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迷霧之城(十二)

慕聲早上出門之後,竟然一去不返,一整天都沒回來。

傍晚時候,妙妙惶惶然跟著柳拂衣和慕瑤去街上找瞭一圈,沒見到他的影子。

“他可能聽到我們說話瞭。”

柳拂衣下瞭結論,看瞭看妙妙的臉,頓瞭頓,嘆瞭口氣,“讓他靜一靜也好。”

凌妙妙坐在床邊點著燈,一言不發地等到半夜,呼瞭一口氣,留下瞭桌上的燈,拉開被子躺在瞭床上。

自打那一次春風一度,他就收瞭地上的鋪蓋卷,夜夜睡在她身邊。

往常這人黏人得很,經常將她摟得喘不過氣,她後來找到瞭一個解決辦法——主動抱著他。

一旦她主動伸手摟他,他便乖得一動不動,任她抱著,像她床上擺的涼涼的大型人偶。

今天她的大型人偶丟失瞭,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感覺寒意從床板上滲出來,從脊背鉆進去,佈滿全身,蓋著被子也抵擋不住這樣的潮濕的涼。

她煩躁地翻瞭個身,睜著眼睛看著墻壁,感到那霜一樣的寒意仿佛滲進瞭頭皮之下,太陽穴鼓脹脹的,那種冷想要從眼眶裡鉆出來。

妙妙將手腕搭在額頭上,絕望地想:真出息,居然因為找不到黑蓮花而委屈得想哭。

這麼想著,門微微一動,有人推門進來瞭,輕手輕腳地掩上瞭門。

她斂聲閉氣,心跳在胸腔裡怦怦作響。

回來瞭……

慕聲進來,看見桌上竟然點著暖融融一盞燈,將屋裡照得很亮,不由得愣在原地。

他悄無聲息地慢慢走過去,拿手在那燭火面前虛虛地摸瞭兩下,似乎是想借這一點微光烤烤火,又抬頭去看帳子裡的人影,烏黑的瞳孔中倒映著暖黃的火光,安靜地看瞭很久。

妙妙緊張地閉著眼睛裝睡,指尖蜷著,輕輕搭著手背,指尖冰涼汗濕。

他站在那裡,像一抹幽魂,讓她擔心自己一動,就把他嚇跑瞭。

一股濃鬱的血腥味混雜著門外冷風,慢慢飄散過來。

他沒有上床來,隻是站瞭一會兒,返身出門去瞭。

他在隔間裡打瞭一桶冷水,然後在深秋時節脫掉瞭沾血的外衣,整個人泡瞭進去。

呼出一口白氣,他將臉靠在桶壁上,水珠順著他的側臉滾下去,漆黑的眸似乎也湧動著波光。

剛才那一刻,他差點就被那一盞燈融化瞭。

可是他又覺得,自己帶著刺骨的寒冬夜色進來,背負著殺意和血氣,對著那樣暖融融的房間和帳子裡安睡的女孩,像一種格格不入的入侵。

頭一次這樣憎惡著身上的血氣,憎惡自己周身如大霧壓境的陰鬱。

越貪戀她,越厭惡自己。

凌妙妙在提心吊膽的等待中不慎瞇瞭一覺,床角的鈴鐺輕輕一響,她才驚醒。

他洗瞭澡,換瞭幹凈的衣服,直到後半夜才不聲不響地爬上床,輕輕地躺在她身邊。

隻是這一次,他沒有貼過來挨著她,中間留瞭一個人的寬度,他僵硬地躺在床沿上,再翻個身就該掉下去瞭。

怎麼回事?她有些躁瞭,手一伸,摸到瞭人,扣住瞭他的腰。

慕聲感覺到她摟著他,一點點地把他往床中間拉。

空氣中依然彌漫著洗不去的淡淡血氣,他眸光一閃,與她在昏暗的光中對視:“弄醒你瞭?”

“沒睡。”凌妙妙側躺著望他,吃力地把他拉向自己,輕道,“躲那麼遠作什麼?”

少年翻瞭個身,幾乎將她壓在瞭墻壁與床的那個直角上,捏住她的下巴,眸光深沉:“不想問我幹什麼去瞭嗎?”

“還能幹什麼呀。”妙妙任他抬著自己的臉,嗅著空氣裡漂浮的一點鐵銹味,頓瞭頓,語氣輕佻,“殺人放火去瞭唄。”

他忍不住吻在她柔軟溫熱的脖頸上,似乎在急切地尋求慰藉,動作稱不上溫柔,語氣很涼:“怕嗎?”

凌妙妙將他的臉捧出來,發愁地看瞭半天:“從你打死水鬼那一次開始,我不就一直在邊上看著嗎?你現在才問,晚瞭點吧。”

她戳瞭一下慕聲的臉,笑容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你又不是第一次幹這事兒瞭,怎麼這回還矯情起來瞭。”

少年垂下眼睫。

是瞭。他行走世間這麼些年,張狂自負,手上沾滿妖物的血,殺人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從來沒有覺得負罪。

可是,為什麼當她這樣抱著他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罪大惡極,洗刷不凈瞭?

妙妙他不僅沒笑,反而愈加低落瞭,心裡也一陣挫敗,捧著他的臉,在他頰上吻瞭一下,清瞭清嗓子道:“我也打死瞭水鬼呢。”

她眨巴著眼睛,學著他的表情,誇張地做瞭個嘴向下瞥的表情:“我也傷心得很。”

“我殺鬼瞭,怕嗎,子期?”她嗚嗚嗚地假哭起來,“嗯?怕嗎?”

話音未落,她沒忍住笑瞭場,摸小動物似的,輕快地摸瞭摸他的頭發。

少年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像是發現瞭什麼新大陸,眼裡似有亮光在顫。

妙妙摸著他的手臂,一翻身摟住瞭他:“你身上好冷啊。”

她哆嗦起來,牙齒打顫,“不會用冷水洗澡瞭吧?”

慕聲沒出聲,將被子往上拉瞭拉,蓋住她的背。

她將熱乎乎的自己展開,妥妥帖帖地將他抱著,將全身的溫度傳遞過去。

“你下次再用冷水洗澡,我就不抱你瞭,凍死……死人瞭。”

慕聲頓瞭一下,微涼的唇,順著她的脖頸向下吻。

凌妙妙覺得,她和慕聲就像是現實版的農夫與蛇,她把蛇揣熱乎瞭,他活過來瞭,就開始在她懷裡亂鉆亂咬瞭。

他往下吻到瞭她的小腹,吻越來越炙熱,帶著顫抖的呼吸,手伸到她背後,熟練地將她背後的系帶抽掉瞭。

床角鈴鐺開始響動起來。

“你怎麼還下去瞭……”床上的女孩眸光裡含瞭水色,慌亂地撈瞭一把,沒撈著,他早順遂地溜下去瞭,“你別……”

她的話驟然低下去,變作驚慌的嗚咽。

他的吻迷亂而灼熱,軟綿綿搭在他肩上的白皙的腿,腳踝小巧,不盈一握,躁動地晃著,無可奈何。

“子期……”

“子期子期……”

慕聲抬頭向上看,少女臉上潮紅,尾音裡都帶瞭點慌亂討饒的顫。

她快不行瞭……

不知怎的,這個念頭一出,深重的憐惜和排山倒海的欲念同時出現在他心頭,他心裡頑劣地想,若是還不停手,會怎麼樣?

她開始掙紮著向上逃脫,他抓著她的腰,將她摁在原地,還點瞭一把火。

然後,身下的雲朵便顫抖著,化成瞭一攤軟塌塌的水,撈也撈不起來瞭。

鈴鐺叮叮當當地響,他帶著驚奇的心動,將這攤水慢慢地、溫柔地攏起來,又塑成一個她。

轉眼間,迎來瞭這一年第一場雪。

窗外雪花飄灑,室內爐子上咕嚕嚕地滾著沸水,妙妙在屋裡也穿上瞭帶毛毛領子的襖。

趙太妃的薨逝的消息從長安傳來時,主角團正在圍著桌子吃飯。

慕瑤和柳拂衣對視一眼,心知肚明,但沒有吭聲。慕聲側頭看瞭凌妙妙一眼,她隻是筷子停頓瞭一下,就繼續如常吃飯,淡定如常地吃滿瞭二兩稻香米,還稱贊慕瑤炒菜的手藝越來越好瞭。

總之,大傢對某個猜測裝聾作啞,最大限度地縱容瞭最有嫌疑的人。

雖然如此,凌妙妙察言觀色,發現慕聲好像不太高興。

他有心事的時候,眉眼低垂,一言不發,臉上貌似看不出什麼端倪——可是自打跟他在一起之後,她莫名地獲得瞭一種能力,哪怕他掩飾自己,她還是能一眼看出他不高興。

雖然不太理解黑蓮花為什麼突然對他從前毫不在意的殺人放火行為產生瞭抵觸情緒,但是身邊坐著一大朵蓬松松、沉甸甸的烏雲,她心裡也跟著不開心起來。

柳拂衣伸出筷子,夾走瞭竹篩上放著的最後一隻雜糧饅頭的時候,突然發現對面的凌妙妙滿臉希冀地盯著他看。

他剛想喂到嘴邊的饅頭猶豫地移開瞭,遲疑道:“妙妙……你是……想吃嗎?”

凌妙妙搖頭,兩隻眼睛亮晶晶的,抱起瞭桌上空空的竹篩:“柳大哥,這個能不能送給我?”

“……”柳拂衣哭笑不得,嚼起瞭饅頭,“行啊,門口的鋪子裡就有賣的,我明天再買一個新的去。”

凌妙妙點點頭,在柳拂衣和慕瑤詫異的目光中,心滿意足地把大竹篩抱回瞭房間。

雪花在院子裡的青石板上蓬松地積瞭薄薄一層,像是精致糕點上松軟的糖霜,零星的幾棵黃葉樹枝頭枯啞,沾染瞭一點白。

凌妙妙蹲在院子裡,戴著手套的手拂開一小塊雪,小心地用短棒斜支起瞭竹篩,呼出團團白氣,額頭上沁出一層汗水。

忽然背後一暖,她回過頭去,慕聲在她身上輕輕搭瞭一件披風,幾乎將她整個人罩住瞭。

她站起來回望,雪還在下,小塊的被風卷著打著旋兒飛,大塊的粘連在一起飄落下來,像是春天的滿城飛絮,少年雙肩上落瞭薄薄的雪花,顯然站瞭有一會兒瞭。

凌妙妙伸手一摸他的衣服,單層的,便將身上的披風解瞭,踮腳披在他身上。

“怎麼穿這麼少呀?給你穿著。”

慕聲捏著披風的邊,漆黑的眼睛望著她,似乎有些疑惑:“我不冷。”

凌妙妙摘下手套,猝不及防地伸出熱乎乎的手摸瞭一把他冰涼的臉,笑道:“還不冷吶?”將手上的手套扔給瞭他,“給你給你,這也給你。”

見慕聲望著手套發呆,她的手又伸到脖子背後,解瞭幾個帶,將襖子上的毛毛領子給拆瞭,在他脖子上迅速地一圍。

暗灰色的獺兔毛蓬松柔軟,越發襯得他面白唇紅,雙眸黑得純凈,像個粉琢玉砌的娃娃,妙妙歪頭看著,猛地抓著那領子一拉,把他的臉拉到跟前,踮起腳照著他臉頰親瞭一口。

“……”慕聲摸著側臉,凝眸望著她,徹底魂飛天際瞭。

凌妙妙看著他笑,粉嫩的嘴唇像是初春的花瓣,帶著點兒嬌憨的得意,似乎還有點取笑他的意思,旋即自顧自地蹲下來,在搟面杖上系繩子。

“……在幹什麼?”慕聲望著她的背影,視線終於落在斜支在地上的竹篩上。

倒扣的竹篩上部已經積上瞭一小塊雪,尚未融化的六角冰晶閃著光,竹篩下的地面卻很幹凈。

“捉鳥呢。”凌妙妙邊忙活邊輕快地答,拍拍手站瞭起來,在手上哈瞭哈氣,“屋裡掛著個空的籠子,看著怪嚇人的。”

房間角落的鳥籠大致是宅子的前主人留下的,不知為何沒被收走,孤零零地掛在那裡,落滿瞭灰。

他看見妙妙將它擦幹凈,擺在瞭桌上。

慕聲眸中似有些不解,仰頭看瞭看四方院子圍出的灰蒙蒙的天空,偶爾有鳥雀飛過,漆黑的一個點兒,哆哆嗦嗦的,似乎也被這場雪打濕瞭翅膀。

他將妙妙的手套揣進懷裡,從袖中拿出幾張符紙,幹脆利落:“我幫你捉下來。”

“別用符。”妙妙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瞭指地面,笑得很興奮,“要這麼捉,這麼捉才有意思。”捅捅他,“快,你去廚房抓把谷子來。”

慕聲看瞭看她的笑靨,收瞭符紙,聽話地朝廚房去瞭。

冬天的食物難覓,喜鵲兒餓得沒力氣叫瞭,在小雪暫歇之後,耷拉著翅膀,垂頭喪氣地在墻頭踱步。

綠豆大的眼睛四下亂瞟,它盯著下面的谷子好久瞭。是人放的,堆成個小小山,不知道用來做什麼。旁邊隻有個草帽樣的東西,沒生命的。

總之,好像沒人看著。

它從墻頭飛下來瞭,開始在院子裡踱步,假裝無意地慢慢靠近瞭那個小山包美食。

假山背後,凌妙妙看準時機,把繩子塞給瞭旁邊的人:“給,你來拉。”

慕聲驟然被塞瞭根繩子頭,回頭看去,旁邊的女孩扒在石洞的縫隙前,像是興奮得豎起一雙耳朵的兔子。

“……”他的睫毛顫瞭顫,居然有些緊張起來,“我拉?”

“是呀,你拉。”凌妙妙拉著他的衣服將他扯到瞭自己身邊,低聲玩笑,“看準瞭拉,抓不住可不行……”

話音未落,他的手猛地一收,鉆進瞭陰影裡面的喜鵲剛叼起第二口谷子,驚恐地發現頭頂上叩下來一個龐然大物。

“喳……”

“抓住瞭,抓住瞭!”凌妙妙連蹦帶跳,抓著他的手腕,興奮地拉著他往出跑,敏捷地蹲在瞭倒扣的竹篩邊上,毫不在意裙擺沾上瞭濕漉漉的水漬,將那竹篩小心翼翼地掀開一個邊。

“喳喳……”小鳥看到瞭光明,猛地往出鉆,慌亂地拍打著翅膀,從她伸出的手背上踩瞭過去,眼看就要掙脫瞭,妙妙瞪大眼睛,“啊……”

慕聲眼疾手快,雙手一攏,在空中一把將它攏在掌心,感覺到手裡的活物在扇動著翅膀掙紮。

捏斷過無數頸椎骨的手,不沾血地輕輕包裹住瞭一隻活蹦亂跳的鳥,鳥的翅膀尖兒掃在他手心上,野性的,帶著餘雪的濕意。

他驟然覺得時空倒轉,好像是多年前的那個小孩,終於把生機勃勃、純粹美好的世界輕輕攏在瞭手心。

那掙紮的觸感,就是一潭死水中開始慢慢跳動起來的心臟,砰砰,砰砰,雀躍而鮮紅。

他的黑眸閃動,望著女孩嬌嫩的臉,許久才啟唇:“抓住瞭。”

《黑蓮花攻略手冊(永夜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