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那五個夜晚,吳豫經歷瞭人生最漫長的煎熬,他寧願盯梢埋伏在敵人的來路上一整年,也絕對不願意待在調查室裡。
吳豫不停的給自己說,相信組織,相信同志,相信組織的調查會給自己一個說法。負責吳豫案件的是肖波,人稱“肖鐵面”。
肖波敲瞭敲門,和另外一位年輕同志推門入內。
吳豫抬起瞭頭,目光中深藏著所有情緒。
肖波道:“你說的紋身男我去查瞭,沒有結果。”
吳豫問:“胡夏峰也去查瞭嗎?”
肖波道:“是的。”
吳豫顯得很焦急,道:“他也沒查出結果嗎?”
肖波道:“‘我查’和‘他查’,有區別嗎?”
吳豫盯著他:“有。”
肖波臉色尷尬:“你真像塊石頭,你這情商,怎麼畢業的?”
吳豫道:“我成績優異。”
肖波道:“包括現場還原記憶?”
吳豫道:“是。”
肖波笑道:“可是這一次,吳豫,你會不會記錯瞭?”
吳豫斬釘截鐵,大聲道:“不可能!”
吳豫的氣勢驟升,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絕對不會有錯,鄭晉當時不過就是一個傳遞人,那個有紋身的男子,才是主犯張池!
房間裡一陣沉默。
肖波長吸一口氣,緩緩道:“吳豫,當時你是真的去追人瞭嗎?”
吳豫道:“同伴趕來的時候,不是也見到有個人從巷口逃走瞭嗎!”
肖波道:“可惜得很,當晚執行任務的同伴,並沒有人看到那個紋身男子。”
吳豫慌瞭,他腦中飛速轉動,在當時現場的環境下,還有人能為他證明?王北儷進屋搜優盤,錢雨在遠處盯住鄭晉,胡夏峰去另外一條街道追捕竊出優盤的內鬼。
近距離看到紋身男子的,隻有他自己!
他背心一陣冷汗,他忽然發現沒有目擊者可以幫他證明。
吳豫喃喃道:“我沒有必要偽造一個那麼復雜的紋身圖案來糊弄你們。”
吳豫的氣勢弱瞭下去,肖波掃視瞭他一遍,眼前的這男子倒不像是說謊造假之人,可是案件畢竟已經發生。
被捕的14院的內鬼於柏浪在口供裡,一口咬定鄭晉就是他的上線。吳豫卻口稱看到瞭有人來和鄭晉接頭,這個人,到底存不存在?
到底什麼是真相?
絕對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也絕對不能放過一次過失,這是肖波這麼多年幹內部調查工作的人生信條。
肖波一字字道:“吳豫!馬上就要進行最後一次內部聆訊瞭,你知不知道,到時候所有的錄音和口供,領導都是要看的,如果目前在沒有一點證據輔助的情況下,你非要堅持認為張池就在現場,自己是去追他的說法,你要我怎麼向局長講情?”
吳豫就像一個泄瞭氣的皮球,慢慢坐瞭下去。
肖波揮手,示意記錄的年輕同志關掉瞭老式、破舊的錄音機。
肖波道:“吳豫,我最後問你一次,你是不是在差點被嫌疑人勒死的情況下,才采取防衛的手段,誤踢瞭嫌疑人?”
吳豫沉吟瞭半響,他知道肖波的用意,可是他還是吐出兩個字:“不是。”
肖波一摔本子,挽起袖子差點想打他。
吳豫補充道:“他纏住我的腿,我急於擺脫,我急於去追人。”
肖波和年輕幹警面面相覷。
吳豫喃喃道:“我看過目前掌握的張池的正面照片,雖然照片沒有拍出他頸上有紋身,但從身形來看,他就是張池。”
肖波大聲道:“吳豫,你他媽的醒一醒!”
對於肖波來說,查張池是偵察部門的事,他隻需要查明當時吳豫執法致人死亡的情形就可以瞭。
吳豫去追人,這根本沒有辦法證明,況且,就算吳豫去追人,也不能成為吳豫踢死對方的正當理由,他當時的的確確是出於本能,出於義憤。鄭晉纏著他,他並不是沒有別的辦法來處理這樣的局面。
沒有證據證明吳豫是去追人,沒有證據證明吳豫去追擊的,就是張池。
吳豫口稱去追人,難道不是他想脫罪的借口?
肖波拋出的這個問題,實則是在幫吳豫,也是在為自己作判斷。如果吳豫口稱去追人,隻是為瞭自己脫罪的借口,那麼現在肖波給他扔出瞭橄欖枝,告訴他,可能當時在糾纏過程中,鄭晉危及瞭吳豫的生命,吳豫可以以正當防衛的說法來徹底脫責,他為什麼要拒絕?
肖波心中琢磨,既然吳豫寧肯拒絕正當防衛這樣唯一的脫責理由,那他就沒有必要再編出一個子虛烏有的“追人”的理由。從現在種種跡象來看,“追人”的理由,根本就不能為他脫責。
肖波內心基本已經確信,他沒有說謊。他選擇不說謊,選擇放棄編造正當防衛的理由,他也就放棄瞭唯一脫責的方法,他的職業生涯,已經完瞭。
肖波失笑道:“我該說你什麼好……我該說你什麼好……”
吳豫搖著頭,陷入痛苦中:“那個奇怪的紋身,那個人一定是張池’……那個奇怪的紋身,那個人一定是張池。”
肖波灰心道:“吳豫,沒有證據證明有第二個犯罪嫌疑人在現場,也沒有證據證明你是去追人……”
吳豫依然喃喃道:“那個奇怪的紋身,那個人一定是張池……”
肖波大聲道:“可是,你踢死瞭犯罪嫌疑人卻是事實!”
吳豫低下瞭頭,情緒落入深淵:“我踢死瞭他……我踢死瞭他……”
肖波看著手上的資料,紙張上是吳豫憑記憶畫出來的那個紋身圖案。真夠復雜的,這吳豫記憶力竟然這般強大。
天花板不停旋轉,房間寂靜下來。吳豫像夢囈般的重復著說話,肖波大口吸煙的聲音,旁邊記錄員筆尖在紙上摩擦的聲響,無可躲避,無法逃脫。
吳豫踢死的瘦高男子鄭晉,此刻正躺在停屍間。
葉法醫和錢雨各站一邊,看著從冰櫃裡拉出來的屍體。
錢雨道:“確實是因為吳豫踢的那一腳?”
葉法醫聳聳肩:“不全是,嫌疑人本來有心臟病,吳豫那一腳下去,導致瞭嫌疑人疾病發作,不治身亡。不過,也可以理解為吳豫把他踢死瞭。”
錢雨道:“你這叫什麼結論?”
葉法醫道:“科學的結論。”
錢雨瞪他一眼,道:“報告多久交?”
“明天下午。”
錢雨試探著問道:“還有修改的餘地嗎?”
葉法醫迎上錢雨的目光,盯著他,錢雨背心一陣發寒。
“錢雨,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葉法醫面無表情。
錢雨自知失言,低下頭:“對不起。”
葉法醫道:“我會當作什麼都沒聽到的。”
兩人合力把屍體推進冰櫃,一聲悶響,沉悶。
錢雨轉身出瞭停屍間。
內部調查的問訊結束瞭,但卻並不是所有的問題都得到瞭解決。
在這幾天裡,吳豫隻能等待,等待調查結果。
在這幾天裡,發生很多事,最麻煩的是鄭晉的傢屬,糾集瞭親朋好友,去瞭濱海公安局,要求討個說法——為什麼把兇手放走瞭?
鄭晉的傢屬或許是知道鄭晉幹的違法犯罪,或許他們不知道,反正現在人已經死瞭,總要找個地方鬧一鬧。
公安局的幹部出面談瞭幾次,涉及張池、鄭晉一夥從事為境外竊密的案件尚未蓋棺定論,還怕打草驚蛇,一切還在國安局的調查之中。公安的兄弟們政治過硬,對吳豫的身份和案件的情況一律不談,所以公安對傢屬的官方說辭,語焉不詳,顯然不能平息鄭晉傢屬的憤怒。
鄭晉的傢屬找來媒體,炒作當日在現場有人拍下的吳豫踢死鄭晉的視頻、照片,同時在市委辦公大樓外聚集靜坐,要求市委市府給個說法。
一時間此事成為濱海市的新聞,各級領導都皺起瞭眉頭。市上主要領導責成濱海國傢安全局負責人魯維漢局長要盡快處理。
怎麼處理?那還用說。
於是胡夏峰帶著幹警連軸轉動起來,針對14院工程師於柏浪和犯罪嫌疑人鄭晉裡外勾連,竊取國傢秘密,侵犯中國國傢安全的行為進行瞭進一步證據固定。經偵查發現,鄭晉涉嫌觸犯為境外竊取、刺探、收買、非法提供國傢秘密罪,事實清楚,證據充分。
鄭晉的傢屬得知此事的時候,氣得幾度暈厥,甘當漢奸,出賣國傢和民族,這可如何能再抬起頭來?
濱海市上多傢部門聯手,很快就平息瞭這一場鄭晉傢屬搞出來的輿情與聚集事件。
濱海國安局局長魯維漢在省國傢安全廳領導、濱海市領導面前,做瞭背書,雖然查獲犯罪,阻止瞭泄密,可是因為執法不當,沒有周全考慮,在鬧市行動,對執法造成的社會影響估計不足,差點引發群體性事件,實在需要好好檢討和整頓隊伍。
鄭晉的案件結論宣佈瞭,沒有任何線索顯示吳豫所稱的“鄭晉的同夥”、“紋身的男子”在現場存在。對張池的工作,隻能進入下一階段的通緝。
犯罪嫌疑人已經落網,輿情已經平息,傢屬得到教育,法律得到捍衛——這個結論,對大傢都好。
可是那個倔強的吳豫該怎麼辦?
吳豫即將面對最後一次調查聆訊。
在等待的這幾天中,吳豫每天都會想起王北儷,他從來沒有表白過自己的內心。他記得自己當年第一次見到王北儷的時候,就被這個笑起來很甜的姑娘驚艷瞭。
王北儷這樣的女孩兒,簡潔、幹練,和許多花枝招展的女孩兒不一樣,她衣品簡單,襯衫、白T恤,給人一種回到校園裡的感覺。王北儷和吳豫、胡夏峰、錢雨搭檔的這些日子,四人常常會因為工作上的事有爭執——她還是一個特別有主見、有思想的女孩兒。王北儷可以顛覆所有人對警校女生的慣性理解,常人總認為警校女生都是漢子——她眉目如畫,柔中帶剛,紮起馬尾是幹練的警花,放下馬尾,任那一溜緞子般柔順的長發墜下,像是掛著滿天銀河星辰,給人想象不到的溫柔與溫情。
吳豫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喜歡上這個女孩兒,或許是王北儷在嫌棄胡夏峰抽煙的時候,或許是王北儷無意之中幫他整理辦公桌的時候,或許是辦公室一起出去吃飯聚會王北儷紮起頭發、挽起袖子、一通酒拳把錢雨和胡夏峰喝趴下的時候。
國安局的幹警平日不著警服,有一天,吳豫等人參加一次局裡的儀式,王北儷被選作幹警代表,在臺上領著年輕幹警宣誓:“我願意將我的青春、我的熱血,獻給這偉大的事業,對黨絕對忠誠,甘當無名英雄……”
吳豫在臺下看著,聚光燈下的王北儷臉龐上浮現一層薄薄的光,她神色莊嚴,又俏麗無比,她身著警服,像是全身上下都發著光。吳豫看得癡瞭。
吳豫不愛說話,王北儷就是他心中的神,他根本不敢向她表達,他隻好默默的在她身旁,為她做力所能及的事。
有寄托總是好的,起碼晦暗的時間會過得比較快。
最後一次調查聆訊終於來瞭。
吳豫坐在詢問室中央,前面坐著局領導,像極瞭當年面試的場景。
“當時死者一直纏住我,我行動受阻。”
“吳豫警官,死者纏住你的時候,你是什麼情緒?”
“我很生氣。”
“是生氣?還是憤怒?”
“憤怒……我很著急。”
“於是你就很憤怒的踢瞭他一腳?”
“是的,我一腳把他踢開以後,他就抽搐瞭起來。我著急去追逃走的嫌疑人,就直接離開瞭。”
“吳豫警官,意思是你在離開死者以前,他已經開始出現不適的癥狀瞭,對嗎?”
吳豫道:“是,可當時我以為他是裝的。”
“你為什麼會認為他假裝的,而不是真的身體不適,你做出判斷的依據是什麼……”
“我……”
吳豫回過頭來,眼光在旁聽席上不斷尋找王北儷,他不知道該如何辯解,他根本就不擅長辯解,他的外號是“石頭”。外號叫“石頭”的人,哪裡會有精妙的辯辭?他此刻像一個受瞭莫大委屈無處辯白的孩子一樣,他隻希望得到心中最心愛的人的幫助和安慰,哪怕是一點眼神的支持也好。
旁聽席上,胡夏峰聽到一半,扔下煙頭,直接離開,留下錢雨和王北儷。
王北儷看著吳豫,眼神裡充滿關切:吳石頭,撐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