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舊恨新仇(一)

這天晚上,妙妙是被慕聲抱回房間的。

不是普通的攔腰抱——由於她醉瞭之後緊緊摟著慕聲的脖子不放,他將她以拔蘿卜的姿態抱起來之後,凌妙妙就勢橫坐在瞭他手臂上,雙手交疊地摟著他趴在瞭他肩頭,任他托瞭回去,隻露出一雙委委屈屈的眼睛。

慕聲的心思一直在飄,路走得有些磕磕絆絆,凌妙妙在耳邊哼哼唧唧,反反復復地念叨:“子期,你喜歡我吧,喜歡我吧……”

“……喜歡。”他艱難地騰出一隻手來,安撫地拍瞭拍她的背,邁進瞭房門。

“別喜歡慕姐姐瞭,喜歡我吧,喜歡我。”杏子眼裡混混沌沌,額發都被汗水打濕瞭,看起來特別可憐,揪著他的袖子不放,重復瞭一遍,“別喜歡慕姐姐瞭……”

“……”他這才明白,她這一路上不是在問他,是在請求他。

隻是她的腦子……莫不是還停留在上次喝酒的時候……

一進門,便將她抱在桌上,妙妙坐在桌子沿,沒骨頭似的東倒西歪,他伸手一扶,將她支撐起來,俯視著她的臉,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幫她理瞭理額頭上凌亂的頭發:“已經成婚瞭……”

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麼溫柔地說過話,“已經成婚瞭,妙妙。”

“嗯?”她愣愣地看著他,拖出個長長的鼻音,似乎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成婚瞭?”

“嗯。”他順勢坐在瞭椅子上,牽起她的手背親吻,不經意泄露瞭眸中濃鬱的黑,“後悔也晚瞭,你今生都是我的人。”

凌妙妙呆滯地看著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隻是抽回瞭手,反手一抓,緊緊住瞭他的領子,往自己這邊扯。

力道很大,不知道的人從側面看,還以為她要跟人打架。

四目相對,慕聲一動不動地任她扯著,凌妙妙望著他,辨認瞭半晌,長長地舒瞭一口氣:“太好瞭。”

她的眸子動瞭動,露出瞭一點滿意的笑意:“我等你很久瞭。”

說完這句話之後,她放開手,進入瞭恬靜的入定狀態,微笑著放空瞭。

慕聲一怔,旋即欺近瞭她,眼裡含著一點復雜的光:“等誰?”

“……”妙妙擰起眉,苦大仇深地盯著他。

他的喉結動瞭動,伸手扳住她的雙肩,將軟綿綿的人放倒在瞭桌上,雙手撐著桌子,將她挾制在他空出的空間裡,湊近瞭她的臉,睫毛下的雙眸漆黑:“等誰?”

妙妙伸手煩躁地推瞭推他從臉側滑落下來的馬尾,頭發被她推得一晃一晃,發梢掃在她臉上,她偏頭躲瞭躲,隨意答:“你呀。”

“我?”

“嗯。”她很驕傲地點瞭下巴,指著他的鼻子,笑得花枝亂顫,“黑蓮花呀,就是你。”

她露出一個神迷而狡黠的笑容,似乎因為有什麼他不知道的秘密而洋洋自得,鬢發有些散瞭,碎發亂飛,像隻毛絨絨的兔子。

“……”他雙眸癡纏,神情變得無辜起來,忍不住似的用嘴唇輕碰她的臉頰:“為什麼?”

她伸出細細的手指頭先點他的臉,言簡意賅:“像……小白蓮。”旋即又戳戳他胸口,像是小蛇在他懷裡輕輕柔柔地鉆:“芯子是黑的……”

她戳瞭戳,又改成瞭揉,好像心口疼的人用力紓解疼痛一樣,用力地摩挲他胸前的衣服,摸得掌心和眼眶都熱乎乎的,鬧起來瞭:“黑到底嘛,別逞英雄……”

“嗤……”

她的話猛然停瞭,掙紮著伸頭一看,少年垂著兩排柔順的睫毛,捏著她過年的新衣服,襯裙由下而上,撕紙似的,一點點撕開瞭,殷紅的裙子推上去,凝脂般的腿壓在漆黑的楠木桌上,一陣沁涼。

室內花葉搖動,窗外鞭炮煙花不歇,直至三更。

子夜,宮城內外紅燈籠似火,宮宴開到瞭半夜裡,觥籌交錯,似乎集中瞭整個宮城全部的熱鬧。

鳳陽宮內一片壓抑的寂靜,黑暗裡隻點瞭一盞燈,映在無數雙期冀的眼睛裡,是昏暗中的一點搖曳的橙紅。

燈旁斜坐的女人紅色的裙擺曳地,懶洋洋地半靠在美人塌上,微光照在她的下巴上,肌膚顯出冷而綿的質感,指尖掛著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從盒子裡拎瞭出來。

跪成一排的方士,眼巴巴地看著最前頭跪直的人手裡打開的盒子,莫敢言語。

臨近年關,天子忙著處理案頭積壓的折子,好多天沒顧得上後宮事宜,欽天監就徹底成瞭端陽的天下。就連過年這種喜慶的日子裡,帝姬也閉門不出,醉心於試面具。

因為沒能讓帝姬滿意,十天裡,她已經秘密杖斃瞭五個人,欽天監養的閑人雖多,但也禁不住她這般磋磨,何況他們已經打心眼裡認定,帝姬已經徹底瘋瞭。

那一張嬌艷如花的面孔,在他們眼中看來宛如噩夢。

戴上瞭面具,帝姬的食指慢慢撫平耳側的褶皺,旁若無人地撫摸著這張全然不同的臉,發出瞭滿意的喟嘆,眼前的鏡子忽然輕輕顫抖起來,她抬起頭,發現是掌著鏡子的瘦削的大宮女的手在顫抖。

“佩雲。”她輕輕啟唇,註視著她不自然眨動的眼睛,笑道,“你說,像嗎?”

佩雲先前病過一次,像是被什麼人吸幹瞭精氣一樣,瘦得隻剩下骨架子,兩隻眼睛顯得異常的大,惶然看著帝姬:“回殿下……像。”

她饒有興味地站起來,抬起瞭佩雲的下巴,看著她顫抖的嘴唇:“一模一樣?”

“一模……一模一樣……奴婢……幾乎分辨不出。”她磕磕絆絆地回應。

現在的帝姬讓她無端有些害怕。

“很好。”帝姬轉過臉來,琉璃似的栗色的瞳孔映著一點光,竟然含著一絲笑意,這樣愉悅的表情出現在這張冷清的臉上,顯得有些違和。

幾個方士面面相覷,乖覺地以頭搶地,齊聲道:“恭喜帝姬。”

恭喜什麼呢?幾個人心裡叫苦不迭地想。趴在地上,隻能看得見她拖到地上的裙擺,像是密不透風地蓋在人心上。

“更衣,備馬。”端陽斂瞭笑容,飛快地朝內殿走。

“帝姬,帝姬去哪裡呀……”佩雲拉住瞭她,許久才敢勸出聲,“今日……今日是除夕之夜,您沒去參加宮宴,一會兒……陛下肯定會來問的。”

端陽停住瞭腳步,回首看著她伸出的手臂,目光又轉到跪伏在地上不敢起來的幾個方士身上,喜怒莫辨。

“對瞭,差點忘記一件事。”半晌,她緩緩笑瞭,“諸位愛卿,辛苦瞭。”

招招手,鳳陽宮裡的侍衛圍攏上來,方士們隻聽見耳邊銀甲碰撞嚓嚓作響,陰影籠罩瞭頭頂,他們慢慢抬頭,隻看得她微笑的紅唇一開一合:“黃泉路上……做個伴吧。”

太陽還沒升起來,窗外紅葉如火,葉片上掛著清霜,鳥兒的啁啾都似帶著回聲。

柳拂衣起瞭個清早,和迎面走出房間的慕瑤打瞭個招呼。

“拂衣,這麼早去哪兒?”慕瑤有些詫異。

“去鎮上買個新的竹篩。”柳拂衣嘆氣,邊整袖子便道,“我們的竹篩讓妙妙抱走瞭,扣過鳥的,想來也不能用瞭。”

慕瑤想起瞭那個畫面,忍俊不禁,蜷起手指抵住瞭嘴,維持住瞭面上的平靜。

“瑤兒,一起去吧。”柳拂衣望著她笑,自然地伸出瞭手道,“他們還沒起呢,指望不上。”

慕瑤臉有些紅,明知道沒有人,還是做賊心虛似的左右顧盼瞭兩下,隨即飛快地將手搭在他手上。

柳拂衣清俊的面孔上浮出一個笑,握住她的手緊瞭緊,牽著她出瞭門。

在過年,鎮子上的手工小鋪關瞭大半,隻剩一傢還開著,沒什麼生意。

老板娘有些心不在焉地趴在櫃臺,有一搭沒一搭地編竹筐。就連柳拂衣彎腰拿起地上擺的竹篩挑選時,她都沒有抬眼。

“給你看看。”柳拂衣說著把竹篩遞給她,語氣很輕,像是小孩看到瞭好東西,在給同伴炫耀。

慕瑤搖搖頭,隨即不好意思道:“我……我也不會挑。”

柳拂衣笑瞭一聲,放瞭回去:“都是圓的,沒什麼挑的。”

店鋪隻有兩三個開間,很逼仄,前面是櫃臺,後面拿屏風簡陋地擋瞭一下,便是臥室瞭,男人抱著幾個小孩經過的影子,偶爾會閃現出來。

慕瑤環顧四周,擺設都極其陳舊,屋頂破瞭幾個洞,下面擺著接雨水的缸子。想來是傢境實在潦倒,新年也不得休息。

柳拂衣也看出瞭這一點,挑好瞭竹筐,付錢時多給瞭一塊碎銀,溫和地笑道:“多虧店傢開著,否則不知道要去哪裡買竹篩瞭。”

老板娘綻開一個驚喜的笑容,練練道謝。

“娘!”一個小男孩繞過瞭屏風,光著腳噠噠地跑到瞭櫃臺前,懷裡抱著個打開的盒子,“我可以從裡面拿點錢嗎?”

木頭盒子裡裝著些小玩意,底層是碎銀,還有幾顆珍珠,大約是貴人遺落下的衣服綴珠,一路跑過來,嘩啦啦作響。

盒子裡東西對他們來說顯然是極珍貴的,老板娘的臉色剎那間變瞭,搶過盒子寶貝地抱在懷裡,斥道:“作死呦!誰讓你拿著它亂跑。”

她罵瞭孩子幾句,伸手欲扣上盒子。

慕瑤無意中低頭一瞥,轉身欲走的腳步霎時頓住瞭。

“怎麼瞭?”柳拂衣一回頭,就看見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盒子裡,臉色有些發白,“瑤兒?”

慕瑤幾步走過去,有些失態地看著豎著貼在盒子邊上的一張紙,黃紙隻露瞭個角,角上畫瞭個有些褪色的復雜圖騰。

柳拂衣順著她的目光看瞭半晌,反應過來,那個圖案……

她伸出手指著盒子,“那個,我可以看看嗎?”

老板娘望著她,狐疑地將那張牛皮紙抽瞭出來,原來是有厚度的,是個信封,信封顯得有些年頭瞭,邊角黃而脆,透著光,好似幹枯的落葉。

慕瑤的眼睛緊緊盯著信封上畫的圖騰:“這是我慕傢的符號。”

“啊。”老板娘瞇起眼睛,似乎是想瞭半晌,“你姓慕麼?”

慕瑤抬起頭,急切道:“我是慕傢現在的傢主,我叫慕瑤……”

“不。”老板娘搖搖頭,“不認得你。”

她費力地想瞭半天:“這封信是讓人退回來的,大概六七年前。”

“有一個姓白的外鄉女人,長得很漂亮。”她比劃著,“她在這裡轉瞭好幾天,似乎是在找什麼人。”

“她聽說我傢男人在碼頭做工,可以托人帶信,就在我這裡寫瞭兩封信,一封送給姓慕的,一封送給……姓白的,大概是娘傢。”

“姓白的,這個。”她指著信,“沒送出去,送信的人又給退回來瞭。退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走瞭。我本想打開看看。可是打不開,便一直留著。”

信上的慕傢標志,既是震懾,也是封印,印住瞭信封,內容絕密,不可為外人所知。

六七年前,豈不就是……滅門前夕?

白瑾竟然在那個時候來過無方鎮。

慕瑤張瞭張嘴,嗓音幹澀:“白瑾……是我母親。”她伸出手,“可以……可以給我看看嗎?”

她的指尖印在信封上,微光一閃,那個符號便消失瞭,慕瑤和柳拂衣對視一眼,顫抖著手,抽出瞭信紙。

“父母大人親啟:

女白瑾至無方鎮,怨女未有蹤跡。思及近來傢中之變,頻感不安,怕與怨女相關,乃早年種下之因果。入秋以來,咯血嚴重,恐時日無多,留信於父母兄長,以備不測。”

“……”

《黑蓮花攻略手冊(永夜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