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帝姬的煩惱(十)

“娘娘……”趙太妃臉上的神色似哭似笑,帶著濃重的諷刺腔調重復瞭一遍。

三十年混跡深宮,多少女人使盡渾身解數,沉沉浮浮,就為瞭一句“娘娘”,從前她也是這其中的一個,現在,她的時代已經過去,早有新人粉墨登場。

佩雲一向話少,此刻臉色發白,毫無辯解的意願,眼淚順著紅腫的臉頰,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小宮女們的恐懼全部爆發出來,成瞭爭前恐後的揭露:“娘娘為帝姬做主啊!那公公不懷好意,佩雲一定是有什麼陰謀!”

“放肆!”趙太妃抄起茶杯砸瞭過去,哐啷一聲碎在美人榻邊,幾個小宮女嚇得一時失聲,片刻後瑟瑟發抖地將頭叩在瞭地上,活像是埋頭在沙地裡的鴕鳥。

趙太妃眼眶發紅,含著無限不甘和委屈,胸脯劇烈起伏著:“陛下身邊的人,也容你們置喙?”

聞言,幾張帶著稚氣的臉花容失色。

蘇佩雲跟在端陽帝姬身邊五年,是鳳陽宮資歷最老的宮女,在此之前她伺候在禦前。如果說她與宮中內侍交換信息,最大的可能,那人就是原先的同事、天子身邊的內侍。隻是她做事躲躲藏藏,畏手畏腳,引人不得不往壞處想。

這道理,小宮女想不明白,趙太妃卻深諳其中可能。

佩雲會有那麼大膽子公然害端陽帝姬?如果她背後的靠山正是九五之尊呢?

“我就知道,這麼多年瞭,皇兒還是記掛那件事。他自小坎坷,不親本宮,我也認命。”趙太妃含著眼淚笑著,顯得憤懣又悲涼,“當年那事情是因我而起,沖我來不行嗎?敏敏還小,他怎麼能拿自己妹妹開刀!”

“娘娘!”尚宮姑姑順氣的手已經有些抖瞭,抓住瞭失態的趙太妃的衣襟,企圖阻止她再說下去,“娘娘,消消氣吧。”

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沉默地看著這場混亂的皇傢恩怨。傳說中,趙沁茹出身名門貴族,自小身嬌體貴,入宮後又做瞭跋扈寵妃,先帝為她摘星星摘月亮,唯有一點意難平——沒能把她扶上皇後的寶座。

但她一直覺得自己才是最後的贏傢,因為先皇後無子,她生的兒子養在無子的先皇後名下,順順利利地繼承瞭大統。

事到如今,她才發現自己輸得徹底。

這位年輕的天子被先皇後培養成瞭另一種人,與她不同的人——一個光風霽月、愛憎分明的高位者,他對待親生母親的態度非常曖昧,他始終保持著禮貌和客氣,客氣得有點生疏。

甚至,先皇後去世以後多年,趙太妃也始終沒能做成皇太後。

從前寵冠六宮,也不過是天子之妾;現在母憑子貴,富貴潑天,卻終究隻是個太妃。

甚至她生養的女兒,他嫡親的妹子,也不過頂著一個天子寵愛的帝姬名頭,沒有一天享受過哥哥親昵的對待。

她怎麼能不氣,怎麼能不瘋狂?

趙太妃望著佩雲,仿佛透過少女消瘦可憐的一張臉,看到兒子陌生而厭棄的眼神,她的聲音裡帶著肅殺的狠意:“給我壓下去,關進天牢,不許給她吃喝,也不能讓她尋短見!”

站著、跪著的諸人斂聲閉氣。她們隱約知道,今日過後,一場大戰即將拉開。蘇佩雲隻是個引子,一旦兒子前來找母親要人,就到瞭這場根深蒂固的矛盾最終爆發的時候。

“娘娘……”被侍衛粗暴架起來的佩雲忽然抬起瞭頭,她的臉上沾滿瞭散亂的發絲,臉頰高高腫起,“佩雲在帝姬身邊五年,一直將帝姬當做自己的妹妹一般愛護,事情不是我做的,更不是陛下……”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伴隨著侍衛的叱罵和清脆的耳光聲,漸漸消失在門外。

柳拂衣身邊一聲輕微的衣袖摩挲聲,慕瑤趁亂悄悄地離開瞭人群,走到瞭太醫身邊,捻起一小塊安神香,細細分辨。

慕瑤的頭猛地抬起,想要說些什麼,柳拂衣沖她搖瞭搖頭。

主角團之間相當默契,幾個眼神來回,已經明瞭對方的心意。

按兵不動。

“母妃,這是……怎麼瞭?”坐在貴妃榻上的端陽帝姬,休息瞭兩個時辰才像是回瞭魂,小心翼翼地開口。

“帝姬,帝姬你可嚇死我們瞭……”佩雨一下子抱住端陽帝姬的小腿,“是佩雲用香料暗害你,已經被娘娘關進牢裡瞭。”

端陽嬌嫩的嘴唇動瞭動,眼中迷茫,待聽到佩雲被拖下去瞭,閉瞭嘴,迷茫變成瞭轉瞬即逝的傷感。

柳拂衣走到端陽面前,神情關懷:“殿下感到舒服些瞭嗎?”

端陽臉上迅速浮出一朵紅雲,神情變得鮮活靈動起來,“好多瞭,謝謝柳大哥。”

“嗯,好好休息。”柳拂衣安慰地拍瞭拍她的肩膀,感覺到一道緊張的目光地閃電般地落在他的手上,他回過頭去時,佩雨和其他兩個小宮女垂著腦袋,安安分分地跪在地上。

柳拂衣掃視一圈大殿內,整瞭整衣角,端陽貪戀的眼神跟著他,見到他慢慢地走回慕瑤身邊,眼裡那束光慢慢熄滅瞭。

“唉,傢傢有本難念的經,讓各位看笑話瞭。”趙太妃使瞭個眼色,早有人收拾好瞭地上的碎茶盞,宮女以梨花木托盤捧瞭新的茶水來,恭敬地擺在案上。

柳拂衣低眉細細撫摸自己的掌紋,宛如一幅公子如玉的畫卷,保持沉默。

一道清脆的聲音傳出:“我們一路走來,打探到許多有趣的市井傳聞。長日無聊,若娘娘和帝姬不乏,我們湊在一團聊聊天如何?”

一雙雙眼睛都看向凌妙妙。

說話的人梳著雙髻,翠綠衣衫輕薄嬌俏,一雙黑白分明的杏子眼,半掩在繡著五瓣梅花的白紗團扇背後,笑容帶著民間小兒天真的憨氣,即使用語過分親昵,卻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僭越。

“好啊好啊。”端陽帝姬率先拍著巴掌答應下來,叫人搬瞭個蒲團過來,十分接地氣地擠在瞭趙太妃身邊。

因為凌妙妙一直與慕聲走在一起,看似不構成威脅,端陽對她的印象一直不錯。她似乎已經走出瞭噩夢的陰影,興奮的沖佩雨幾個擺擺手,“你們下去吧。”

佩雨面露憂色,三步一回頭地退瞭下去。

宮人貼心地掩住門,將聒噪的蟬鳴擋在外頭,格柵外隱約可見綠浪翻滾,是夏日青蔥。

趙太妃仍然有些心事,擺擺手,無聲屏退瞭打扇的姑姑。

門扉內隻剩下幾人,趙太妃低頭抿茶,步搖垂下的多股流蘇輕輕搖晃:“現在可以說瞭嗎?”

“母妃……”端陽有些吃驚。

“你先別說話。”趙太妃靜靜地看著慕瑤,沒有什麼心思再與主角團演戲,“本宮對慕傢有些瞭解,捉妖世傢,嫉惡如仇,一旦查案,必然負責到底,不會姑息,對嗎?”

慕瑤上挑的眼睛抬起,那雙眼睛清清明明:“是。”

“本宮用玉牌召你們來的時候,就做好瞭心理準備。”她勾起嘴角,臉色稱不上好看,“你們想要問什麼,便問吧。”

慕瑤在桌上放下一小塊焦黑的香料:“娘娘以為,帝姬的噩夢隻是迷幻香的功勞?”

端陽回頭看著母親的臉,目光充滿震驚。

“這樣吧。”慕聲忽然開口,漆黑的眸中帶著笑意,“我們今日的閑聊分作兩個部分,帝姬先來,說完請擺駕回宮;後半部分,留給你母妃參與。”

端陽先時看慕聲,隻覺得他模樣俊俏又禮數周正,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公子,萬萬沒想到他說話竟然不顧尊卑,憋紅瞭一張臉:“你!”

趙太妃卻按住瞭她的手,沉聲道:“就這樣吧。”

柳拂衣親手為端陽斟茶,用雙手推到她面前:“我們今日問帝姬的話,都關乎帝姬以後的安全,請帝姬知無不言。”

果然,端陽的火剎那便被心上人的茶澆熄瞭,笑著端起來羞澀地抿瞭一口,“那是自然。”

凌妙妙悄悄瞥著身旁慕瑤緊繃的嘴角,有樣學樣地做瞭個同款,眼睛緊緊地盯著柳拂衣,甚至還誇張地握緊瞭粉拳,誇張地展示瞭面對情敵時的咬牙切齒。

慕聲望過姐姐,餘光又瞥見一臉苦大仇深的凌妙妙,帶著冷意將頭扭向窗外。

柳拂衣耐心地等端陽喝完茶:“得罪瞭,請帝姬回想那個噩夢的具體內容。”

端陽的臉色立即變得蒼白,呼吸急促起來,求救般地看著母親,豈料趙太妃強硬地捏住瞭她的手腕,眼底的神色不容辯駁:“敏敏,好好想。”

“我夢見……我夢見我在興善寺裡。有一群人,一群人……叫我‘神女’,說他們等我很久瞭,要我跟著他們走。”

聽到“神女”二字,趙太妃眉心一跳,咬緊瞭牙關,勉力地繃住瞭情緒。

“然後呢?”

端陽似乎有些頭痛,用手輕輕錘瞭兩下鬢角:“……我跟著他們一起走,走瞭很遠,路過瞭麥田,又回到瞭興善寺。”

幾個人相互交換眼色,柳拂衣不動聲色地引導:“你有沒有發現,興善寺有什麼變化?”

“變化……”端陽點點頭,眼神中充滿疑惑,“興善寺似乎跟我來時有些不大一樣……寺前有許多人,都跪著,說‘神女已至’,要開始什麼……儀式。”

趙太妃的手不易覺察地顫抖起來,鬢邊開始生出冷汗。

“再然後呢?”

“再然後……”端陽忽然咬緊牙關,臉色潮紅,眼神閃爍著,恐懼又難以啟齒,“本宮不想說瞭!”

“敏敏……”趙太妃閉瞭閉眼,握住瞭女兒纖細的手腕,“此處沒有外人,你說出來。”

端陽含著眼淚,仿佛這段回憶是奇恥大辱一般,咬牙道:“我進到大殿裡面,看見瞭,看見瞭許多泥塑的佛像,有男有女,正在,正在……”

“正在行歡好之事?”慕瑤聲線清冷,讓人覺得靈臺清靜,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惡念。

端陽目光怔忪,半晌,輕輕點瞭點頭。

《黑蓮花攻略手冊(永夜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