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無人,陽光拉出斜長的影子。
福利院就這麼些人,唐漾稍稍偏頭,便認出瞭身後影子的主人——時靳。www.
他為什麼會跟著自己?
一個紋-身打架的邊緣少年跟蹤自己,唐漾屏息間,腦補瞭很多:比如搶劫,比如行兇,唐漾甚至還想到他是不是拍瞭自己剛剛瘋跑的照片,用醜照來敲詐自己。
唐漾越想腦子越亂,時靳卻遲遲沒動,仿佛剛才尾隨唐漾的人不是他。
唐漾手伸到挎包裡,胡亂摸到瞭防狼警報,唐漾登時吃到定心丸,試探著轉身對峙:“你——”
警報器還沒拿出包,剩下的話統統卡在瞭喉嚨。
唐漾轉過身時,少年替她擋瞭點光線。
他默不作聲,一手插兜,一手攤在唐漾面前。少年掌心中央,赫然放著一條項鏈。
項鏈是鉑金的,吊墜用細碎白鉆打邊,多面切割的藍鉆匿在白鉆間,熠熠澤光。
熟悉得……像是自己的一樣。
唐漾驀地抬手,脖子果然空落落。
她眼神一頓。
這是蔣媽媽送給唐漾的禮物,唐漾隻有心情很好或者重大場合才會戴,大概是今早戴得匆忙,項鏈絞上瞭頭發絲,剛剛老鷹捉小雞玩得又太瘋,什麼時候甩掉的都沒註意。
唐漾睨著時靳,大概是勒索吧,但隻要開價不是特別離譜,她都願意接受。
唐漾眸色深瞭些。
少年抿唇,松開,反復之後,語氣僵硬又清淡:“撿的,還你。”
“啊?”唐漾愣住。
知道她聽到瞭,少年不願多說,頗為不耐地揚揚手。
蔣媽媽送唐漾的是個高定牌子,奢侈而極致,唐漾和其他戴這個牌子的大多數人一樣,有輕微潔癖,項鏈這種貼皮膚的東西,她們不大願意讓陌生人碰,碰過的話也不會扔,但不會再戴就是瞭。
不知是偶然還是刻意,唐漾這才註意到,少年掌上剛好墊著一層衛生紙,然後是項鏈。項鏈從鎖扣斷開,唐漾那根絞在上面的頭發還保存在紙上。
一次真正完整的歸還。
一瞬間,唐漾說不清心裡那股滋味是自責還是慚愧,溫暖又酸澀。
唐漾垂長的眼睫顫瞭顫,就著衛生紙把項鏈拿回來裝進包裡,她松開另一隻手上的防狼警報器,換成一顆大白兔奶糖,以物換物,放到瞭少年掌心。
少年嫌棄唐漾動作慢,拿瞭那顆糖,面色頗為不善地轉身離開。
唐漾目送少年。
而就在剛才那個轉角,有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站在那,她望著這邊兩個大人,手背在身後,目光怯怯。
少年走近轉角,小姑娘身體朝後縮。
少年齜牙咧嘴兇小女孩,小姑娘癟嘴,少年抬手像要打人,小姑娘怕得眼睛紅紅,眼淚都快掉下來。
少年還是一副沒好脾氣的表情,手一松,吊兒郎當地把那顆大白兔奶糖輕輕擱在瞭小姑娘頭上。
風吹過,沙沙響。
少年路過轉角,身影消失不見。
小姑娘剝開糖紙,含得小心翼翼又滿心歡喜,她微瞇著眼睛,臉頰柔而亮。
唐漾站在不遠處遙遙望著,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很久之前,在南津街那個下午,張志蘭傢兩個小孩,一個說仍舊想當軍-人,一個聲音稚嫩但滿是認真地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
兩幅場景好似無關,如果非要相連,大概是唐漾心底某個很柔軟的角落,在這兩個下午,被同樣的力度輕輕戳瞭一下。
————
傍晚六點,唐漾一行人臨回去前,福利院院長回來瞭。
院長是個六十出頭的老頭,頭發灰白,精神矍鑠,他放下采購的東西,邀請唐漾和秦月上去喝杯茶,兩人應下。
到辦公室後,唐漾和秦月先就今天活動圓滿結束表達瞭感謝,唐漾真心實意地說,如果以後有機會,希望還能過來。
老院長笑著應好,給兩人說瞭福利院近幾年的概況。
聊到後來,不知是誰提瞭時靳,老院長臉色漸漸暗下去,門似乎被外面的風吹動瞭一下。
好一會兒後,老院長嘆氣:“這孩子啊……”
時靳父母是醫學院知名教授,從小傢境優渥,他八歲那年,一場豬流感風靡全國,父母在抗疫第一線雙雙殉職,他跟著奶奶生活。時奶奶是A市有名的企業傢,財團族群龐大,幾乎能和九江媲美。照理說,時靳應該繼續無憂無慮的少爺生活,但他十二歲那年,奶奶去世,姑父姑母收養他,他十三那年,姑父姑母離婚,財團內亂割據,姑母因為種種原因把他送到這,便再也沒有接回去。
“他一直覺得他父母不是簡單的殉職,但這件事已經蓋棺定論。”
“他以後想做什麼醫療數據圖譜,我也不太懂。”
“這孩子是真的命不好,來福利院之前坎坷一路,來瞭福利院上瞭中學,他參加什麼打電腦的比賽,拿瞭第一,結果錯過瞭身份確認時間,在學校拿瞭獎學金,又因為和醫藥代表打架給取消瞭。”老院長摘下老花眼鏡,用眼鏡佈慢慢擦拭鏡腿,“這孩子買電腦,交學費,都是自己在外面打零工掙的,不問福利院要一分錢,偶爾還會給福利院的小孩買書。”
老院長說:“他心腸好,心氣硬,懂事,有輕微自閉。”
時靳現在高一,已經拿瞭幾所top的預錄取資格,還拿瞭一個互聯網公司、做智能醫療圖譜這塊的一個預留offer。
老院長慢吞吞戴上眼鏡:“他現在偶爾會到那傢公司打零工,想高考結束之後直接過去,這孩子和我親,我就想著讓他好好讀個大學拿個文憑,互聯網這些東西風向一天一變,”老院長擺手,“說不準的。”
話聊多之後,幾人熟稔不少。
唐漾道:“他有自己的思量吧。”
秦月:“萬一以後又遇到個什麼。”
“咔噠”,門被推開。
“無所謂,意外已經夠多瞭。”時靳劉海中分別到耳邊,端著盆花進來。
夕光暖黃,鍍在少年微昂的下頜上,他五官好看,唇角勾著嘲諷。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刻薄到瞭骨子裡。
唐漾慨然。
秦月眸光微閃。
從福利院回傢,夜色沉濃如墨。
鋪瞭漫天的星鬥如同一盞盞信號燈,在黑暗中閃爍出若有若無的方向。
那天晚上,甘一鳴和魏長秋離婚的消息在微博熱搜第一。
甘一鳴判瞭十年,跟瞭一大堆處罰還凈身出戶。
網友們譴責甘一鳴,對魏長秋這樣耿直利落的富婆人設抱有極大好感。
“老公手腳不幹凈,老婆離婚有毛病?人身傢幾百億憑什麼要到垃圾堆裡找伴侶?”
“國內編劇看過來,標準的鳳凰男劇本在這裡:出身偏遠小縣城,有一個一起考上大學的青梅,為傍富婆拋棄青梅,一朝得道作死,富婆反踹青梅高升。”
“希望成為魏總一支包,被細心呵護,捧在手心,偶爾一用,無憂無慮。”
“……”
那天晚上,陳強敲定一份八位數融資,勵志向的采訪視頻也上瞭熱搜,在上一條下面。
唐漾動瞭一天,腰酸背痛,她正享受著蔣時延從自己這裡偷師的按摩手法,陳強電話進來瞭。
“漾姐,”他喊人,“宋……”
唐漾舉著手機換瞭個姿勢:“啊?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
陳強問:“你和蔣總最近還好嗎,那天蔣總說你升瞭副處應該蠻忙的。”
唐漾:“挺好啊,是。”
兩人開著免提聊瞭一陣,蔣時延也和陳強不咸不淡說瞭兩句。
“你最開始要說什麼,我沒聽清。”唐漾想起來。
陳強默瞭一會兒:“沒,沒什麼。”
也是那天晚上。
唐漾做瞭一個夢。她夢見自己一個人去爬山,山裡分出兩條路,就像中學時代課本裡那首詩裡寫的一樣:一條平坦而腳印眾多,一條人跡罕至。唐漾可以選擇人跡罕至那條小路,但她還是跟著前面的人,選瞭所有人都走的那條大路,她走著走著,前面的人忽然全部消失,明媚天光換做烏雲密佈,昏天黑地間,高山化作深淵,唐漾孤立無援,腳下一滑,身體如斷翅的蝴蝶、直直朝深淵墜去……
唐漾在下墜剎那驚醒,渾渾噩噩,一頭冷汗。
蔣時延幾乎和她同時醒來。
“寶貝兒沒事。”
“寶貝兒我在。”
蔣時延一下一下順著她的背,低聲哄著。
等唐漾情緒差不多穩定瞭,蔣時延這才去廁所拎瞭條濕毛巾出來,他耐心地擦著她額角的汗,然後是手,一根一根擦著她纖白的手指。
唐漾還沒徹底清醒,腦袋裡宛如裝著漿糊:“如果一個專業對口、但資質平庸的本科生,和一個沒有文憑但天賦極高的高中生同時到一休應聘,你會選哪個?”
蔣時延溫聲道:“資質高。”
唐漾:“所以為什麼公司簡歷準入條件大部分是本科而不是高中,就不怕錯失資質高的大佬嗎?”
如果唐漾清醒著,肯定能說出答案並覺得問題略顯愚蠢。
但唐漾還在夢囈。
蔣時延將她額前汗濕的碎發輕輕拂向兩邊:“因為大佬是少數,就一般人而言,本科生各方面能力肯定高於高中,就像有的單位隻要研究生,連本科生都不要,一樣的道理。”
大概是蔣時延嗓音太溫柔,和唐媽媽以前教唐漾認字差不多,唐小朋友很快又睡瞭過去,但抱著他脖子沒撒手。
蔣時延脖子不敢動,眼睛動,他小心翼翼反手探到床頭櫃,小指勾到手機,把屏幕所有亮度調到最暗,然後給程斯然發瞭條短信。
——幫我查一下臨江城福利院。
蔣時延皺眉,他傢小孩去瞭一趟回來之後情緒一直不太對,宵夜少吃瞭半碗不說,剛剛還做瞭噩夢,什麼破地兒!
————
之後幾天,唐漾狀態一直不太好,胡思亂想,焦慮,偶爾吃東西還會反胃。
有一兩次,唐漾真的跑去廁所幹吐,蔣時延擰緊眉毛:“是不是胃病又犯瞭?去醫院看看吧?你腸胃本來就差,萬一拖出個什麼毛病……”
唐漾擦擦嘴:“沒事,可能是下午在單位喝瞭一杯冰可樂——”
蔣時延瞬間沉臉:“唐小漾——”
唐漾怕怕地縮縮脖子:“這不是沒忍住嘛……”
操心如老母親的蔣大狗隻想撲過去咬人,唐漾趕緊躲。
蔣時延追上去,兩人繞著沙發跑瞭好一會兒,唐漾被蔣時延摁在沙發上,“咯咯”笑著:“我錯瞭我錯瞭蔣大哥,不會再犯,大哥,大哥,”漾漾嬌嬌軟軟喚著,“求大哥饒小弟一命。”
蔣大哥抓著小弟兩隻手,一副主宰黑-道帝國的沉穩風范:“大哥得上瞭小弟。”
蔣時延也就嘴上開開車。
這段時間,比起性-愛,他更喜歡抱她,用身體貼著她後背給她安全感,偶爾真槍實彈做,蔣時延也是先考慮她的感受。
等唐漾這段水逆差不多過去,蔣時延還沒來得及向小女朋友討要利息,便收到Leo簡訊,有一趟飛大不列顛的出差安排。
A市在亞熱帶,五月末已是艷陽高照,知瞭聒鳴,地表溫度隱隱有瞭煎蛋的趨向。尤其中午,室內開著空調,室外熱得直返白光。
周末唐漾沒去加班,蔣時延收行李時,她就叼著根棒冰,盤腿坐在沙發上給他加油。
蔣時延一邊折衣服一邊操心地碎碎念:“我媽說她會過來,她手藝不行,但她帶的保姆手藝不錯,你可以點點魚香肉絲,糖醋排骨,你最近愛吃酸。”
唐漾吸著棒冰:“嗯。”
蔣時延:“零食我在客廳電視櫃下面囤瞭點,臥室抽屜裡囤瞭點,你辦公室我也送瞭一點過去,都是健康的,但有些東西上火,你要少吃。”
唐漾咂吧咂吧嘴:“好。”
心不在焉啊小朋友。
蔣時延轉頭看著她,嚴肅道:“這支吃瞭不能再吃瞭,冰箱裡剩下三支我上午出去給瞭樓下李爺爺的孫子。”
唐漾慢慢停下嘴上動作,小臉上寫著不敢相信:傢中重大財產變動都不和女朋友商量一下?
和你商量就變動不瞭瞭。
“還有,”蔣時延毫不心虛,“我媽每次過來會檢查冰箱,你單位那邊我和秦月也打瞭招呼,我留在你包裡的銀行卡是我副卡,你買什麼我都看得到,如果你願意專門跑取款機取現金那我沒辦法——”
“啪”一下,唐漾冷著面色,把沒吃完的棒冰罷在地上,汁液四濺。
吃個棒冰都管?這人不給人權。
蔣時延倏地把衣服拋手一扔,面色比她更冷。
上周是誰半夜睡不著?是誰整天胃不舒服這也不想吃那也不想吃?是誰不肯去醫院吃藥都吃不下?
上周唐漾睡不著的時候,蔣時延自己第二天也要上班,還是整晚地陪她說話,小聲哄她。
唐漾嘴挑得想吃酸酸甜甜,但酸味和甜味的比例要在一個不可描述的范圍內,蔣時延就買瞭番茄,挨個切開,把裡面的汁舀出來給她湊一杯。
唐漾以前一個人的時候喝藥不眨眼睛,上周她小眉毛皺成波浪線愣是喝不下,蔣時延就買瞭硬質奶糖鑿成細粉末,給她兌到胃藥沖劑裡。
有時,唐漾不是喝不下,隻是單純想發小脾氣,蔣時延也照單全收,一遍一遍給她用糖兌藥,昔日無法無天遇事炸毛的蔣傢小霸王好得快沒瞭脾氣……
這樣想想,他管著自己吃棒冰真的微不足道。
兩人誰也沒說話,氣氛劍拔弩張仿佛下一秒就是血肉橫飛的傢-暴現場。
唐漾望著蔣時延,蔣時延和小女朋友對視。
一秒,兩秒,三秒。
唐漾咬咬唇,張開雙臂,軟綿綿要抱抱:“蔣時延,你對我可真好。”
撒嬌的小調子和抹瞭蜜似的。
蔣時延騰身回抱住小女朋友。
窗外陽光偷偷在屋內探瞭一角,懷裡的小姑娘身子嬌軟,眉眼彎彎,小嘴紅潤。
蔣時延探身吻瞭吻她唇角。
他學她,同樣彎著眉眼,半是接話半是接話地甜甜道:“那漾漾想不想蔣時延對你好一輩子呀?”
喚他獨有的漾漾,要一輩子喚吶,要喚一輩子。
