手奪過匕首,投擲飛鏢似的,咚地丟出瞭窗外。
衡南完全沒料到這種結果,看著窗外呆愣瞭片刻,一格一格地扭回頭來,眼裡漆黑一片,幾乎要冒出藍火來。
“剛才漏瞭一句話。”盛君殊拍拍袖子,“他們都是假的,師兄是……”
話語戛然而止,他的動作也停頓下來,看著沒入胸口的東西。
細長的,扁扁的,鏤雕草葉花紋的植物莖桿露在外面。桑劍很輕巧,適合女孩拿,所以師父將這把劍留給瞭衡南。
握住它的,是一隻沒有血色小巧的手,指甲因為用力而壓得泛白,因為他向前迎瞭一步,那雙手的主人在恐懼之下,又狠狠向內推瞭一步。
血從嘴裡湧出來的時候,盛君殊拿袖子擦瞭一下,擦得嘴唇泛著詭異的殷紅,心裡隻想著一件事。
——這桑劍不是已讓他廢瞭嗎?
明白瞭。
誰的夢境誰做主,大概是她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她想要她的劍,手裡就會有一把劍。
盛君殊抬頭,天已黑透瞭。屋裡悶熱的很,不知道是不是心在慌亂,才感覺到一陣陣悶熱。
在這裡面死瞭,會有什麼後果?
盛君殊不敢動作,也不敢輕易閉上眼睛,隻是慢慢地,小心地鎮定下來,扶住劍身,屏住呼吸向下看,心臟還在正常跳著,好像沒受到什麼影響。
“為什麼?”劍身上的另一隻手從他手中猛地滑落出去。
“為什麼還沒有出去?”她仰頭看著他,目光逐漸失焦,似乎在問他,又似乎在輕聲自語。衡南的目光裡有一絲疑惑,疑惑之下,掩藏著顫抖的、難以置信的、無法承受的恐慌的猜測。
盛君殊正小心地,渾身冒汗抽劍,聞言看瞭她一眼,心一橫,把劍塞瞭回去。
牡棘刀出現在手上,盛君殊拎著刀,一步步將衡南逼到墻邊。
“師兄。”衡南極度不安地叫瞭一聲,看著他身上暈開的牡丹花般的血跡,目光渙散開,拇指壓在唇上,焦慮地咬瞭起來,“我……我剛才……”
怎麼會。
怎麼會是真的呢?後悔和恐懼的情緒幾乎將她溺死瞭。
中間一定略去瞭什麼。
腦海中仿佛有火車呼嘯般的畫面閃過,她側過臉。
盛君殊沉著臉,一刀過來,風擦著臉過,她極輕地哼瞭一下,心險些掙出胸膛。
刀隻是貼著她的臉紮在背後的墻上。
奇怪的是,盛君殊盛怒之下的一刀,倒好像把她心中的焦慮鎮住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